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景·风景·地景:《世说新语》中亭与人的相互定义

2022-03-17 14:20陈文芝
关键词:华亭世说新语场所

陈文芝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秦汉时期,亭已十分普遍,其功能可分为四类:城市中的亭,行政治所的亭,驿亭、邮亭,边防报警之亭[1]。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亭制是对秦汉之亭制的沿用,逆旅之亭仍是往来商旅、使者停歇的场所;邮亭驿系统和边地具有军事功能的亭候、亭鄣在这一时期也存在[2]。这时还出现了供人游览和观赏的亭,算是一种园林建筑。《世说新语》一书中不乏与亭有关的故事,多与永嘉之乱、衣冠南渡的背景相关,在西晋短暂统一后又处于南北分裂与对立的这段时间中,不少士人往来南北,亭故事发生在建康、吴县、会稽一带,它们大多以空间上的地理位移为背景。这些亭故事的情节走向各有不同。本文拟通过考察亭的不同场所特性,阐述这些特性给予魏晋士人行为及言说的影响;分析个人对于亭的独特心态与情感如何实现对空间的定义,以及如何在后世的书写中获得回响。

一、亭中情景:识别与表演

不同于当代园林中作为点缀景致的单体建筑,魏晋时期亭的功能有实用的一面。《风俗通》曰:“亭,留也。今语有亭待,盖行旅宿食之所馆也。”[3]《晋书》中记载:“二十里一亭,四十里一驿,旅行者取给于途,工商贸贩于道。”[4]2895说明亭具有和其他馆驿建筑一般的功能。从建筑形式而言,魏晋时期的这类亭也和后代那种四面无墙的亭不一样,是封闭结构,一般有楼,楼中有客舍,亭外有围墙——这和汉代亭制一脉相承:“亭基皆高出地面,且树华表以识衢路;亭门有塾,检弹人民;亭内有正堂,以供重要官吏居止;又有高楼,以供候望盗贼。”[5]

亭的场所意义之一是对四方道路的交汇,是“旅客放下脚步,涤除身体上的劳顿的所在”[6]26,聚拢了风景和方向,并由此规定各种不同的“场地”与“道路”,从而形成一个联系着自我与他者的独特空间,各式各样的故事就在这个空间中上演。对于外来人员而言,身处这个杂处交会的场所中,更易凸显自己的陌生感与异己感,戏剧性的故事因此发生,也可能由此展现出一种名号与身份的宣示,乃至容止与神韵的表演。

(一)识与不识:自我与他人的戏剧情景

“情景”指的是情形和景象。既然亭是一个聚集的场所,在这样的场所中会遇到各种人,人与人之间既可能熟识,亦有可能不识。多人在场之时,难免因各自的需求矛盾而产生争执的情形:

支道林还东,时贤并送于征虏亭。蔡子叔前至,坐近林公。谢万石后来,坐小远。蔡暂起,谢移就其处。蔡还,见谢在焉,因合褥举谢掷地,自复坐。[7]439-440

征虏亭是官民饯行的首选场所[8]。众人在征虏亭为支道林送别,大家都想见识支道林的超妙神理和玄拔之姿。此时,名流云集的征虏亭不仅仅是一个饯别的场所,更进行着一场“明星”见面会。蔡系和谢万都想坐得离支道林更近一点,并因此产生争执。

也有可能出现两个仇敌共同出现在一座亭中的情形,上演一出惊魂闹剧:

应镇南作荆州,王修载、谯王子无忌同至新亭与别,坐上宾甚多,不悟二人俱到。有一客道:“谯王丞致祸,非大将军意,正是平南所为耳。”无忌因夺直兵参军刀,便欲斫。修载走投水,舸上人接取,得免。[7]1084

《太平寰宇记》卷九十记载:“临沧观,在劳山。山上有亭七间,名曰新亭。”[9]可见新亭并不是一个仅供游玩的单亭,而是一组建筑,是官僚贵族的拜迎饯别之地。王修载是司马无忌的杀父仇人,座上客却不知道二人同时在场为应詹送别,一时说漏了嘴,王修载险些丧命。

但相逢不识,未必都是这样的惊险结局:

