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恒
(长江师范学院文学院,重庆涪陵408100)
绵延有清一代的浙派诗人群,发展到清代中期,达到其繁盛阶段。在中期浙派达至繁盛之前,出现了一批先导性人物,他们为中期浙派后来在诗坛产生广泛影响发挥了重要作用。在浙派先驱人物中,吴焯、周京等人一生布衣,未曾出仕,相对而言,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和浙派其他诗人展开更为广泛、深入的诗文化活动,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对于浙派的形成所做出的贡献也更为突出,这是无须讳言的。朱樟、顾之珽作为浙派先驱人物中有过出仕经历的诗人,前者任官知府,后者也不过县令微职,他们虽未能全面投身浙派诗文化活动,但他们在任官时期,以书信等方式与浙派同人频繁唱和,所起作用则与吴焯、周京无异。尤其是朱樟归乡丁忧期间,与浙派诗人广泛唱和,其唱和之诗结集为《一半勾留集》。他们在辞官之后,则更加充分地加入浙派诗群大合唱之中,为浙派诗文化高潮的到来起到先导的作用。
朱樟①朱樟的生卒年,遍寻各种材料,均无记载。即现有的各种材料,互相转抄者多,并无新的内容。朱樟是浙派早期诗人中有一定名位者,其生卒年竟无法确定,无名位者湮没的真不知几多。,字以纯,又号鹿田,慕巢,晚号灌畦叟,浙江杭州人,康熙三十八年(1699)举人,由举人历官四川江油知县、部郎官、泽州知府。一生创作宏富,有《观树堂诗集》十六卷,根据其任官和活动的不同时期,分为《吪驭集》《问绢集》《白舫集》《古厅集》《冬秀亭集》《剡曲集》《一半勾留集》等,《吪驭集》为入蜀时所作,《问绢集》《白舫集》《古厅集》为任江油县令期间所作,《剡曲集》为游历天台之作,《一半勾留集》为归乡丁忧之作,辞官后归乡则有《里居杂诗》一卷。此外,朱氏曾从毛西河游,经学深邃,有《蜀客余谭》,皆是经实地考察的心得。徐世昌记其事云:
鹿田少从毛西河游,西河《经问》八卷载鹿田问《论语》“三仕三已”、《孟子》“束牲载书”二条,其于经学甚邃。官蜀十年,颇刺取诸书有关益部者,为《蜀客余谭》,蜀江脉缕,皆以目验知之,而怪《水经注》之不相应。又怪善长身未到江以南,所记注渐江诸条下回迷失道,作驳议十数事。其平日亭经藉史,实事求是,本源盛大,故能于诗别开蹊径。②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卷五五,《续修四库全书》本集部第163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31页。
可见,朱氏并非一味耽于词章之学,而是以经学为根柢,于诗歌创作别开蹊径,相互表里。这也是后来浙派诸人的惯常作风。在浙派诗人中,以诗鸣者多有广博的学问作为根柢。事实上,朱氏一生多在宦途中,所至之处,典籍随身。吴振棫云:“鹿田由西川江油令擢部郎,出守泽州。少从毛西河游,颇为所赏。征车所至,载书以行。涉胜地,吊遗迹,务穷考索而宣之于诗,故其篇帙夥颐,不减放翁、退傅。已刻者则为《吪驭》《古厅》《问绢》《白舫》《一半勾留》《冬秀》诸集,未刻者则《剡曲》《郎潜》《待雨轩》《花坞山庄》《乡梦楼》诸集也。归田后,与金观察志章、陈孝廉景钟、莫文学栻、汪征君台、周征君京相羊湖山之间,以诗送老,年八十卒。《府志》入《文苑传》。”①吴颢、吴振棫:《国朝杭郡诗辑》卷八“康熙三十三年甲戌至四十年癸未”,清道光刻本。可见,朱氏除上文提到的《吪驭集》《问绢集》《白舫集》《古厅集》《冬秀亭集》和《一半勾留集》等已刻诸集外,尚有《剡曲》《郎潜》《待雨轩》《花坞山庄》《乡梦楼》诸集,这些诗集除《剡曲集》《郎潜集》传世外,其他或已失传,这是非常可惜的。
朱樟的大部分诗歌创作,确乎如吴振棫所说,乃“涉胜地,吊遗迹,务穷考索而宣之于诗”,是大半生仕宦过程中所闻所见、所触所感的记录。作为一个中下层地方官,他的诗歌创作较为广泛地涉及民生疾苦和社会现实,这成为朱氏诗歌创作中的一个亮点,值得重视。此类诗在后来的浙派诗人中为数更少,因而朱樟的这些创作可以说丰富了浙派诗歌创作的内涵,开拓了浙派诗的题材。这类诗较有代表性的当为《催租行》《捕虎词》以及《市丁行》等。这些优秀的关心民生的作品均创作于归乡丁忧期间,从这个角度来看,暂时的归乡里居并没有使诗人忘记作为下层官吏的“本分”,使之体现出不论在其位还是不在其位都一贯关注民生疾苦的本色。先看这首《催租行》:
催租吏,不出村,手提官票夜捉人。
今年官粮去年欠,不待二麦田头春。
