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德馨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竹枝词也被称为“竹枝”“竹枝歌”“竹枝曲”等,最初流传于巴楚地区,其形制固定,风格谐趣,题材广泛,具有浓郁的地域风土特色。其发展变化经历了由民歌向文人诗歌的转变历程:唐宋为移植期,自刘禹锡起,文人创作的竹枝词出现;宋元为发展期,竹枝词的创作数量逐渐增多;明清为繁荣期,竹枝词的数量与作者之众是前代无法相比的,题材与功能也得到了充分拓展;近现代,竹枝词的创作与刊发数量逐渐减少,但也未曾间断。因此这种小巧灵活的竹枝词经过民众口头传唱和文人文字提炼,逐渐成为一种吟咏各地风土人情的诗歌体裁。
春秋时期吴王夫差筑邗城,开邗沟,扬州便开启了自己的历史。南北朝时,经济重心逐渐南移,扬州的经济文化得到进一步发展。隋唐时期,隋炀帝下令开通大运河,扬州连接南北水系,成为重要的交通枢纽,开始走向繁荣。唐代,运河对扬州产生显著的建设性作用,唐代“扬一益二”的说法体现了扬州作为东南第一都会的繁华状况。宋元明清四代,扬州的水运格局都没有太大的改变,扬州的经济一直比较发达。明清时期,随着漕运和盐业的发展、兴盛,扬州成为两淮盐业的中心,是最繁盛的商品交易市场和集散地,加之皇帝多次南巡,扬州的发展空前繁荣,出现了“广陵繁华今胜昔”的盛景。当时,扬州商贾云集,人文荟萃,经济实力雄厚,城市人口密度大,茶肆书楼、园林画舫等休闲场所雨后春笋般遍布扬州城,评话、戏曲、竹枝词、道情、诗钟、灯谜等俗文学活动丰富。
扬州城市的发展为本地竹枝词的发展提供了沃土,除本地作者外,其他地区的创作者也被吸引,客籍作者与本地作者一道以竹枝词描述和刻画扬州的山川名胜、风俗人情以及方言土语等。目前可知,最早的扬州竹枝词为明代诗人唐淳之所作的《扬州竹枝词》,明代扬州竹枝词的数量还比较少。发展至清代,扬州竹枝词的创作在诗人和作品数量上都有了显著的增加,从遗民诗人到“扬州八怪”,从零散创作到创作大型组诗,佳作连连,个性色彩鲜明。民国时期,扬州竹枝词的数量大大减少,除旧有的内容外,扬州竹枝词也歌咏一些新出现的时髦物品以及近现代都市人民的日常生活。
中国人时间观念的形成与发展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过程。史前至上古时期是民众岁时观念萌发的阶段,汉魏时期是中国历史进程中一个关键时期,民众岁时文化也于这一时期初步形成。“在传统中国的岁时观念中,岁时包含着自然的时间过程与人们对应自然时间所进行的种种时序性的人文活动。”①也就是说,岁时以自然时序为核心,节日以人文时序为核心。中国进入农业社会后,民众的时间观念与其生产方式紧密联系起来。汉魏时期的岁时节日在继承上古岁时信仰的基础上开始发生转变,注重对社会生活的调节,强调岁时节日中的伦理因素。
岁时是中国传统社会特有的时间表达,源自中国民众生产生活的需要。古代中国,人们靠天吃饭,强调人对自然节律的适应,要求人们的生产活动“顺时而动”。因此,古代先民对季节气候的变化十分敏感,基于观察自然物候变化的经验,四时时令系统产生,后四时分为八节,每节分为三气,于汉代形成完备的二十四节气。二十四节气不仅成为农事活动的指南,而且还是祭祀与民众社会生活的时间点。汉武帝时期颁布了太初历,其阴阳合历的形式又使岁时节日有了相对固定的时间和历法依据。
