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世坚,武梓芝
(广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是东西方戏剧史上的巨人,其戏剧作品是我们研究汤、莎戏剧语言和修辞的宝库。《牡丹亭》与《仲夏夜之梦》分别是汤显祖和莎士比亚代表性的戏剧作品。《牡丹亭》讲述了杜丽娘“因爱而死,后因爱而生”的爱情故事;《仲夏夜之梦》构造出一座神奇的仲夏夜森林,展现出人性的真实,爱情的美好。
《牡丹亭》与《仲夏夜之梦》几乎每一出/幕均有动物意象出现,如,春时节的“莺燕”“蜂蝶”;斯纳格(Snug)扮演的“狮子”;仲夏夜森林中的“夜莺”等。“意象”一词,简单来说,就是作家心中的物象,指客观物象经过创作主体独特的情感活动而创造出来的一种艺术形象。意象是情感的载体,能使情感表达更加具体化和形象化,达到抒发感情、渲染气氛、刻画人物和衬托主题的目的。
动物是富有灵性、具有独特生命力的生物,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无论在汉语还是英语中,都有许多关于动物的词汇、谚语等,许多文学作品包括戏剧作品,往往借用动物意象来表达某种特殊的情感。剧作家通过动物意象,反映人类的心理和思想,构建以人类和动物为两极的二元对立思维,使动物意象不再处于被动地位,发挥动物意象的积极作用。
国外学者较早关注莎剧中的意象研究,其研究的意象包括树木、动物、气候气象、情感、神话、时间、花园和人体等,代表性成果有:Beasley(1864)、Spurgeon(1935)、Clemen(1952)等。Beasley[1](1864)使用字典条目的方式介绍了26部莎剧中的植物意象,展现了莎翁笔下多样的植物世界;Spurgeon[2](1935)详细论述了莎剧中的各种意象以及每种意象的功能;Clemen[3](1952)从历时角度阐述了莎剧中意象发展的过程。这些研究为后人的莎剧意象研究打下坚实的基础。
动物意象研究是莎剧意象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其研究往往与情感功能、象征意义以及舞台设计等方面结合起来。首先,动物意象与情感相联系,John[4](1962)研究《李尔王》中动物意象的情感作用;其次,动物意象与象征意义相联系,Wentersdorf[5](1983)研究《哈姆雷特》中表示性厌恶的动物象征;Zhang[6](2020)通过仔细分析动物的象征意义,发现《仲夏夜之梦》中的奇幻动物和现实动物在营造戏剧性效果、揭示其隐含的政治和生态意义方面具有重要作用。此外,动物意象与舞台设计相联系,Hofele[7](2011)一方面论述人性在心理、伦理以及政治范畴的本质,指出莎剧中人物所体现的人性概念,既依赖于对动物的排斥,也依赖于对动物的包容,人与动物跨越物种的界限面对彼此;另一方面,通过一系列案例研究,以突出人类—动物在舞台、木桩和脚手架相联系中出现的不同且互补的方面。但国外尚无学者从修辞学的视角出发,研究莎剧中动物意象的辞格。
国内学者在莎剧意象研究方面成果丰富,关注的意象有“植物”“神话”“动物”“人体”和“情感”等。其中,莎剧动物意象的研究受到较多关注,主要以认知语言学为视角,比喻辞格为切入点进行研究。谢世坚和孙立荣[8](2014)对《麦克白》中动物文化词的比喻辞格及汉译进行讨论,指出在翻译过程中,要关注同一动物文化词在两种文化中的含义。此外,谢世坚和韦冬梅[9](2019)研究莎士比亚长诗中动物意象的隐喻辞格,指出隐喻系统对于语篇连贯的作用。这些研究从不同视角阐释了莎剧中动物意象的比喻辞格,但未涉及动物意象的其他辞格。
