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字四题

2022-03-17 17:31:08徐朝友
巢湖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孔颖达礼记

徐朝友

(巢湖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巢湖 238024)

引言

《礼记》提出的“寄”“象”“狄鞮”“译”四概念,可谓中国译学最为基础性的概念。后世儒学家、佛学家非常关注此四概念,并不断发掘与阐发其新的涵义。因此,四概念承载了较为厚重的史学与学术内涵。 然而,对“寄”“象”“狄鞮”“译”四概念却少见系统的梳理与深入的探究。有鉴于此,本研究基于文献梳理与考证,对四概念从四个方面进行初步探究,抛砖引玉,就教方家。

一、“夷狄之语”

《礼记·王制》曰:

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中国、夷、蛮、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备器。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达其志,通其欲,东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译。[1]

就《礼记》“寄”“象”“狄鞮”“译”说,唐代孔颖达有此一解:

其通传东方之语官谓之曰寄,言传寄外内言语。通传南方语官谓之曰象者,言放象外内之言。其通传西方语官谓之狄鞮者,鞮,知也,谓通传夷狄之语,与中国相知。其通传北方语官谓之曰译者,译,陈也,谓陈说外内之言。[1]

孔氏此说,有其来龙去脉。就此,至少有四点可谈。

其一,以一个“传”字,通释“寄”“象”“狄鞮”“译”,有其渊源。兹举三处。一则,《周礼》论“译”曰“协其辞言传之”。“协”乃“传”之方式。这个“协”字,可谓翻译之“一指禅”。后世译学无论怎样发展,翻译之“协”一直都是其研究重心。二则,汉代扬雄《方言》第一次收录“译”字,所谓“译,传”,以“传”释“译”。 可见,《方言》本之于《周礼》。三则,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两处论及“译”字。一处,所谓“囮,译也”。众所周知,此处由钱钟书先生拈出,成了著名的公案。另一处,所谓“译,传译四夷之言者”,则几乎无人问津。实际上,“传译”一说,终究成了译学专有名词(《出三藏记集》就有29处)。至于后世又有“翻传”一说,不过稍事修饰“传译”而已。

其二,汉代郑玄注《礼记》有言:“鞮之言知也。”孔颖达疏“鞮”,即本于此。何以“知”之?清代诛震《金刚三昧经通宗记》,对“鞮”有一个解释,值得一提。“狄与逖同,远之也。鞮即履也。言远履其事,而知其言意之所在以通之。”[2]

《金刚三昧经通宗记》此说,本之于元代陈澔《礼记集说》(《通宗记》特地拈出“远之也”一说)。“远履其事”说,颇有传统底蕴。比如,汉代应劭《风俗通》曰:“秦周常以八月輶轩使采异代方言,藏之秘府。”[3]深入实地,调查研究,采“异代方言”(晋代郭璞注扬雄《方言》曰:“凡以异语相易谓之代也。”[4]),自然颇有“远履其事”之风。 再比如,唐代道宣《释迦方志》曰:“自佛教道东荣光烛汉,政流十代年将六百。輶轩继接备尽观方,百有余国咸归风化。”[5]之所以拿“輶轩”代译者,原因有二。一者抽象地看,译者的任务,本质上也是与“异代方言”打交道。二者具体地看,与“輶轩”类似,佛经译者也每每亲临实境,“采”“异代方言”,此所谓“备尽观方”(赞宁《宋高僧传》曰“入境观风”)。

其三,孔颖达所谓“译,陈也”,至少可以追溯至三国康僧会《佛说法镜经序》《安般守意经序》。

都尉口陈,严调笔受,言既稽古,义文微妙。[6]

陈演正真之六度,译安般之秘奥。[7]

“陈”,就是“译”。 “口陈”,就是“口译”。 “陈(演)”,与“译”互文(案:“敷/演”一字,尤其在西晋时代,常常代称“译”字)。古人这么说话,也有其讲究之处。 首先,“陈”,就是“述”。 其次,“述”,就是“(述而)不作”。 总之,“陈”,就是“原模原样、不作更动地摆出来”。可见,康僧会这个“陈[译]”字,同汉代敲定的“传[译]”字是相通的,一脉相承。