贺司空入洛赴命,为太孙舍人。经吴阊门,在船中弹琴。张季鹰本不相识,先在金阊亭,闻弦甚清,下船就贺,因共语。便大相知说。问贺:“卿欲何之?”贺曰:“入洛赴命,正尔进路。”张曰:“吾亦有事北京。”因路寄载,便与贺同发。初不告家,家追问乃知。[7]870

金阊亭也是一个宴饮集会的所在。贺循经过吴地的阊门,在船上弹琴。张翰原本不认识他,但是在亭中听见琴声清朗,便下船去找贺循,相谈甚欢,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以上与亭有关的故事,各自呈现出或怨怼或欢喜的不同结局。在其他记载中,即使主角名声远扬,在此陌生空间中,他人与之相逢却也未必相识。有关褚裒的两则亭故事情节十分相似:

褚公于章安令迁太尉记室参军,名字已显而位微,人未多识。公东出,乘估客船,送故吏数人投钱唐亭住。尔时吴兴沈充为县令,当送客过浙江,客出,亭吏驱公移牛屋下。潮水至,沈令起彷徨,问:“牛屋下是何物?”吏云:“昨有一伧父来寄亭中,有尊贵客,权移之。”令有酒色,因遥问:“伧父欲食饼不?姓何等?可共语。”[7]424-425

褚太傅初渡江,尝入东,至金昌亭。吴中豪右,燕集亭中。褚公虽素有重名,于时造次不相识别。敕左右多与茗汁,少箸粽,汁尽辄益,使终不得食。[7]975

据《晋书》记载,褚裒为晋康帝康献皇后之父,少有简贵之风,谢安评价“裒虽不言,而四时之气亦备矣”[4]2415。在《世说新语》的其他言说情境中,有些建筑可以成为目光的焦点,如“墓”,从可见的空间维度引申出不可见的时间维度上的感怀[10]。此处的亭显然并非目光聚集之所在,而是提供了故事发生的背景。在以上几则故事中,“亭”起到类似舞台的作用。但对于和褚裒有关的两则记载,我们不能忽略亭这一场所赋予人的“存在的立足点”。诺伯舒兹指出当人置身于某一空间或暴露在某种环境特性中,产生的精神特质是方向感和认同感,前者是明白身处何处,后者是知晓人与场所是何关系[11]。

据《水经注》卷四十引《钱唐记》曰:“防海大塘在县东一里许,郡议曹华信家议立此塘,以防海水。始开募有能致一斛土者,即与钱一千。旬月之间,来者云集。塘未成而不复取,于是载土石者,皆弃而去,塘以之成,故改名钱塘焉。”[12]939谢歆《金昌亭诗叙》曰:“昔朱买臣仕汉,还为会稽内史,逢其迎吏,游旅北舍,与买臣争席。买臣出其印绶,群吏惭服自裁。因事建亭,号曰‘金伤’,失其字义耳。”[7]975从命名上来说,“钱塘”和“金昌”的背后都有历史渊源,钱塘亭和金昌亭算是被文化重构的场所。从所见所闻来说,亭中寓目所见之潮水,是南国特有风物;亭中所聚的富豪贵族,是吴地人士。从称呼来说,“伧父”是南方人对北方人的称呼,代表着身份的区隔。换言之,身处这样的环境,褚裒纵使可以辨认“方向感”,却未必会获得“认同感”。

中国因幅员辽阔,各地气候、物产、风俗等极具差异性,使得各地人士往往具有鲜明的地域性格。魏晋南北朝时期,南北人士往往因地域、风俗或政权变迁等种种差异性而相互较劲,他们以长江作为界限,壁垒分明,争胜抑扬[13]28。北人褚裒身处南方的驿亭,所面临的是“主/客”与“尊/卑”的区分。无论是在钱塘亭还是金昌亭,他都被当作身份低下的客人。所问之“牛屋下是何物”[7]424,王先谦云“犹言何等人也”[14],已经暗含等级的区别。另外从食物的招待中亦可见一斑。沈充戏言其“伧父欲食饼不”,直到暴露身份之后才“宰杀为馔”[7]425;金昌亭中则是被交代“多与茗汁,少箸粽”[7]975。饼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广泛流行于南北的主食,不过是普通百姓的日用饮食而已。从“食饼”到“宰杀”明显体现了等级的内涵,“茗汁”与“粽”也是这种饮食限制的体现。但《世说新语》的重点显然不在于展示此种差别对待,而在于士人如何应对这样的戏剧性情景,从而展现人物的风度。