衙鼓三声上堂坐,又发雷签急于火。新例发风火雷签追
新粮半带旧粮催,前差未去后差来。
男呻女吟百无计,数钱先偿草鞋费。
剜肉徒充隶橐肥,医疮岂为农夫计。
谁怜禾黍被风吹,秋粒无收官不知。
官不知,谁与说,短袖贫儿仰天泣。
不求按母踹荒田,只望缓征钩县帖。
春来雨水皆及时,青桑吐叶无附枝。
蚕山落茧车有丝,不怕官库堆钱迟。
东邻白头妪起早,黄口小儿啼不饱。
无钱能买爪牙威,七十老翁拿过卯。杭州比粮日谓之过卯②朱樟:《观树堂诗集》之《一半勾留集》卷上,《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8 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778页。
这是一首出色的“讽谕诗”,语言平易而辛辣,不事雕琢,与所表达的内容取得一致。其诗显有杜甫、白居易的影响。朱樟《一半勾留集》创作于其归乡期间,此事当为其故乡杭州所真实发生,也为作者所耳闻目睹。然而此事发生在“春来雨水皆及时”的承平时期,又是官方史书所鼓吹的“康乾盛世”的历史时段,不能不令人尤觉触目惊心。这种发生在号称政治清明时期的酷政,经过作者诗笔的描绘,其淋漓尽致的抒写,辛辣反语的使用,使之具有很高的历史认识意义。诗中透露的信息量是很丰富的。首句“催租吏,不出村,手提官票夜捉人”就很耐人寻味,重点在一个“夜”字,可谓神来之笔,说明农人们听说官家来催租,都纷纷躲起来了,可是抓不到人的官吏们,索性“不出村”,常驻蹲点,当时农村统治秩序的混乱由此可见一斑。第二句“今年官粮去年欠,不待二麦田头春”又旨在说明,不是农人们不愿交租,而是这种利滚利的租税是永远交不完的,今年所交之税是去年早已欠下的,这不由得使人怀疑,这种税赋就连表面上的合理性也不存在。又如“男呻女吟百无计”“剜肉徒充隶橐肥”“秋粒无收官不知”等句,令人读来只感字字惊心,暗藏其中、没有明白表达的潜台词是吏治败坏、民不聊生。结尾处数句更为辛辣,“蚕山落茧车有丝,不怕官库堆钱迟”“无钱能买爪牙威,七十老翁拿过卯”,运用反语,使得这种揭露和讽刺更见力量。我们不能不意识到,这首诗的作者是一个与农村、农民联系密切的下级官吏,此时任江油县令,任泽州知府尚是后来的事,这就使得此诗的意义与一般布衣之士反映民生疾苦之作有所不同。客观上,这首诗写于康乾盛世时代,却散布了一种对于当时统治秩序的悲观情绪。然而,朱樟自身为官又如何呢?
事实上,朱樟为官虽为卑官,出处却与众不同。朱氏《观树堂诗集》中《问绢集》前有余甸序,其云:“江油令君朱鹿田先生以公车□成都,而□□□咏,凭吊古人,积诗至三百数十首,□唐人‘问绢锦官城’之句颜其端,属余序之。夫成都名迹多于他处,蹑履者为之应接不暇。李固自言年五十有七,周观天下,独未见益州耳。而鹿田乃偏有山水之缘。……与鹿田同令蜀邑者,六七年间,不下数百人,人无不至成都。至则展转盘桓,然后得屏息于上官之庭,循故事寒温外,稍及所属民情,逡巡揖让,匆匆三五日,各觅舟车散去,固不暇一游。即偶一举足寓目,亦安得如鹿田之无胜不采,而且一一纪之以诗。……为政心闲物自闲,以鹿田之胸襟兴会,耽于游而长于诗如此,则其宰江油也,治成俗易,堂鸣琴而户弦歌,岂不可信矣!”①余甸:《观树堂诗集》之《问绢集》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8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602页。此段引文中的“□”,因原书此数字处为藏书印,漶漫不清,暂阙,留待异日参诸异本补全。由此段文字,则鹿田为人为官风貌已甚清晰。鹿田为官不求媚上官,这也是典型的浙派作风,后来此派全祖望、杭世骏均属此类。更有甚者,不但不求媚于上,而且早年即中进士,身处魏阙,本可“飞黄腾达”不久即辞官归乡者,如程梦星、梁启心。关于鹿田为官之清廉,江油之民似更有“发言权”,对此,周京记云:“今先生移官水曹,与杜老同。先时在蜀,又同。惟遭时隆平,得展布民物,江油民及今讴诵,不若杜之流离播迁,忧世伤遇,以酣歌其无聊者比。独其诗往往气味与同。”②周京:《观树堂诗集》之《白舫集》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8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628页。周京这个判断是准确的,读朱樟的诗,尤其是反映民生疾苦的诗,往往使人想起杜工部。关于鹿田为人为政,王煚亦云:“慕巢为人秉中和正直之性,而存仁义忠信之心。其行已以孝友为先,其事上以诚敬为本。