当代广西文学的地方表达论略

2022-03-17 18:18陈代云
河池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少数民族广西作家

陈代云

(河池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河池 546300)

从鸦片战争开始,中国人就开始了漫长的现代性追求,在这样的语境中,人们习惯性地用现代与落后、中心与边缘等对应的词汇来确定文学的地理坐标,并认为前者是文学的主流,后者则无足轻重。中国是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各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不同民族之间的文化又相互影响、不断融合,最后形成了多元一体的文化格局。如果没有地方性知识和细节的参与,那么作家的表达便很容易脱离他所生活的土地,成为空洞的、同质化的文学知识。因此,尊重文学的地方表达是必要的,只有多民族文学的地方表达才能构成丰富多彩的中国当代文学图景。

除了汉族以外,广西还生活着11个世居少数民族,在源远流长的民族民间文学的熏陶下,广西文学呈现出与众不同的气质。新中国成立后,广西各民族作家都在探求具有广西特色的文学表达方式,并主动将民族的、地域的文学融入中国文学整体性的语境中。可以说,当代广西文学对地方表达的探索就是一次又一次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文学行动。

一、民族经验与地方表达的建立

新中国成立后,广西少数民族文学得到了开创性的发展,壮族的陆地、周民震、韦麒麟,仫佬族的包玉堂,侗族的苗延秀,京族的李英敏等都是本民族里程碑式的作家,这样的名单还可以列举得更长,黄绍清在《壮族当代文学引论》中认为,“真正的壮族文学”(以用文字写作为准)是在新中国的灿烂阳光照耀下才迅速发展起来的[1]Ⅲ。把“壮族文学”置换成广西其他少数民族文学,情况也大抵相似。此前,广西各少数民族的文学大多是民间文学,以口传的方式存在。新中国成立后,各民族的作家都在迅速成长,他们不仅是广西少数民族文学传统的承继者,也是本民族文学的开路人。

祖国的伟大变化和党的民族平等政策激发了少数民族知识分子文学创作的激情,他们由衷地歌唱祖国,歌唱新社会。同时,他们也意识到,作为少数民族作家,他们还承担着弘扬民族文化传统、构建民族作家文学、让少数民族文学在祖国文学大花园里竞相开放的责任。曾奔赴延安又返回广西工作的陆地和苗延秀在延安时期就开始发表作品,回到广西后,陆地与胡绳、田汉、艾青、李可染等一起参加了南宁市白沙村的土地改革运动,《美丽的南方》便取材于此。小说不仅塑造了一批鲜活的知识分子形象,同时也表现了以韦廷忠为代表的贫苦农民的觉醒和成长。小说洋溢着浓郁的民族特色,但这并不是小说的副产品,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和周立波的《暴风骤雨》珠玉在前,《美丽的南方》之所以广受好评,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它散发着独特的、与众不同的地域文化气息,表现了新中国少数民族的伟大变革。

苗延秀的长诗《大苗山交响曲》的创作契机也源于他回到广西后亲自参加的剿匪工作。在大苗山的深山里,他和苗族战士围坐火堆旁,弹起琵琶,用歌声讲唱民间故事以度过漫漫寒夜。《大苗山交响曲》就是以民间传说为载体,既融入了苗延秀熟悉和理解的苗族人民的生活与历史,又融入了个人的革命斗争经验和在党领导下几年来的民族工作经验[2]Ⅵ。他生于广西长于广西,对民族的、地域的文化耳熟能详。在题材上,苗延秀有意识地将民间传说中婚姻自由的主题降为副主题,围绕着这个爱情故事凸显的是更符合革命意识形态的反抗民族压迫的主题。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新中国初期广西少数民族文学的地方书写就是作家在革命意识形态影响下对传统的民族民间文学经验的审视与改造。