(二)“无异”与“不觉”:个人的表演情景

遭遇不公正的区别对待之后,褚裒的反应是:

褚因举手答曰:“河南褚季野。”远近久承公名,令于是大遽,不敢移公,便于牛屋下修刺诣公,更宰杀为馔,具于公前。鞭挞亭吏,欲以谢惭。公与之酌宴,言色无异,状如不觉。令送公至界。[7]425

褚公饮讫,徐举手共语云:“褚季野!”于是四坐惊散,无不狼狈。[7]976

无论是否有人询问自己的名号,褚裒都展现了相似的反应:举手并报上名号“褚季野”(或“河南褚季野”)。如果说第一则记载中,做出这样的反应是对沈充提问的一个合情合理的回复,那么第二则记载中在无人询问的情况之下做出的反应,或许可以从“表演”的角度来看待。

根据高夫曼的定义,表演“作为一个特定的个体在任何特定的场合所表现出的全部行为,这种行为可以以任何方式对其他参与者中的任何人施加影响”[15]。从这个角度而言,吴中豪右燕集的金昌亭不啻为褚季野选定的剧场和舞台,在此上演其自导自演的一场戏,于南人云集的空间场域中寻求自我的存在感。而这样的一场“表演”,也的确取得了相应的效果,四座皆狼狈作鸟兽散,观看者完全意识到表演者的个性特色,褚裒得到了想要的辨识与定位。

如果用“表演”的角度来看待褚裒得到款待之后的表现——“言色无异,状如不觉”[7]425,也许可以视之为一种魏晋人论品鉴之下的仪度规范和身体技巧。学者指出,“雅量篇”中反复出现的“不变”“不动”“不闻”“不惊”“不惧”等容止描述语,除了一种相对于听闻觉察、喜怒惊惧的现象,更重要的是提示了如何隐藏“情”“貌”的不一致,而保持惯常的姿态或不即刻做出回应[16]92。褚裒的“不觉”,如果放在熙攘嘈杂的驿亭“舞台”空间之下来考察,他仿若完全游离于周围人“宰杀”“鞭挞”的忙碌之外——尽管身体仍停留于这个空间,但其精神性存在仿佛与这个空间格格不入,明显是凌驾于肉身存在的实体空间之上。

在褚裒的亭故事中,毕竟还需要借助语言的力量来帮助自我被他人辨识。在另外一则亭故事中,主人公完全依靠自身的神采就能够在人群熙攘的亭中得以凸显:

庾长仁与诸弟入吴,欲在亭中宿。诸弟先上,见群小满屋,都无相避意。长仁曰:“我试观之。”乃策杖将一小儿,始入门,诸客望其神姿,一时退匿。[7]737

庾长仁即庾统,小字赤玉。“赏誉篇”中誉之为“丰年玉”[7]547“省率治除”[7]558“胸中无宿物”[7]558,可想象庾统风神之所在。魏晋以前,“杖”就被附加上戒慎、克制、节欲以及认真助人的德性;魏晋时期,“杖”更是与劲直、高节、逍遥等品性相联系[17]160-161。庾统有了“杖”这一道具的加持,加上“携一小儿”作为衬托,这样的亮相完美地凸显了气质与身份,也难怪他能在“群小满屋”的驿亭中脱颖而出,入门之后,使得诸客望其神姿而退匿。此时的亭也是展示魅力的舞台,庾统并不需要言语,完全依靠形貌和造型就能成为目光关注之所在。不同于“容止篇”中多以他人的言谈评价表达对特定人物的赏鉴或称扬[18],此条关于庾统的记录则是通过个人在驿亭中的“造型”与“出场”,以及配合诸客退匿的反应,表现出庾统的风采。

二、内外风景:山河与贤达

魏晋南北朝时期,亭在提供居所与宴饮这一实用性功能之外,它还是一种赏景建筑,占据山川景物,朝向自然山水环境,作为观赏风光景致的立足点。这就意味着,“在为人们对于世界的领会提供场所的同时,它自己则欣然地放弃了那种‘触目’的特点”[6]22。虽然无法判定《世说新语》中具有赏景功能的亭是否全非四面开敞的筑造形式,但可以确定的是,亭并不以隔绝人与自然界风物为目的。它不再是一间“房子”意义上的密闭建筑,而是向着自然万物敞开;不再具有明显的功能性,“而作为一种设置‘空间’的场所存在”[6]24。在这里, 士人的目光看向周围的世界。