措之于政则简易而宽平,施之于民则温良而岂弟。死生益重其交情,故旧弥敦其风义,富贵利达之见,不以汨于中;爱恶攻取之端,不以挠于外。以古人为必可师,以善行为必可法。慕巢之为人,洵所谓尚德之君子矣。”③王煚:《观树堂诗集》之《古厅集》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8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663页。诚哉斯言!朱樟仕宦一生,然而家徒四壁,做官并没有给他带来富贵,其自云:“仆匍匐下里,家少一椽,井臼之间,总无长物,因而茕茕飘寄如流寓然也。”④朱樟:《观树堂诗集》之《一半勾留集》自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8 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769页。
鹿田如此为人为官,为其反映民生疾苦、吏治腐败的创作增色不少:若自身不廉,立身不端,尚对给民众造成极大痛苦的官吏加以申斥、揭露,实为欺世盗名、自欺欺人;自身一心为民,廉洁温良,则不但使读者对作者油然而生敬意,而且其诗讽刺会更辛辣,揭露会更有力。这种糅合着作者自身人格力量的诗歌创作,更具有思想认识和艺术魅力的双重价值。对于鹿田的此类诗歌创作,阮元给予很高评价,其云:“朱以纯樟擅七言古风,缒险凿空,五丁开山手也。若《猛虎行》、《催租行》诸篇,并有少陵、昌黎、东坡、剑南之魄力,神髓鬼神,呜呜泣纸上矣。”⑤阮元:《香亭笔谈》,转录自钱仲联《清诗纪事》康熙朝卷,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169页。实是卓见。然检鹿田诗集,未见《猛虎行》,倒是有一首《捕虎词》颇为耐读,或亦即阮氏所说之《猛虎行》。诗云:
吾邦使君美且武,未暇治人先治虎。
虎当官道人为羊,人怕入林逢虎怒。
沿山村坞早闭门,宰猪私祭毛虫祖。
忽闻唱道官出城,到山先点猎户名。
朱书官纸限三日,捉虎不来人受刑。
队中少年夸犊健,不肯弯弓发药箭。
手持白挺出门寻,虎穴前头挑虎战。
一声胆落虎避人,曳尾无复伥魂亲。
四面枝撑苦相待,网绳束缚焚其身。
明日上城报官长,千人万人齐鼓掌。
衣曳红罗鬓戴花,不异荐贤蒙上赏。
猎户归来耀乡里,虎患既除邻舍喜。
但愿使君活我政无苛,人不驱虎虎渡河。①朱樟:《观树堂诗集》之《一半勾留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8 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777—778页。
这首诗可谓前人“苛政猛于虎也”之翻版。其事有可能出于作者愤于吏治荒乱的虚构,亦即阮元所说之“缒险凿空”。然而这种虚构结构完整,逻辑合理,使人觉得故事就真实地发生在现实生活中。诗中将地方官吏的色厉内荏和腐朽无能刻画得异常生动,同时使读者有理由相信,这些地方官本身就是挡在“官道”任意摆弄老百姓,而对急需解决的问题却束手无策的“虎”。老百姓对于真实的猛虎敢于顽强捕杀,而对于虚拟的衙门之“虎”却只有无奈的哀号。这首诗采用暗喻的手法,也赋予故事本身永恒的意义。结尾处的“但愿使君活我政无苛,人不驱虎虎渡河”尤为警句。虎患不是什么大问题,或许人与虎可以相安无事,所患者在“使君”带来的苛政,在人祸,这才是真正要命的。
和《催租行》《捕虎词》属于同一题材的,尚有《市丁行》等诗,都是浙派诗中反映底层民众生活、揭露和讽刺下层官吏贪得无厌盘剥的杰作。《市丁行》云:“赤脚市丁真可怜(土人谓之赤脚丁),里正催纳排门钱(亦曰排门丁)。一身飘荡觅衣食,县籍有名勾不得。追呼东舍即西邻,多说市中无此人。长官新来议幡改,名目虽除税额在。有赋例随田上行,计亩加派无重轻。乡丁皱眉市丁喜,偏枯之政徒为尔。譬如十指长短生,痛痒何曾分彼此。市丁乐,官不知,乡丁苦,姑言之。去年秋旱雨不下,今岁霜早禾熟迟。小家门户苦不保,只在青黄未接时。吾今亦号天随子,一片生涯寄烟水。不在乡,不在市,泛宅浮家从此始。”②朱樟:《观树堂诗集》之《一半勾留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8 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778—779页。此诗揭露当时的弊政,可说是一针见血。作者长期的仕宦生涯,使他对于当时下层官吏的种种行径有着深刻的认识,对于下层民众的种种苦难也报以同情。了解深入,描写起来当然也就轻车熟路,入木三分。此类诗尚有《官街口号》,写得触目惊心,诗云:
