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超
(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0)
自屈原在楚辞中提出“发愤以抒情”后,司马迁、韩愈、欧阳修在此基础上又提出新的理论,并形成中国文学创作上的抒愤传统。音乐本身所具有的艺术特性,使其与文学创作一样有着纾解情绪的功能。魏晋南北朝之际主缘情、重华美的文坛风气,启发了人们对艺术自主性的探寻,音乐的地位在这一时期得到提升,并走进众多魏晋名士的生活中。在当时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啸展现出艺术性之外的其他价值——疗愈功能。“音乐治疗以心理治疗的理论和方法为基础,运用音乐特有的生理、心理效应,使求治者经历音乐体验,消除心理障碍,恢复或增进身心健康。”[1]不同于音乐的一般表现形式,啸是一种“口头即兴式”演绎,它摆脱了外在乐器的形式束缚由内而发,使魏晋名士丰富的内心世界得以尽情展现,契合了魏晋士人对主体性价值的追求。啸本身所具有的自然属性以及与魏晋玄学的互通关系,使其所具有的疗愈功能具有特殊意义。
本文将从士人内在情绪表达、反思与调节、重构自我3个方面对啸的疗愈功能进行分析研究,进一步发掘其对魏晋士人心灵状态乃至人生观的重要影响,感悟音乐带给主体的精神力量。
首先,啸这种音乐形式能够登上历史舞台,需要特殊的时代背景。魏晋乐论是继汉代乐论的一次创新蜕变,完成了对汉代传统音乐宇宙的消解。维系汉代乐论的是体系化的政治—社会—宇宙的系统,儒家思想占据着主导地位。魏晋乐论则不再遵循“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2]的路径,而转向重个人欲望的表达。“被经学僵化了的内心世界,到底已经让位于一个感情丰富细腻的内心世界了。”[3]个人情绪的表达不再受礼法教化的约束,士人能够敞开心扉,追求一种诗意化的表达方式。“中国文学根源,必出自作者个人内心深处,故亦能深入读者之心,得其深厚之共鸣。音乐虽与文字分途发展,但其主要根源亦仍然出自音乐家之内心,故得与文学同归。”[4]音乐成为文学创作之外的另一种抒情方式,受到士人群体的青睐。
关于啸的定义,《说文》曰:“啸,吹声也。”啸是一种口哨型音乐,在中国传统的音乐理论中,它不同于琴、丝竹等依托外在的乐器,而是人体内在之气通过舌位的控制和唇部的配合而产生的音乐性音响。关于“气”的最早本源,可以追溯至“元气说”。《庄子·知北游》中有“通天下一气耳”,认为万物皆由气构成。“元气说”对“气”的论述停留于最基础的生理层面,而孟子所提出的“吾善养浩然之气”,则从道德层面对“气”进行观照。“夫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5],文人作品的呈现样貌与其道德修养有密切关系,论述了“气”精神层面的内涵。东汉时期《太平经》中“乘善气者为善辞,乘恶气者为恶辞”的主张,同样将创作的本质归因于作者自身的道德水平,忽略了文学本身的自主性。曹丕提出“文以气为主”,才真正着眼于文学的内部规律。曹丕所认为的“气”是作者自身的气质情性,与先朝“气”文论相比,它不再强调社会功用性,而是突出自我的表达。曹丕文论中形成的文人自觉意识,引导着当时的文人进行艺术美感特质的探寻。在当时所形成的众多有关音乐研究的作品中,成公绥依据自己对啸的研究心得写成的《啸赋》中的“近取诸身,役心御气。动唇有曲,发口成音”,对啸与“气”的密切关系做了具体论述。
啸乐经由人体内气的运转而产生,气起到统摄生命的作用。啸乐以气运转的机制顺应了建立在经络学说基础上的“气沉丹田”之说,主体在精神专注的状态下吹啸并伴随着均匀的呼吸吐纳,使人体内气血运行至四肢百体,以此对全身器官进行疏通,完善人的身体机能。早在《黄帝内经》中就有“天有五音,人有五脏”之“五音疗疾”法记载,表明五音与人体五脏有着天然的对应关系。唐人袁郊《甘泽谣·韦驺》中描写一个善啸之人“韦驺者,明五音,善长啸”,证实啸的音乐调式属于传统的五声音阶,因此可知士人认为啸会对五脏产生影响。“在大量的实验研究中发现,在欣赏动听的音乐过程中,人的呼吸系统、内分泌系统都会发生不同程度的自我调节,同时血液循环的速度会加快。