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军,崔 涛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30)
“现代性”作为一个概念,其与近现代以来世界范围内社会科学及社会实践的纠缠程度,恐怕是所有后来概念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对“现代性”的理解,关乎现实政治或文化单位对自身时空处境以及内外关系的认知,且这一概念的阐释,也在深层次上关联着对生存方式与选择权力的声明以及对话语权力的争夺与扩张。在这一背景下,几乎所有公共行为均是现代性历史型塑的结果,同时也不同程度地参与着特定现代性主张的阐释、渗透与话语建构,它们型塑着特定群体回顾历史与审视现实的观看方式,也影响着人们对于未来的想象与实践。在这个意义上,年轻受众庞大的动漫作为一种新兴的文化产业,正以强大而又柔韧的渗透能力参与着关于“现代性”的地方叙事,隐蔽地型塑着当下社会的文化语境。《刺客伍六七》(以下简称《刺客》)是近年来人气颇高的一部现象级国创动漫,其对世界的虚构隐隐地指向了一种潜在的“可能现代性”理解,与民族国家的现代化事业形成了相当程度的契合。
不满,始终伴随着人类社会,并推动其前进与发展。它不仅通过提醒现实的不足来指出改进的方向,还能通过想象构建替代性的世界体系或秩序,以“可能的世界”为现实世界提供一种更高、更善的参照。想象“可能的世界”作为对“完美”“至善”的一种追求,并非现代哲学中才形成的形而上的高深思辨,而是从中国古代道家的“小国寡民”、儒家的“大同世界”和西方古希腊时代柏拉图的“理想国”、亚里士多德的“潜能世界”一直贯穿至今。但这些“可能的世界”说到底仅是对现实秩序的改良,并未建立起自身的言说体系,人类思辨与想象的能力到底未能充分展开。在严格的学术意义上,“可能世界”的理论起源于莱布尼茨(G.W.Leibniz)的《神正论》(1710年),他以逻辑一致性作为“可能世界”成立的条件,认为我们所处的现实只是世界之无数可能性之一种,“世界是可能的事物组合,现实世界就是由所有存在的可能事物所形成的组合。可能事物有不同的组合,有的组合比别的组合更加的完美。因此,有许多的可能世界,每一个由可能事物所形成的组合就是一个可能世界”①赵炎秋:《可能世界理论与叙事虚构世界》,《文艺争鸣》2016年第1期。。莱布尼茨将我们所处的世界与其历史置于五维结构中予以探讨,较之古代哲学家对“可能世界”的想象,在复杂性与阐释力方面均有质的飞越。然而,作为神学家,莱布尼茨对“可能世界”的论说正是要消除人们对所处世界的种种不满,他要说明的是,上帝用来安置我们的,必然是世界之无数可能性中最好的一种。
现代的“可能世界”理论,正是对莱布尼茨之“可能世界”论说的改造或曰反用,即利用无数可能性的逻辑性存在,质疑必然性命题的成立。对现代“可能世界”理论作出重要贡献的理论家中,戴维·刘易斯(David Lewis)与克里普克(Saul Aaron Kripke)最具代表性。刘易斯认为,“毫无疑问,事物可能是不同于它们的实际情况的另一种样子。我相信,并且你也相信,事物能够以无数多种方式不同于其实际状况。而这意味着什么呢?日常语言允许这种释义:事物除了其实际的存在方式之外,存在着许多可能的存在方式。就其表面而言,这是一个存在量化。这就是说,存在着适合某种描述——即‘事物的可能存在方式’——的许多实体。我相信,事物能够以无数多种方式不同于其实际状况;我相信,对于我所相信的东西的释义是可允许的;我就其表面价值来理解这种释义,所以我相信可以称之为‘事物的可能存在方式’的实体的存在。我宁愿把它们叫做可能世界”②陈波:《逻辑哲学引论》,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70—171页。。克里普克则认为,“不能脱离现实世界中的事物和诸事物间的相互关系来认识可能世界。