莫道催科政最工,看场人沸哭声中。
可怜寸寸秋莎碧,尽被笞臀血染成。③朱樟:《官街口号》二首其一,朱樟《观树堂诗集》之《一半勾留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8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790页。
此诗纯为写实。读此诗愈觉史家所鼓吹的“康乾盛世”的荒谬,当街鞭笞,看客鼎沸,血肉横飞,使人不觉就想起唐人杜荀鹤的诗句:“去岁曾经此县城,县民无口不冤声。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不但反映的题材高度一致,就连叙述的口吻也肖似,但那是唐王朝即将灭亡的前夜了。
朱樟的这类创作具有很高的认识价值,比之一般诗人反映民生疾苦的创作,多了历练,也多了深度。浙派诗人这类题材数量较少,纵观他们的创作,只有后来闵华的《捕蝗谣》从思想和艺术上达到了这一高度,但闵华此类诗还是少之又少。因此可以说,在所有浙派诗人中,朱樟民生疾苦题材的创作成就可以说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也代表了朱樟诗歌创作的最大特色。
在朱樟的诗歌创作中,还有一些别具特色的作品值得重视。如《地震行》,题下注曰:“癸巳七月十五日子时。”此处“癸巳”当为康熙五十二年(1713),此时作者正在江油县令任上,从诗中描述的情形看,此次地震作者当为亲历者,故地震发生的地点应在江油或其周边地带。诗人这样描述地震发生时的情形:“匏瓜星孤夜欲明,地维坟裂天为惊。千岩万壑送奇响,远听疾似雷铿鍧。少焉翻掀墙壁动,石鼓砰磅振八纮。丁当环佩若风解,窸窣窗纸号秋声。匹如浮舟乍离岸,沧海无带流青萍。凿破混沌果如此,顷刻欲使西南倾。男呻女吟泣覆釜,神呼鬼救忙枝撑。小儿闻声不敢哭,梦呼起起空街行。仓皇不知何所谓,两膝蜷局心怦怦。大恐六时频荡漾,齑粉何止长平坑。……”①朱樟:《观树堂诗集》之《古厅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8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718—719页。真是非身历其事者所不能道。
此外,朱樟一些直抒胸臆的作品也甚耐读,我们由此可以窥见作者的精神面貌和内心世界,如这首《到郡二年两摄司马印务书壁自嘲》就很有代表性。诗云:
再绾铜符兴更阑,熟尝世味杂悲欢。
一秋易了纤微事,五日仍充冗长官。
提印首行红篆湿,下厅带理白须寒。
畏人并唤狂司马,懒上冈头脱帽看。
宦海沉浮忽二年,马曹争叹吏无权。
频呼参佐桥边客,同作鞭笞上界仙。
重列姓名书纸尾,短支俸米让闲田。
抽身暂到轺车馆,领得水衔总自怜。②朱樟:《观树堂诗集》之《冬秀亭集》卷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8 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841—842页。
此诗包含的信息量很大。诗中诗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有饱尝世味的深沉感慨,又有“一官鸡肋,惜之无味”③朱樟:《里居杂诗五十首》诗前小序,朱樟《观树堂诗集》之《冬秀亭集》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8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876页。的不甘,这是担任卑官者常有的心态,他们在早年往往还可以在政途上一洒热情,但从政之路也并非只有热情就可以有所回报,到了中晚年,内心就充满了颓唐和不平。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鹿田的暮年心态。
以上是对鹿田诗歌创作中最具特色的一些作品的简要分析。其实作为一个以毕生精力进行创作的诗人,其诗歌创作的数量是相当不菲的。在浙派主要先驱人物中,鹿田诗歌单从数量上来审视,也是最为宏富的。从题材上来看,鹿田诗歌创作几乎涉及各种常见类型,诸如写景、咏物、咏怀、咏史,不一而足,各有成就;从体式上看,五言、七言、律诗、歌行,各体俱有佳作,但其表现民生疾苦、揭露吏治败坏的七言古风无疑最有特色和成就。就浙派诗群成员的总体创作而言,朱樟之长恰是其他成员之短,此类题材是浙派诗人最为薄弱的创作领域。究其原因,当与浙派诗人的总体性创作追求与生活环境有密切关系。