这些生理反应都更有利于人的心理治疗。”[6]魏晋名士将啸在生理治疗上的作用应用于当时流行的养生之学中。魏晋士人群体中对仕途悲观绝望者不在少数,他们热衷于诗酒享乐以拓展生命宽度,养生便是其中一条实施的途径。嵇康作为养生的积极实践者,其《忧愤诗》中有“永啸长吟,颐性养寿”,他将啸视为怡情养性并且能够延年益寿的养生活动。“养生在于养神者见于嵇康,则超形质而重精神”[7],嵇康的养生观深受庄子“养神以全生保身”的理念影响,他所追求的养生不再满足于生理层面,更是追求一种精神的绝对自由。由此可见,啸乐能够使主体的身心处于放松的状态,从而对内起到重要的调节作用。
啸乐经由体内气的运转,向外输出的是主体渴望表达的真实情感,从而起到调节情绪的作用。刘勰《文心雕龙》提出“情与气偕”[8],气生于内而情表于外,主体保持气的通畅方能使情感更为淋漓尽致地表达,进而情感的释放又能促进体内气的运行,两者相辅相成。魏晋名士通过吹啸表达内心情绪,曹植“太息终长夜,悲啸入青云”,后有张华“拊枕独啸叹,感慨心内伤”,从建安时期到晋代,时局的黑暗动荡使当时的士人对人生感到迷茫,而啸乐的形式具有一定的隐蔽性,士人可以将情感藏于某个音符背后通过乐声委婉曲折地表达出来。啸声的穿透力极强,“乃知长啸之奇妙,盖亦音声之至极”(《啸赋》),乐声的优美动听能够极大满足士人的表演欲望,因此成为士人抒发情感的一种重要手段。“奏乐以能生悲者为善音,汉魏六朝,风尚如斯”[9],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士人们大多有相似的际遇,他们将啸乐作为情绪释放的渠道,其中所包含的个体式悲情能够唤起群体性的审美移情,到达一种“共情”的境界。啸的情绪治疗之用能够对士人心灵形成更多观照,因此士人能够尽情释放内心的情感,展现真实的自我。
啸乐为当时士人提供了反思与调节的空间。士人沉浸在啸乐中,思绪不受束缚,能够随心所欲地进行畅想。魏晋名士所采用的音乐形式多样,琴、琵琶、长笛、啸等成为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意象。这些作品一方面出自他们演奏过程中的心得体会,另一方面则借助音乐表达生命之叹。鲁迅在《魏晋风度与药与酒的关系》中称魏晋南北朝是“一个文学自觉的时代”,注重自我个性与抒情成为时代风气的主旋律。艺术自主性的背后是士人自主性的体现,他们开始更多关注自身的生存状态,并将自己的所思所想熔铸于音乐中。“不断面对令人沮丧的经历能够让一个人带着更少的情感包袱去评估这种经历的意义和影响”[10],魏晋名士通过吹啸抚平心灵创伤,进而找到一种有效的方式规避现实中的苦难。有“嵇琴阮啸”美称的阮籍,生活在司马氏的黑暗统治下,“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晋书·阮籍传》),他不同于嵇康嫉恶如仇地公开反抗,而是通过另一种方式间接表达内心情感。文学上他赋诗咏怀,音乐上他以啸抒情。“清风肃肃,修夜漫漫。啸歌伤怀,独寐寤言”(《咏怀诗十三首》其三),在音乐世界中,阮籍将内心的情感通过啸声传达出来,没有顾忌,这是一种精神上绝对自由的演绎。另一位东晋诗人陶渊明,在他的隐逸生活中常有啸伴其左右,“啸敖东轩下,聊复得此生”(《饮酒·其四》),在其所创作的一系列隐逸诗中,啸是一个重要意象,伴随他度过了孤单的隐居生活。陶渊明在啸声中表达了对自由生活的向往,这也蕴含着他对世俗琐事的一种释然态度。由此可见,啸为士人提供了重新整理思绪的机会,士人的心境能够得到调整。
自然界中的景物,皆可成为啸乐演绎过程中的互动对象。《啸赋》“触类感物,因歌随吟”,王粲笔下“仰庭槐而啸风,风既至而如汤”(《大暑赋》),陆机“静言幽谷底,长啸高山岑”(《猛虎行》),谢安“朝乐朗日,啸歌丘林”(《与王胡之诗》),小至自然界的一草一木,都可在啸乐声中深入主体内心,在融合中达到物我一体的境界。魏晋士人钟爱山水,这种亲近自然的外在表现是所处空间的逐步扩大,对内则化为士人胸怀的进一步开阔。从最初封闭性的宫廷走向七人小型聚会的竹林,再到社会群体性的兰亭赋诗,至陶渊明开始,士人真正生活于自然之中。在活动区域不断扩大的演变中,士人的思想在与自然的共处中得到沉淀。山水所展现的自然的生生不息的生命、所展现的自然万物的和谐的整体感,常常引起关于宇宙万物、关于生命的种种思考。自然山水承担着负载音乐宇宙的意义,受其影响,士人不再拘泥于琐碎的纷扰,转而对人生进行深层次的思考。这种通过音乐演绎而使主体进行深沉思索和想象的方法,类似于今天音乐治疗中的“音乐冥想法”,它可以消除负面情绪,使人达到身心合一的境界。
