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军亮
(阳城县文物博物馆,山西 晋城 048100)
在明代近三百年间,阳城县城池共有四次维修记录,分别是景泰、嘉靖、万历和崇祯年间,与泽州府下辖其他县城池重修时间高度重合,如景泰、弘治、正德年间,除陵川县外,其他各县都有维修记录。嘉靖、隆庆和万历年间,都有增筑敌台、敌楼的记录,这与当时的社会背景有很大的关联。崇祯年间更是因农民起义,均有复修或增修,沁水县城池甚至被攻毁后重修。
阳城县文物博物馆现藏有《阳城初甃砖城记》碑刻一通,勒石于明万历七年(1579)二月,圆首青石质,身首一体,通高152厘米、宽65厘米、厚26厘米,碑座后加。碑首正中竖体篆书五字“阳城修城记”,两侧线刻两只祥云展翅凤凰纹。正文16列,七百余字,楷体竖书,阴刻,邑人王谠书。碑身文字纹饰均用阴刻手法,唯有碑首五字是减地凸起刻法。碑身左侧有磕碰损伤,部分字迹有磨损,整体保存情况良好。碑文如下:
夫诗咏城方营谢,传善,豫备不虞。记载城郭为固,是设险守国,王公甚重也。惟棘材谫识,安燕雀堂忽桑土,计以集大、兴大役为不易,率以无戎而城籍口,迨烽烟映堠,金革屯郊,欲据以为守,负以为战,嗟何及矣?阳城即《禹贡》濩泽县,唐初自县西泽城里徙治于兹,水北山南,虽若岩邑而城垣未筑。正统己巳之变,邑宰黄冈刘公以文,特因丘陵为之,尚未砖甃。二百余年,乡冢宰王公,卓识渊猷,复隍廑虑,独知京兆大尹张公德裕价人,才优,盛受以甃城,绩圣之功。遂总督是任,兴发博济,受赈者子来趋□□,周垣悉磐甓固甃,楼橹雉堞,鼎建维新。日偕二尹衡公允中,三尹刘公甲,莲幕孙公仪,分省其事。中丞高公、臬台贺公、郡伯于公,深加奖劝,时均犒赉,民忘其劳,半载金汤就绩。□巽维先师庙奠焉,尤极慎重,俾堡官杨鸾□□祖,于庙前拓筑丈余,树瑠璃壁一座,左右建蛟腾凤起二坊,东南筑数巍峰,象应文笔。由是礼殿深邃,义路荡平,山环河绕,宏敞高明,成城哲夫,隆盛有征。学博王先生明、赵先生玠、贤士之杨元祥、张书绅等,遹观厥成,颂声有作,以化源子王谠记诸石,谠以昔论践华称方汉,诩形胜尔。张公将有进于□□□兴庠序,贤哲期弦诵:此城发仓廪,黎庶不委去;此城除戎器,暴客罔窥窬;□城节□□□之储蓄实勤怃字,城之生聚蕃。辨鼠雀以□城狐,问豺狼以驱城虎,经营规画,咸保障訏谋维城至计,冀任专城则内地重,寄干□则□郡□翊,王城则朝廷重,万国荷,安堵之,休四夷。敕封疆之守□垣王□长城寰□,当有文优重□□者,记传为百城表率。谠也山民管见,特引其端公名、应诏号,征吾奕世科□接□专城,闻迺考河间府君曾□岚县□□□□功铭金石,俎豆桑梓,公事业盖有所本,敢并记之,以昭咸阳世家。
万历七年二月□日 儒学教谕王明 训导赵玠
碑文作者王谠,《阳城县志》有传:“王谠,字介石,擅古文词,旧乘阙略,谠广采旁搜,颇称详备,以明经授万泉(今运城市万荣县)训导,迁府教授。”主要记述了万历六年(1578)阳城县令张应诏带领社会各界,首次完全用砖修筑城墙和维修学宫之事。
碑文提及的正统己巳之变即土木堡之变,指正统14年(1449)明英宗北征瓦剌,兵败被俘的历史事件。该事件导致明朝精锐军队损失殆尽,出现严重的军事危机和社会危机,社会动荡,民心不安。景泰帝即位后励精图治,击退了瓦剌入侵,整顿和改革了政治、经济,改变了边防政策和军事制度。边防政策方面,由积极进攻转变为被动防守,最终形成著名的九边防御体系(九边是明代北部边塞的九个军事重镇,建有大量的军堡、城堡,甚至村堡,结合长城,构筑起牢固的边防);军事制度方面,因主力尽损,军户制名存实亡,开始实行募兵制,军队战斗力大大提高。
土木堡之变的巨大影响,以及九边防御体系和募兵制的推行,使得内地开始大规模维修加固原有的城池,提高防御能力,这就是景泰至正德近七十年间,泽州府辖区各县都维修城池的历史背景。
明后期,嘉靖、隆庆至万历年间,随着阶级矛盾的激化,各地区不断出现匪患、农民起义,社会开始动荡。为寻求自保,各地又在此期间集中维修加固城池,增宽护城河,甚至增筑敌台、敌楼,不断完善军事设施,加强城堡的防御能力。可以说,伴随着社会动荡不安,各地大兴土木,维修城池。泽州府辖区各县此间的城池维修就是在此背景下进行的。
