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青
(中国农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83)
中国共产党社会思想史研究,既是深化和拓展中共党史研究的一项基础性议题,也是深入阐释和推进中国共产党引领的当代中国社会发展变迁的重要命题。有学者已从总体上对中国共产党成立至今其社会思想形成和发展的历史脉络、阶段性特征①宋学勤:《中国共产党社会思想史的逻辑展开》,《马克思主义研究》2018年第2期。及其百年的演进逻辑②宋学勤:《中国共产党社会思想的百年演进》,《史学集刊》2021年第1期。作了初步梳理和概括,并且尝试提出了开展中国共产党社会思想史研究应当从中共社会思想与当代中国社会之间相互形塑的总体性特征出发,围绕社会主义社会的构建、运行与秩序这一主线,将其发展流变置于古今中外的时空方位中进行诠释的理论框架。③宋学勤、李青青:《分野与贯通:中国社会思想史与中国共产党社会思想史》,《社会学研究》2021年第4期。但对不同历史时期中国共产党社会思想的应然与实然,仍缺乏基于文本和实践的进一步探讨和深入研究。特别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共产党领导制定和实施的十四个五年计(规)划所蕴含的丰富的社会思想,尚未引起学界足够的关注和重视。“一五”时期作为新中国各项事业起步和奠基的关键历史时期,是中国共产党社会思想和新中国社会建设发展的关键逻辑节点。目前关于“一五”时期及“一五”计划的关注点,仍集中于“一化三改”的基本任务和以工业化建设为中心的经济布局及其理论认识与成就得失。①参见苏星:《计划·比例·平衡——读〈关于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几点说明〉》,《教学与研究》1984年第5期;吴群敢:《关于我国“一五”计划基本任务两种提法的探讨》,《党史研究与教学》1994年第1期;岳珑、王涛:《政府宏观规划与地方城市化——“一五”计划、“三线”建设与陕西城市化初探》,《当代中国史研究》2001年第1期;迟爱萍:《新中国现代化建设的起步——兼谈陈云对“一五”计划的贡献》,《党的文献》2016年第2期;王丹莉:《“弹性”的计划——“一五”计划完成前后新中国领导人的有关思考》,《党的文献》2017年第1期。这表明,长期以来学界关于新中国成立后至改革开放前处于“强国家,弱社会”模式②孙立平、王汉生、王思斌、林彬、杨善华:《改革以来中国社会结构的变迁》,《中国社会科学》1994年第2期。等思维定式仍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对以五年计划为载体的中国共产党社会思想和社会建设实践的研究。个别文章虽对“一五”时期中国共产党“重点建设,兼顾民生”的民生观的背景、内容及结果作了简要分析③豆庆升:《“一五”时期中国共产党的民生观考察——基于对“一五”计划的文本分析》,《长江论坛》2015年第3期。,但由于缺乏思想逻辑的深层次演绎,使得真正需要进一步阐述的实质内涵被掩盖。鉴于此,在“十四五”规划和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征程开启之际,借鉴“社会运行论”这一有中国特色的社会学理论④郑杭生:《社会运行论及其在中国的表现——中国特色社会学理论探索的梳理和回顾之一》,《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4期。以及“社会思想史的知识框架与理论范式”⑤江立华:《社会运行论与传统社会思想的互构共契——郑杭生先生在中国社会思想史研究中的贡献》,《社会学评论》2015年第1期。,以五年计划的开篇“一五”计划文本与实践为研究对象,考察这一时期中国共产党围绕社会主义社会的构建、运行与秩序所作出的整体安排及其因果联系所蕴含的社会思想内涵,不仅必要而且必需。
“一五”时期,围绕社会主义社会的构建、运行与秩序这一主旨,中国共产党领导制定和实施的第一个五年计划,突出以重工业为重点的工业化建设所具有的优先性和重要性,对此阶段人民物质文化生活水平的提高则注重适当性和渐进性。并且,“在发展生产和提高劳动生产率的基础上逐步地提高人民的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的水平”被作为确保“一五”计划可靠性需着重注意的问题之一来处理。⑥《中华人民共和国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1953—1957)》,人民出版社,1955年版,第15—16页。从而,这一时期中国共产党的社会思想呈现出“先生产,后生活”⑦“先生产,后生活”是新中国成立后至改革开放前,为促进和推动社会主义建设而将生产放在第一位、生活放在第二位的经济建设口号和原则,其中也包含有个人利益服从于集体利益的引申含义。1953年《人民日报》刊登的一篇文章曾指出,不能机械地提“先集体,后个体”“先生产,后生活”,而应当在重视扶植合作组织的同时,照顾个体社员的生产和生活(参见《稳步开展农村信用合作事业》,《人民日报》1953年8月6日)。20世纪60年代初,“先生产,后生活”成为大庆石油会战的精神和经验口号,并逐步成为全国各地建设社会主义的口号。改革开放初期,学术界围绕社会主义生产目的问题展开了讨论,集中对“先生产,后生活”进行了学理上的讨论和批判。即便如此,应当明确的是,“一五”时期的“先生产,后生活”并非只顾生产、全然不顾生活的带有片面性的错误方针。的基本表征。