传统的民族民间文学为广西文学的地方表达提供了丰富的题材,这些题材和其他地区、其他民族的民间文学一样,精华与糟粕并存。1955年,韦麒麟取材于民间故事,创作发表了长诗《百鸟衣》,引起极大的反响。他在《写〈百鸟衣〉的一些感受和体会》中详细介绍了自己在创作中对民间故事“百鸟衣”的情节、结构、主题、人物、语言等的取舍和修改。他感到“整理民间故事和传说,或在这基础上进行创作,绝不能以非常冷淡的态度去进行,必须有强烈的阶级感情”[3]。虽然《百鸟衣》有鲜明的壮族特色,但单纯从民间文学的视域看,它与牛郎织女、七仙女、田螺姑娘等故事属于同一类型,表现的是劳动人民传统的爱情心理、道德情操、价值观念。韦麒麟巧妙地运用了现代诗歌的技巧,让“百鸟衣”完成了从民间故事到现代诗歌的转变,焕发出时代精神,在少数民族诗歌史上留下了光辉灿烂的一笔。

包玉堂的成名作《虹》虽然也取材于民间传说,但他在旧社会饱受民族压迫之苦,新中国让他有了“从地狱到天堂”之感[4],所以他将笔触伸向了广阔的现实生活,讴歌时代和祖国,歌唱民族的新生,并创作了《歌唱我的民族》《走坡组诗》《回音壁》《清清的泉水》《芦笙匠》等脍炙人口的政治抒情诗。易征在一篇点评式的文章中认为,一首名为《仫佬人》的诗歌中的仫佬人缺少具体的特征,同样的词语“移去写其他族的人也无不可”[5]。易征提出的问题在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中经常会遇到,即:当生活的同质化席卷而至,少数民族文学应当如何呈现自己与众不同的气质?

广西各民族处于杂居、混居状态,主要的少数民族长期没有自己的文字系统,文化的交流和融合也比较明显,作品常常有跨民族现象,单纯地要求文学作品贯穿某一个少数民族独有的文化特征,往往比较困难。上文提到的侗族诗人苗延秀的《大苗山交响曲》、仫佬族诗人包玉堂的《虹》,都取材于苗族民间故事。有鉴于此,考察广西少数民族文学的地域性特征往往比考察其民族性特征更有意义,对彩调剧《刘三姐》的考察便是如此。刘三姐故事在南方多省各民族中均有传播,尤以广西为胜,在最早记载刘三姐的《阳春县志》中,她是飞升的仙女;在宋代到清代的文人笔记中,她成了刘晨的后裔,是“指物索歌,倾刻立就”的才女(1)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明代张尔翮《刘三妹歌仙传》、清代屈大钧《广东新语》和王士桢《池北偶谈》等著作均有相关记载。。钟敬文认为刘三姐是歌圩的女儿,是优秀山歌歌手的化身[6]174,这种判断是比较合理的。1953年,广西罗城人邓昌伶根据民间传说创作了五幕剧《刘三姐》,1957年,柳州彩调剧团对剧本做了较大修改,将主要的情节改为以刘三姐、李小牛为代表的劳动人民和以莫怀仁、莫进财以及陶、李、罗三秀才为代表的封建统治阶级之间的矛盾,主题也变成了阶级斗争。《刘三姐》的成功不仅因为它容纳了革命意识形态和新中国的时代精神,更重要的是,山歌是劳动人民共同的文化记忆,刘三姐与众乡亲的对歌、与财主和秀才们的斗歌,不仅让读者和观众获得了审美愉悦,也让他们有了文化的认同感、归属感。广西可以说是山歌的海洋,山歌的内容涵盖了生活的各个领域,很难说《刘三姐》中的山歌为壮族所独有,无论是汉族还是其他少数民族,生长于其间均会受此影响,即使是汉族作家的文学作品,往往也会呈现出具有辨识度的少数民族文化特征。因为对于生长于广西的汉族作家来说,少数民族文化不是充满奇观的异域文化,而是他们文化生活的一个部分。

