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丽
(桐城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桐城派学术研究中心,安徽 桐城 231400 )
桐城山川奇杰,人文郁起,在明清时代是代有学者之地。明清时期,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和文化教育的普及,无论乡野村庄还是市井街巷,读书之风悄然兴起。在社会地位较为尊贵的官宦人家,女性得以和男子一样,获得受教育的机会,桐城女性文学应运而生。生于仕宦之家,被誉为“桐城三才女”之一的吴坤元(1600—1679)即是桐城女性文学家中的翘楚。
吴坤元的诗集《松声阁集》原貌已不存,现存的版本为吴坤元后世子孙编纂,为道光甲辰年十二月本。 桐城图书馆有藏本。其中70余首诗歌散见于《龙眠风雅》《桐旧集》等著作中。
“修辞立其诚。意思是说,文辞必然要表现作者的思想感情和道德品质,因此,要写出好的文辞,必须要有好的思想感情和道德品质。”[1]吴坤元出身诗礼之家,自幼随曾任翰林院编修的祖父吴应宾学诗文,深受传统儒家文化中忠孝节义、积极用世思想的濡染。她对公婆孝顺,对儿媳孙媳慈爱,劝勉子孙务必以立身成人为重,勤俭持家,淡泊功名利禄。吴坤元品德高尚,文辞出众。
吴坤元的诗歌内容丰富,题材多样,大体可分为题赠类、感怀类、写景类、叙事类等。这些诗立意纯正,突出了人物、事件的闪光点,发挥了诗歌的教化功能。现以吴坤元的题赠诗为例予以分析。
题赠诗功用颇广,有诫子贺寿、题画题词、赠别寄远等。诫子诗如诫勉四孙仁樾的“勉汝孝友力学自今日”[2]3143(《四孙仁樾入塾》),诫勉外孙的“愿尔倾耳聆余言,博文强学砺晨昏”[2]3144(《当时外孙二十》),充分彰显了桐城母教的严苛有方。
吴坤元的题赠诗不落窠臼,扩大了诗歌的思想境界。如在《题定远节妇徐夫人褒贞册》中,她对旧俗要求女性守节提出了质疑,寄寓了对节妇徐夫人深重的同情:“矢志柏舟以靡他,良人瞑目黄泉下。后世孰能明此义?”[2]3139-3140在吴坤元看来,徐夫人坚守柏舟之节,为亡夫守寡,这种在当时被称颂的事件,日后将不为后世人所理解。在吴坤元所处的那个崇尚守节的时代,诗人能有如此见解,确实令人赞叹,体现了女性独立解放思想的萌芽,女性对自我的认识和评判有了明确的认知。作为封建礼教的牺牲品,吴坤元同样受到了戕害,她30多岁丧夫,守节40余年。诗中“至今五十尚如斯,可怜滴尽千秋泪”[2]3140,既道出了徐夫人的痛苦,亦是诗人对自己苦痛经历的描摹。同样作为女性,诗人对徐夫人寄寓了感同身受的同情和怜惜:“只因同病怜同调,遂令相忆即相亲。”[2]3140这种大胆质疑、勇于控诉封建礼教的精神具有民主性和进步性。
吴坤元的赠别寄远诗数量可观,质量也颇高。《松声阁集》中有3首赠与其二女婿的诗歌。分别是《仲春朔日送方婿井公之和州》《清明寄怀井公婿客历阳》《秋日寄赠井公婿》,试分析第一首:
湖山烟水尚悠悠,岂是萧郎爱远游。却为刘贲犹下第,遂令王粲又登楼。三春杨柳催行色,隔岸桃花莫系舟。屈指绛帷休暇日,可知少妇亦知愁。[3]
这首诗开篇采用起兴手法,借湖山烟水的悠远,引出“萧郎”(借指诗人女婿)并不喜欢羁留他乡,而是为现实所迫。刘贲、王粲是一心为民、忧国忧民文人的典型,刘贲因文章针砭时弊而落第,王粲因痛心家国之丧乱而登楼作赋,以抒发郁愤之情。诗人引“刘贲下第”“王粲登楼”的典故,用意明了:其女婿方氏井公胸怀经世致用的志向。诗人勉励佳婿学习古贤者忧国忧民的情怀和思想,以此励志。“三春杨柳催行色,隔岸桃花莫系舟”句中,诗人借景抒情,巧妙地运用“杨柳”的留念意象、“桃花”的诱惑意象,引导女婿重情顾义,不能贪恋路边春色。最后一句更是浓浓的母爱溢于纸上,“绛帷”是对师门讲席的敬称,“屈指绛帷休暇日”,诗人叮嘱女婿在屈指可数的假日里,得空及时回家,因为“可知少妇亦知愁”,字里行间体现了老母亲对女儿的怜爱,对女儿幸福的担忧。这首诗是吴坤元的佳作,无论在思想性还是艺术性上,都是典范之作。
“以文为诗”即用写作散文的方法作诗,由韩愈首倡,苏轼等人发展,主张在诗歌创作中借用散文的字法、句法、章法和表现手法。“以文为诗”的方法成就的是一种不拘骈偶、对仗、音律等形式的自由文体,这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因文害意,有利于表达诗歌的思想。
