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敏敏
“他从监狱里走来,他带着一个极小的官职,实际上以一个流放罪犯的身份走来,他带着官场和文坛泼给他的浑身脏水走来,他满心侥幸又满心绝望地走来。他被人押着,远离自己的家眷,没有资格选择黄州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朝着这个当时还很荒凉的小镇走来。”
在这段选自余秋雨《东坡突围》的文段中,“他”指的便是苏轼,此段所讲是苏轼贬官黄州,苏轼一生被贬无数,但这不是一次寻常的被贬。神宗元丰二年因御史李定等说他写诗讽刺了“新法”而被捕入狱,苏轼在这场“乌台诗案”中险遭丧命,后终获释出狱,被贬黄州。
其实苏轼所遭遇的不幸还不止这个,苏轼虽在黄州任团练副使,但却不得“签书公事”,做着有职无权无俸的闲官,由此可见,苏轼在黄州开田东坡,亦可谓无奈之举。
其实苏轼所遭遇的不幸远不止于此:“得罪以来,深自闭塞,……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从这封苏轼给朋友的信里所写,便可看出苏轼的处境。苏轼与平生亲友,几乎无信来往。
这便是元丰三年二月初到黄州的苏轼的境遇,物质困顿,亦无精神关怀,苏轼身遭重重围困,我们来看看苏轼在元丰六年十月写的一篇仅85字的小品文《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苏轼元丰三年二月贬官黄州,此时距离初到黄州已过去三年多,三年多的时间,是看开亦或沉沦其中?以苏轼的一向豁达,能否走出困境,这篇看似不起眼的小品文,你能从这85字中读出哪些情绪?
我们就着这85字试作品读。
“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
月下散步不是没人走过,但一次月色入户便成为夜游的理由,这理由随性,这理由更似借口。没有事先的计划,作者也许只是兴之所至想出去走走,便找了这么个“随性”且“文艺”的理由欣然坐起,坐起即行。又或者确实是因月色撩人想出去一走,无论是兴之所至亦或是月色撩人,可以说此时的苏轼已把“被贬”抛之脑后,没有丝毫的顾虑,不顾睡意浓,不顾深秋冷,不顾夜已深,不顾去何处,只顾着这月色入户便欣然起行,一个“欣然”定出了本文基调。
这种不成理由的理由,这种随意率性还体现在“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
为什么去承天寺,是承天寺有“张怀民”。“为乐”要成双,同乐相游,岂不更妙。而妙就妙在这随性:一“念”,是心头一动,不是费思量,一动便“遂”去,想到“就”做,也不思怀民睡了没,怀民愿同游吗?一个“念”字,一个“遂”字显示一切均自然而生。而此处的张怀民,亦有说道:元丰六年,张怀民贬黄州,最初便寓居承天寺。而苏轼初到黄州,寓居定慧院,二者皆为佛寺,而寓居之所为寺庙,则暗示两人同等惨遇:一为主簿,一为团练副使,同是居无定所的“被贬人”。张怀民后曾筑亭于住所之旁,以纵览江山之胜,苏轼名之“快哉亭”,由此可见二者亦是心胸开阔的同道之人。“同贬”“同道”,又怎不会是“同游”“同乐”之人,张怀民便是苏轼此时最佳的“一念之人”。
而天意也凑巧,这“一念之人”竟然“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夜深寻人,因无事先邀约,毕竟有所担心,或是天意凑巧,或是心有灵犀——怀民亦未寝,一个“亦”字,道尽苏轼心头一喜。看来无需多想,随性之事皆顺意发生。二人不光在“未寝”上很有默契,二人连步调均一致,不是“行”,而是“步”,慢慢走,慢慢欣赏,确实悠闲。
但承天寺的月景却也普通“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月光皎洁,夜色宁静,何处不如此。文坛大家苏轼在此处不费多少笔墨去写月景,只兴笔来此一句,而苏轼在《赤壁赋》中的月景:“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可谓洋洋洒洒,泼墨成长幅画卷,而《记承天寺夜游》中的月景则惜字如金,看来苏轼此时心不在月,只兴手来这一句:月光如水般清澈,竹柏叶子随风,如顺水流淌的藻荇。而苏子真正想说的是:今夜,月景宁静而清澈,月色的美唯有心境清静安闲的人方能领略。而句末一“也”字,恰是这一愉悦情感的宣泄口,别看只是个语助词,可如果把这词去掉读读看,“盖竹柏影”,语气读来就显平淡,苏子在此时心中的欣喜之情便仿佛如鲠在喉无从宣泄,而一旦加了“也”,即便我们读者在诵读时也不觉会放慢速度:“盖——竹——柏——影——也——”, 欣喜之情便通过这一“也”得以尽情宣泄。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便是苏轼自道今夜之景的普通,那么值得一提的是什么?是“闲”!苏轼在黄州,陷于物质精神的双重困境中,何以解困?“闲”正是这突破之道:清闲——悠闲——安闲。苏子无事夜游,是为清闲,夜游随性而为,是为悠闲,苏子的心情如这月色般宁静而清澈,是为安闲。而无数处于苏轼相同困境的人,或怨天尤人,或因不得志而郁郁寡欢,虽得空闲却不得清闲、悠闲、安闲。苏轼经乌台诗案到被贬黄州一番历练,恰如刘禹锡在和州,趁着这“无案牍之劳形”的空闲,由清闲趋于悠闲而至安闲。“闲人”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苏轼自诩“闲人”,是“自得”还是“自嘲”,亦或二者皆而有之,且看下面篇章——
苏轼在《书临皋亭》一文中所写:“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缭,清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坋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由此一段,苏轼的自在安闲可见一斑。
而苏轼在《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一词中所写:“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此词借月夜孤鸿,道出了作者内心的孤独与孤高的心境。
这两首诗词均作于黄州期间,但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而更有意思的是第一篇写于苏轼初贬黄州的元丰四年,而第二篇写于元丰五年十二月。时间是治愈心灵的良药,而以苏轼之豁达开朗,元丰四年便深悟安闲之道,怎以元丰五年却又重陷孤独抑郁?
其实,这一切并不矛盾:人的心绪本就复杂,反复的心情起伏亦是正常。正如“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一句,既有被贬却悠闲漫步的自得,也包含因被贬而无事可做的自嘲,所以同一句子包含不同心情亦属正常,而不同的时间段心情的反复变化亦属正常,因为人心本就复杂。
在《记承天诗夜游》中,我们看到了苏轼在黄州的怡然自得,而苏轼在黄州所写的诗词文中,更多的是豁达乐观之篇。
余秋雨在《东坡突围》中写道:“此时此刻,他完成了一次永载史册的文化突围。黄州,注定要与这位伤痕累累的突围者进行一场继往开来的壮丽对话。”
人生多逆境,逆境能成就人亦能困杀人,而苏轼在黄州完成了一次漂亮的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