还有一点可以指出,后世佛学家对孔颖达其说“译者陈也”,颇为青睐,一引再引成为口头禅,“陈[译]”字终归载入史册。

其四,本来,“东方曰夷”,“北方曰狄”,“西方曰戎”。那么,在孔颖达那里,“夷狄之语”,何以指西方“戎”之语言?这就值得深入研究。

一者,“夷”者“戎”也。先秦时期,尚未形成所谓“东夷、西戎、南蛮、北狄”系统观念,某一称谓与具体方位的联系也不固定。西方的民族,可以称之为“西夷”,甚至《史记·匈奴传》称匈奴“居于北蛮”,又将西南各族列入《西南夷传》[8]。有论者考证《后汉书·西羌传》中“畎夷”乃“犬戎”后,进一步指出,“夷与戎在某些古书中也往往不做严格的区别。”[9]实际上,戎本是古商族,为东夷的一支[10]。这样看来,称“戎”为“夷”,也有名副其实的成分在内。要之,“夷狄之语”,无妨就是“戎狄之语”。

二者,“狄”者“戎”也。历来(比如前有司马迁,后有王国维)颇有“戎狄”同宗说。当然,可以看得更具体一些。由于羌、狄在文化上与华夏族的差异,戎主要用来指西北之羌人与狄人。狄人强大后,则主要用来指西方氐羌系少数民族。狄为犬族,是以犬为图腾的一个民族。周朝建立后,戎成为周人对周边少数民族的统称,狄因此也成为诸戎之一——犬戎。狄族强大后,取得与戎并立的地位,成为北方少数民族的代表[10]。可见,“戎”“狄”颇有瓜葛。“戎狄之语”,不妨碍其指称“戎语”。

由此可见,孔颖达沿袭了前人的传统做法,视“夷狄”为“戎狄”为“戎”。或者说,孔颖达时代把“夷”“狄”等相关称谓,看得比《礼记·王制》更为深入,更契合历史史实。于是乎,“狄鞮”,自然通晓“夷狄之语”。

二、“寄”“译”

“东方曰寄”之“寄”,后世主要有四种解释。其一,孔颖达《礼记正义》疏:“寄,言传寄外内言语”。其二,唐代贾公彦《周礼注疏》:“云寄者,宾主不相解语,故寄中国语于东夷,又寄东夷语于中国,使相领解。”[11]其三,元代陈澔《礼记集说》收录:“寄,言能寓风俗之异于此。”其四,陈澔《礼记集说》收录:“寄者,寓也,以其言之难通,如寄托其意于事物而后能通之。”[12]

这四种“外学”,颇为历代佛学家所称道,征用极为广泛(尤其是前三种)。第一种解释,以“传”也就是以“译”解“寄”。第二种解释,随文释义。这里集中看第三、四种解释。

第四种解释刨根问底,于追溯“寄”之本义,颇有发明之处。“寄”,就是“把东西暂且放在那”。就翻译而言(特别是口译的情形),“把什么东西暂且放在那”?当然是语义(想表达的意思)。“放在哪”?最好是找到可以基本对应的译语。但既然外语功力还没到火候(“其言之难通”),那就得想方设法找到一个出路。求助于“符号”,应该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于是,“指手画脚”“声嘶力竭”也不失为当。既然“不能了别名言”(《摄大乘论》),那就只好“缘义不缘名”(《三无性论》)。 原始人类语言交际,今天的儿童语言交际,这种情形基本就是常态。就翻译而言,这也应该是所谓的“原始翻译(radical translation)”的情形了。有趣的是,佛经翻译中,也不乏这样的实例。比如,翻译梵语“宾洲曼陀罗”树的时候,外国僧人指一指眼前的“练树”,于是译文成了“练树”。出译文“师子奋迅三昧”的时候,外国三藏将水泼洒,强调的是泼洒之泼劲、势头,这边的译者理解为“奋迅”(一说照葫芦画瓢,就是“洒水”)。再比如,出“色受想行识”“受”字的时候,外国僧人掐一下汉译者,这边就理解为“痛”,所以译文成了“色痛想行识”。

第三种解释,也颇有锋芒。试引其上下文:

寄,言能寓风俗之异于此。象,言能仿象风俗之异于彼。鞮,则欲别其服饰之异。译,则欲辨其言语之异。[12]