汤显祖“临川四梦”中丰富的意象也吸引了学者们的注意。姚华[10](2009)从美学角度对《牡丹亭》中“梦”的意象进行研究;王前程和王晓东[11](2015)考察“牡丹花”意象与杜丽娘形象的联系,展现杜丽娘美丽高雅、多情动人的形象。与莎剧相比较而言,国内外关于汤剧中动物意象及其修辞的研究较为少见。
文献检索显示,有关《牡丹亭》和《仲夏夜之梦》的对比研究均集中在“梦”这一意象上。胡志毅[12](2016)和黄心文、张瑗[13](2017)对两部作品中存在的梦境、梦幻进行比较,分析其中的共性和差异。但有关两部作品的动物意象修辞对比研究尚付之阙如。
本文将考察《牡丹亭》和《仲夏夜之梦》中出现的动物意象,分析动物意象的辞格,对比其使用辞格类型的异同,并结合中西文化和戏剧主题,探究两剧修辞差异的原因。
我们运用SegmentAnt和Antconc3.2.4w语料库软件与文本细读的方法对《牡丹亭》和《仲夏夜之梦》中的动物意象进行了统计。《牡丹亭》中动物意象出现310次,有71种动物,其中,以鸟类、马类以及虫类居多,鸟类占35.2%,马类占21.3%,虫类占8.71%。《仲夏夜之梦》中动物意象出现157次,包括64种动物,其中,以猫科、鸟类和犬类居多,分别占23.6%、21.7%、13.4%。
《牡丹亭》和《仲夏夜之梦》中动物意象的用法可分为两种,一种是非辞格用法,另一种是辞格用法。非辞格用法,是指动物意象本身所指代的动物,如“马不能前”中“马”,指韩退之所骑的马匹。辞格用法,指作者借助这些动物意象,运用比喻、借代、拟人、摹声等修辞格,结合动物意象的特点,来表达某种特定的意义,抒发特定的情感。
《牡丹亭》中动物意象的辞格用法共出现133次,占该剧动物意象的42.9%;而《仲夏夜之梦》中动物意象的辞格用法共出现74次,占该剧动物意象的47.1%。可见两部戏剧动物意象的辞格用法值得关注。
通过对《牡丹亭》和《仲夏夜之梦》中动物意象的辞格进行分析,发现《牡丹亭》中动物意象的辞格包括明喻、隐喻、借喻、借代、拟人、摹声、和用典7种。《仲夏夜之梦》中动物意象的辞格包括simile(明喻)、 metaphor(隐喻)、metonymy(借代)、personification(拟人)、和onomatopoeia(拟声)5种。
明喻,是譬喻的一种,是分明用另外的事物来比拟文中的事物[14]59,明喻最典型的特征是出现譬喻语词,如“好像”“如同”“仿佛”“犹”“若”等。也就是说,在明喻辞格中本体,喻体以及譬喻语词都要出现。
Simile,与汉语的明喻基本相同,“本体”和“喻体”同时出现,表明本体和喻体之间相似的关系,通常用的譬喻词语有‘like’‘as’‘as if’‘as though’等。
《牡丹亭》与《仲夏夜之梦》中都包含“以动物喻人”的明喻类型,如:
(1)单则是混阳蒸变,看他似虫儿般蠢动
把风情扇。(《牡丹亭·惊梦》)(1)
例1中比喻结构为“本体+譬喻词语+喻体”。其中“他”指的是柳梦梅,这一句描写的是花神眼中柳梦梅与杜丽娘幽会的情景,将柳梦梅在梦中的缠绵姿态与“虫儿”蠕动的形态作比,极力铺写二人厮磨时的情态,进一步突出“欢会”这一情景。
(2)If so, my eyes are oftener washed than hers.