二、现代性追求与地方表达的深化

20世纪80年代中期,广西掀起了一场被称为“百越境界”的文学寻根思潮。1984年春天,杨克在游历宁明花山时被眼前绘满了赭红色原始图景的大型岩画所震惊,他“脑子里固有的经验立刻支离破碎,百越文化的独特魅力与这块土地正在发生的急遽变革的现实进程之间潜藏着的悲剧性冲突一下组合成一个新的意象群”[7]。杨克和他的前辈诗人韦麒麟等一样,接受过大学教育,但最后还是在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上找到了文学的安身立命之处。在随后发表的诗歌《走向花山》中,杨克回溯了狩猎、农耕、祭祀、狂欢、征战等原始生活,并用图腾、绣球、红蛋、唱欢、糯饭、铜鼓等典型意象来追溯壮族的原初文化。诗歌在远古和现代之间架起了沟通的情感桥梁。1985年3月,梅帅元和杨克在《广西文学》发表了《百越境界——花山文化与我们的创作》,这是广西文学寻根的宣言,“花山”因此成为广西文化精神的象征,是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广西文化之根和文化之魂。此后,无论是少数民族作家还是汉族作家,都围绕着“花山”创作了一系列作品,其中既有直接运用“花山”这一文化意象的,也有将壮族的文化之根扩展成红水河、铜鼓、歌圩等文化意象的,还有一些作家意识到广西文学的特异性,并用“南方”一词来描述在这一片土地上的写作状态。文学版图的南北之分由来已久,广西作家所谓的“南方”其实更接近2019年陈培浩等青年批评家所倡导的“新南方写作”,即南方之南的写作(2)“新南方写作”源自陈培浩与青年作家陈崇正对“南方以南”这种写作状态的探讨,《韩山师范学院学报》和《南方文坛》曾先后推出了“新南方写作”评论专辑。。评论家张燕玲将广西这种根扎原乡、心生情怀、凸显地方性的写作称为“野气横生的南方写作”[8],可谓一语中的。

“百越境界”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浪潮中的浪峰之一,杨克的《走向花山》、梅帅元的《红水河》先后登上了在当时影响巨大的《青年文学》和《人民文学》,其他青年作家高质量的作品也不断涌现。黄宾堂因此认为,这是“文学桂军”进军全国的第一次集体冲锋[9]。广西作家从纷繁复杂的少数民族文化差异中找到“百越境界”并进行自我命名,是比较成功的。20世纪80年代初,王蒙、贾平凹、阿城、王安忆、杨炼、李杭育等创作了一批具有鲜明地域色彩的文学作品,用现代意识观照传统历史文化,引领了文学的走向和潮流。1985年,韩少功发表了《文学的“根”》。文学史称这一现象为“寻根文学”。广西青年作家对少数民族地区传统历史文化的思考与中国文学的主潮是一致的。“寻根”不仅与现代主义文学思潮传入中国有关,也体现了作家对反对传统、否定传统的新文学的反思和矫正。

在这样的文学语境中,广西青年作家力图剥离附加在其原初文化之上的解释性话语,回到地域文化的起点,他们批评20世纪50年代、60年代的广西作家仅仅触及了民族历史文化的表象,“为了追求‘民族味’而在作品里生硬地加上一两首山歌或一些民族服饰、风情,只是在表层涂抹了一点亮色,其实没有什么民族内涵”[10]。20世纪80年代末,一场被称为“88新反思”的文学大讨论在广西文学界如火如荼地展开,青年作家们喊出了“别了,‘刘三姐’!别了,‘百鸟衣’!”的口号[11]。以《刘三姐》和《百鸟衣》为代表的广西民间故事和传说从劳动人民祖祖辈辈的生活体验中演进而来,当它们与不同的时代和生活交汇、融合,人们就会将其锤炼出独具特质的地域文化品格。如果说在20世纪50年代、60年代,它统摄于革命意识形态之下,那么在20世纪80年代,它不过是披上了现代性的外衣。