岁时节日体系是民俗生活的重要内容。作为扬州民俗文献之一的扬州竹枝词,记载了明代至民国时期扬州民众的民俗生活。“如果以历史时代为界的话,汉魏以前属于岁时的时代,汉魏以后是节日的时代。”②虽然扬州竹枝词所记述的时期早已过了以自然时序为核心的阶段,但是并不意味着时间自然属性的消失。它依然存在于扬州人民的时间观念中,在扬州竹枝词中体现出来。如明代钱良胤在《广陵竹枝词白首和陈季慈名府》中对扬州立春的记述:“迎春兆岁土牛司,尘拥勾芒箫鼓随。妓乐缤纷夸极盛,儿童争说杜公时。”③扬州立春时,除了吃萝卜(谓之“咬春”)的习俗外,还会举行迎春仪式。在立春这一天,扬州府官率领众人抬着泥塑的牛到城东蕃釐观的后土祠举行迎春仪式,人们用五彩的鞭绳抽打土牛,直至土牛被击碎,然后将碎土与五谷混合撒到空中,以祈求后土娘娘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一行为称为“打春”。钱词就记载了扬州立春时打春的地点与方式。立春本在岁首,在阴阳合历之后,春节与立春处于同一时间段,且关系紧密。所以春节也是扬州竹枝词歌咏的内容之一,例如:
逼除荏苒岁将新,为问谁家谷有陈。柏醑桃符俱不管,得钱先竞买瓜仁。④
——(明)钱良胤《广陵竹枝词白首和陈季慈名府》
连珠射响到云阿,飞火攒星爆豆多。只恐改年新景入,莫教意绪暗中过。⑤
——(明)郝璧《广陵竹枝词》
春联词句语多祥,欢乐高标三五张。极目嫣然成一色,入门道喜尽洋洋。⑥
——(民国)池雨扬《湖乡新岁竹枝词》
报道麒麟送子来,家家争把大门开。敲锣打鼓兼歌唱,不信乡民解敛财。⑦
——(民国)赖伟英《扬州旧历新年竹枝词》
春节是中国人最热闹的传统节日,腊月二十四送灶后,扬州人家都忙着办年礼、买年货等,春联是年货中必不可少的,其中“欢乐”是春联一种祥瑞的叫法,也叫“挂乐”“报春条”,用红纸剪刻而成,多为喜鹊登梅、鱼跃龙门的吉祥图案。相传为了驱赶穷神,红纸被剪破挂在门楣上,由此发展成“欢乐”。在门上贴各种装饰,人们赋予它特殊的民俗功能,反映了民众希望通过门饰纳祥驱灾的心理。
此外,清代周庆霖在《春社竹枝词》中对春社、谷雨的描写,展现了农家参与社日活动的积极性、对年丰的殷切期盼以及社日所具备的独特功能,包括祈求丰收、指导农业生产等,其中3首如下:
村前村后鼓冬冬,祀社河桥破庙中。豚献一蹄香一束,野人争自祝年丰。
年来利市卜耕桑,惹得家家赛会忙。高竖神旗乞神福,社公社母码头娘。
桃花开比杏花迟,且尽治聋酒一卮。过了清明逢谷雨,秧针满地即忙时。⑧
近代吴索园的《扬州消夏竹枝词》描写了扬州人消夏的情景,例如:“门敞东风夏日长,竹床藤椅任铺张。起居眠食俱于此,只把门前当画堂。”⑨董伟业、林苏门、孔庆镕、韩日华等人的竹枝词组诗都按照时令顺序来写,从春至冬,要而不繁地记述了扬州人的生活。
以自然属性为基准的时间体系、以四季循环更替为序列的节日体系,是中国传统岁时节日的根基。在生产力不断提高、城市生活不断发展的过程中,岁时节日开始注重伦理因素和娱乐成分。
所谓“人时”,就是在遵循自然时序的基础上,人在社会生活中越来越突出自我的个性,在自然物象上附着人类意识,形成一套人文时间系统。汉魏以前,人们将天时视作一种神秘的外在力量,以祭祀的形式调节天人关系。随着历史的发展与社会的变迁,脱胎于上古岁时信仰的岁时节日部分地继承了祭祀传统,但更侧重于对社会生活的调节,在世俗化的趋势和商品经济的影响下,神秘的宗教活动开始转变为岁时节庆,娱乐化的成分逐渐增多。同时,汉魏时期对伦理文化的强调,使得岁时节日中的伦理因素也越来越突出。