新中国成立后,全面执政的中国共产党所面临的根本任务,是使中国由落后的农业国转变为先进的工业国,“把中国建设成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①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第七届中央委员会第二次全体会议上的报告》,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1页。。与此同时,不断改善人民的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作为中国共产党初心和使命的内在规定,“是全国最大多数人民最大的要求和希望,也是中国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力求实现的最基本的任务”②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国以来刘少奇文稿》(第2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在生产力水平低下、人民生活穷困的情况下如何完成好工业化建设与改善人民生活这两个任务,平衡好二者之间的矛盾,是关乎国家总体建设的基本问题。1950年刘少奇提出的设想是,在经济恢复的基础上,先以发展轻工业和农业为重心,再建立一些急需的国防工业,取得成效之后发展重工业,以便为工业发展准备积累,并将人民十分低下的生活水平提高一步。③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国以来刘少奇文稿》(第2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5页。朝鲜战争爆发后,毛泽东指出,“我们所进行的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建设事业,都要考虑到敌人就在面前这个情况来讨论和决定”④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94页。。于是,“国防第一”一度成为国家财政计划的指导原则。但对于重工业建设,陈云认为,“要有计划、有准备。开始时,要求不应该太高,因为条件不够。五年计划中,第一为恢复,第二为布点”⑤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陈云文集》(第2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260页。。
然而,随着“三年准备工作”进入最后一年,以重工业和国防工业为重点的工业化方针开始明确。1951年底中央即决定实行精兵简政、增产节约和“三反”运动,以便“用一切方法挤出钱来建设重工业和国防工业”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2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475页。。毛泽东在修改决定草案时补充,在完成国家工业化的过程中,“首先重要并能带动轻工业和农业向前发展的是建设重工业和国防工业”⑦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1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426页。。在“1953年计划”和“五年建设计划”的编制指示中,以重工业为大规模建设重点,集中有限的资金和建设力量,“首先保证重工业和国防工业的基本建设”⑧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3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449页。的方针最终被确定下来。这意味着,首先要将有限的资源主要投入到发展生产中,其次才是改善生活。毛泽东也对此进行了阐述,他认为为人民当前利益(生活)的小仁政与为人民长远利益(重工业)的大仁政必须兼顾,但现在的重点应当放在大仁政,即重工业上。⑨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2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163页。也就是说,要“先生产,后生活”。
过渡时期总路线提出后,在中宣部制发的《关于党在过渡时期总路线的学习和宣传提纲》中更为鲜明地指出,“社会主义工业化是全国人民的最高利益,一切局部的暂时的利益都应当服从于这一最高利益”,为此,“人民生活的改善就不能不有相当的限度;它必须服从生产的发展,它的速度必须较低于生产发展的速度”。⑩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4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712页。在过渡时期总路线的指导下,“一五”计划的文本与实践,集中呈现了“先生产,后生活”的设想和安排。然而,“先生产,后生活”本身有着丰富复杂的社会思想蕴意,既不能视为改革开放初期所讨论和批判的片面强调追求生产增长而忽视生活改善的经济思想①改革开放初期经济学界曾围绕社会主义生产目的问题,对“先生产,后生活”展开了讨论,大多数学者认为“先生产,后生活”是违背马克思关于生产与消费关系原理的,是负面的经济发展指导原则。参见中国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部分研究会编:《论社会主义生产目的——全国社会主义生产目的讨论会论文集》,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中共中央党校理论研究室编:《社会主义生产目的问题讨论选集》,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1年版。,也不能简单地看作突出所谓民生建设让步和牺牲于工农生产的“战略性负担”或“政策性负担”的民生观念②马兵:《中国共产党的民生观念研究》,西安交通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年。,需要将其置于中共社会思想史的总体历程中审视,才能更好地理解和阐释“一五”时期中国共产党的社会思想。