壮族诗人黄神彪的《花山壁画》同样吸收了大量的民间故事、神话传说,但与前辈诗人不同的是,他借鉴了史诗式的创作结构和模式,为读者提供了一幅天马行空、包罗万象的壮族人民的历史生活画卷。瑶族作家蓝怀昌的《波努河》反映的则是改革开放背景下,瑶寨人民开发波努山、摆脱落后和贫困的艰难历程。小说塑造了一批勇于改革的年轻瑶族青年形象,在描写他们的奋斗时,蓝怀昌穿插了布努瑶(瑶族的一个分支)始祖密洛陀建功立业的史诗,那些承载着瑶族人民道德信仰、价值观念的故事、传说、古歌,在小说中不断出现,就像一遍又一遍地为现代瑶人刷上传统精神和文化品格的油彩。蓝怀昌将瑶族人民置于现代与传统、地域与世界的多重视野中,真实地反映了少数民族人民的现实处境。作为一名瑶族作家,蓝怀昌感到,走向世界是必然的,但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自己脚下的路,不能离开民族生活去做一个不完整的人[12]163。蓝怀昌作为少数民族作家的创作心态具有普遍意义,只不过在不同的作家笔下,它会呈现出不同的样貌。

三、个人文学空间的建立与地方表达的个性化

在广西当代文学的版图中,桂西北不但蕴含着浓郁的少数民族风情,而且是革命老区和贫困地区,上文提到的包玉堂、蓝怀昌、杨克等都来自桂西北。在这里,人们既遵循着古老的传统,又经历着现代的冲刷,对贫困似乎也有更深刻的体会。东西在一篇谈论川端康成的文章中说:“不管你有多么好的想象力,你也无法超越生活的悲痛,悲剧出乎我们的想象,它挑战我们,似乎永无穷期。”[13]30愚昧、封闭、失语,以及它们带来的精神危机,是人们习焉不察的更大悲剧,因此,东西将自己的写作称为“哑巴说话”[14]25。他的作品充满戏谑、荒诞、反讽,但背后就是生活的残酷、人性的幽微。桂西北在仫佬族作家鬼子的笔下呈现出来的则是苦难和悲悯,他的小说往往从一个很小的事件切入,然后将人物推向不可逆转的悲剧深渊。“瓦城”三部曲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惊心动魄的故事往往发生在“城”里,但尾巴却留在“瓦”,留在了乡村。东西和鬼子的小说大多虚化了桂西北这一片土地的影子,他们的小说是关于生存和人性的预言与寓言,但无论他们怎么奔跑,桂西北这一片土地的根系都在他们脚下延伸。

地域直接承载着此在的现实生活,往往更能凸显作家的独异性,如约克纳帕塔法之于福克纳、马孔多小镇之于马尔克斯、湘西之于沈从文、高密之于莫言。对于壮族作家黄佩华来说,家乡的驮娘江和红水河就是他无法回避的写作图景,因此有评论家将黄佩华的小说称为河流小说[15]。他的《生生长流》用8个人物的命运贯穿百年历史,这8个人物都来自同一血脉,从农宝田到“兴、才、盛、荣”四个字辈的后代子孙,农氏家族经历了从乡土到现代的崩裂与浮沉。小说展示了红水河畔农氏家族顽强的、野性的生命意识,他们在时代的漩涡中不断“繁衍”,或许这正是作者对壮族文化和精神生生长流的热望。

现代性是历史的必然进程,但它带来的一个后果就是生活的同质化。2006年,《广西文学》开设了一个名为“重返故乡”的栏目,栏目主持人冯艳冰将其称为构建“广西文化的精神地图”。10年之后,她无限感慨地写道:“也许,为了追寻梦想,你一辈子都在背离故乡愈走愈远,但都会有一只无形的手牵着你,让你为故乡梦绕神牵,让你永远心存一个重返故乡的心愿。”[16]壮族作家凡一平可谓从“背离故乡”到“重返故乡”的典型,他善于构建戏剧性的文学场景,长篇小说《变性人手记》《跪下》以及中短篇小说《随风咏叹》《浑身是戏》《非常审问》等让他成为“新市民小说”的代表,《寻枪记》《理发师》则让他的作品在影视界大受青睐。2007年,在离开家乡11年之后,凡一平再次回到他的祖籍上岭,这是身体的回乡,也是心灵的回乡。此后,他尽力为上岭村办实事、办好事,并连续出版了《上岭村的谋杀》《蝉声唱》《上岭村编年史》《顶牛爷百岁史》等多部长篇小说,塑造上岭品格和上岭精神。如果说城市书写是凡一平改变命运的策略,那么上岭则是凡一平的根骨所在,让凡一平感到从容、温暖、充实。