在扬州人的时间观念里,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八都是在过年,池雨扬在《湖乡新岁竹枝词》中提到过年期间人们的娱乐活动,例如:“相逢恭喜话连天,人尽消闲乐赌钱。麻雀纸牌随所好,赢来输去动盈千。”⑩过完了元宵节,才算真正结束过年。元宵节的兴起与佛教东传有关,扬州民间传说中又有元宵节道教天官赐福的故事,这反映了民众期盼赐福的心理。扬州元宵节最引人注目的是元宵灯会和各式各样的彩灯。秋蝶的《扬州灯节竹枝词》描绘了元宵佳节,扬州家家火树星桥,处处琼楼玉宇,壁灯走马,村歌社舞,展现了热闹升平的景象。例如:
灯起元宵二日前,香街绣陌万家烟。笙歌响彻云霄里,烛焰宏开玉镜天。
乔妆花面伴油头,漫荡湖船到处游。歌舞故呈淫靡样,娇娃半笑半含羞。
到“杏花春雨江南”的时节,扬州有“二月二龙抬头”的习俗,二月初二,凡有土地庙的地方,人们都要在庙墙上用彩笔绘戏文。扬州盐商在这一天还会出资,张灯结彩地热闹一番。同时,还有接女归宁的习俗。吴索园在《扬州竹枝词》中写道:“二月初头祀典重,土神祠壁彩泥封。女儿尽作归宁计,响屟香车处处逢。”早春二月,扬州还有花朝节,为庆祝百花仙子生日,人们将红布条系在花枝上。历惕斋在《真州竹枝词》中提到:“昔日戏将绮罗集,今朝都用剪刀分。攀枝系入东风里,一片红云倚绿云。”更为流行且场面盛大的,则是扬州三月三的修禊活动。上巳之日,人们出游水滨,沐于水上,借以驱邪消灾。与兰亭修禊相对,扬州的红桥修禊无论是次数、人数,还是规模、作品,都是空前的。前有王渔洋2次红桥修禊,开扬州文人大型雅集活动之风,后有卢见曾、曾燠等传承扬州文人修禊的活动,留下了许多佳作。红桥修禊后来发展为祓禊祈祥、人们春日踏青游玩,时间也突破三月初三这一天。不少作品记录了这一情况。例如:
三月初三上巳辰,画桡花舫满湖滨。漫将禊事兰亭比,曲水而今十倍新。
——(清)韩日华《扬州画舫词》
虹桥仍跨水中央,依旧沿堤尽绿杨。名士招邀赋修禊,更无雅雨继渔洋。
——(清)徐兆英《扬州竹枝词》
风日晴和上巳天,游人杂踏欲摩肩。下舱溜耍乡谈惯,接驾厅前好搭船。
——(清)言声均《维扬竹枝词》
少年三五挟名姝,袨服新妆游旱湖。游遍西山天尚早,赐张坟里看投壶。
——(明)钱良胤《广陵竹枝词白首和陈季慈名府》
在扬州竹枝词的文本记录中,一月到十二月几乎都有节日活动,除了上文提到的,还有:四月清明祭祖、踏青及乡村船会;五月菖蒲香里看龙舟;六月晒伏、翻经;七月乞巧,做浮针之戏,以及祭魁星;七月半祭鬼敬神;中秋祭拜月亮公公;九月登高,上叶公坟,喝重阳酒;冬日则有西山腊祭,送灶保平安等活动。这些节日的发展充分体现了扬州人民在日常生活中的价值追求和伦理观念,且逐渐显示出世俗化、娱乐化的倾向。
空间为人类生存的基本单位和现实环境,同时间体验源于生活一样,人们的空间体验也来自生活。一方面,空间为人类生活提供必要的地域条件,另一方面,人类于其中的行为活动呈现着不同的文化特征与社会功能。随着漕运和盐业的发展、兴盛,扬州商业繁华,城市繁荣,对扬州人民的空间生活产生极大的影响。
扬州经济发展的两个高峰期为隋唐与明清。隋炀帝下令开凿大运河,三下江都给扬州奠定了发展的基础,又在扬州建造行宫别苑,最后身葬扬州,给扬州蒙上了一层皇家色彩。到了唐代,进入8世纪以后的100多年间,江淮之间,广陵大镇,富甲天下。商贸的高度繁荣使扬州成为一个新型的商业都市,市井文化得以充分发展,体现了唐代社会世俗民风的变化。不少诗人在竹枝词中展现了隋唐时期,尤其是隋代扬州的景象。例如:
隋家杨柳古扬州,杨叶无多野水流。莫说小红楼畔路,琼花观里少人游。
——(明)唐之淳《扬州竹枝词》