就“一五”计划的文本与实践来看,“集中于工业发展,特别是重工业的发展,这是它的一个最明显的特征”③[美]詹姆斯·R.汤森、[美]布兰特利·沃马克:《中国政治》,顾速、董方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04页。。有学者强调,社会思想应当是“在经济关系与社会关系中要侧重对社会关系的考察”④景天魁、王君柏:《文化自觉与中国社会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景天魁访谈》,《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但中国共产党关于社会主义社会的构建、运行与秩序的认识和思考本身是一个内涵丰富的思想体系,在各个时期的实然和表征也各有侧重。以工业化为中心,是这一时期中国共产党最重要的战略安排,也是理解和阐释中国共产党社会思想的重要基点。
在鸦片战争以来以“社会变迁”为主题的整个思想历程中,从最初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到建国前的数次工农立国论战,无不包含着各个阶层对强国和现代化的探索。如同费正清所言,中国共产党人对社会主义现代化有着“深切的使命感”,是“大力实现一个‘富强中国’梦想的搞现代化的人”。⑤[美]R.麦克法夸尔、[美]费正清编:《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革命的中国的兴起1949—1965》,谢亮生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67页。可以说,中国共产党一经成立,便将工业化作为建设社会主义社会及共产主义社会、实现民族复兴和人民幸福的一以贯之的目标和使命。早在20世纪20年代初关于“工业立国”还是“农业立国”的论战中,恽代英即作出“中国亦必化为工业国然后乃可以自存”⑥恽代英:《恽代英全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30页。的论断。1945年毛泽东在《论联合政府》中也说:“没有工业,便没有巩固的国防,便没有人民的福利,便没有国家的富强。”⑦《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080页。经由工业化建设一个富强、伟大的中国的梦想在新中国成立后开始具备付诸实践的条件。
1955年正式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1953—1957)》规定,“一五”计划以集中主要力量进行工业建设,建立我国社会主义工业化的初步基础与对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初步基础为基本任务。由于“工业基本建设计划是五年计划的中心”⑧《中华人民共和国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1953—1957)》,人民出版社,1955年版,第30页。,基本建设投资的58.2%用于工业建设,19.2%用于运输邮电建设,其余用于农林水利、文化、教育、卫生、城市公用事业等与人民生活联系更为紧密的事项投资比例均不到10%。“一五”计划要求到1957年时,实现工业总产值以年均14.7%的增速增加至535.6亿元,手工业总产值以年均9.9%的增速增加为117.7亿元,农业及副业总产值以年均4.3%的增速增加到596.6亿元。①《中华人民共和国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1953—1957)》,人民出版社,1955年版,第27页。文件明确表达,以重工业为主的“这种建设计划是我国五年计划的中心,而在苏联援助下的一五六个单位的建设,又是工业建设计划的中心。这种基本建设代表着我国人民的长远利益”②《中华人民共和国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1953—1957)》,人民出版社,1955年版,第30页。。
在“以发展重工业为建设的重点,集中有限的资金和建设力量,首先保证重工业和国防工业的基本建设”③廖盖隆等编:《中华人民共和国编年史》,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9页。的主体基调下,各个年度计划开始实行。同时推进的对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成为工业化建设的有力支柱。由于重工业是投资的重点,因此,农业发展更多地依靠“诸如防洪坝和灌溉渠这样的资本构成低、劳动密集型的工程项目”④[美]费正清、[美]赖肖尔:《中国:传统与变革》,陈仲丹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523页。,以及“更有效地利用劳动力、土地和其他的投入(首先是靠普及互助组的办法)”⑤[美]R.麦克法夸尔、[美]费正清编:《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革命的中国的兴起1949—1965》,谢亮生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67页。。统购统销政策的实行,使得农业剩余更为集中统一地被用于支持工业化建设,包括机器进口的支付、轻工业所需的原料以及城市不断增加的工人的口粮。⑥[美]罗德里克·麦克法夸尔:《文化大革命的起源·人民内部矛盾(1956—1957)》,魏海生、艾平等译,求实出版社,1989年版,第18页。从而,伴随着农业相对缓慢的增长,工业始终保持着高速增长的态势。尽管后期由于对经济发展速度的过高要求出现了“冒进”,但是成就仍然是巨大的。1957年“一五”计划完成时,工业总产值以年均19.2%的增速超过原定计划21%,手工业总产值以年均12.8%的增速比1952年增长83%,农业和副业总产值以年均4.5%的增速超过原定计划1%。⑦《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统计局关于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1953年到1957年)计划执行结果的公报》(1959年4月13日),《计划与统计》1959年第7期。