可能世界或者是现实世界,或者是现实世界的可能状态(或历史),是现实世界的非真实情形”③[美]索尔·克里普克:《命名与必然性》,梅文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15页。。二者之不同,在于刘易斯关注的是多种现实的可能存在,通过明确现有认知能力的局限,否认现实之绝对唯一性,进而质疑其“毋庸置疑”的合法性;莱布尼茨则是在承认现实之唯一性的基础上,通过偶然性因素回溯人类历史本来存在的可能选项,以反驳各种历史必然性话语。莱布尼茨的“可能世界”(possible worlds)思想,就是在包括上述二者的诸多理论家的大力发展下,得以在当代哲学中复兴,并被广泛借用以研究虚构叙事与现实的关系问题,同时获得了愈发强大的话语穿透力。
然而,“可能世界”仍是一个边界很不清晰的概念。刘易斯将处于我们现阶段认知能力之外因而不能证伪的世界视为可能世界,如外星智慧世界;克里普克面向过去发掘被湮没的历史可能;日本学者毛利可信则是将人类社会将来的诸多可能样态视为可能世界④[日]毛利可信:《英语语用学》,何自然、李捷、李东杰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77页。;也有学者将可能世界等同于我们所能构想的任何非现实时空,如此等等。一个概念,在不同使用者那里,可以面向当下、过去、未来乃至与物质世界相对的精神玄想,这样的边界模糊很容易造成概念使用中的歧义与含混,导致批判力的自我消解。因此,当我们要批判性地审视人类社会发展史,更准确地说,是反观已成宰制性现实的西方现代性时,“可能世界”会不堪使用。基于此,我们在克里普克面向过去的意义上调用可能世界理论之话语批判力的同时,还要将被西方现代性驱逐或曰扼杀了的诸多现代性可能重新命名为“可能现代性”(Possible Modernity),与“事实现代性”(Factual Modernity)相对,以保证术语与批判指向的高度一致。
事实上,“可能现代性”虽未经正式提出,但其批判逻辑已经广泛渗透于当今世界关于现代性的话语论争之中。随着西方殖民扩张在保守意义上的终结,从欧洲生长起来并随着全球殖民扩散了的作为标准的“现代性”最终走向了衰落,代之而起的是非西方“现代性”的涌现与崛起。在全球范围内兴起的对西方现代性迷信的清除与反击,以及各政治、文化单位在经济复兴、地方传统再确认与民族主义涨潮的复杂缠绕中主动阐释“现代性”并声张其自有价值的尝试,意味着面对现代性问题时非西方的思想主体的回归,即思想的考察对象前所未有地回归到思想者自身,同时也揭示了全球化基本完成的后殖民语境中日益复杂的断裂,敞开了一个诸多单位用同一套修辞各说各话因而充满矛盾的破碎世界。在此背景中,德里克(Arif Dirlik)的“全球现代性”(Global Modernity)言说,依循文化逻辑将现代性批判推向了前现代性的历史,借此将现代性充分历史化,还原为在殖民扩张的消极互动中形成并全球化了的以欧洲为中心的意识形态,并进一步提出假设:“这一现代性,是否只是互动中诸多现代性的一种?……如果确实如此,那么是否存在一种可能,这些替代性被一种崛起于欧亚大陆的现代性所灭绝了?”①[美]阿里夫·德里克:《后革命时代的中国》,李冠南、董一格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94页。这一假设彻底清空了“现代”被强行填充的排他的意识形态内容,将其恢复为纯粹的时间概念,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与“特定时期和特定社会中的特定现象和过程相连接”②Björn Wittrock,Modernity:One,None,or Many?European Origins and Modernity as a Global Condition,in Daedalus,129.1(Winter 2000),p.31,转引自[美]阿里夫·德里克:《后革命时代的中国》,李冠南、董一格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8页。。这便是非常典型的、蕴含着颠覆性批判力量且无法在事实上予以意义验证的“可能现代性”话语之一,它是面向历史的深刻提问。