广陵城侵淮水多,好风一片锦帆过。行宫尽没隋炀帝,万户垂杨空绿波。
——(明)屠隆《竹枝》
昔年大业起迷楼,迷到仙人不可游。今日套房新样子,玲珑山馆胜楼头。
——(清)谢宗素《扬州竹枝词》
隋堤杨柳万行低,堤上游人望转迷。歌吹不足何处去,夕阳犹在板桥西。
——凌元鼒《广陵竹枝词》
明清时期,扬州经济文化繁荣,加之皇帝多次南巡,扬州盐商为接驾大兴造园之风,扬州园林的发展迎来了鼎盛时期。这一阶段,扬州人民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愈加丰富。例如:
曾记髫年买棹游,园亭十里景幽幽。如今满目埋荒冢,草自凄凄水自流。
——(清)邗上蒙人《扬州烟花竹枝词》
处处题诗有御碑,生平六度降銮旗。楼台四面皆金碧,艳说当年临幸时。
——(清)言声均《维扬竹枝词》
这两首竹枝词均写于道光年间,此时的扬州已经逐渐失去南北交通要道带来的优势,盐商的辉煌也不复存在,故而见证过扬州辉煌时期的诗人目睹遗迹,怎能不心生感慨?
身处明清易代之际的诗人和清末见证扬州衰落且经历战争的诗人更倾向于在竹枝词中歌咏前朝的盛况,通过竹枝词复现昔日扬州城的风光,这或许与他们自身的处境相关。
清代扬州的教场是茶楼、酒肆、书场等汇集一体的商业、文化活动中心,展现了扬州市井生活的千姿百态,渗透着浓郁多彩的民俗文化,是旧时扬州社会的缩影,也是扬州沧桑变化的见证。清人高凤翰在《扬州岁暮竹枝词》中写道:“埂子街连大校场,彩符红纸尽飞扬。翠帏珠帐珊瑚幕,天竹梅花十里香。”书场一般设于茶肆之中,书场中走出一大批说书名家。扬州的茶肆又分荤茶肆、清茶肆和书茶肆。荤茶肆既卖茶水,又卖点心、菜肴;清茶肆仅卖茶水,为客人提供会友交际的场所;书茶肆上午接待饮茶的客人,下午则安排扬州评话和扬州弹词的演出。扬州竹枝词中对茶肆的描写反映了扬州人“早上皮包水”的生活习惯,例如:
新开茶馆太喧阗,粉扁横书赛玉川。拍案呼茶茶不至,竹筹一把撒君前。
——(明)钱良胤《广陵竹枝词白首和陈季慈名府》
教场茶馆闹纷纷,每碗铜钱十四文。午后偷闲来到此,呼朋引类说新闻。
茶坊酒肆俗堪憎,早上招牌晚上灯。近日忽然添雅座,满墙名笔种瓜僧。
——(清)臧榖《续扬州竹枝词》
教场四面茶坊启,把戏淮书杂色多。更有下茶诸小吃,提篮叫卖似穿梭。
——(清)汪有泰《扬州竹枝词》
“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肆胜,扬州以园亭胜,三者鼎峙,不可轩轾。”这是清人刘大观对扬州园林的评价。扬州经济的繁盛使得大批盐商汇聚于此,盐商造园修宅,园林是其居住和社交的场所,代表了他们的身份与财富,也满足其享乐的需要。扬州园林多为湖上园林,大多借助开阔的水面取景造园,形成名园依绿水的情形。夏春农在《扬州北郊竹枝词》中对扬州昔日园林的盛况作了概述:
记曾湖上荡轻舟,多少园林乘兴游。几度沧桑烟景易,蓬蒿满地使人愁。
极盛园林忆昔年,安排亭榭各争妍。兰街柳陌衰草外,更有红蕉漾晚烟。
二十四景之一的小金山,原名长春岭,四周环水,水随山转,山因水活,山顶有“风亭”一座,为全园最高点。它形制独特,布局精巧,向为文人墨客所钟爱。例如:
婪尾杯擎较酒筹,残春芍药放轻柔。筱园一路张冠盖,又访平山五尺楼。
荷花开放白兼红,清晓香随水面风。只傍小金山左右,山僧私语赠莲蓬。
——(清)张维桢《湖上竹枝词》
小金山在水云隈,菡萏临风取次开。多少五亭桥外舫,一时摇过里湖来。
大花台接小园东,花木长春处处红。回首西风秋又晚,夕阳阁楼五云中。
——(清)韩日华《扬州画舫词》