“一五”时期中国共产党对以重工业为主的工业化的重视及其成就的取得,固然有着“国情和工业经济结构”⑧刘国光主编:《中国十个五年计划研究报告》,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63页。的现实考量,但也是对“马克思主义扩大再生产原则”⑨[美]R.麦克法夸尔、[美]费正清编:《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革命的中国的兴起1949—1965》,谢亮生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64页。的经济理论的坚持以及对苏联工业化经验的借鉴,而更根本的还是在于建设一个富强、伟大的新中国的信念和使命。这种信念和使命的形成,既有着近代以来饱受欺侮压迫的深刻的历史记忆,也有着站起来后对美好未来的向往和期许。而且,如刘少奇所说,如果不进行工业化和电气化,使中国人民的生活水平逐步提高,“能够过富裕的和有文化的生活”,中国共产党的革命便失去了意义,非但不能说取得了胜利,反而要遭受可耻的失败。⑩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国以来刘少奇文稿》(第2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4页。从“革命教化政体”面临的强大绩效合法性压力来看⑪冯仕政:《中国国家运动的形成与变异:基于政体的整体性解释》,《开放时代》2011年第1期。,以工业化为基础推进赶超型现代化,从而保障民族国家的生存和发展,也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政权面临的重要任务。因此,1953年元旦《人民日报》发表的《迎接一九五三年的伟大任务》一文,将工业化称作“我国人民百年来梦寐以求的理想”“我国人民不再受帝国主义欺侮不再过穷困生活的基本保证”以及“全国人民的最高利益”。①《迎接一九五三年的伟大任务》,《人民日报》1953年1月1日。工业化所寄托的强国富民的愿望和理想,乃是这一时期中国共产党社会思想的基底和背景。
在强国富民的基底和背景之下,“一五”时期中国共产党社会思想的核心要义集中体现在其关于适当改善人民生活的一系列规定与举措中。一方面,强调努力改善人民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的紧迫性和重要性;另一方面,注重改善人民生活的渐进性和适当性。用毛泽东的话讲,即“人民生活不可不改善,不可多改善;不可不照顾,不可多照顾”②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2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164页。。
“一五”计划规定,要“在发展生产和提高劳动生产率的基础上逐步地提高人民的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的水平。”③《中华人民共和国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1953—1957)》,人民出版社,1955年版,第16页。具体来说,五年内要使工人职员就业人数增加到2 524万人,工资约增长33%,居住及劳动保障等得到适当改善;使农副业产值增长23.3%,农民人均产值增长12.2%;扩大医疗机构、增加医疗设施,广泛开展城乡爱国卫生运动,大力发展卫生、医疗和保育事业;通过发展学校教育、业余教育,开展扫盲工作和建设各项文化事业来提高人民的文化生活水平。这些内容的制定,是以保证重工业建设为前提,以在可能限度内渐进地、适当地改善人民生活为原则的。在具体的实践过程中,针对1954年以来工人工资增长较慢甚至有所降低的情况,1956年国务院颁布的工资改革的决定要求采取“使工资福利适当地逐步增加,但也不可增加过多,即不可不增,亦不可多增”④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949年10月—1966年5月》(第13册),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95页。的正确方针。对于农民社员的工作报酬,1956年通过的《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示范章程》中也规定“应该定得适当,不能偏高偏低”⑤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8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4年版,第415页。。