吴坤元“以文为诗”的写法体现在以口语化、议论化的语言入诗,不拘格式上。吴坤元有意无意地吸收这种作诗方法。她的不少诗歌平白如话,如诉家常,真切感人。如:“立秋方十日,渐觉火云移。凉飕西南来,一枕颇相。午梦犹未足,因思孙与儿。何以老耄人,而多儿女悲?我姑五十四,孙妇已来归。我今年相若,孙始就学时。”[2]3132(《长孙仁树就外塾》)诗人运用白描的手法叙事,写出了天气渐凉,其午睡后念及儿孙,因长孙入私塾读书的事而思绪万千。诗人用语平实,却对比鲜明,她感慨自己对儿孙的担忧,诗作充满画面感。但作者的真实意图不止于此:“读书首孝悌,富贵非所期。”[2]3136在教育子孙方面,吴坤元有着高远的志趣追求,她以儒家的崇尚孝悌之义、淡泊名利来诫勉子孙,于“庭训”般语言中寄寓了对长孙仁树的殷切期望。
诗人希望子孙勿汲汲于功名富贵,这在《有感示江男》中亦有体现。这首诗中,诗人亦采用以文为诗的写法,语言平实,绝无雕绘:“晚成亲不待,安用富贵为?以此长叹息,恐为燕雀嗤。菽水可承欢,藜藿可疗饥。庭闱有真乐,五鼎非所期。”[2]3136诗人告诫其子潘江要立身成人,不可为功名利禄所驱使,粗劣的饭菜足以尽孝道,足够奉养父母,只要家庭氛围和睦,追求“真乐”就是人生最理想的境界。而此“真乐”,即为诗人内心真实的人生追求。
“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吴坤元的诗歌得以代代相传,与其独特的艺术性有关。吴坤元非常注重修辞手法的丰富性和文学风格的多样化。
吴坤元的诗歌讲求修辞,起兴、引用、用典、借代、比喻、委婉等手法交错其中,彰显了其深厚的文学功底和驾驭语言文字的能力。例如:
依依杨柳丝,嫋嫋繁华枝。喜汝于归日,桃夭正及时。[2]3145(《送孙女归陈氏》)
扶风门下尽康成,绛帐渊源旧有名。不是皋比临下邑,何由鸾佩慰平生。[4]266(《赠居巢张夫人》)
第一首诗采用了起兴、引用的手法,使用叠词,借杨柳依依繁枝嫋嫋,引出作者的所咏之人——美丽的姑娘,这位美丽的姑娘是吴坤元的孙女。在杨柳袅娜的春日里,诗人“喜汝于归日,桃夭正及时”。她为窈窕若柳的孙女嫁给了如意的陈氏郎而欣喜。诗人采用引用的手法,暗引《诗经·周南·桃夭》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之句,生动传神地写出了诗人对孙女真挚的爱与祝福,同时也增强了诗歌的文学性。
第二首诗采用了用典、借代的手法。这首赠与诗所赠对象“张夫人”不可考,但依诗中典故可推知其当为书香世家之名门闺秀。马氏家族为陕西扶风县的郡望,名将马援即出于此。“康成”是东汉大儒郑玄,诗人用此借代扶风世家的才德之人,历史上扶风县马姓名人辈出。“绛帐渊源旧有名”,此处典故源自东汉著名经学家马融“绛帐授徒”的故事。据《后汉书》记载,马融经常坐在高堂之上,施绛纱帐,为弟子讲学。“绛帐”因而成为师门讲席的敬称。“皋比”义为虎皮坐席,古人有坐虎皮讲学的习俗,此处“皋比”意象亦取借代义,代勤学、奋学之风尚。诗人运用借代、用典手法,赞扬居巢张夫人出自诗书簪缨之家,学养深厚。
其他修辞手法亦贯穿于吴坤元的诗文中,如比喻手法,在《树孙二十志勉》中,诗人用“落笔成烟云”[2]3138这一暗喻手法,巧妙地赞扬其长孙才思敏捷,文采斐然。诗人亦使用委婉手法,如在《长孙仁树就外塾》中,诗人不忍直陈子女的先后亡故,而用“从前五枝秀,殇折惟一枝”来委婉地表达自己内心的伤痛。
“文化传统和时代精神是文学风格形成的最终社会根源。”[5]吴坤元所处的时代为明清时期,此期资本主义思想萌芽,追求自我解放思潮兴起。儒家文化在宋朝发展的新阶段——程朱理学中的糟粕部分束缚了女性的身心,因而女性的精神诉求日益凸显。吴坤元所处时代的文化传统和时代精神,促使其作品形成了或豪放或婉约的文学风格。
吴坤元的部分诗歌,创作视野较为开阔,主旨积极,意境雄浑豪放,充满阳刚之气。这与诗人的生活经历有关,她家境较为优裕,祖辈思想颇为开明,自幼得以接受文化教育,并拥有较广的活动范围,因而其才气才情洋溢在其作品中。
其豪放之语如:“尔之生辰梦李白,内外咸称谪仙谪。甫生三日气食牛,准拟将来搏鹏翮。”[2]3143(《戍申重五后七日男江五十》)这是吴坤元为儿子潘江50岁生日所作之诗,诗人开篇采用浪漫主义的手法,从潘江出生那日夜里梦见李白、潘江出生后3日即生龙活虎写起,寄寓了诗人对儿子潘江“将来搏鹏翮”的殷切希望。