德里克的不足在于,他重新定义的现代性被规定为产生于跨区域互动的、本质上仍有着空间扩张倾向的秩序,其期待的是某几种异于西方现代性的替代性的全球或区域秩序。如果仅继承其现代性假设中的时间性还原,并将现代性理解为可以在某一社会内部生成的秩序体系,我们还可以假设全球诸地方、文明在自在状态中走向当下与未来时可能形成的源起相对独立的、多体制的、多样态的现代性(Modernities)。显然,这正是在全球现代性语境里不同地方话语中现实存在的一种更为激进、彻底的“可能现代性”推想。当然,历史不能推倒重来,在跨区域互动中生成的或在文明内部自在生发的两种“可能现代性”推想,除了学术性的逻辑推演,都无法进行真伪检验。这些假设性提问的意义在于,它们为后殖民语境中的现代性反思提供了最彻底的思想路径,而且在幻想或虚构领域——故事的生产、虚拟世界的构想、历史的重设与改造——形成了巨大的生产力。事实上,这些假想性的叙事已经作为一种话语反抗,参与到了现实文化秩序的建设之中。现象级国创动漫《刺客》便有着对两种“可能现代性”推想的形象化演绎。
故事性的文化产品,无论描绘的是完美天国还是悲惨地狱,无论目的是激励还是警醒,其出发点在深层次上都只能是对现实的不满,好的作品尤其如此,且力度更深。学术研究尚未得到充分展开的动漫《刺客》,就为两种抽象的“可能现代性”而且首先是内部生成的“可能现代性”提供了非常形象的演绎。这部拥有众多拥趸的现象级动漫讲述了少年伍六七被迫离开小鸡岛踏上复仇之路的故事,其原初的世界设计无疑显示了巨大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在已更出的三季动漫中,其世界设定已经基本清晰地浮现出来,异能、玄武、斯特、石更等国度大致上组成了动漫中的虚构大陆。
故事背景设定为现代,对诸国的设计却极为浪漫。异能国是一个神奇部落,国民天生拥有操控元素或者实现特定效果的特异功能,这个聚群而居的国度应该是对原始部落在稳定状态中走到当下的一种富有玄幻色彩的想象。玄武国是一个门派林立的古典武侠国度,千年如一的修行与暗杀遮蔽了时间的线性演进,它似乎是关于自在的武侠中国的假想,杜绝了政治和日常,拒绝变化与演进。斯特国是以科技立国的西式国度,凭科技武器获取超强战力,其对科技的极端崇拜已将人性与伦理挤压到边缘一隅,这明显是对西方科技现代性及其未来的科幻式猜想。石更国则是以男性身体健美为唯一追求的次元城邦,它是对网络次文化社群的成功戏拟,缺乏同情心的全民狂热以及强健表面下致命性的虚弱,暗指着当下网络空间中的价值失格与社交语境中过分的肉体痴迷。这四个国家拟构了四种独立的文明样态——部落的、武侠的、科技的和肉体审美的,分别对应着原始、古典、现代和网络虚拟四个文明阶段,它们在共时的“现代”中共存着。
《刺客》中世界设计的别具一格得益于其对历史富有创造性的假设性处理:剔除了现实世界中西方长达几个世纪的殖民历史,伴随全球殖民扩张而无远弗届的资本逻辑也被挤压至一隅(商业逻辑只在孤悬海上的小鸡岛简单地发生作用),时间作为记忆和历史的载体还没有被捋为有着统一刻度的直线,在不同国度内各行其是。牢固的边界也决定了无需为生存而与其他国度进行同项指标的竞争,异能的强弱、武力的高下、科技的进退、形体的美丑,每个国度都以自身的价值尺度在没有刻度的时间里稳定地延续,完全地享有对自身以及时空的阐释权力。因此,这些国度是在自有领地之内、“自定义”的进步之中以自身的方式以及缺乏变动的节奏滑过时间的。于此,我们看到一种彻底的“可能现代性”推想,即屏蔽了外部干预后,政治或文明单位依自身的价值追求自在发展并平稳地过渡到现代,进而呈现出具有各自的源起、多体制、多样态的现代性。而多种迥异的现代性样态的共在与混杂,既是对价值与道路的自我选择权力的张扬,也形成了对西方现代性以强力规训世界的一元现实的有力批判。