啸本身具有一种“自然”属性。成公绥将啸视为“良自然之至音,非丝竹之所拟”,其本身“声不假器,用不借物”,是一种无技术性乐器,具有“渐进自然”的特性。啸的自然性还体现在其与清谈的关系上,清代学者孙奇逢将啸视为“清谈丛里另开基”。清谈最早由清议发展而来,东汉末年在官僚士大夫群体中盛行品评时政的风气,通过抒发对时局的不满,以期引起统治者的注意。“清议”牵涉到政治,在历史上受到过党锢之祸的打压,而魏晋士人多采取明哲保身的态度,因此“清议”发展到魏晋时期变成不具有浓厚政治意味的“清谈”。清谈的内容为玄理,而啸所具有的自然特性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出玄学的意味,无论是“清谈”或啸,两者皆符合魏晋士人的生活情趣并体现出主体性意识。“清,是魏晋以来的一个理想概念。人物品藻和文艺品味,都是用‘清’来表达一种理想。”[11]将“清”范畴应用于音乐领域,“清音”成为音乐中的最高境界。左思有诗云:“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招隐》)“清音”蕴藏在大自然的清幽淡然之中,并融合在玄、道、佛的思想氛围里。啸所具有的“渐进自然”的特征契合了魏晋士人心中“清音”的价值标准。自然之啸为仕途失意的士子提供了注意力的转移点,士人通过人乐去体悟天乐,在心境和思想上实现了升华。
啸乐演绎实现了主体与自然的完美融合。对仕途失意的士人来说,山水以其巨大的包容性成为了他们心中暂时的心灵驿站。魏晋士人借由啸乐表达遇到困境之感,可以使主体不滞留于当下情绪,而是通过转化,进行自我调整。
对内部进行创伤梳理之后,若想要真正摆脱内心的负面情绪,就需要在精神上完成一次彻底的蜕变。这种模式接近于音乐治疗中的“价值建构”,即在音乐中建立新的价值观念与情感认知。在这一阶段,士人便会思考如何重构内部自我,而“道”是其构建人格的重要精神力量。《竹林七贤论》:“观其长啸相和,亦近乎目击道存矣。”长啸这种形式,李丰楙在《六朝隋唐仙道类小说研究》中论及,“由于长啸是神仙家修炼的秘术之一,与道教有密切关系”[12]。啸本身包含的道思想,来源于庄子的道哲学。“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庄子·大宗师》)虽然庄子对道的描绘充满神秘感,他的众多“荒谬之言”实质是对人这一本体的探寻。
庄子蕴含人格理想的“道”影响着魏晋士人的价值观念。阮籍一生力求在苦闷中寻求超越,徘徊于“济世”与“自然”之间,用自身的生命体验去感悟音乐。“夫乐者,天地之体,万物之性也。”(《乐论》)阮籍将道家的“自然”作为音乐存在的根据。阮籍的思想主要受儒道思想的影响,在其危难之时,占据其精神世界话语权的是道家思想。阮籍追求的是庄子笔下超脱世俗的逍遥境界,如他在《大人先生传》里所向往的“徘徊于无所终极”的理想状态,“无所终极”正是道家思想中“无所为而不为”“贵无”思想的体现。道家认为在乱世之中,不汲汲于功名,无所求而专注于内心境界的修炼,方能超越现实的黑暗与痛苦。同为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也将老庄思想与啸乐进行了有机结合。“微啸清风,鼓檝清风”(《四言诗十一首》其一),嵇康所追求的老庄境界较之阮籍更具有人间化色彩,在其营造的氛围中,啸乐所产生的环境是一种朴素无华的田野牧歌式环境,更有人间情趣。其《声无哀乐论》强调了音乐这一本体存在的独立性,将自然之道视为音乐本体,音乐本身并没有哀乐之情,音乐表达的哀乐之情来源于人心之哀乐。以嵇康和阮籍为代表的魏晋名士如同《啸赋》中所说的“逸群公子”的化身,在名教与自然之间选择义无反顾地冲破束缚,啸为他们提供了超越现实黑暗与痛苦的媒介,引导他们走向“傲世忘荣,绝弃人事”的境界。这些士人通过自身经历实现了“以啸体道”,“体”经历了从“自适”到“自得”,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自适”体现了啸对身心的舒缓作用,倾向于生理层面;“自得”则体现啸乐对人思想的影响,能够使人不再拘泥于现实中的纷扰,而进入物我两冥的无为之境。在魏晋名士的身上,啸乐体现出一种超越世俗的魅力,其疗愈功能体现在士人能借由音乐在逆境中升华自己的心境,更快地以正向的态度面对人生。
