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霞
《前赤壁赋》一直是苏轼的代表作之一,表达的是苏轼自黄州被贬之后的内心的复杂情感。在分析这首诗歌时,众多老师总是把苏轼归为乐观旷达这一形象。他们的理由是文中的关键词是由乐转为悲,再转为喜,由此认为苏轼旷达乐观,对自己的人生境况不放心上。而笔者通过对这篇文章众多意象的分析以及内容的对比分析,结合其人生经历,发现苏轼不但不能算是旷达派,甚至可以算是悲凉痛苦派。
在研究该文意象时,老师基本上都会围绕“水月”两个意象来揣测情感。笔者姑且亦从“水”这个意象入手进行分析。
文章初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此时的苏轼,看似心情平静,在这短暂的平静中,他不禁咏诗高歌。但快乐是短暂的,只是“少焉”,就变成了“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此处,水天交接,白雾笼罩之场景,传达的是没有希望的茫然失措之感。“月失楼台,月迷津渡”,秦观的这个诗句,同样可以用在此时的苏轼身上。在这个找不到出路的茫茫水面之上,舟只能“纵”之“所如”,而此时的苏轼,同样如此。我们可以参看这篇文章的写作背景:壬戌之年,正是乌台诗案后苏轼被贬黄州的第三年,这一年,雪堂落成,苏轼摆脱了寄居寺院的命运,有了安顿之所。这种喜悦,在漂泊无定的人看来,给了自己一个稳定的希望。故而文章开头的风是“清风”,水波是“不兴”。这与作者的遭遇是相关的,但雪堂并未能给苏轼一切安定要素,同样这一年,苏轼写道:“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黄州寒食二首·其二》),可见,生计之苦并未有太大改变。这一年里,贬谪之耻,戴罪离乡之悲,体衰多病之苦,再加上无法安稳的生活,当众多打击加身时,苏轼茫然不知所措就成了必然的反应了。在这样的反应下,人就如水上之扁舟,无法掌控水的流向,无法看到出路,一切都是被动,一切挣扎也都是徒然,所以怎么办呢?道家的思想影响着他:算了吧,可以悄悄地告诉自己,我正“冯虚御风”“羽化登仙”呢!这是何等的自欺欺人,而这自欺欺人的背后,是怎样的压抑与痛苦的心灵折磨。命运多舛,无法掌控,人生无寄,似“遗世独立”。只这“水”的意象初现,就未摆脱深层的悲凉!
“水”的再次出现是在文章明显点出“乐”的地方。此时“乐甚”,甚至高兴得在“扣舷而歌”了。我们姑且不考虑此处“饮酒”到底是因高兴而喝酒还是希望借酒浇愁,我们单看此处的“水”。此时的“水”在月色的照耀下不再迷茫朦胧,而是“空明”,是“流光”倒影。空明二字总能给人心灵纯澈之感,似乎苏轼极力透过这二字告知读者他内心已放下一切,只追求单纯的快乐。可真的如此吗?我们看他吟诵出来的歌:“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心怀是渺茫的,心中寄托的美人在溯流光却追不到的另一方。苏轼在黄州三写赤壁,并非他历史知识缺乏,他明知此处并不是真正赤壁场所,却总是借赤壁抒发情感。原因简单,不过是潦倒失意的诗人总会想起年少成名的周瑜和豪气冲天的曹操罢了。这些英雄,总能激荡起苏轼一直未灭的梦,这梦虽美,但却如镜花水月,如隔水美人,怎么也追寻不到。水路越空明,道路越空旷,人生的理想,哪里能实现?无怪乎此时的客之箫声“如泣如诉”了,随声而舞的龙,随之而泣的妇人,不过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另种表达罢了!
“水”的第三次出现,在主客问答里。这一部分并未直接写水,可却是由眼前的水产生联想。眼前的水让他想起了“横槊赋诗”的曹操,当年气势如虹,横刀立马。英雄如孟德,已是诗人仰慕的对象,可即使这样的对象也是流星划过,转瞬即逝。所以,苏轼极力想说服自己,妄图摆脱从一开始就压抑自己的悲凉情绪,他想要“渔樵”“扁舟”作伴,以此聊寄此身于茫茫宇宙之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苏轼再次提到了仙,不同的是,前一次仙可以算是一次心灵的麻醉,这一次的仙,却是心灵的出逃。可人毕竟是凡人,逃不出被掌控的命运,无法操控想要的快意人生,所以无奈之下,只能感慨一句“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水”的第四次出现,是在苏轼与客的说理之中。苏轼试图劝客,流水的逝去是自然之景,长期如此,不必在意。甚至由此展开“变”与“不变”的哲学思考,进而得出结论:不必羡慕那些求而不得之物,只需欣赏明月清风,即可悠然自乐。不少老师、学者亦由此部分被说服,更何况后文还有“喜”字。可我却要说,这一部分亦是表现作者深沉悲凉之处。且看文章“天地之间,物各有主”一句即可知,苏轼不过是求而不得之语。万事万物皆有主,一切都不是自己努力就可实现的,那人的追求又有何意义呢?建立在这样的理解上,再来看苏轼一生的挣扎,他也曾豪情壮志,也曾心怀梦想,可一场无法抗拒的政治遭遇,使得他多年的愿望化为乌有。这个时候,只能以一种自嘲又催眠的口吻告诉自己,我还有清风明月,我不是一无所有。
文章最后说“客喜而笑”,这种笑真的是开心的笑?真的是旷达的心态吗?若果真如此,又何必继续喝酒,狼藉于舟中呢?那击打空明溯流而上的扁舟,真能带他找出一条出路吗?显然不能!所以,真要逃脱,只能到梦中找寻了。
旷达之语一般借由景色的渲染,或含蓄或直白的语言表述。譬如苏轼在另一篇《定风波》中,就借由“烟雨”和“也无风雨也无晴”来表达一种乐观旷达的心态。但这篇文章的写法并非如此,除了主客问答这一明显的写作技巧外,笔者认为,主要运用的是对比映衬手法。
首先是主客间的对比映衬。主客的情绪似乎是对立着出现,苏轼乐时,客的箫声转悲;客悲之时,苏轼极力地规劝,最终二人同“喜”。但由前文意境的分析我们可知,不管是一开始苏轼的乐还是最终二人的喜,都是一种心灵的自我麻醉,这种自我规劝式的对比写法,反而更能勾起读者的同情,他就如同一个始终得不到爱的孩子,不停地寻找着爱,找不到,反而不停地安慰自己,这样的对比,怎能不让人心疼呢?
其次是曹操与主客二人的对比。赤壁产英雄,曹操当年武能率军“破荆州,下江陵”“困周郎”,文能“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可谓一时风云无俩。而主客不过是“沧海之一粟”,命运遭遇截然不同。这种差距易让人产生极端失落之痛。这种痛深入骨髓之时,难以忍受的人就会自我麻痹,试图解脱,才能给自己活下去的勇气。所以,对比之后苏轼借客之口马上劝慰:即使是“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当悲痛由个人遭遇变为同等遭遇时,人似乎也获得一种渺茫的安慰,大概也是变相的“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心理吧?
由上可知,不管我们从意象还是写法角度看,苏轼最终都没有真正的抒怀,而是进入到催眠般的深层悲伤之中。所以,非要借此篇文章作为其“旷达说”的代表作,可谓谬矣。
相反,我们不如用苏轼的自题句来概括这篇文章的心理:“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