显然,“此”“彼”互文,两者可以互换;以“寓”释“寄”,以“仿”释“象”;“鞮”为“履”,所以与“服饰”有瓜葛;“译”与语言相关,所以与“言语”有因缘。这就至少有两点让人深思。一、此说视野开阔。 从文化(“风俗”“服饰”)、语言角度为“翻译”立名。二、此说观点独特。翻译就是“存异”。要之,上引文,与倡导“存异”之“五失本”“五不翻”,堪称鼎足而三,乃中国古代独树一帜的“异化”翻译论。这里尤为值得揣摩的一点是,比如说,“译,则欲辨其言语之异”,能说出这样的话,至少说明著述者(应该是宋代儒学家)对唐代佛学著述浸染颇深。

接着也谈一下“寄”“狄鞮”“象”“译”的命名理据问题。“西方曰狄鞮”,与西方人的服饰“鞮”,或者西方有“鞮屦氏”,应该不无瓜葛。这也是目前可能有的两种说法。至于“象”,也有两个相关的说法。其一,“象”后来统称“寄”“狄鞮”“象”“译”,原因就是“周之德先致南方”(《周礼注疏》)。显然,这只是说清了“象”何以后来统称“翻译”,并没有解决原来为什么“南方曰象”之问题。其二,南方原来有“象胥氏”(《宋高僧传》:“象胥氏通六蛮语,狄鞮主七戎……”[13])。这样一来,不但可以“南方曰象”,而且,后来直接拿“象胥”统称“翻译”,也顺理成章(同时也免得后人将“胥”字另解成“知”义)。

“译”字何来?这里只能给出一个假设。“译”字产生的路径可能是:路途来往曰“驿”,丝织来往曰“绎”,语言来往曰“译”。 这样,音、形、义都颇为圆满。 史有“九驿[译]”说,“翻绎”说(绎=陈=译),也许就是历史留下的一点蛛丝马迹。

何以“东方曰寄”?这里不妨给出两个可能相关的史实,到底能不能从中得出什么具体的结论,还有待进一步深入研究。一者,古代东方有个地方叫“寄”。周代国学料简不肖者,就是将不肖者“屏”到“寄”地。隐含的意思是,目前寄寓,终归回来。如果一直不悔改,那只能“不齿”(清代张廷玉《日讲礼记解义》)。二者,古代译员的培养,路径之一,可能就是让其杂居于边民其间,实地学习风俗、语言(参见《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三国志·吴志·薛综传》)。如此,则问题随之而来。“屏”到“寄”地的人,后来是否可以成为译员?甚者,是否因为东方有个“寄”地,而且“寄”地尚与翻译人才相关,因此“东方曰寄”?

三、“狄”“的”“敌”

贾公彦《周礼注疏》曰:“云‘狄鞮’者,郑注云‘鞮之言知也’,虽不训狄,狄即敌也,谓言语相敌,使之知也。”[11]后来,澄观提出了影响甚远的“敌对翻”(“敌对译”)说。所谓“敌对”,意思就是“力量相当”(《方言》曰:秦晋之间同力者谓之敌)。

当然,从佛经翻译理论史的角度看,“敌对翻”之所以称为唐代译学标志性建树,也有其艰难而丰富的历史渊源。这里扼要梳理一下。

三国时支谦在其译《佛说太子瑞应本起经》中,为译文“释迦文”加了一条夹注,“释迦为能,文为儒,义名能儒”[14]。东晋僧肇《注维摩诘经》,提出“正名译”说:菩提萨埵,无正名译。又提出“义名”说:“比丘”一名四义(净乞食;净持戒;破烦恼;能怖魔),汉语不可能一名译出众义,所以只存义名。北魏昙鸾《无量寿经优婆提舍愿生偈注》,提出了“正译”说:梵语“优婆提舍”,此间无正名相译。译成“论”,并不是“正译”。梁代法云《法华经义记》提出“的名翻译”说:天竺语“比丘”,无的名翻译,但可以解释为“破恶”“怖魔”“乞士”。 《义记》又提出了“的翻译”说:天竺正音“罗汉”,亦无的翻译,可以解释为“不生”“杀贼”“应供”。隋朝智顗《维摩经玄疏》提出“的翻”说:“修多罗”名含五义,此土不的翻。梁代法云等《大般涅盘经集解》提出“正翻”说:“涅盘”,此方无以正翻,只可做出解释而已。

正名译,正译,的名翻译,的翻,正翻,至唐代“敌对翻”,它们是一脉相承的。另一方面,随着“敌对翻”说的风行,“的名”译、“的翻”说,则渐渐淡出视野,似乎为后世遗忘。因此,很有必要梳理一下其来龙去脉。