啸与酒一样,成为名士的精神象征。魏晋士人皆将酒和啸视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先秦时,“啸主要是女子表情达意的一种方式,也可能是巫术仪式中间的一个步骤”[13]。啸受到重视而被广泛应用始于魏晋时期,虽然啸真正登上历史大舞台的时间较晚,但其与酒一样可以肩负起名士的“人格代言”之任。啸乐对士人的影响如同涓涓细流,绵延流长。“处独穷而不闷者也,莫近于音声也”(《琴赋》),从宏观层面看,嵇康笔下的“音声”应是包含啸乐在内的广义的音乐形式。啸乐能够给人以心灵上的慰藉,并不表现出强烈的冲力或是对世界的捣毁,而是以一种含蓄温柔的姿态给人以关怀。对于生活多遇坎坷的魏晋名士,服药饮酒虽能解一时之愁,但若长久沉湎于此,会对身体造成一定危害。而啸乐的存在,对魏晋名士来说如同一位值得信赖的知心故人,它使士人能够敞开心扉吐露心中的所感所想,并能够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淡化士人的忧愁。啸展现了魏晋士人生命的鲜活性,并且对其负面情绪起到疏导作用。
啸与魏晋士人“深情”结合,并深深刻在他们的骨子里,成为其人格的象征。宗白华说“魏晋士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自然”与“深情”代表魏晋士人的理想价值追求。魏晋名士的深情之态可在先秦诗人屈原身上找到影子,其《远游》篇所论“音乐博衍无终极兮,焉乃逝以徘徊”,就已指出音乐能够带给人强大的精神力量。屈原一生致力于实现美政理想,如果说屈原的深情局限于君臣之间,那么魏晋士人的深情则体现了他们容纳天地万物的胸怀,即使知晓现实黑暗与残酷,但依旧不妥协,在逆境中依旧拥有追求理想境界的热忱。郭璞言“啸傲遗世罗,纵情在独往”(《游仙诗》),啸成为了士人立身于天地之物。“这个情虽然发自个体,却又依然是一种普泛的对人生、生死、离别等存在状态的哀伤与感喟,它总与对宇宙的流变、自然的道、人的本体存在的深刻感受和质询连在一起。”[14]深情不仅仅是一种单纯情感,同时蕴含着士人骨子里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旷达乐观的精神,成为一种人格象征。郭璞诗中的“啸傲”诠释了士人不为世俗所羁、我行我素的人生态度。魏晋士人精神对后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正如张岱所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15]。在晚明思想解放的浪潮下,人们的主体意识开始觉醒。李贽“童心说”开启了思想解放运动的先声,汤显祖提出了具有冲破一切力量的“至情”说,徐谓倡导坚持自己个性与主张的“本色”论,公安三袁主张“性灵”说……在这些理论的指导下,人们开始大胆冲破封建束缚,追求一种率性而行的生活方式。究其源头,这些都能在魏晋士人身上找到影子。这种价值观念建构的意义在于实现了自我认同,魏晋士人对啸的偏爱及他们在啸声中传达的深情力量,是一种坚定的精神信念,引导他们以及后人从容面对充满未知的生活。
啸是魏晋士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啸与玄学的互通、与自然的和谐相融契合了魏晋士人的价值追求,并对他们所遭受的创伤起到了疗愈作用。魏晋士人的啸情结,形成了独特的生命体验,是个人意识觉醒后对本体探询的一次深刻实践。魏晋时期的“士人与啸”只是茫茫历史长河中的一个缩影,借此我们可以发现音乐以及众多艺术形式对历代文人心路历程的影响,从而发掘其艺术价值以外的重要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