在《重葺松声阁诸公惠诗漫赋》中,诗人开篇即以率直的语言表明心迹:“我慕松风响天末,我爱松涛振林壑。”[2]3142颇有诗仙李白“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赠孟浩然》)的风范。一个阁中女子能有谪仙人的气势,实属难能可贵,而这与吴坤元相对较为宽泛的生活圈、人际圈有关。这在她的诗作中可以体现:
五云深处来芳讯,贻我名香翡翠枝。可记好风清昼永,小楼同看和梅诗。[6](《寄敦复张夫人》)
这首诗所载内容是诗人与好友书信往来、互赠互约之事。“可记好风清昼永,小楼同看和梅诗”句中,“和梅诗”是明代抗击蒙古的英雄于谦的两首七言律诗,诗人借梅花写出了于谦如梅花般威严正直、凌霜傲雪的高尚品格和济世情怀。这首诗不仅道出了诗人经常以诗会友、切磋文学、增进友谊的生活情状,还反映了诗人虽为闺阁中人却有着男子般建功立业的豪情。
吴坤元的豪放还体现在面对自己的命运上,中年丧夫、子女亦有亡故的不幸经历并没有压垮她,虽有“四十六年事事乖,含悲掩涕向谁揩”[2]3155(《即事感怀》)的悲叹,但“横山幸剩一掊土,不用荷锄死便埋”[2]3155(《即事感怀》)的坦然豁达,足以令人对其充满敬仰:一位女性,能如此看淡生死,坦然地面对死亡,这与她宽广的心胸及丰富的社会阅历有关。这首七言诗运用口语化的语言,直言个人的感受和情绪,豪迈苍凉之情洋溢于字里行间。
吴坤元的部分诗歌,侧重儿女风情,表达含蓄,基调哀婉,风格婉约。这与诗人中年丧夫及诸多亲人早殇的经历有关。她的《追悼令芬》《戍子仲春夏氏妇三十初度赋以示之》《闻钟》等皆以婉约之风示人。如《追悼令芬》:
我生少逢迎,不藉亲与故。惟尔绕膝前,恩爱日已固。固知辨慧人,造物多相妒。或者终吾身,岂意邈焉去?从兹老来情,泪尽泣日暮。俯视砌上花,仰看庭前树。金埋犹可寻,玉坠无觅处。后会已茫茫,此意渺难住。[2]3132
从形式上看,这首诗运用了“以文为诗”的写法,如诉家常,却于无意中韵律婉转和谐,契合婉约诗的特点。“故”“固”“妒”“暮”“树”“住”皆押去声遇韵,“去”“处”押去声御韵,韵律较为工整,显示了诗人高超的驾驭语言文字的能力。
从内容上看,这是一首深挚清隽的悼亡诗,亦是一首含蓄秀婉的闺情诗。结合吴坤元的另一首诗《哭方氏外孙女令芬》可推知,方令芬是吴坤元娘家的外孙女,又是吴坤元的孙媳。“惟尔绕膝前”,孙媳在诗人膝下承欢,足见诗人与孙媳和睦相处,感情深厚。“恩爱日已固”,当言其孙与孙媳感情稳定,家庭幸福。这样懂事体贴的女性,偏偏“造物多相妒”,诗人肝肠寸断,“或者终吾身”,诗人甘愿替代孙媳故去。接着,诗人运用对仗的手法:“俯视砌上花,仰看庭前树。金埋犹可寻,玉坠无觅处。”诗人融情于景,花草树木犹在,但物是人非,令芬的香消玉殒给诗人带来无尽的哀伤。这样哀婉的情感在诗人诸多诗作中皆有体现。
王国维在《文学小言》中说:“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苟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7]可见王国维亦持“修辞立其诚”的观点,他认为作者高尚伟大之人格是决定其作品成为高尚伟大之文学的必要条件。因而文学作品的思想性是第一位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文学作品的思想性决定了其艺术性。吴坤元品德高尚,为人友善,又怀兼济天下的志向,其诗歌具有思想性和艺术性。
吴坤元的诗歌内容不拘明清时期桐城女性文学传统题材的藩篱,以感怀诗、题赠诗、写景诗居多,立意高远,体现了儒家知识分子经世致用、心忧天下的家国情怀,颇具思想性。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吴坤元能着意讲求诗歌的写作艺术,注重借助语言的外部形式来表达作品的内在意蕴,契合“修辞立其诚”的原则。因而,品读吴坤元的诗歌,我们可以窥见其所处时代的社会面貌、人物风情、生活习俗等,眼前自然浮现一幅幅鲜活动人的画面,这当得益于吴坤元深厚的文学底蕴和高超的诗歌写作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