小金山下荡轻舟,月观风亭一色秋。隔岸三贤祠更好,女桑门外绿如油。
——(清)徐兆英《扬州竹枝词》
红桥胜景由于修禊活动闻名大江南北,不少文人撰写竹枝词描绘红桥一带的风光,如孔尚任作《清明红桥竹枝词》,张潮、程梦星、江权等人均作《红桥竹枝词》,近代孙仝庶、郑午桥也作《虹桥竹枝词》。
扬州水路连通,为湖上园林的建造创造了有利环境,也为湖上游览创造了条件。游船画舫是湖上游览的重要交通工具,兼具茶肆与园林建筑的特征,其空间具有流动性。形制上有大三张、小三张;出处有官船、僧船、园船;以行业分,有花船、歌船、酒船、弈船、鸟船等。康熙初年,孙枝蔚的《扬州竹枝词》就已经将画舫的风姿写进竹枝词,后醉心扬州风俗的孔尚任、名扬大江南北的董竹枝、扬州八怪之一黄慎等人都留下了不少描写扬州画舫的竹枝词。
除此以外,扬州竹枝词中还有对邗关、小秦淮、观音山、扬州书院、伊楼河等地的描写。这些具体的空间皆在一定程度上承载着各种形式的民俗内容。就扬州竹枝词的记述来看,人们在这些空间里的民俗生活反映了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关系,以及扬州人多姿多彩的休闲娱乐活动。
中国的农业文明糅合了人们对天时气候、地辰物候等关系的理解,以具象的物体表达抽象的概念,由此形成了中国的传统宇宙观——时空统一。这一点在扬州竹枝词中得以体现。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没有脱离时间的纯空间观念,也没有脱离空间的纯时间观念。所以,扬州竹枝词所记述的时间生活与空间生活也不能全然割裂开来。其所记述的扬州民众丰富的节俗活动不仅有相对固定的时间,还有固定的空间,如社火杂戏、踏青郊游、求签拜佛、看戏喝茶等活动必须在特定的时间内在特定的场所举行。如阮充《北湖竹枝词》:
三月四月柳阴齐,两岸黄莺恰恰啼。买个瓜皮对河去,避风庵外绿萋萋。
清和天气已黄梅,多少秧齐待雨裁。三日设坛求雨足,白龙奋起土山来。
江乡秋老冷菰蒲,野水参差雁影孤。惯见打鱼舟一叶,无篷摇过小西湖。
横斜风雪压茅庐,几辈寻诗意自如。新叠玻璃湖万顷,阿谁携酒馈生鱼。
从春至冬,其所描绘的四季流转不仅意味着时间的变化,还体现了不同空间的交替,以及人们的生活日常。
扬州竹枝词所记述的传统节日中民众活动的时空统一性体现得尤为明显。秋蝶在《扬州灯节竹枝词》与《扬州中秋竹枝词》中描绘了在元宵节、中秋节这两个重要节日,扬州城繁华热闹的景象与扬州民众在特殊时空中的多彩活动。例如:
灯起元宵二日前,香街绣陌万家烟。笙歌响彻云霄里,烛焰宏开玉镜天。
瘦西湖上好风光,三党家中食粔妆。果是饼师妻妙手,胡麻新样色松黄。
节日本是时空的产物,反过来,节日也担负着联系时空的使命,就像时空坐标中的一个个标点,充分体现了时空合一的特征。
中国传统的时空观念强调时空混同一体,对于抽象的时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人们更倾向于以空间来表达时间。在扬州竹枝词的记述中,不论是日常生活,还是节日生活,个体所处的生活空间都是具体的、可感知的,其衣食住行、坐卧话眠等日常生活,在诗人的主体观照下,以竹枝词的艺术形式呈现出时空一体的流动变化过程,从而表达了创作主体的情感体验与生命历程。
随着社会不断发展,民众成为岁时节日的主体和岁时文化的创造者。人与人之间交往与沟通的需求促进了城市公共空间的形成与发展,公共空间成为社会生活的主要活动空间之一,承载着十分丰富的民俗内容。