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对于这一思想原则的阐释来看,以工业化建设为中心的总体安排是最直接和最主要的考虑因素。社会主义的实现要以工业化创造的生产力的快速发展为基础,这是大多数中国共产党领导人的共识。因此,突出“渐进地改善人民生活”主要是出于一穷二白、内艰外困的国情现实考虑,体现了中国共产党强调发展经济以提高生产的“工具理性”⑥张德胜:《试从社会学角度提出一个中国社会思想史的教学纲领》,见陆学艺、王处辉主编:《追寻中国社会的自性:中国社会思想史论集》,广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5页。以及注重“专业化技术和物质进步的实际需要”⑦[美]费正清、[美]赖肖尔:《中国:传统与变革》,陈仲丹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532页。。然而,有必要指出,其背后有对被工业化的经济意义所掩盖的非经济价值的考量。金耀基曾说,“现代化的最根本的内涵是工业化”⑧金耀基:《从传统到现代》,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217页。,但“中国的现代化绝不只是工业化,绝不只是限于经济的层面……我们所希冀的是一个公正合理而富足的社会”⑨金耀基:《从传统到现代》,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244—245页。。不同于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业化依靠“无情地剥削本国人民和对于殖民地的掠夺”,新中国的工业化依靠内部积累,而且“只有由中国人民自己节约这一个办法”①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国以来刘少奇文稿》(第2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社会主义工业化的目标,则是要“建设成一个没有剥削、没有阶级、社会成员的生活可以不断提高的社会主义社会”②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经济贸易委员会编:《中国工业五十年:新中国工业通鉴》(第2部),中国经济出版社,2000年版,第932页。。在建设社会主义的主题之下,适当、渐进地改善人民生活,不是降低而是为了将来生活的不断提高而节约,本身包含着合理性和优越性。既改善又不多改善、既照顾又不多照顾人民生活的思想原则,突出体现了中国共产党人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即已形成的“平均主义的关心平民的生活作风”③[美]R.麦克法夸尔、[美]费正清编:《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革命的中国的兴起1949—1965》,谢亮生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48页。,以及“以建立公平的共产社会为建党立国的基础”的“价值理性”追求④张德胜:《试从社会学角度提出一个中国社会思想史的教学纲领》,见陆学艺、王处辉主编:《追寻中国社会的自性:中国社会思想史论集》,广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5页。。
“一五”时期采取的一系列由国家和集体包下来的制度措施,以保障大多数人特别是有需要的社会成员生活的切实改善为目的,鲜明地昭示着中国共产党所力图建设的公平正义的社会主义社会形态。新中国成立之初陈云即讲,“我们要照顾到大多数人民的生活水平”,“一个地方搞特殊是不公道的”,“为了国家,为了人民,为了子孙后代,我们应该准备度过这个困难时期”。⑤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陈云文集》(第2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13页。所谓“三个人的饭五个人吃”,也是同样的道理。从1953年开始,工业化与农业合作化的逐步开展,使得在城市工人以单位、在农村农民以合作社的形式被组织起来,并被纳入主要由国家和集体承担的保障网之中。工人五年内获得由国家为职工支付的劳动保险、医药、福利等花费共达103亿元,由国家投资新建的职工住宅面积达9 454万平方公尺。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统计局关于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1953年到1957年)计划执行结果的公报》(1959年4月13日),《计划与统计》1959年第7期。农民特别是老、弱、孤、寡、残疾的社员,也通过以“保证他们的吃、穿和柴火的供应,保证年幼的受到教育和年老的死后安葬,使他们生养死葬都有依靠”⑦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8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4年版,第423页。的五保供养制度为主的制度性规定,获得了基本的保障和福利。虽然曾出现一段时间内工资的增长速度过分低于劳动生产率的增长速度、因粮食征购过头引起农民不满的问题⑧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949年10月—1966年5月》(第24册),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78—179页。,以及由城乡人民生活水平距离拉大而引发的农村人口向城市盲目流动的现象⑨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中央文件选集:1949年10月—1966年5月》(第25册),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16页。,但总的来说,全体社会成员生活水平的改善是整体拉平性的,保持着较大程度的一致性。