No, no, I am as ugly as a bear;
For beasts that meet me run away for fear:(2.2.92-94)(2)
例2中,‘I’是本体,‘bear’是喻体,‘as…as’是喻词。‘bear’通常的形象是丑陋,凶猛且脾气暴躁的,这句话中,Helena借助‘bear’指出自己没有Hermia美丽漂亮,永远不会得到属于Demetrius的爱,表达对自己外貌的不满意与不自信,凸显出Helena在恋爱中的自卑心理。
除了“将人比作动物”这一类型,两部戏剧作品中,分别含有其他类型的明喻。《牡丹亭》以“爱情”和“战争”两条线展开,汤显祖借“杜宝抗金”隐射明朝边患严重,倭寇横行的社会现实。在《牡丹亭》描写战争场面的话语中,出现“以动物叫声喻战场情景”的特殊明喻类型。
(3)(净)长枪大剑把河桥。(丑)鼓角如龙叫。(《牡丹亭·御淮》)
例3描写战场上的情景,战鼓事关将士的锐气,这句话中,将隆隆战鼓声比作龙的嘶吼,展现战场上激烈的战况,烘托紧张的气氛,使读者(观者)如临其境。
“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仲夏夜之梦》的主题,此外,在其中还穿插着戏中戏的情节。工匠们在仲夏夜森林中排练《最可悲的喜剧》这一戏剧,在向公爵等人表演时,不断发表自己对此剧的看法,其中,出现“以动物形态形容朗读方式”的明喻类型。
(4)He hath rid his prologue like a rough colt;
He knows not the stop. (5.1.119-120)
例4中,Lysander不满意Quince所念的开场白,说Quince念开场诗的样子就像一匹横冲直撞的小马,暗示Quince不懂戏剧念白的停顿、缓急等要求,这是Quince的文化水平所致。表演《最可悲的喜剧》的演员,都是一些补锅匠、木匠和织工等手艺人,与看戏的王公贵族形成很大的反差,使读者(观众)感到趣味盎然,突显出喜剧色彩。
隐喻,也是譬喻的一种,但其与明喻不同。隐喻强调本体、喻体同时出现,但譬喻语词有可能不出现,或换成了“是”“成”“成为”“当”等的修辞,隐喻的表现形式为“甲就是乙”。
英语中‘Metaphor’是指两个或两个以上不同类事物之间隐含的比喻,即在不相似的事物之间进行比较发现其相似性,其根本结构是‘A is B’。‘Metaphor’的本体和喻体要同时出现。
《牡丹亭》和《仲夏夜之梦》中隐喻辞格的类型均为“以动物喻人”,这是基于“动物是人”这一概念隐喻基础上的,如:
(5)人出路,鸟离巢。(《牡丹亭·旅寄》)
这里将离开故乡的人比作离开巢穴的鸟,表现出柳梦梅孤身一人在去临安考取功名途中的无依无靠和艰辛苦楚。与此类似的隐喻例子还有,如:“说与你夫人爱女休禽犊”中,将甄氏溺爱杜丽娘喻为鸟兽疼爱自己的幼崽,让“母爱”更加具象化。
(6)O, when she’s angry, she is keen and shrewd!She was a vixen when she went to school:
And though she be but little, she is fierce.(3.2.232-325)
此例是“本体+is+喻体”的隐喻结构,‘she’指Hermia,为本体,‘vixen’为喻体。Lysander与Demetrius因为花汁的魔力,都喜欢上了Helena,这句话是Helena与Hermia在争吵时所说,Helena用“vixen(雌狐)”这一动物意象,暗示Hermia个性暴烈、狡猾,且表达了对Hermia的不满。
借代,是指不直接点明所要表达的事物,而是借与它密切相关的事物来代替的修辞手法。使用借代辞格,可以以简单代替繁琐,以实际代替虚幻,以奇异代替平凡,以事物代替情感。
英语的‘Metonymy’是利用两个密切相关的事物的关系,借用伴随或附属于某一事物的另一事物的名称来代替某事物的名称[15]。‘Metonymy’的本体与喻体并不相似,但是关系十分密切,在具体语境中,可以直接使人联想到本体。