其一,“的”字是个很有创造力的新词素。本土文献见得很少,但佛学著述用得颇多。不经意的发现有:的文、的有、的无(隋代前)、的就、的示、的是、的言、的云、的显、的化、的辨、的属(隋代)。这些“新词”,从结构上看,一分为二,要么属于“形容词+名词”型,要么属于“副词+动词”型。

更有意思的是,梁代法云对“的”字过于热忱,仅仅《法华经义记》,就出现了以下几项:的取、的颂、的照、的论、的明、的道、的出。于是乎,“的名翻译”涉足《义记》其中,本来是相当地水到渠成。

其二,“的”本在“狄—的—敌”语义链条中。前文引贾公彦《周礼注疏》,曰“狄即敌也,谓言语相敌”。其实,如果顾及历代佛学、译学渊源,唐代《周礼注疏》本来也有可能谈及“的翻”之“的”。如此,“的”字上承远古“狄鞮”之“狄”,下接“言语相敌”之“敌”。还可以挑明的是“的翻”,更因为它与“敌对翻”有谐音之便,或许更为直接地启发了后者。

其三,“的翻”也有“去脉”。 如近人严复(《政治讲义》),今人钱钟书(《管锥编》),都有“的译”一说。我们揣测,之所以用“的译”,可能是因为它比“正译”或者“敌对译”直白易懂。再则,“的论”一词颇为常见。“的译”其说,不妨图个方便,借道“的论”。

最后,有必要交代一下“正译”的类型。“正译”共有三个类型。第一,词素对译。这一点无需多言。第二,词语正译。有两种情形,一种众所周知,所谓“彼有此也有”。另一种是正确的解释式翻译(如慧远《大乘义章》曰“阿陀那”正翻“无解”),容易被疏忽。第三,篇章全译。篇章全译之“正译”,是由“敌对相翻”说带出来的。“篇章全译”说颇有便捷。比如,有了“篇章全译”说,道安的“五失本”就落实了“对象”:“五失本”就是违背了“篇章全译”原则。再比如,今人所谓的“变译”说,早在唐代就已经与“篇章全译”对谈了。

四、因“汉”称“译”

北宋赞宁《宋高僧传》曰:“今四方之官,唯译官显著者何也?疑汉已来多事北方,故译名烂熟矣。”[13]南宋法云《翻译名义集》曰:“今通西言而云译者,盖汉世多事北方,而译官兼善西语。故摩腾始至,而译《四十二章》,因称译也。”[15]后世佛学著述,则一概沿用法云的观点,几成定论。

实际上,因“汉”称“译”说很值得商榷。

《竹书纪年》是春秋战国时期所作的一部编年通史,此书两处提及了“译”字。

(汤)放桀于南巢而还,诸侯八译而来者千八百国。[16]

三年之后,远方慕明德,重译而至者七十六国。[16]

这里的“译”字,无妨三解。其一指物,“译”通“驿”字,指“驿站”。 “八译”“重译”,说的就是遥远而艰巨的路途。其二指人,指带了“译员”的外交“使节”。当然更有可能的是,外交“使节”自己兼任自己的“译员”。其三指活动,所谓“八译”“重译”,极言语言交流(翻译)之繁复艰苦。需要指出的是,一般都只有第三种解释。这里也尝试给出前两种解释,主要是想凸显“译”字使用的更大背景。

《孔子家语》是一部记录孔子及孔门弟子思想言行的著作,其成书年代应该在孟子以前。此书也论及“重译”:

太戊恐骇,侧身修行,思先王之政,明养民之道,三年之后,远方慕义重译至者,十有六国。[17]

很明显,至迟至春秋战国时代,“译”字被用来统称“翻译”(而不是用“象胥”了)。而且,既然是统称,也无所谓什么“译”字专指“北方”云云。此其一。从语言发展的角度看,一个词的外延扩大,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译”字由特称转换为泛称,合情合理。此其二。

西汉最早出现“译”字,应该是《尚书大传》。此书三处提及“译”事。其中两处与《竹书纪年》《孔子家语》颇为类似,说的都是商朝的“译”事。第三处,讲的则是周朝的“译”事:

(成王时)越裳氏以三象重译而献白雉。曰道路悠远,山川阻深,音使不通,故重译而朝。[18]