更进一步的发问是,如果屏蔽了人类活动的介入与压迫,动物是否也有形成自身文明的可能?在斗鸡场里作为人类血腥娱乐工具的蓝羽鸡已经形成一个受人类管制的次级社会,鸡大保完成对内部异化分子及人类的复仇之后,释放了所有同类并踏上逃亡之路,最终流落到了小鸡岛。岛上土著——高度拟人化了的狗与猫,都形成了自己的社会组织,他们各自保留着物种习性,以完全平等的身份与人类一起参与着海岛的建设与生活,异常和谐地交融在小鸡岛的日常之中。不同于《封神演义》及后世演绎中高度智慧化的动物仍然作为坐骑或宠物依附于人类生存,《刺客》更像《西游记》的设定,修炼成精或拥有灵识的动物也能够组织自己的社会,与人类社会交叉共存,争夺资源或相互依存。作为现代文化产品的《刺客》,显然有意无意地关涉了现代哲学中有关其他物种的“可能文明”的问题,进而在“可能现代性”的反西方中心主义基础上更进一步指向了反人类中心主义。当然,反人类中心主义最终的落脚点还在人类,它是以极其开阔的视野对人的存在及未来进行省思,指向了对各种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批判和超越。
尽管可以析出上述严肃探讨,《刺客》仍是被当作喜剧动漫来接受的,“搞笑”“治愈”“温暖”是绝大多数受众的观影感受。温和的大众接受与严肃的学术探讨间的反差,除了问题视域的原因,也确实反映了“可能现代性”推想的温情特质。换言之,作为西方现代性批判的产物,“可能现代性”推想已经超越了地方现代性、代替性现代性等因话语立场而显得过于激烈的剑拔弩张,代之以一种看似不具攻击性甚至温情脉脉的假拟,探讨一种不具有现实可能的纯逻辑的逆向推想。其通过被驱逐了的某种历史可能对现代世界进行全方位批判的内核容易被轻易地忽视,这是因为它的本质及作用的方式更是构建性的,它是通过描绘可能愿景去争取一种面向当下与未来现实的关于现代性的包容。这同时对强势的西方现代性与各种以颠覆为指向的地方现代性主张提出了自我约束并尊重他者的良性要求。故而,“可能现代性”推想往往能创造出一个表面温情和缓内里却蕴藉着巨大批判力的张力空间。
因此,《刺客》富于想象力的虚构世界正在成为一个寓言——关于这个世界已经失去的可能,它以独特的故事漫衍为庞大受众群体的一抹文化底色。其隐在的关于文明的原本可能及现实生存权力的指涉,作为种子,会在特定语境中萌发为对本民族文明及发展道路的坚定信念、对各种形式霸权的质疑与反抗以及对其他文明与选择的理解与包容,从而作为一种生产力参与以包容为核心的社会意识及文化环境的建设。当然,《刺客》中缺乏现实基础的纯粹假想的可能世界之进一步展开,还将面对许多不可回避的难题,也严重限制着其上述意义实现的程度。
现实与历史最重要的分水岭之一,是与西方的遭遇作为一个持续性的事件,深刻地改变了其他文明的自在面貌,欧洲现代理性及现代科学以强大的塑造力将全球时空统一为当下格局。这除了表明隔绝的不可持续与联系的不可避免,即《刺客》原初的世界设计所象征的诸文明孤立自在的状态无法成为持久的全球秩序之外,还揭露了一个令人悲观的事实:无论是否伴随着冲突,遭遇终将演变为一场价值的竞赛,强势价值会寻求将所有单位纳于其统摄之下,也就是说,价值会在遭遇中暴露其扩张本性并要求促成一体化。这也是德里克在文明互动意义上讨论“可能现代性”时所坦然接受了的前提。
《刺客》中伍六七已经开始的跨越边界的空间流动,即将引起不同国度间的遭遇与越界,德里克所讲的于互动中发生的“可能现代性”故事即将展开。如何设计遭遇的方式与越界的后果将关系到此动漫能否继续成功,而虚构一整套缺乏参照的社会机制又是对想象力的极大考验。因此,有着回应“可能现代性”推想这一宝贵潜质的《刺客》,最终能在怎样的程度上完成这一命题,仍是巨大的未知数,尤其是创作团队未必有这一向度上的创作意图。
就已知剧情,围绕小鸡岛与斯特国已出现两种遭遇方式。