明末崇祯年间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席卷全国,更是倒逼泽州府辖区各县再次维修城池,有经济能力的里社甚至自行修建村堡,尤其是在沁河流域,现今尚存崇祯年间修建的湘峪古堡、砥洎城、郭峪古城、皇城相府等古村堡,被评定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如今成为晋城市的珍贵文化遗产,晋城古堡群的典型代表和象征。
《阳城初甃砖城记》作为重要的实物载体,完整记载了阳城县在明代几次维修中规模最大、最有影响力的一次城池维修始末。关于此次维修,文史资料也很多,《泽州府志》《阳城县志》有记录,阳城籍时任吏部尚书王国光与泽州知州于达真也分别撰文《阳城县新筑砖城记》《阳城县新甃砖城记》(收录于《阳城县志·艺文》)记载。本文结合这些文献资料,将碑刻与文献相互比对印证,试着接近万历年间的这次维修历史。
阳城县城建于北魏兴安二年(453),始为土城。
首次维修发生于景泰元年(1450)。《泽州府志·营建制》记“明景泰初,知县刘以文甃砖,于东西门建楼,南建房并敌台九座,浚壕深如城高数”;于达真《阳城县新甃砖城记》“城东西面故甃以砖,而南若北,竟以先劳中废,犹覆土尔”,由此可知因土木堡之变,知县刘以文在次年即景泰元年,紧急对城池进行维修,用砖修筑加固了东西两面城墙,增设敌台,加深护城河。
第二次维修发生于嘉靖年间(1540-1542)。《泽州府志·营建制》记“嘉靖间,知县杨登又易以砖堞”,即在嘉靖年用砖修建城堞。
景泰元年的维修规模较大,嘉靖年间的规模较小,这两次维修都起到了应有的历史作用,也为万历年间的维修奠定了基础。
维修之前的夯土城墙存在隐患,王国光《阳城县新筑砖城记》和《阳城县志·职官·张应诏传》等均有记载:“旧系土城……岁久,颓窳者半”“城东西面故甃以砖,南北犹覆土,岁久,寖颓圮”。
当时的阳城城墙一半砖墙、一半夯土墙,首先不美观,其次夯土墙不坚固,经日晒雨淋、日积月累的自然损耗,出现凹陷、坍塌等现象,需及时维修。
明嘉靖年间,阳城的匪患较为严重。王国光《阳城县新筑砖城记》“往岁,亡命大猾啸聚近千,据难川为巢穴,劫夺村墟,煽动远迩,将五六年,且易视城垣,数数窥伺,民惊怖四出,至勤官兵一剿,地方一大厄也。”于达真《阳城县新甃砖城记》“在昔,鳔山之役,动勤王师,绎骚两邑。”《泽州府志·四十九卷·兵燹》“嘉靖四十四年,西南八十里,沁水难川贼牛大、牛二、延三等,假开垦山田,刼掠败,会剿,官兵用招抚计擒之。”
这些文献记述的是嘉靖年间,在阳城县西南与沁水县交界处出现了匪患,长达五六年,官府在嘉靖四十四年(1565)平息暴乱。这次暴乱时间长,危害大,导致了百姓人心惶惶和多年社会不稳定。
碑文“兴发博济,受赈者子来”,描述了这次自然灾害的景象。《阳城县志·张应诏传》与王国光文均记“且值岁饥,民以佣活者甚众”。出现岁饥,必然是因大的自然灾害。《泽州府志·卷五十·祥异》记“万历五年八月,阳城螟(省志)”。正是因为这场自然灾害,导致全县秋季粮食歉收。随着百姓存粮渐无,加之当时粮食流通困难,很难从邑外补给,因而在万历六年年初出现饥荒。
衙署修筑城墙需要劳工,老百姓需要活下去,于是官方广泛救助,对劳工来者不拒,老百姓既是雇役者,也是受赈者,大量的老百姓因而存活下来,可谓幸事、善事。试想如果没有这次长达八个月的修城之事,在当时抗击自然灾难能力非常弱的年代,全县会有多少人和家庭面临灭顶之灾,故王谠在碑文中特书一笔以记之。
面对夯土城墙逐渐凹陷、坍塌的内部之忧,以及匪患导致社会动荡的外部之患,即使面临严重的自然灾害,但为防患于未然,最终阳城县时任县令张应诏痛下决心,组织全县进行了第一次大规模的、完全用砖维修加固城墙的历史事件。
碑记“乡冢宰王公……日偕二尹衡公允中,三尹刘公甲,莲幕孙公仪,分省其事。中丞高公、臬台贺公、郡伯于公,深加奖劝,时均犒赉”,与《阳城县志·职官表》、《山西通志·职官》、王国光和于达真的叙事一致。