鹿田一生的大部分岁月虽在官宦生涯中度过,但不论是在为官期间还是归田之后,和浙派同人的交游从未间断,归田之后,则更与同人晨夕过从,唱和不断。可以说,到了鹿田晚年归田之后,他可以有更多余裕的时间参与到这场在野诗群的大合唱中来。在这场大合唱中,他在和众人的频繁雅集唱和中,与吴焯、周京、顾之珽一道,起到主导和推动的作用。而此时,厉鹗等浙派中坚力量已经成熟起来。
在鹿田《观树堂诗集》中,涉及的交游人物众多,但出现频次最多的为周京、吴焯、赵昱,其他浙派人士则有顾之珽、厉鹗、唐建中(赤子)、华岩、王豫、姚世钰、施安、沈嘉辙、杭世骏、陈章以上所列皆是后来浙派成熟阶段的中坚成员。其他则有朱稻孙、周雪舫、汪清渠,这几位诗人虽不算浙派诗人,但与浙派众多成员有很深渊源。然而,在朱樟集中,厉鹗与其未见有直接唱和之诗,但鹿田集中有诗题为《将入太原与穆门夜话留诗记别》,值得注意。其云:“计吏车忙赫赫尘,为悬宾榻且逡巡。侧身关塞独残月,落魄江湖几故人。密坐始知幽意惬,放言差觉旅怀真。追论旧馆忘忧地,暑盖停云判浃旬。”①朱樟:《观树堂诗集》之《冬秀亭集》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8 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901—902页。其中“落魄江湖几故人”之句后注曰:“座中思谷林在都门,月田在东粤,雪子在江右,楞山、樊榭客扬州。”此段注语颇可寻味。谷林指赵昱,时由显官举荐,在京师应博学鸿词试。月田指顾之珽,时在广东电白知县任上。雪子指王煚,据吴颢《国朝杭郡诗辑》,王煚字晋三,号雪子,仁和人,有《论古堂集》,此君与浙派其他成员均有密切来往,鹿田《观树堂诗集》有其所撰序,自为浙派一员。楞山指陈撰,樊榭则为厉鹗,时客扬州。这一小段文字涉及小山堂主人赵昱,浙派先驱人物顾之珽,浙派宗主厉鹗,核心成员陈撰,以及浙派成员王雪子,加上作者自己与周京,已经初步勾勒出浙派基本成员的组成情况。在鹿田心目中,此诸人均为暂时流落各地的“故人”。这似乎表明,鹿田是自觉将自己视为此数故人中的一员。鹿田集中涉及与厉鹗交游的线索仅此一条,但这是很重要且有说服力的证据。根据前文确立的确定诗人交游的原则,我们再来考察厉鹗集中二人的交游情况。厉鹗集中有与鹿亭纪游唱和诗,题为《朱泽州鹿田召同人游宝奎寺分韵》。此次出游鹿田为发起人,厉鹗明言“同人”,则鹿田地位可见。又有《题朱丈鹿田〈苏门灌畦图〉》一诗,写得颇具意趣,其云:“人生穹壤间,栖止无定境。宦学便择居,何必恋闾井?……先生诗家流,出守厌造请。三公付孙刘,一官罢张邴。偶然泉上行,光景爱妍靓。遂买泉上田,犁评手自秉。暇即挈茗杯,乐在泛舴艋。何如西子湖,明镜涵藻荇?今年故乡归,菟裘默焉憬。生平钓游侣,讵忍弃如梗?寄公付佳儿,耆旧得自领。画手想像为,苍翠善写影。梦绕啸台烟,秋灯照耿耿。”②厉鹗:《樊榭山房续集》卷五,厉鹗《樊榭山房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321页。鹿田晚号灌畦叟,此诗为厉鹗题其《苏门灌畦图》之诗,诗题称鹿田为“丈”,不但说明其年岁相差大,而且也表明厉鹗对鹿田之尊崇。诗中对鹿田的精神面貌和为官为人均有揭示,如“先生诗家流,出守厌造请”,说明鹿田人品高洁,为官清正廉洁,有异于流俗。这些诗句并非溢美之词,也非不知鹿田者所能道。
鹿田与同为浙派先驱的周京交情最为笃深,在鹿田诗集中,涉及二人交往的诗作最多。在周京集中,涉及与鹿田的唱和之诗也最多。这点前文已有论及,这里再略作补充。周京集中有诗题为《元夜鹿田亲携双柑见赠》,由题目即可感受这两位老友的惺惺相惜之情。诗云:“捧得双柑对月回,轻黄淡白照尊前。且须欢宴同元夕,莫为分携在远天。香美荣名公献岁,酸寒摇齿我余年。相看二老头如雪,珍重国乐是此筵。”③周京:《元夜鹿田亲携双柑见赠》二首其一,周京《无悔斋集》卷一〇,《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77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212页。时穆门、鹿田已至老年,一句“相看二老头如雪”,感人至深。在这中元之夜,鹿田携双柑,二人同对一轮明月,也许是彻夜长谈,也许是默然相对,同是经历了无穷悲欢世味,如今已都到了暮年,来日无多,只能互祝珍重。