小鸡岛作为海上自由岛,汇聚着本岛土著居民陈伯、猫狗社群的领袖猫小咪与汪疯,从人类世界逃亡至此的鸡大保与小飞鸡,从玄武国漂流或隐居至此的伍六七与汪主任,从斯特国人体实验中逃生的易能国后人可乐,被石更国同胞驱逐至此的大春。其突出的杂糅性似乎有新航路开辟后“殖民监狱”的影子,“文明世界”的人们主动或被动地放逐于“新大陆”,形成移民与土著混杂的社会形态。不过小鸡岛否认外部对其所有权的主张,并过滤了历史中“新大陆”上所谓文明人对土著的奴役与杀戮,在商业秩序温和的无政府状态中,居民开发廊、开药铺、做摇滚歌手、担任公职,生活简单井然。可以确定,小鸡岛为殖民时代的野蛮扩张提供了一种代替性的乌托邦化的遭遇方式。因为究其实质,小鸡岛只是理想化了的现代社会的翻版,并没有在互动中形成新的“可能现代性”样式。如果诸多文明单位遭遇的结果只是又一次汇合为深度一体化的当下社会,动漫的现实批判力也就几乎消解殆尽了,因为它除了再次论证西方现代性的统一不可避免外,不再具有意义。事实上,随着玄武国追杀伍六七的越界治理以及伍六七主动离岛返回大陆,小鸡岛以现实世界为底本的乌托邦化的遭遇与融合,作为故事世界的一个点缀,已经退于一隅,新的遭遇将代替它展开将来的故事。
相较之下,斯特国是一个现实指涉更为明显的有着扩张意图的科技国度。斯特国王子为了获取能量不惜毁掉整个小鸡岛,在岛民的反击战中,少女可乐被发现是斯特国重要人体实验逃逸者的后人,从而引出了该国从异能国掳掠儿童用于科学实验以优化科技武器的行径。斯特国的整体设定明确地指向了曾凭恃现代武装在世界范围内掠夺和扩张的西方,对小鸡岛资源的粗暴掠夺与殖民史中的原材料战争如出一辙,其冷酷的人体实验则影射着殖民初期西方对其他人种的残忍行径和冷酷的人类学调查,而科技痴迷与对人类伦理底线的弃绝也在尖锐地批判着偏至的科技文明可能造成的异化与伦理灾难。斯特国对异能国的侵犯说明诸国间的界线已不再稳固,一个类似近代以降西方以科技武力进行全球殖民的暴力进程可能即将开启。
无论《刺客》的故事会否以斯特国的方式继续展开,当边界不再稳固,统一的故事便将拉开序幕。在划时代的遭遇中,原本各行其是的自在单位被强行抛入同一竞技场后,生存的威胁会迅速清晰起来。猝然面对异己力量的国度和个人都将拥有(或被迫作出)全新的选择:玄武国天资不足的下层武人会否追求异能国的技能以提升实力(如晚清部分学人以西学参加科举入仕)?异能国会否用科技武装自己以对抗斯特国的暴行(如近代中国的师夷长技以制夷)?石更国健美文化的流播会否在其他国家引发精英阶层的尚武精神与大众的通俗审美的断裂(20世纪90年代消费文化兴起后国内知识分子从“广场”退回“岗位”是类似情形)?原本孤立的政治文化单位在遭遇中已不能继续保持纯粹,交换与流通势必出现,在驱逐了小鸡岛代表的现实资本逻辑后,新的“可能现代性”样式即将于此产生。《刺客》大概率会俯就动漫类型简单地将之处理为对武力的追求,但历史证明,扩张是武力逻辑的题中之义,武力的动力机制仍是对价值的争夺和占有,与现实世界的顶层秩序并无本质差别。“既然资产阶级强力打造出来的现代生活体系危机四伏,那么变革与转型就是不可逆转的,而且必定相关于社会生活原则领域的变更”①陈立新:《世界变局与历史观的复兴》,《中国社会科学》2021年第4期。。很难判断,将来《刺客》叙事的缝隙里,关于遭遇之后的共享价值基础即社会生活原则,还会否闪烁着其他意料之外的答案,以为现实世界的危机处理甚至道路变革提供启示?这是理论及批评本应及而未能及,因此求助于创作实践的地方。