(一)山河之异:亭外的自然风景

“言语篇”有一则关于亭的记载: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7]109-110

根据学者考证,新亭是吴时所立,后来崩毁,东晋安帝隆安年间(397—401)丹阳尹司马恢重建新亭,亭址迁到了都城西南面的江边[19]。它既是建康门户的战略要地,又是一个地势高峻、视野开阔、风景优美的所在。正如柯庆明所言,亭台楼阁改变了我们对于自然景观的认知与欣赏,对于山水的观赏,只要“登楼”即可,未必需要真的登山临水——遂又成就了另外一类的游观美学,并且进一步发展为某种独特的生命省察[20]。当士人身处江边的新亭之时,寓目之所见,难免使思绪驰骋无边,产生某种感发。

新亭周围之风景有其特殊性。《说郛》卷二十引周密《浩然斋意抄》:“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此江左新亭语,寻常读去,不晓其语。盖洛阳四山围,伊、洛、瀍、涧在其中。时建康亦四山围,秦淮直在中,故云耳。”[7]110刘淑芬指出:“洛阳北有芒山,南枕洛水,西有伊水,东环谷水。建康北有覆舟、鸡笼山,南枕秦淮河,西远临大江,东有青溪,两者山川形势颇为相近。”[21]也就是说,过江诸人在新亭之所见与昔日在洛阳河滨游宴之所见是相似的,这相似的“所见”,或许勾连起了言说者独特的生命经验与历史省思。更何况,在西晋全盛时期,洛水是一条“欢乐的河,智慧的河,文化的河”[22],“言语篇”中也有名士共至洛水赏景游戏的记载。上巳节“解禊”的民俗活动就在洛水之畔举行,名士们也在此处“谈文论艺,探寻幽眇的知识与智慧的盛宴”[22]。

建康城在城市规划方面也别有用意。有学者指出,东晋和南朝时期的建康都城与宫殿,虽然大体上是在东吴的基础上建造,但在不断的重修改建过程中,其大体形制布局却是承继了魏晋洛阳都城[23]。这种将中原地区的社会制度和文化传统移植到南方的做法,也许是东晋政权为了显示其正统性。从这个角度而言,司马恢将作为宴饮、迎宾和饯别场所的新亭在都城西南面的江边重建,可以视之为对过往洛阳宴乐场所的模拟与再现。

地理条件的相似以及城市规划的模仿毕竟都还是外在客观的条件,就内在主观方面,南渡士人的心态十分特殊。他们面对大时代的分裂,无时无刻不悬念着克复神州、再定故都京洛;置身金陵,却不断口诵长安歌吹,手写洛阳风华,将当前南国的地理形势比附成汉朝北地的神州山河,而产生一种极为特殊之时空错置、坐标北移的思维方式。换言之,一种长期以北方中原为依归的想象意志,使得虽身处金陵建康,心灵上却产生一种混淆与错置[24]。

根据小川环树的研究,“风景不殊”中的“风景”指的是“风和光”,并不是现代汉语中的“风光景色”;“景”是指发光体所放射的光亮或光辉,或沐浴在光亮或光辉之下的空间,它的确存在着与我们现在所说的“风景”概念交叉重叠的部分;“风景”又与“风物”相关,“风景”二字恰好把“风物”和“景气”包括在内;如果说“风物”是所见到的客观实体存在的风光景物,那么“景气”的“气”则是比较抽象的、诉诸人体主观的感觉[25]。因此,“过江诸人”在新亭中看到的是与洛阳相似的地理环境和城市规划;日光照耀,微风徐徐,这是熟悉的感觉。周侯却发出了山河有异的感慨,同中之异的判别,说明言说者仍葆有一份清醒,眼前所见和身体所感同过去的所见所感十分类似,“江”与“河”的差异,提醒了周侯身处之南方与思虑之北方的不同——尽管“风景不殊”,但旧日的欢娱宴饮,却是难再追回的似水华年。所见所感,其实并未将“亭”纳入思虑的范围。“亭”的不触目性在此处发挥到了极致,它只是提供了一个领会世界和风景的场所。