同时,这种价值理性的追求,也经由贯穿整个“一五”时期涵盖生产和生活各领域、囊括各部门乃至社会全体的增产节约运动得到了更为广泛的宣示和实践。“一五”计划突出“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长期的艰苦的自我牺牲的努力”对于“建成繁荣幸福的社会主义社会”有着不可或缺的重要意义,要求任何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企业部门厉行节约,反对浪费。①《中华人民共和国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1953—1957)》,人民出版社,1955年版,第152页。为了积累更多的资金加快工业化速度,刘少奇强调:“在我们不饿不冻并能保持通常的健康的条件之下,我们尽可能多节省一点,少花费一点,以便由国家把资金积累起来,去加快工业化的速度。”②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国以来刘少奇文稿》(第2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7—8页。“一五”时期增产节约运动的开展与渐进地改善人民生活所包含的艰苦奋斗、节俭克制的要求和蕴意是一致的。
总而言之,对人民生活“既改善又不多改善”的思想原则虽然有着受客观现实所限的无力和无奈之感,但其中所包涵的中国共产党关于建立公平正义的社会主义社会的设想和理念及其努力却是强烈和明晰的。以毛泽东为核心的第一代中国共产党领导集体,以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勇于担当的精神和气概带领中国人民艰难创业。周恩来曾明确地说:“为着我们子子孙孙的幸福,我们不能不暂时把许多困难担当起来。”③《周恩来选集》(下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44页。在有限的资源条件下,国家对资源的统一调配既要力图确保人民长远利益——工业化建设的推进,又要切实地照顾人民当前利益——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的渐进改善。
秩序与进步作为中外社会学以及社会思想经久不衰的主题④郑杭生:《邓小平与当代中国社会学》,《华中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3期。,是中共社会思想史研究所必须考察的内容。秩序是“导致某种特定结果的格局,一种旨在实现特定目标或价值的社会生活安排”⑤[英]赫德利·布尔:《无政府社会:世界政治中的秩序研究》(第4版),张小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8页。。“一五”时期,通过“先生产,后生活”的安排,依托于资源的集中统一、社会的组织和整合,构建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总体性秩序,是中国共产党社会思想的旨归。
“先生产,后生活”,是以计划体制对资源的统一管理和配置为依托的。1950年《人民日报》发表的《学会管理企业》一文中提到,要“有计划、有步骤地克服当前的困难,逐渐把贫穷破产的国家变成富强,把人民的饥寒交迫的生活变成丰衣足食,领导人民一直走向我们理想的幸福的社会,社会主义的社会”⑥《学会管理企业》,《人民日报》1950年2月6日。。在统一国家财政经济工作的基础上,“一五”时期,配合集中力量开展工业化建设的需要,对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同时推进,加之对重要农产品实行统购统销,有效地实现了国家对经济资源的集中和整合。随之,各种各样的集经济、政治、社会等功能于一体的单位建立起来,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组织形式与社会制度——单位。类似地,农业合作化的开展,也将原本以家庭为核心单元的农民逐步纳入由互助组到合作社以及后来的人民公社的集体之中。这一过程,既意味着新中国计划经济体制的确立和形成,又标志着新的生产单位和治理单元的形成,使得社会作为结构整体被组织和整合起来。
单位与合作社的建立,极大地提高了社会的整合程度与国家的社会动员能力。如吉尔伯特·罗兹曼所指出的,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建立起一个能够渗透到所有社会团体中的“庞大的、富有献身精神的积极分子组织”,具有“使许多进一步的发展成为可能的重要里程碑”①[美]吉尔伯特·罗兹曼主编:《中国的现代化》,陶骅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467页。式的意义。由于党的组织系统向一切社会组织的延伸,各级党组织成为单位和合作社中直接行使行政权力的主体,并“通过组织群众而成为使社会凝聚起来的政治粘合剂”②路风:《单位:一种特殊的社会组织形式》,《中国社会科学》1989年第1期。。社会的组织和整合,在作为“先生产,后生活”实践结果的同时,反过来又为其认同的形成与深入实践提供了条件。处在单位或合作社中的民众行为,克服了以往“散漫无组织的状态”,能够在更大程度上“按照已设定的路径、方式展开,与体制、制度保持较高的匹配度”。③李友梅等:《中国社会变迁:1949—2019》,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版,第80页。一方面,国家通过单位、合作社实现对社会的管理、组织和动员,社会成员“社会行为的权利、身份和地位”以及基本需求也经由单位得到赋予和满足④李汉林:《中国单位现象与城市社区的整合机制》,《社会学研究》1993年第5期。;另一方面,以单位和合作社为联结点,民众的生产和生活与国家的建设和发展之间的联系也进一步密切起来。