借代辞格是《牡丹亭》与《仲夏夜之梦》中较为常见的辞格,两剧中均有“动物代指人”“动物代指时间”和“动物代指抽象事物”的借代辞格。
首先是“动物代指人”,动物所代指的是戏剧中的主人公或者是其身边的配角等人物,如:
(7)虽然一时抵对,乌鸦管的凤凰。(《牡丹亭·寻梦》)
这一例属于“以动物代指人”,属于旁借辞格,这句话是丫鬟春香受到甄母责怪之后所说,“乌鸦”代指春香,“凤凰”代指杜丽娘。凤凰,是神话传说中的百鸟之王,而乌鸦则是不被人所喜爱的动物,借这两种动物地位上的差别来代指奴婢春香和主家小姐之间的地位差别,进而暗示春香并不能干涉杜丽娘的决定。
(8)Not Hermia but Helena I love:
Who will not change a raven for a dove?(2.2.111-112)
理解借代辞格的关键是弄清动物所代表的意义,这里,‘raven’通常被看作是不吉祥不吉利的象征,预示着灾难,这里代指的是‘Hermia’,‘dove’被看作是纯洁的象征,预示着高贵贞洁,这里代指的是‘Helena’,暗示二人当时在Lysander心中的地位有如云泥之别。
其次是“动物鸣叫代指时间”,两剧中均出现了借助“鸡鸣”来代指天亮的情况,如:
(9)凡为女子,鸡初鸣,咸盥、漱、栉、笄,问安于父母。(《牡丹亭·闺塾》)
(10)And look thou meet me ere the first cockcrow. (2.1. 267)
例9中借用“鸡鸣”代指天亮,这句话是陈最良教导杜丽娘时提出的要求,这也是旧时妇女的生活准则,从侧面体现出封建礼教对古代女子的束缚。例10中,‘cock crow’也代指天将破晓,一般来说,鸡通常会在破晓时啼叫,因此“鸡鸣”预示着天亮了。
最后是“动物代指抽象事物”,借由动物本身所具有的独特意义,代指抽象的事物或者概念,如:
⑾人间旧恨惊鸦去,天上新恩喜鹊来。(《牡丹亭·闹殇》)
“乌鸦”代指的是不好的消息,即杜丽娘去世,而“喜鹊”则代指好消息,即杜太守升官。“乌鸦兆凶,喜鹊兆喜”,人们通常将乌鸦看作是不吉利的象征,而喜鹊则是吉利吉祥的象征,因此借用乌鸦和喜鹊来代指凶吉。“一凶一喜”形成鲜明的对比,杜宝身居高位,但在女儿病逝时却受命赴任淮扬,无法为女儿料理后事,体现出深深的无奈之情。
⑿By his best arrow with the goleden head,
By the simplicity of Venus’s doves,
By that which knitteth souls and prospers loves,
And by that fire which burned the Carthage queen. (1.1.170-173)
‘dove’鸽子通常被赋予“纯洁”“和平”“温柔”的意义,且“鸽子”是维纳斯的象征,富有传统女性美德的女子被称为‘dove’。这句话是Hermia向Lysander表明爱意和忠诚,展现出Hermia身上所具有的女子美德。
此外,中国古代往往以动物作为官职的象征。据《明会典》(1989)记载,文官绣禽,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云雀,五品白鹇,六品鹭鸶,七品鸂鶒,八品黄鹂,九品鹌鹑;武官绣兽,一品、二品为狮子,三品、四品为虎豹,五品熊罴,六品、七品为彪,八品犀牛,九品海马。在《牡丹亭》中,就有“以动物代指官职”的特殊借代类型,如:
⒀意抽簪万里桥西,还只怕君恩未许,五马欲踟蹰。 (《牡丹亭·训女》)“五马”代指太守,这是因为古代太守出行,用五匹马驾车,属于特征借代。这句话是杜宝所说,“五马”也象征着杜宝太守的身份,杜宝虽身居高位,但已年老,想弃官归隐故乡,但皇上却尚未同意,体现出封建专制下的身不由己。
将物拟作人,叫做拟人。动物会发出啼叫,就像人抒发自己的感情一样。在特定语境中,将人的情感赋予于动物,可以更好地抒发人的心情。