(二)古今贤达:亭中的人文景观

上文提到,驿亭可作为舞台,在此场景中展演各种离合悲欢的故事。同样地,作为赏景建筑的亭,也可以为士人活动提供背景。但在赏景之亭中发生的故事又与在驿亭中发生的故事不同,驿亭中的故事具有强烈的参与性、动作性、戏剧性和情节性,在赏景之亭内发生的故事更具有抽离其外的品鉴与抒情意味。和“新亭对泣”故事中所见之亭外山河之景也不同,亭中名士之言谈举止,自可成为观看者眼中的独立风景:

孙兴公、许玄度共在白楼亭,共商略先往名达。林公既非所关,听讫云:“二贤故自有才情。”[7]572

刘孝标注引《会稽记》曰:“亭在山阴,临流映壑也。”[7]572《水经注》云:“山上有白楼亭,亭本在山下,县令殷朗移置今处。”[12]944程炎震云:“《御览》四十七引孔华《会稽记》曰:‘汉江夏太守宋辅于山南立学教授,今白楼亭处是也。’”[7]573-574白楼亭在山下溪边,风光秀美,还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有意思的是,孙绰和许询所做的事情是品评先前的贤达,这与白楼亭这样一个自然与人文兼具的所在十分相衬。

《世说新语》中的“识鉴”“赏誉”“品藻”篇中多是与臧否人物有关的记录,但大多直接出之以“某某曰”或“某某目某某”的格式,但此则却罕见地交代了地点。概言之,“商略先往名达”是在现实场域中的山光水色间对过去的回忆,“二贤固自有才情”则是对当下之人的品评。也就是说,对于孙绰和许询而言,“亭”是一个可供在此停留聚会、谈天说地的空间;而对于支道林而言,他所欣赏的也并不是过去的人物,而是当下的、近在眼前的孙绰和许询的言语展演,从某种意义上说,白楼亭就是孙绰和许询的“表演”空间。在支道林眼中,孙绰和许询的风度就是亭中的一道风景,甚至可以说是媲美亭外山川溪流的风景。他们的品评内容付诸阙如,支道林只是纯粹地欣赏他们的行为与神情本身,而并不介入讨论内容。

三、个人定义地景:华亭与新亭

以上与亭有关的故事中,虽然人物身处亭这个空间中,亭本身都不是被观看的对象,只是故事发生的背景,不同的场所特性对于情感与情节的走向产生影响,体现了外在空间对于内在意识的定义。但是,个人同样可以重新赋予一个地方意义。在“尤悔篇”著名的“华亭鹤唳”故事中,人物并不身临其境,亭却成了被回忆和关注的焦点:

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7]1050

根据学者研究,华亭之筑及其得名,肇始于春秋晚期,缘于军事防御之需;秦汉时期的华亭发挥的是停留宿会、维持地方治安的行政职能;东汉建安时期,孙权封陆逊为华亭侯,这里的华亭指的也是乡亭[26]。西晋时期,《八王故事》中说:“华亭,吴由拳县郊外墅也,有清泉茂林。吴平后,陆机兄弟共游于此十余年。”[7]1050也就是说,“华亭”在春秋晚期是军事防御所需,秦汉时期则是停留宿会之用,西晋之时则为游憩建筑,即经历了从实用到游观的转变。

华亭对于陆机来说是一个特殊的地方,他在这里居留了十多年。临死前“华亭鹤唳”之叹中的“华亭”,已从一个“地方”变成了“地景”。Tim Cresswell认为,“地方”最直接且常见的定义是“有意义的区位”,这个“有意义”的一个面向就是人类对于地方有主观和情感上的依附[27]16-17。陆机临死前追悔莫及、不忘华亭,可见华亭对于陆机而言必然有着特别的意义,也许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所在与时光,或许这里有美好的情景或风景,因此眷恋于心,至死不忘。Tim Cresswell还提到了“地方”与“地景”的不同:地方多半是观者必须置身其中,以我们经验世界的方式为基础;地景结合了局部陆地的有形地势(可以观看的事物)和视野观念(观看的方式),在大部分地景定义中,观者位居地景之外,我们不住在地景里,而是我们观看地景[27]20-21。当陆机北上为官,兵败河桥,不同于以往“所在”之华亭,此时的“华亭”变成了回忆中历历可见(“所见”)的一个符号,成了地景,象征着过去的自由生活与浪漫时光。这一意象化的建筑,此后不断地出现在文人笔下,成为慨叹人生无常、官场险恶的共通意象:

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李白《行路难三首》其三)[28]192

不独使君头似雪,华亭鹤死白莲枯。(白居易《苏州故吏》)[29]

死忆华亭闻唳鹤,老忧王室泣铜驼。(李商隐《曲江》)[30]

万里华亭思去伴,千年辽海识归程。(范仲淹《谢柳太傅惠鹤》)[31]1909

与之类似的还有上文提到的新亭。在南北朝时期,多有在新亭的送别诗或应酬诗,以描写新亭周边风景为主,如江淹《从萧骠骑新亭》、范云《之零陵郡次新亭诗》、谢脁《新亭渚别范零陵云诗》、徐陵《新亭送别应令诗》等。在这些诗中,“新亭”出现在诗题中,只是作为一个地名,标识着诗歌创作的背景。到了庾信的笔下,因其南人入北的经历,使他与“新亭对泣”故事中感时忧国的悲愤和思念故土的情感产生共鸣:

昔日谢安石,求为淮海人。仿佛新亭岸,犹言洛水滨。(庾信《率尔成咏》)[32]339

树似新亭岸,沙如龙尾湾。犹言吟溟浦,应有落帆还。(庾信《望渭水》)[32]377

此后在历代诗人——尤其是南宋诗人——的笔下,不断得到歌咏:

金陵风景好,豪士集新亭。举目山河异,偏伤周顗情。四坐楚囚悲,不忧社稷倾。王公何慷慨,千载仰雄名。(李白《金陵新亭》)[28]1401

江南满目新亭宴,旗鼓伤心故国春。(钱惟演《泪二首》其二)[31]1061

风景新亭旧往还,谁能举目较河山。(韩元吉《夜坐有感寄子云》)[31]23663

神州何处是,有泪落新亭。(楼淳《清明寺》)[31]32231

晋时的华亭与新亭难免崩坏倾颓,不可能伫立永久。但陆机的“华亭鹤唳”与周顗的“新亭对泣”故事,却各自定义了这两座亭有关人世险恶和去国怀乡的独特意涵,使它们从自然地域或文物遗址的方位转变为个人意识与言行记忆规定下的意象化形式。这种个人对于空间的定义在后代得到回应:仕途之艰险对于身兼官职的诗人来说不免心有戚戚,易代之际的家国之感尤为强烈。因此陆机和周顗个人意识中的意象化形式能够成为一种共通的意象,他们对于空间的感知经由代代文人的书写与互动,成为一种超越了时间、距离、方位、国族的社会性经验产物,华亭与新亭在他们笔下超离了物质的有限与衰朽,得以真正常“华”常“新”。

四、结语

魏晋时期的亭既可以作为馆驿,也可以作为游憩建筑;前者颇具实用性,后者则与精神上的游观相关。作为馆驿的亭,聚集和持留是其基本功能,从而形成一个联系自我与他者以及过去与未来的空间,以此为背景,外来的士人来到南方的亭中,因相逢不识而发展出或怨或喜的情景故事;或是将驿亭作为寻求自我认同感的舞台,进行个人的身体表演。作为赏景建筑的亭,将士人的视线引向四周或亭内之风景,因此士人身处与洛阳宴乐场所相似的新亭之时发出了“风景不殊,山河之异”的感慨;商略先往名达的孙绰和许询也能成为支道林观看和品鉴的对象,感叹贤者之才情。这些故事中的亭大多是不触目的背景,但其场所特性对于士人的言语和行为有一定的影响;华亭则是陆机在记忆中关注的对象,由所居留之地方转变为念兹在兹的地景,在这里个人赋予了空间独特的意义。在“华亭鹤唳”和“新亭对泣”故事中,陆机和周顗对于空间的感知与定义,经由后代诗人的吟咏,成为一种超越时间的共通意象。因此,《世说新语》亭故事中展现出士人的不同言语与行为,与亭的场所特质有关;而士人的心态与情感,同样也可以定义亭的独特内涵,使之成为超越时间的立体坐标,从而实现了个人与空间的相互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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