通过单位和农业生产合作社所建立起来的国家与民众之间的相互依赖关系,使得国家利益既是执政党及政府各项决策的出发点,又成为社会和民众所关心的焦点。“一五”时期,在“人民的福利大多被解释成国家利益;而国家利益,则是以重工业部门的高速增长来衡量”⑤[美]吉尔伯特·罗兹曼主编:《中国的现代化》,陶骅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620页。的前提下,“先生产,后生活”所包含的建立富强伟大的现代化工业国家与公平正义的社会主义社会的理想,也开始渗入到每个社会成员的生产与生活之中。它鼓舞着人们既积极地投入到关乎最高利益和长远利益的工业化建设中,又努力地保持着节俭、勤勉的生活态度和作风。在生产中注重节约并增产粮食,“把节约的粮食投入再生产”,“多种秋菜,防备歉收”等⑥靳伯陵:《增产节约在农村》,《人民日报》1953年9月19日。,是为工业化积累资金的重要内容。日常生活领域内,婚丧喜事避免讲究“排场”、不用粮食饲养家禽等,被赋予了能够为国家节省粮食进行工业化建设满足国家和人民需要的意义。⑦徐先林:《教育农民注意节约粮食》,《人民日报》1953年11月5日。甚至,妇女“管好家务,不耽误丈夫上班”⑧《在增产节约的各个岗位上》,《人民日报》1953年11月2日。,在职工身体健康、精神愉悦等方面发挥积极影响,也被视为促进增产节约运动开展的有利方面。并且,妇女被号召“加强团结、勤俭建国、勤俭持家、继续争取做社会主义建设的积极分子”⑨《全国妇联等七个团体发出纪念三八节联合通知 号召妇女勤俭建国、勤俭治家、努力增产节约 以共产主义道德对待婚姻、家庭和子女的教养,适当提倡节制生育和提倡晚婚》,《人民日报》1957年2月13日。。在共同的理想目标引领之下,人们的社会心态“从参差不齐趋向高度统一”,“从自保消极走向积极进取”。⑩周晓虹:《中国人社会心态六十年变迁及发展趋势》,《河北学刊》2009年第5期。
从而,资源、社会、民众都被整合到为实现富强伟大的现代化工业国家与公平正义的社会主义社会美好理想的集体行动中,形成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总体性秩序。这种总体性秩序,就是要“形成一个相互依存与相互促进的历史合力局面,成为一种民族国家发展的内生动力,从而有效地加速民族国家发展的步伐”⑪宋学勤:《“与民族国家的建构同步”:中共城市社会整合思想与实践(1949—1957)》,《党史研究与教学》2017年第3期。。作为秩序构建主导者和主体的中国共产党,为着建设一个富强、伟大的新中国,以极高的控制和协调水平,以资源的集中统一、社会的组织和整合为依托,强有力地推动了以工业化为基础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也显示了以五年计划为统揽的社会主义制度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优势。正因为此,“一五”计划的各项指标得到了超额完成。工业化目标与“三大改造”的完成,在很大程度上达到了这一阶段“为我国的工业、农业和运输业创造现代化的技术基础”①《中华人民共和国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1953—1957)》,人民出版社,1955年版,第30页。的目的,切实提高了人民的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水平,开创了此后几代人接续发力的社会主义现代化事业。
“一五”时期工业化与以改善人民生活为核心的社会建设的共同推进及其成就的取得,既证明了“一五”计划制定与实施的完备和科学,也表明了这一时期以“先生产,后生活”为主线所构建的总体性秩序的合理性和有效性。当然,以优先发展重工业为中心与兼顾适当、渐进改善人民生活,在很大程度上作到了辩证处理,实现了既定目标,但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一些问题。相较于工业增长的速度,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仍是较低的、较慢的和均等化的,城乡之间、工农之间的不平衡,也是明显存在的。1957年陈云在总结建国7年来的经济建设时也指出:“有一点是要承认的,就是我们在人民生活必需品上注意得不够。”②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陈云文集》(第3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202页。即便如此,“一五”计划仍然是新中国成立后至改革开放前唯一一个在编制和实施方面都最为完备和成功的五年计划。
“一五”计划的制定和实施,是中国共产党作为执政党真正主导和总揽社会改造和社会革命的开始,也是中国共产党擘画的现代化建设蓝图的开篇。其以“先生产,后生活”为表征的社会思想,凝结了中国共产党建设一个富强的、伟大的新中国的信念和使命,以及力图建设公平正义的社会主义社会的理想与努力。在以工业建设为中心,大力推进强国和现代化建设的总体安排下,通过大包大揽的制度安排与开展增产节约运动,努力兼顾人民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的适当、渐进改善,既奠定了国家工业化和现代化的初步基础,又在资源匮乏的条件下以平均主义的形式保障了社会的公平正义,对社会建设的进一步发展和完善产生了深远影响。在以“先生产,后生活”为基础构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总体性秩序的过程中,中国共产党一方面在增强集中统一领导、控制和协调的水平和能力,积累规划治理的经验,另一方面也在不断地赢得民众对于其自身及其领导建立的新政权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