《广西文学》发起的“重返故乡”没有隐喻意义,是实实在在地回到作家的出生地。林白和朱山坡都出生于北流,林白写作的基本姿势是“回望”[17],因此个人记忆是她叙事的主要动力。小说《北流》让林白的记忆重新回到了起点,回到了她出生和成长的地方。这是一个生活化的、原生态的北流。“那些枝叶相连的树各有名字,那些绵延的草叶有着自己的味道,那些叫法独特的坛坛罐罐支撑着不同家庭的日常。”[18]在注、疏、笺、异辞的结构所表现出来的芜杂暧昧的时空中,在北流方言所呈现出来的生机蓬勃里,林白不断地与自我对话、和解,安顿灵魂。从《山之阿水之湄》到《北流》,林白再一次回到了那个野性的、充满了活力的百越大地。

朱山坡虚构的“蛋镇”则在时空交错中容纳了小镇青年的成长史、心灵史。作家在《蛋镇电影院》的后记中写道:“蛋镇,意味着封闭、脆弱、孤独、压抑、焦虑乃至绝望、死亡,同时也意味着纯净、肥沃、丰盈、饱满,孕育着希望,蕴藏着生机,一切都有可能破壳而出。”[19]272用“蛋”的混沌与希望(破壳而出)来命名脚下的土地,可谓传神之笔。从湖南加盟广西的土家族作家田耳的小说可以被看作不同的“佴城”故事,这个以他的家乡湘西凤凰为原型的“佴城”充满了烟火气息和市井气息,是作家童年记忆和现实经验的倒影,警察、小贩、妓女、无业游民、农民、学生、生意人……都在佴城四处游荡。田耳描写的大多是失败的灰色人生,杨庆祥将其视为在“垃圾堆里做道场”[20]。那些凡俗的、粗糙的、简朴的,甚至野蛮和猥琐的灰色生命,都闪现着平等和尊严的光,这正是田耳的悲悯和可爱之处。

在今天的文学语境中回望20世纪80年代,“百越境界”这样的文化时空对于作家来说,显然过于阔大,缺乏具体性。笼统的同质性表达往往会淹没作家的个性,因此创建一种灌注了个人经验的地理空间就显得尤为重要。当从北京回到广西,回到他熟悉的乡镇生活时,李约热就开始了爆发式的创作,在他身上,返乡和写作构成了一种有趣的互动。郜元宝认为:“一个作家总是以某个地方作为他的写作根据地,浓缩他的生活经验进行创作。李约热写的野马镇,这里面有野马镇的地方性的知识,虽然原型是乡土小镇,但是它不是纯粹的乡土,它里面有一个全国的视野甚至是世界的视野。”[21]正如鲁迅在致陈烟桥的信中所说,文学有了地方色彩,反而容易成为世界的[22]391。文学题材有城乡之分,但人性却没有中心与边缘之别,在个人的独特经验与普遍的公共经验之间寻求平衡,实现文学的价值,正是作家创作的应有之义。