另有诗题为《答鹿田太守叙旧感事用来韵》,其云:“千里相思折简呼,到来行迹不曾拘。摊书任说羸刘蹶,食肉空惭卫霍奴。一日开怀那易得,十年尘虑已全无。频烦指点仙源路,研尽丹黄染白须。”④周京:《答鹿田太守叙旧感事用来韵》其一,周京《无悔斋集》卷一〇,《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77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214页。可以看出两位老友的交往已超脱了世俗的牢笼,达到了精神上的交融。照一般世俗的看法,穆门布衣终身,此时鹿田已官至太守,在社会地位上是有差距的,但两人是“千里相思折简呼,到来行迹不曾拘”,不但超越了世俗,也超越了时空。前人有“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①许渊冲译:《汉魏六朝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240页。的低回慨叹,浙派诗人闵华亦有“古道不复作,五交空纷纭。心本植荆棘,口吻流芳芬。一旦小利害,掉臂皆离群。朝为胶漆投,暮作吴越分。耳余末相贼,谁直成安君”②闵华:《杂书四首》之四,闵华《澄秋阁集》卷二,《四库未收书辑刊》第10辑第21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517页。的激愤抒发,金志章亦有“世人结交不交心,王贡管鲍徒纷纷。世人结交但结面,张陈萧朱眼中见”③金志章:《读〈汉书〉十首》其四《王丹》,金志章《江声草堂诗集》卷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74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3页。的无情抨斥,陈章更有“今之交道,平地崎嶔。外朴中诈,岂易素心。素心伊何?惟石与金”④陈章:《夏日过渔川别业》,陈章《孟晋斋诗集》卷一九,《清代诗文集汇编》本第28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96页。的辛辣针砭。浙派诗人素重交谊,在一定意义上,这是一个以重情笃谊为特点的诗人群体。在这个诗人群体中,所谓的“尊唐”“宗宋”或曰诗学宗旨这个原来判定属于此一诗派而非彼一诗派的重要标准已退居到次要位置,相同的兴趣爱好、相近的人格取向已经成为这一诗人群体事实上的首要判断要素。试想,以浙派诗人群体成员组成出处如此复杂纷纭,是什么力量促使他们结成了延续旷日持久、成员丰富多样的诗人群?原因在于,在封建社会末世前期肃杀异常的政治和文化氛围中,这一诗群成员在这里普遍找到了心灵的慰藉和精神的解脱,这一特点使得浙派诗人群对其广大成员具有非凡的吸引力。浙派诗人中有一些颇为极端的现象值得注意:此派总体倾向是宗宋,但也不乏尊唐倾向诗人的存在;从生活经历上来说,此派中不乏早年曾为“引车卖浆者流”,也有曾为封疆大吏之辈;从社会地位方面来说,有富可敌国的巨富大贵者,也有游食终日、朝不保夕者(当然主体还是布衣和下层士人)。这些极端状态,在雍正、乾隆时代这样严酷的政治文化生态下,在浙派诗人群中异常和谐地存在着,确实耐人寻味。因此可以说,精神需要成为浙派诗人群体存在和延续的强大凝聚力量。在这一诗人群体中,布衣诗人感受到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失意或者饱受政治打击而“苟延残喘”的达官找到了心灵安慰,生不足自保、长不能婚配、死无资安葬的贫寒士人可以安身立命、著书立说,那些富商大贾也因为贫寒诗人在风雨时世中搭建遮风避雨之所而获得超脱,得到永恒的生命意义……这实在是那个诡谲惊栗、暗流涌动的历史时段一道奇异的风景!由是观之,维系这一诗人群体巨大的精神纽带——惺惺相惜的情谊、扶危救困的道义,在浙派诗群先驱人物这里就已初现端倪。周京和朱樟超越世俗、跨越等级的倾心相交就是很好的例证。换句话说,周、朱之间“到来行迹不曾拘”的交谊,对后来浙派同人之间普遍地建立深厚情谊提供了示范。⑤浙派诗人间的友谊有时还需要冒生命的风险和考验。雍正七年(1729),吕留良《文选》案爆发,姚世钰姊夫王豫受牵连入刑部大狱,姚世钰处境也甚凶险。此时厉鹗及扬州闵华不但没有避嫌,与姚世钰保持距离,而且闵华还甘冒巨大的风险接纳姚氏。姚氏与厉鹗在王豫案很不明朗的情况下,来往于扬州和杭州之间,至扬州即主于闵华家,直至数年后王豫出狱。