当时山西巡抚高文荐、巡按山西御史右参政田乐、按察使副使贺邦泰等官员纷纷捐俸禄,泽州知州于达真协助,数次援助粮食和钱财。阳城籍吏部尚书王国光亦捐款,捐的是万历皇帝特赐的“治第之金”,体现了他情系桑梓、公而忘私的奉献精神。
关于王国光捐款之事,清康熙年间吏部尚书陈廷敬曾撰文《阳城白巷里免城役记》(收录于《阳城县志·艺文》),记述了因王国光捐款修城墙惠及后人,康熙十九年(1680)时任县令免除王国光后裔——白巷里人(今润城镇上中下三庄)的修城赋役。润城镇中庄村现存嘉庆元年(1796)《重记阳城县白巷里免修城役碑记》石碑亦有记录。
时隔130年,万历六年知县张应诏将景泰年修建的东西砖墙拆除,一并新修,历史上首次砖甃四面城垣,《阳城初甃砖城记》应理解为初甃四面砖城,《阳城县新筑砖城记》和《阳城县新甃砖城记》着重体现“新”,由此将阳城城墙的修建年代确定在明万历六年。
巍峨坚固的砖城墙,高耸的敌台、敌楼,濩泽河、西小河和小后河从四面环绕而构成天然的护城河,使得阳城县城防御完备、易守难攻,在明末清初动荡时期,使百姓多次免受兵灾战乱之苦,有文献为证:
《阳城县志》:“自城之甃也,不二十年,当崇祯壬申、癸酉,寇盗叠至,卒侍以安。及顺治初,李自成部贼刘忠众数万来围城,攻连昼夜,然卒不得破者,城甃甚固。”
陈廷敬撰《阳城白巷里免城役记》:“寇晋,晋郡县罔不破坏者。攻阳城县,城卒赖甃以完,贼无所得,引去。其后,天下数更变故,城不被兵,甃之功为多焉。”
万历年间在维修城池的同时,还对学宫进行了维修,碑文记述如下:
(1)“于庙前拓筑丈余,树瑠璃壁一座,左右建蛟腾凤起二坊。”这是阳城县官建忠义孝悌坊和节孝坊的记载。蛟腾坊即忠义孝悌坊,记录表彰忠臣、义士、孝子的男士,凤起坊即节孝坊,记录表彰贞洁列女。
(2)“东南筑数巍峰,象应文笔”,即始建了聚奎亭(魁星阁),两层四角。阳城籍康熙年间户部左侍郎田六善撰文《重建魁星阁聚奎书院记》(收录于《阳城县志·艺文》)对这次创修有记载,康熙年间维修时改建成三层五角。
碑文记“唐初自县西泽城里徙治于兹”年代有误。
据《泽州府志·营建志》“阳城县后魏兴安二年筑”,《阳城县志·建置沿革》“文成帝兴安二年,自故城移今治”,王国光文记“魏兴安中徙今治,唐天宝乃易名阳城”,碑文所述唐初有误,应为北魏兴安二年。
(1)杨兰阶所著的《阳城金石记》记录王国光《阳城县修学记》年代“隆庆六年三月”、《阳城县新筑砖城记》“万历五年”有误,应订正为万历七年。
王国光撰文与本碑文内容吻合,应是同期受邀写文,时间同在万历七年,《阳城金石记》可据此订正。
(2)《阳城县志·职官表》县令刘以文的正统十年任有误,应订正为正统七年。
《阳城县志·职官·刘以文传》“正统七年,以温州府照磨擢阳城令……历九载”,正统七年历九载,正是景泰初年,与《泽州府志·营建志》“明景泰初知县刘以文甃砖”合,职官表却记正统十年,应是笔误。
(3)《阳城县志·职官表》张应诏“万历六年任”、训导赵玠“万历九年任”、典史孙仪“万历七年任”均有误。
碑记是万历六年的事情,另有王国光记“万历五年,新尹张君至……以六年三月起工”,张应诏应在万历五年就任。碑文记载训导赵玠和典史孙仪,于达真亦记,他们和县令一起参与了维修工程,任职均应在万历六年之前。
(4)《阳城县志·卷十八·灾详》“隆庆五年八月,有螟”有误,应订正为“万历五年八月,有螟”。
《山西通志》《泽州府志》均无隆庆五年八月的灾荒记载。《泽州府志·卷五十·祥异》“万历五年八月,阳城螟(省志)”与碑文和王国光记载可互为印证,证明万历五年八月的螟灾与次年年初出现岁饥的因果关系,故《泽州府志》记载准确。
万历六年阳城县的城池维修,三月开工,十月竣工,历时八个月,费白银五千余两,是明代规模最大的一次城池维修。此次维修面临严重的自然灾害和经费不足的窘境,甚至出现饥荒,可谓困难重重。但是在阳城籍吏部尚书王国光的大力支持,在中丞、御史台、臬司、泽州知州等各级官员的鼎力扶持,在以县令张应诏为首的县署同僚的共同努力和众百姓的辛苦劳作之下,最终完成阳城县历史上一次伟大的工程,可谓众志成城,由此确保了明末清初县城民众数十年的平安,实现了城池的防御功能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