作为节气的清明正值阳春三月,此时是人们出游踏青的好时节。作为节日的清明,在扬州地区又与修禊活动相联系,由祭祖、祓禊发展到文人雅集和世俗春游。扬州竹枝词有对红桥修禊的记述。扬州的修禊活动是由政府官员主持,文人、盐商参与的大型集体活动。清明时节,城中男女毕出,轻车骏马,箫鼓画船,不辞往复。扬州人积极参与各种娱乐项目,走马放鹰,斗鸡蹴鞠……张岱在《陶庵梦忆》中对扬州的清明节有这样的描写:“是日,四方流寓及徽商西贾、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无不咸集。”与之对应,扬州竹枝词对这一时节人们踏青游玩活动的记述精彩纷呈。例如:
花衫女子翠缨罗,珠帽儿童响玉珂。各带迎春花鬓侧,行人绮陌踏青歌。
——(明)郝璧《广陵竹枝词》
绿丝遍拂三春柳,红焰谁争五月榴。此日风光应莫负,男男女女唤游船。
——(清)津瀛逸叟《续扬州竹枝词》
十里垂杨絮未飘,放船正好趁花朝。望湖轩外南风起,直到珠湖黄珏桥。
——(清)阮充《北湖竹枝词》
——(清)臧榖《和小游船诗》
春和景明之时,扬州的官吏、商人、普通民众共同投身于节日活动。扬州其他岁时节日,如元宵、中秋、重阳,甚至庙会活动,均是全民参与。在热闹丰富的节俗活动中,人们暂时没有阶级、财富、文化等方面的差别。因此这种共享性质的节日对社会具有整合和凝聚的作用。
传统城市的公共空间有茶馆、酒肆、街市等。就扬州竹枝词的记述来看,其选取的公共空间(如教场与园林)具有一定的倾向性。教场功能的转变源于扬州城市的发展。与教场紧密联系的是扬州人饮茶、听书和看戏等休闲活动。教场不仅为扬州评书、扬州戏曲等曲艺活动提供了表演舞台,为说书艺人与戏曲表演者搭建切磋、交流的平台,而且成为扬州民俗文化的承载空间。扬州园林同样也是扬州民俗文化发展的载体。园林虽为盐商的私人宅院,但它们并不封闭。基于扬州盐商与文人的特殊关系,一些盐商的园林在建造时就有文人、画家参与,如片石山房与石涛,筱园与郑板桥。由于盐商崇儒,不少文人受到盐商资助,寓居于盐商的园林潜心创作。当时崇儒之风盛行,盐商经常邀请四方名士于园林中宴饮、作诗、观画、赏花等,如马曰琯的小玲珑山馆就是文人画家的聚会之地。林苏门在《续扬州竹枝词》中写道:“邗上时花二月中,商翁大半学诗翁。红情绿意朱门满,不尽诗工境便穷。”同时,园林内部的私家藏书楼也是盐商交友的空间,马曰琯、马曰璐兄弟的丛书楼对当时的文人敞开,不少人借助马家的藏书完成了著作。此外,园林与扬州戏曲的关系也十分紧密。盐商或请各地戏班到园林中表演,或请文人创作剧本供戏班演出,或蓄养家班,何园的水心亭就是园林戏亭的代表。总体而言,教场与园林是扬州比较有代表性的空间场所,既承载着丰富的民俗活动,又体现了城市生活空间的开放性、共享性的特征。
“扬州竹枝词的每一位作者,都是扬州风土的钟情者。”他们笔下的扬州竹枝词,以凝练的文字生动地展现了明清至民国时期扬州的风俗与市貌,保存了扬州丰富的社会生活资料,反映了扬州民众的情感需求与价值观念,对研究扬州地域民俗文化有着重要的作用和意义。其中,扬州竹枝词所记述的扬州城市的时空结构,与扬州民俗生活的发展、变迁有着直接的关联。扬州竹枝词对扬州城市时空结构的记述既体现了民众的日常生活和独特精彩的民俗文化,也显现了竹枝词在民俗生活中的独特位置。
注释:
①萧放:《岁时——传统中国民众的时间生活》,中华书局,2002年,第5页。
②萧放:《岁时节日》,《民间文化论坛》,2016年第4期,第1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