鹿田除了和周京、吴焯、厉鹗等人交谊深厚外,还与其他大量的浙派成员频繁往来。赵昱字功千,号谷林,其弟赵信字辰垣,号意林,浙派诗人称其为“二林”,是浙派繁盛时期的核心成员,于鹿田亦属晚辈。其家有小山堂,园亭幽静,景色宜人,是浙派同人最重要的活动平台之一,鹿田曾多次前往饮酒唱和。鹿田有诗云:“讯竹名园路,吟诗得数过。风枝临水妙,人影隔桥多。杂树惊红敛,群峰记碧摩。浮槎杨柳外,不拟犯天河。”⑥朱樟:《过访小山堂次陈任斋观察韵寄意林昆季》,朱樟《观树堂诗集》之《一半勾留集》,第779—780页。鹿田对赵昱也是诚心相交。鹿田集中有诗《题赵谷林〈秋水放鸥图〉》,是一首情辞俱佳的组诗,诗云:
倚阑人最得秋多,肯为□花著睡鹅。
直与吴兴翻画本,不妨亭子号鸥波。(其一)
凉烟水榭碧无尘,那许菰芦恋此身。
料得机心忘已久,而今方见好鸥人。好鸥见《列子》。(其二)
罢泛西湖小脚船,未须纱帽此闲眠。
碧栏大似江南水,莫信鸥盟不值钱。宋张元干诗:“一钱不值是鸥盟。”(其三)
吟髭捻断有诗情,玉羽低飞自不惊。
何必吴淞三十六,只来此地乞鸥盟。姜白石云:“放三十六鸥于吴淞,余不及于盟。”(其五)
浓抹葭林当远山,狎鸥翁亦似鸥闲。
溪林月初归来晚,错道先生放白鹇。唐人翁承赞自号狎鸥翁。(其六)①朱樟:《观树堂诗集》之《一般勾留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8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782页。
这组诗借题画很好地刻画了赵昱的人格精神和价值取向,这种人格精神和价值取向在浙派诗群成员中也是具有代表性的。赵氏与鼎革之际山阴祁氏家族有姻亲关系,其母朱氏乃祁彪佳外孙女,家庭教养的濡染对于赵氏兄弟的人格精神面貌有绝大影响。其家旷亭藏书以搜罗祁氏澹生堂遗书为己任,而搜罗旧书的内涵早已超越了书籍本身。②王小恒:《从全谢山与杭郡赵氏兄弟父子两世交谊看其盛世“遗民”心态》,《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正是由于受特殊家庭教育的影响,赵氏兄弟及赵昱之子赵一清一生都未出仕做官,其生平行止正如这“自去自来”③全祖望:《赵谷林诔》,全祖望《鲒埼亭集》卷一九,朱铸禹《全祖望集汇校集注》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52页。的鸥鸟,“竟日游息其间,崖壑之流止,花草之菀枯,澄观默验,不必远穷屐齿,而化机已毕具于胸中”④全祖望:《爱日堂吟稿序》,全祖望《鲒埼亭集》卷三二,朱铸禹《全祖望集汇校集注》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606页。。这是浙派诗人中时隐时现却始终持有的对于当朝的离心情绪。有别于改朝换代之际那种激烈的斗争,这种离心情绪往往被寄托在特定物象之上,而且这些物象在浙派诸人中被广为阐发。作为当朝的官员,鹿田非不明了此种物象,因为明了,也就多了一层默契。鹿田诗中一再提及的鸥鸟、盟鸥等字眼也为浙派同人所心知肚明。赵氏兄弟一生淡于功名,其取舍已甚明白。而其在大力搜罗祁氏澹生堂遗书之外,更筑亭于西池之上,名之曰“三十六鸥亭”,其内涵浙派宗主厉鹗为撰《三十六鸥亭记》予以阐明。正如鹿田诗中小注所揭示的那样:“姜白石云:‘放三十六鸥于吴淞,余不及于盟。’”姜夔生活于南宋将亡的前夜,经常被浙派诗人所提起,其中包含的寓意也甚耐人寻味。鹿田这组诗对鸥鸟、鸥盟等物象内涵的揭示犹如蜻蜓点水,点到为止,诸如“直与吴兴翻画本,不妨亭子号鸥波”“料得机心忘已久,而今方见好鸥人”“莫信鸥盟不值钱”“吟髭捻断有诗情,玉羽低飞自不惊”“何必吴淞三十六,只来此地乞鸥盟”“狎鸥翁亦似鸥闲”等。这种话语在浙派诗人群中是自成体系的表达方式,只求意会,不求显豁,非为浙派成员所不能道,亦非深知谷林其人者所不可道。此外,鹿田集中尚有《勤政殿引见后陛辞出都留别功千叠前韵再寄》《车中病热仍用前韵寄西穆、堇浦、南溪、功千、代门》等诗,写得酣畅浑厚且意味深长,而赵昱《爱日堂吟稿》中亦有《题朱鹿田水部扁舟诗意图》等诗,都表达了好友间深挚的情感。