英语辞格中的‘Personification’是指把人的特征和能力赋予无生命的物体、动物、抽象概念和事件,与汉语的“拟人”基本对应。拟人辞格能够引起丰富的联想,表现想象力、思想倾向和感情色彩,创造出某种富有艺术魅力的意境,给人以美的享受。
《牡丹亭》与《仲夏夜之梦》中动物意象拟人辞格主要类型为:把人的行为赋予动物意象,包括:说话、唱歌、窥视、吵闹、猜测等行为,如:
⒁秋过了平分日易斜,恨辞梁燕语周遮。(《牡丹亭·闻喜》)
“燕语”是将燕子拟人了,实指燕子叽叽喳喳的叫声,这里杜丽娘在等待柳梦梅探讯回杭,情思难以纾解,听到燕子的喧叫声,觉得就像人在耳边唠叨一样,使人心烦意乱,表现出杜丽娘因没有柳梦梅的消息而忧心的苦闷之情。
⒂Philomel, with melody,
Sing in our sweet lullaby;
Lulla, lulla, lullaby,lulla, lulla, ullaby;(2.2.13-15)
这段话是仙后Titania在睡觉时,其他小精灵对夜莺所说的话,在这里将夜莺拟人化,夜莺的啼叫声是为仙后所唱的催眠曲,赋予夜莺以人的特性,为我们营造出仲夏夜森林中各个小精灵和各种小动物各司其职、一派和谐的景象。
所谓“摹声”,是“摹状”辞格的一种,“摹状是摹写对于事物情状的感觉的辞格。有摹写视觉的,也有摹写听觉的。而摹写听觉的尤为常见,称作摹声辞格”[14]76。通过对声音的摹写,加强读者的听觉感受。
英语中的‘Onomatopoeia’是一种广泛应用于文学作品中的以声响反映意义(即语音和思想产生共鸣)的辞格,与汉语的“摹声”辞格基本相类似。通过这一辞格的使用,可以增强讲话或文字的实际音感,渲染气氛。
《牡丹亭》与《仲夏夜之梦》中均含有“摹写动物声音”的摹声辞格,如:
⒃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牡丹亭·惊梦》)
“生生燕语”“呖呖莺歌”均为摹声辞格,描写春天燕子叽叽喳喳的叫声,和黄莺清脆的啼叫,同时这里还使用了拟人修辞,燕子叽叽喳喳就像人在说话一样,黄莺的啼叫就像歌声一样动听,呈现出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也为杜丽娘“为春伤情”做了铺垫。
⒄Now the hungry lion roars,
And the wolf behowls the moon;
Whilst the heavy ploughman snores,
All with weary task fordone.
Now the wasted brands do glow,
Whilst the screech-owl, screeching loud,(5.1.357-362)
这段话描写了‘lion’‘wolf’‘screech-owl(鸱鸮)’的叫声,狮子在咆哮,狼在对月长嗥,鸱鸮在尖叫,通过动物声音的描写,展现了Hermia和Lysander、Helena和Demetrius获得爱情,仙王和仙后重归于好,手艺人的表演结束——事情平息之后,所有人都离开仲夏夜森林,整个森林重归平静安宁的景象。
1.《牡丹亭》中动物意象的借喻辞格
以上是对《牡丹亭》与《仲夏夜之梦》中所出现的共同辞格的分析,除此之外,《牡丹亭》动物意象还涉及到其他辞格,如:借喻和用典。
借喻,比隐喻更进一层,在借喻中,本体和喻体的关系更加密切,本体不出现,而直接用喻体来作为本体的代替。借喻能产生更加深厚、含蓄的表达效果,同时也能使语言更加简洁明了。
借代与借喻两种辞格有类似之处,但与借代不同,借喻的重点在于“相似性”,而不是“相关性”,借喻能够根据具体的语境增加“像”字构成明喻,这是借喻区别于借代的重要特征。
《牡丹亭》中包括“动物喻抽象概念”的借喻类型,如下例所示:
⒅山妻独霸蛇吞象,海贼封王鱼变龙。(《牡丹亭·牝贼》)
例18中“蛇吞象”属于借喻辞格,是“贪心不足蛇吞象”的简称,喻指人贪婪无厌,就像蛇想吞食大象一般。李全率领贼兵攻打淮安,烧杀抢掠,掳走妇女,但这些妇女都被李全妻子(杨娘娘)收到帐下,“蛇吞象”实际上是指杨娘娘对于丈夫爱的贪婪,并不想这份爱被分割,也从侧面突显出汤显祖“情爱”的这一主题。