实际上,无论《刺客》设计出怎样出人意料的共享价值基础,都将遭遇德里克之“可能现代性”推想本身存在的问题,即如果无法避免单一现代性的最终“统一”,那么批判也就不能彻底。因为即使完成了对可能的历史代替方案的设计,“统一”故事也不能实现对现存历史模式的完全颠覆。一个统一的“可能现代性”即使能够推动西方现代性“绝对正义”的根本破产,也无法否认伴随着扩张进程的暴力、压迫、剥削与专断的不可避免。如此一来,“可能现代性”所追求的包容仍将沦为对强势价值的乞求,故而仍将在根本上是失败的。也需指出,《刺客》所蕴含的批判可能、所面临的遭遇难题及其意义实现的不确定性并非个案仅有,而是为全部试图作出相似努力的同类型作品所共同面对的,其意义能否达成以及难题能否解决,必须在《刺客》及其后长时间的实践中不断检视。因为,拟构完全颠覆真实历史的假想社会是一个难度极大的系统性工程,甚至其所需的非同一般的想象力是否可能,也是一个需要探讨的严肃问题。在大众文化产品中寻求严肃哲学推想的可能答案,或许已经显得不够严肃,但揆诸当代哲学的文化转向,我们远不能否认通俗文化中孕育着令人惊喜的智慧的可能。无论《刺客》会否在已有水准上止步不前,其独特构思都已然触及了关于“可能现代性”的严肃思考。当我们透过《刺客》看到这些问题时,它的意义便开始生长了。
当然也要承认,像《刺客》一样拥有严肃的学术探讨空间的国漫作品,目前并不多见,能进行“可能现代性”考察并为之提供思想或案例资源的作品,甚至可能仅此一部。观之已有的国漫作品,绝大部分是由网络文学改编,其中以历史为题材者,只有很少几部能对中国古代某一重要历史事件进行颠覆或重写,更可惜的是,它们在创造出本可大放异彩的全新历史走向后,便纷纷坠入修真与仙魔等网文套路,构想“可能的中国历史”的潜力于此戛然而止。如《星辰变》,一度颠覆楚汉灭秦的历史,讲述了秦氏一族忍辱负重推翻项氏王朝、创立祖龙王朝的故事,但主人公随后便脱离了凡人世界踏入修仙之途。再如《武庚纪》,成功地将武王伐纣的历史重写为周武王在天神的支持下推翻了试图带领人类反抗天界奴役的商纣王辛的故事,但是在朝歌陷落这一事件之后,便拐进了纣王之子武庚联合各界实力反攻天界的逆袭套路。目前国漫创作对改编网络文学IP的过度依赖,使其难逃网络文学初兴时狂欢色彩下的肤浅弊病,而原创国漫《刺客》能越出中国历史的层面放眼世界,“以可能世界为‘出发世界’……‘座虚探实’”①赵毅衡:《三界通达:用可能世界理论解释虚构与现实的关系》,《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对当下现实世界单一的西方现代性秩序提出根本性质疑,进而以虚构想象参与当今世界的现代性话语论争,确乎是一个极特殊的案例。因此,在我们欢呼“国漫崛起”的同时,也要冷静地看到国漫创作内容上的瓶颈与意义匮乏,专业的学术批评在对国漫创作的文化产业链与视觉技术予以极大关注的同时,也要对国漫内容之成长与不足进行深入的阐释和分析,以期带动国漫创作的全面提升。
《刺客》对两种“可能现代性”推想的形象化演绎,无疑赋予被驱逐了的历史可能以巨大的话语生产力,不仅深刻地批判了西方现代性与现实世界,而且以动人的愿景启示着人们超越后殖民的藩篱,跨过情绪性的对抗,去寻找重新结构世界的方式。因而,这种对历史的虚拟性重构,不光指向过去,也立足当下,并最终经由过去指向未来,这是以争取未来为根本目的的未完成的现代性批判的新篇章。从梁启超等晚清知识分子开始,国内对西方现代性的批判已经持续百年有余,这一远未结束的进程标示了话语突围与重构的难度。值此之时,网络以及建基此上的虚拟动漫“真正开拓了一个走向此在与共在的澄明化的道路”,“为自我的超越提供了一个精神性的场所”。②乔基庆:《网络虚拟的存在论研究》,中国文联出版社,2018年版,第11页。已经明确的是,随着中华民族的当代复兴,中国在革命与建设中形成的自身的现代性经验已经获得自信并要求承认,在此背景下,中国的特殊现代性与西方所谓普世现代性在话语与实践层面的博弈,即将成为21世纪影响最为深远的学术与现实事件之一。它作为极具象征意义的焦点,将会与诸多后殖民国家能否以及如何作出自己的道路选择产生广泛联系。历史没有终结,选项仍然存在,抉择也在继续,以《刺客》为代表的动漫以及将来更多的展开“可能现代性”推想的文化产品,正在为理想的现代性对话场域的形成贡献思想力量,其内蕴的彻底的西方现代性批判的深广播散,将作为重要的思想力量推动国家的现代化事业以及全球范围内的现代性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