四、新时代广西文学的地方表达

广西虽然地处偏僻,远离政治中心,但在秦始皇时代就已经为中央政府所统一,并设立了桂林郡、象郡,可以说,广西文学早就在中央的统摄之下。新中国成立后,中央的重大决策部署在广西当代文学中都有相应的反映,如陆地《美丽的南方》中的土地改革,刘玉峰《山村复仇记》和武剑青《云飞嶂》中的剿匪行动,张化声抗美援朝的诗篇,包玉堂和海雁对社会主义建设的讴歌,蓝怀昌《相思红》和韦一凡《劫波》对“文革”的反思,颜新云《奇怪的女厂长》对改革的反映,等等。从新民歌到寻根文学,从通俗文学热到现代主义文学思潮,从民间诗刊到70后诗歌,从新市民小说到新生代小说,从新体验小说到女性写作,广西文学不仅在场,很多作家还立于中国文学的波峰浪尖之上。近年来,王勇英的儿童文学、辛夷坞和我本纯洁的网络小说、昊天牧云的历史系列小说,在全国也有广泛的追随者,掀起了一个又一个文学传播的高潮。不过,广西文学并不是单纯地同声相应,在主流的文学话语间隙,常常有让人讶异的旁枝斜出,体现了地域文学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2015年,党中央提出了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目标要求,广西也成了全国脱贫攻坚的主战场。2020年,以脱贫攻坚为题材的两部小说——瑶族作家潘红日的《驻村笔记》和壮族作家李约热的《人间消息》均获得了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潘红日在《驻村笔记》中灌注了其家乡都安县“雄心征服千层岭,壮志压倒万重山”的豪迈,小说一开头,作者便将扶贫小分队描述为“到达指定位置”“进入前沿阵地”,自觉地将叙事模式融入主流话语之中。潘红日是桂西北少数民族本土作家,他的小说常常运用桂柳话叙事,诙谐、调侃、幽默。《驻村笔记》和潘红日的大多数小说一样,总会出现一个身兼道公的农村基层干部形象,这样的基层干部既是民间信仰的守卫者,又是基层乡村的治理者。潘红日力求通过这一形象来弥合民族传统和现代乡村的文化裂痕。吴俊认为,当代文学“新人”形象的内涵表现为自觉的时代性诉求[23]。潘红日笔下的村干部就是这样的“新人”形象,他们总是在基层冲突中主动成为党和政府的有力支持者,体现了少数民族干部的政治敏感和政治品质。

普实克在讨论茅盾和郁达夫的小说时认为:“规模宏大的文学创制不是由叙事来完成的,而是通过统一的情调浸润各个部分的抒情过程来实现的,这是中国文学的典型状况。”[24]174-175潘红日主动请缨,驻村扶贫,与他表现伟大时代的愿望是一致的,而扶贫对于李约热来说则提供了重新思考写作意义的契机,并对“作家”角色进行“野蛮”的纠正[25]。在他的两部扶贫小说《人间消息》和《李作家和他的乡村朋友》中,“我”都以扶贫者的身份见证了乡间的隐痛,并融入野马镇野蛮朴实、坚韧沉默、混沌驳杂、顽强粗粝的生存氛围之中,这种与被描写的对象荣辱与共的共情让李约热的小说充满了力量。潘红日和李约热都主动将自己“嵌入”了时代,在个人的艺术风格和流行的时代主题之间寻找到了平衡的张力。

2021年4月,习近平同志在广西考察时说:“脱贫路上一个也不能少……一个民族都不能少。”[26]这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直观表达。多个民族构成了中华民族的整体,多个地方构成了中国的版图,因此,广西文学的地方表达也是中国文学整体性中的一个部分。壮族诗人石才夫的诗集《流水笺》《八桂颂》《新时代颂》将地域、民族、国家和时代融为一体,是“在广西书写中国”的典型。诗歌是文艺的轻骑兵,能够及时反映时代的心声。2019年5月,《广西民族报》开设了“巴莱诗会”专栏,3年来,先后发表了新中国成立70周年、同心抗疫、脱贫攻坚、建党百年、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等重大题材的诗歌专辑,这是广西诗人新时代的同声歌唱。但我们也应该注意到,这个“声部”具有独特的南方特质,既浸润着广西特有的民族地域特色,又具有新时代崭新的家国情怀。

猜你喜欢
少数民族广西作家
作家的画
作家谈写作
作家现在时·智啊威
我认识的少数民族
广西尼的呀
少数民族治疗感冒的蕨类植物(一)
少数民族治疗感冒的蕨类植物(二)
大作家们二十几岁在做什么?
广西出土的商代铜卣
广西诗歌五人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