2.《牡丹亭》中动物意象的用典辞格
文中夹插先前的成语或故事的部分,叫做引用辞[14]85,汤显祖在《牡丹亭》的创作中借用各种文本资料,或诗词歌赋,或儒家经典著作,引经据典,这就是“用典”,又叫做“引事”,或者“稽古”。
《牡丹亭》中含有许多涉及动物意象的用典,其用于描述某种事物或情感,如:
⒆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牡丹亭·惊梦》)
例19中“沉鱼落雁”,其典出《庄子·齐物论》,是形容女子的美貌。中国人习惯把“沉鱼落雁”指代历史上的美女,其美貌使鱼见之沉入水底,雁见之降落沙洲。这里是借“沉鱼落雁”这一典故形容杜丽娘的超凡貌美。
根据以上对《牡丹亭》和《仲夏夜之梦》中动物意象的辞格分析,我们可以发现,《牡丹亭》中动物意象的辞格主要体现为明喻、隐喻、借喻、借代、拟人、摹声和用典7个辞格上。《仲夏夜之梦》中动物意象辞格主要有simile(明喻)、 metaphor(隐喻)、metonymy(借代)、personification(拟人)、onomatopoeia(拟声)5个辞格。
两部戏剧作品中动物意象的辞格既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其相同之处在于:第一,两部戏剧的动物意象都使用了明喻、暗喻、借代、拟人、摹声这5种辞格;第二,在两部戏剧中均有“以动物喻人”这一明喻辞格类型;第三,《牡丹亭》与《仲夏夜之梦》中隐喻均基于“动物是人”这一概念隐喻;第四,在借代辞格中,均含有“动物代指人”“动物鸣叫代指时间”和“动物代指抽象事物”三种类型;第五,在拟人辞格中,两部作品都有动物拟人的情况,将人的行为赋予动物意象,包括:说话、唱歌、窥视、吵闹、猜测等行为;第六,在摹声辞格中,均含有“摹写动物声音”的摹声辞格。
两部戏剧动物意象在辞格使用的不同之处在于:第一,相较于《仲夏夜之梦》,《牡丹亭》中动物意象的辞格较为丰富,除5种共同辞格外,《牡丹亭》中还有借喻和用典两种辞格;第二,两部戏剧作品中,部分辞格的类型不尽相同,如在明喻辞格中,《牡丹亭》中有“以动物叫声喻战场情景”的明喻类型,《仲夏夜之梦》中有“以动物形态形容朗读方式”的明喻类型。此外,在借代辞格中,与《仲夏夜之梦》不同的是,《牡丹亭》有“以动物代指官职”这一特殊的借代类型。
《牡丹亭》与《仲夏夜之梦》中动物意象在修辞上出现差异,这应该是与中西文化差异和戏剧主题密切相关的。
1.中西文化差异
由于动物本身的特点,人们常常把动物神灵化。无论在中国还是西方,人们往往会以动物为原型塑造一些图腾来寄托人类的情感。但由于中西方对动物的认知不同,有时对相同的动物会有截然相反的解释。以“狗”这一动物意象为例,“狗”在中国文化中贬义居多,中国文化是农耕文化,相较于“牛”“驴”等动物,“狗”因其摇头摆尾的形象,尖利的牙齿,无益于农耕而被赋予了势力、无耻、品德卑劣等文化含义。在《牡丹亭》中“狗”共出现6次,如“痴老狗”“陈教授老狗”“狗才”“狗官”等,这些“狗”都带有贬义,通过讽刺陈最良老旧迂腐的性格和封建官员贪污腐败的行为,批判明代社会封建礼教思想,暗讽明代官场的不正之风。
“狗”在西方文化中褒义居多,西方文化是游牧文化,“狗”因其灵敏的嗅觉,可以帮助捕获猎物;并且会忠于主人,跟随主人左右,因此被赋予了忠实、忠诚、卖力、辛苦等文化含义。《仲夏夜之梦》中“狗”这一意象共出现15次。在Helena追求Demetrius时,用‘dog’‘spaniel’来呈现Helena对Demetrius爱的忠诚,即便受到言语侮辱,也希望自己可以跟随在他身旁。由于文化传统的不同,两部戏剧作品中“狗”这一意象所使用的情境是完全不同的,动物意象的内涵是与文化息息相关的。
2.戏剧主题
两部戏剧的动物意象在辞格使用上的不同与作品的主题有着密切关系。《牡丹亭》的主旨有三:一在于表现“至情”;二在于为女性婚姻恋爱自由发声,抨击封建理学;三在于对当时明代社会内忧外患,腐败堕落的讽刺。《牡丹亭》以“爱情”和“抗金战争”两条线展开,不同的主线会有不同的动物意象及辞格类型。