说到这样的程度,尤其是“音使不通”,“重译”指“重重翻译”,再明白不过。颇有意思的是,东汉郑玄注《尚书大传》,偏偏需要给这里的“重译”加注(“重译欲其转相晓也”)。或许,透露出这样的信息:西汉至东汉,“重译”云云颇为流行。实际上,上引文中的“三象”,倒是很值得注一注。比如说,“三象重译”乃“重言”。 “象”就是“译”,“三”就是“重”,“三象”就是“重译”。

接着再挑明两点。一者,《礼记集说》有此一说:“周官通谓之象胥,而世俗则通谓之译也。”这是不是暗示,当初“象”统称“寄”“象”“狄鞮”“译”的时候,“译”说也同时流行于世?至少可以说,“译”字代替“象胥”,为时不远? 二者,“寄”“象”两词,所指极为宽泛(一部《易经》就足以为证)。至于“狄鞮”,不光字面繁重,而且可能联想欠佳(唐代颜师古《匡谬正俗》的有关记录,就是明显的一例)。“译”字,却独独与语言相关。三者,假设刚入西汉的人要做一道选择题,“某某____(寄/象/狄鞮/象胥/译)了某某话(书)”,恐怕古人最有可能选择“译”字作答。

两汉时期,“重译”云云使用率相当高。这里只关注西汉的情形(因为《四十二章经》出于东汉)。我们可以给出一些例子。比如,“越裳之君,重译来朝”(陆贾《新语》)。“越尝氏重九译而至”;“重译而来”;“重译执贽”(韩婴《韩诗外传》)。 “越裳重译”(刘向《新序》)。“蛮夷重译而朝者七国”;“于是乃召越译,乃楚说之”(刘向《说苑》)。 “累数译而不能相通”;“累九译而请朝”(贾谊《新书》)。“重译而至”(刘安《淮南子》)。“越裳氏重九译而献”(贾捐之《弃珠崖议》)。“重译来贺”(杜业《说成帝绍封功臣》)。“重译纳贡”(司马相如《喻巴蜀檄》)。 “越裳重译”(扬雄《扬州箴》)。

这类情形,多半是对周公时代“重译”说的回忆[19]。下面接着看司马迁《史记》中的四处“重译”说。

陛下躬亲仁义……百蛮之君,靡不乡风,承流称意。远方殊俗,重译而朝,泽及方外。(《齐王策》)

陛下即位……康居西域,重译请朝,稽首来享。(司马相如《告巴蜀太守》)

天子既闻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属皆大国……且诚得而以义属之,则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大宛列传》)

汉兴以来……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太史公自序》)

《史记》四例中,“重译”指的应该都是西汉时代的事。一般所言,每每“九译来贡”云云,《大宛列传》却说“重九译,致殊俗”。这就要提一提汉代对外交往的相关情况。我们清楚,“象胥”是周代译官的统称。至秦代,改周制,设“典客”处理归顺之国事务。至西汉景帝时,“典客”更名为“大行令”,武帝时又更名为“大鸿胪”,负责对外接待等相关工作,其属下译官令等负责相关的翻译事宜。随着与西域关系的推进,汉朝在西域诸国共设置了三十多名译长,以满足日益频繁的民族交往之需要[20]。

可见,西汉一系列“重译”“九译”云云,原来是古人早有其例,或者说,不过是沿袭了古人的说法而已,正可谓“约定俗成”。至于“译长”之说,也不过是对“重译”“九译”云云方便“仿用”而已。我们的基本看法是,“汉以来”确实“译名烂熟”,原因是在于“约定俗成”。此其一。东汉人只能说出“译《四十二章经》”,而且,脱口而出,非常干脆,原因也是“约定俗成”。此其二。总而言之,因“汉”称“译”说,可能是强按牛头硬喝水,颇为勉强。

五、结语

文章得出四个基本结论:孔颖达“夷狄之语”说沿袭前人传统;“寄”“译”命名可能颇有理据;“狄”“的”“敌”三概念一脉相承;因“汉”称“译”说不乏穿凿。这四个结论,有助于深化对“寄”“象”“狄鞮”“译”四概念的理解与把握,同时也为审视现代翻译理论“异化”“变译”等相关概念,提供了新的角度与视野。接下来更为深入的研究,则至少应包括两方面内容。其一,宋代人从翻译存“异”角度阐释四概念之原委及其影响。其二,历代儒学家、佛学家阐释四概念之相互具体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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