鹿田与王豫(字立夫)、姚世钰(字玉裁)也有一定交往。王豫、姚世钰在浙派人士中才高行卓,然命运多舛,一生坎坷。尤其是王豫,更是直接遭受残酷文字狱的迫害,系狱数年,后虽事释狱解,然亦不复当年圭角峥嵘气象,终至郁郁而死,殊可叹也。鹿田集中有《题王立夫苕溪杂句诗后》之诗,从诗中可以看到朱、王过从的情形。诗云:“劳君访我城西墅,手把新诗不住吟。韵寄听风听雨外,只愁凉叶四山侵。熟梅天气雨萧萧,梦隔苹香一水遥。怜我编苕何太疾,寻诗欲趁尹公潮。”⑤朱樟:《观树堂诗集》之《一半勾留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8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783页。诗写得很优美,也把一代才人的形象留在了读者心里。对于王豫和姚世钰,全祖望评其为“当世仅有之才”,其生前之困苦多难和憔悴不堪也在浙派诗人中所仅有。鹿田这首诗显为王豫被祸之前二人交游之迹,一句“手把新诗不住吟”,把一个翩翩才人的形象生动传达出来,也不禁使读者为之愤愤不平: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其日后遭遇如此横祸,生不如死,如雏凤垂羽、新柳催风,读之令人心酸。王豫为姚世钰姊夫,却亲如兄弟,王豫未被祸之前,两人常常形影不离。鹿田集中有《访施二竹田宅晤立夫、玉裁两秀才用壁上韵二首》诗,其云:
为客频悬榻,依山爱卷帘。
论才得八斗,酬字直三缣。
础润梅迎雨,巢喧燕出檐。
闻君工杂体,分赋两头纤。(其一)
二妙青云器,双飞集武林。
人来虽异县,苔本出同岑。
待夜月盈手,临风香散襟。
白苹花好采,好继柳公吟。(其二)①朱樟:《观树堂诗集》之《一半勾留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8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783页。
作为浙派先驱人物,鹿田此诗字里行间渗透的是欣赏,“论才得八斗,酬字直三缣”是对王豫、姚世钰高才硕学的赞美,而“二妙青云器,双飞集武林”二句则充满着先辈对后生的期许。鹿田生卒年难考,然以其八十高寿,此“二妙”后来的归宿恐尚得听闻。若得听闻,恐亦为才人命舛而鸣不平。此诗中的“竹田”,为施安之字。施安为浙派重要成员,钱塘人,有《旧雨斋集》六卷,与鹿田亦交善。由此诗还可见,“二妙”与施安情谊深厚,此番是专程拜访旧雨斋主人,故诗中说施安“为客频悬榻,依山爱卷帘”。欢聚数日后,王、姚辞去,鹿田又有诗纪之,题为《送立夫、玉裁还苕上次竹田韵》,其云:“为采兰苕去,牵吟画叶船。只疑孤客住,翻有故乡怜。草帖眠鸥岸,湖荒吠蛤田。归程应见月,犹及到家园。”②朱樟:《观树堂诗集》之《一半勾留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8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790页。最后两句其情殷殷,尤感人至深。
作为浙派诗群的先驱人物,朱樟与很多浙派诗人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同辈如周京、顾之珽、吴焯,后辈除了上文所及的厉鹗、赵昱、赵信、王豫、姚世钰、施安等人以外,陈章还是他的表弟。③朱樟集中有《寄岚县信问表弟章绍衣消息》诗,其云:“一病无消息,呼天恨有余。若寻归去路,难信寄来书。水国秋云淡,诗村树影疏。西行无此客,问讯转踌躇(其一)。南池千里近(卧病济宁),或者尚生存。岸远难寻店,家贫悔出门。感时频示疾,论别已消魂。重读临歧字,伤心寄泪痕(其二)。策蹇来无谓,相思但暮云。一肩行李歇,两鬓客程分。望别频思旧,凭栏独忆君。不愁资斧丧,直恐旅巢焚(其三)。舅氏丁衰薄,余情念渭阳。开门七事废,各瘦几人强。秋水惊菱熟,春风断雁行。牵牛有私谶,何忍问流黄(时有家言到署)(其四)。”此诗涉及陈章早年生活的一些细节,与一般交游之诗不可同日而语,值得珍视。见朱樟《观树堂诗集》之《冬秀亭集》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8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89页。陈章与杭世骏、沈嘉辙、丁敬、陈撰、吴颖芳、吴城、华岩、金志章、梁启心、释篆玉、鲁曾煜、周雪舫等人交游也甚多。④以上罗列是通过检索相关诗人诗集可以确定的浙派诗群成员,尚不包括二手材料所见朱氏与浙派其他诗人的交游情况。这些交游基本涵盖了当时浙派杭郡诗文化活动圈的全部成员。在这样一个交游圈中,朱樟年辈老,威信高,对于这一时期浙派诗文活动发挥着主导和推动作用。正是由于鹿田和其他浙派先驱人物的共同推动,以在野为显著特点的浙派诗人群诗文化活动逐渐形成气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