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爱情始于春天时节,而莺、燕、蜂、蝶等动物意象,是春天的象征,体现春光美好,借助拟人、摹声等辞格,进一步烘托杜丽娘的春情、春思和春愁。如《惊梦》中“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描述的是春天到来,莺声啼叫,遍地都是缭乱人心的光景,通过摹写“莺”的啼叫声,展现出杜丽娘的春闷,进而为“游园”情节作铺垫。而在表现战争主线时,多用龙、虎等相对凶猛的动物意象,借助明喻、暗喻等辞格来展现战场上紧张的气氛和形势。如《折寇》中“你看虎咆般炮石连雷碎,雁翅似刀轮密雪施”,将战场上的炮声比作老虎的咆哮,展现战场上激战的场景,使读者如临其境。
《仲夏夜之梦》的主旨是要表现资产阶级新女性争取恋爱自由和婚姻自主的权利,并且此剧的背景是虚构的仲夏夜森林,表达了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人文主义思想。其主要包括“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爱情故事,“仙王仙后重归于好”以及“戏中戏”三个故事情节。
莎士比亚在描述爱情时,多用‘dove’‘raven’‘dog’‘spaniel’等动物意象,来呈现戏剧人物沉浸于爱情中的甜蜜以及爱而不得的卑微。仙王仙后所在的仲夏夜森林,生活着许多小动物和小精灵,如‘philomel’‘newts’‘beetles’等,借用拟人、拟声等辞格,将思想、感情等注入精灵与动物中,塑造了一座充满生命力的仲夏夜森林,借虚构的森林反映现实世界,仲夏夜森林其实就是一场“梦”。补锅匠、木匠等手艺人为公爵贵族表演戏剧,其中最为重要的动物是‘lion’,扮演‘lion’的手艺人令人发笑的念白或错误,与主戏相对比,将悲剧化为喜剧,凸显主戏的喜剧效果。
汤显祖通过运用动物意象修辞来歌颂“至情”,“女性追求爱情”和“反对封建礼教”的主题;莎士比亚运用动物意象修辞歌颂“爱情”和“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主题思想。由此可见,因戏剧主题不同,戏剧家会选取不同的动物意象以及辞格类型,将动物意象所表达的特殊情感展现出来,进一步呈现戏剧的主题。
汤显祖与莎士比亚都擅于运用多种意象和修辞手段来表达戏剧主题,通过各种辞格的使用,使语言表达更加丰富,且增添了戏剧魅力。本文首先通过对《牡丹亭》和《仲夏夜之梦》中动物意象的辞格进行研究,将动物意象的用法分为非辞格用法和辞格用法,论证动物意象的积极修辞的重要性。其次,运用数据统计和实例分析的研究方法,得出动物意象所涉及辞格的使用情况,对统计结果进行总结,分析《牡丹亭》与《仲夏夜之梦》中涉及到的辞格的类型,如:明喻、隐喻、借喻、借代、拟人、摹声、用典等,并对其辞格类型进行对比与讨论,指出两部戏剧作品动物意象辞格的不同,是与中西方文化差异和作品主题相关的。最后,本文考察动物意象的多种辞格,而不仅仅局限于单一的辞格;并对两部戏剧作品中动物意象的辞格及其类型进行对比分析,探究两位戏剧家使用动物意象及辞格类型的不同,为今后关于汤、莎戏剧中动物意象的对比研究提供参考,为进一步的研究提供思路。
注释:
(1)本文所引用的中文例证均出自《牡丹亭》(汤显祖著,邹自振主编,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4版),例证中涉及的动物意象均用下划线标出。
(2)本文所引用的英文例证均出自阿登版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版),例证中涉及的动物意象均用下划线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