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明阳 胡海宝
摘 要: “俺”作为一个方言词,主要用于今北方官话方言中,为第一人称代词,往往兼指单复数。但是在鲁西南地区的方言中(中原官话),有着比较特殊的意义及用法。“俺”无论是在主语、宾语还是定语的位置上,都可以因为客观的或主观的情感联系而发生代指。这种功能应当是由“俺”一般的复数用法衍生而来的,或许与中国传统的家族伦理传统有关。
关键词: 中原官话 方言 俺 代指 复数
“俺”作为一个方言词,目前主要通行于中原地区的官话方言中。近年来,随着农村题材类影视作品的传播而得到推广。在一些文学创作中,方言词“俺”的运用十分常见。
目前,国内不乏对“俺”的研究。各位学者已从“俺”的起源、读音、字形、意义及功能展开共时性与历时性的研究。如李庆莉[1]将郯城方言中与近现代各地方言中的“俺”作对比,谈到了它的语法功能、语法意义,等等。张俊阁[2][3](69-72)调查了“俺”的词源,并讨论了“俺”在宋元明清文献作品中的不同语义分布,对它们进行归纳整理。陈长旭[4]对“俺”的单复数意义进行了探讨,同时对“俺”在不同语境中体现的“包括式”及“排除式”做出了相应的解释,进一步讨论了第一人称代词“俺”在各地方言中的发展趋势。
上述文献资料已经对“俺”在中原官话中的普遍性意义及用法做了探讨,一些文献从地方方言特色角度对其进行了调查分析。本文在借鉴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从“俺”强调的联系关系及背后的伦理传统等方面入手,着重对“俺”在鲁西南官话方言中的独特代指用法加以探讨。
在此,我们就作者熟悉的鲁西南方言(中原官话兖菏片滕州方言)进行调查研究,发现这样的特殊代指用法与俺的基本词义特征及在中原官话中的复数用法关系密切。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从“俺”的源义及单复数用法论起。
一、“俺”的基本意义溯源
关于“俺”的起源,有一些不同的看法。清俞正燮《癸巳类稿·复语解》认为“俺”源自上古的第一人称代词“卬”:“《诗·匏有苦叶》云:‘卬须我友,似卬我复。今按:卬,我也,今俗通书为俺。”[5](217)章太炎《新方言》认为:“《尔雅》:‘卬,我也。今徽州及江、浙间言吾如牙,亦卬字也。俗用‘俺字为之。”[6](45)明梅膺祚《字汇》:“俺,我也。”《正字通·人部》:“凡称我,通曰俺。俗音也。”吕叔湘先生认为“俺”是“我们”的合音,用法在散文中多用作领格[7](78-80)。张俊阁[3]从语音和文献用例的角度作了深入的调查分析,认为“俺”当来源于古代的第一人称代词“我”。
“俺”始见于宋朝,既可以表单数,又可以表复数,随后在各朝代得到广泛运用。例如:
宋辛弃疾《夜游宫·苦俗客》:“且不罪,俺略起,去洗耳。”(“俺”表示“我”)
清曹雪芹《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俺”表示“我”)
宋石孝友《浪淘沙》:“好恨这风儿,催俺分离。”(“俺”表示“我们”)
目前,在中原官话通行的许多地区,“俺”约等于“我”“俺们”约等于“我们”,二者的用法并没有太大区别。比如“俺家”就是“我家”“俺的”就是“我的”,“俺们学校”略同于“我们学校”。但滕州方言有所不同。
二、滕州方言中“俺”的单复数用法
与传统中原官话不同,在滕州方言中,“俺”在大部分情况下无论作主语还是宾语,都指复数“我们”。只有在某些特殊的语境中作主语或宾语时,才能表示单数“我”。当它作定语时,则单复数皆可,表示“我的、我们的”。
(一)“俺”用作单数
“俺”作主语或宾语,表单数“我”,一般用在纯方言环境中的特指情况,具体有以下几种情况:
1.回答针对性的问句。例如:
情境1:两位老人在田里割麦子,一个人问道:“你累不?”
另一人回答:“俺不累。”
2.表示客气的语气时,例如:
情境2:某人向另一人提供帮助,受助者说:“累了吧?进屋喝口茶。”
提供帮助者回答:“没事,俺不累。”
3.以强硬的语气表示拒绝时,例如:
情境3:某人极度不愿参加一项活动,但是有人邀请了他,他极力拒绝道:“俺可不去!”
4.在与家人或者关系亲密的人对话时,以略带撒娇或难为情的口吻来回答,在语气上与上一例有所不同。例如:
情境4:妈妈说:“快去做家务。”
回答:“不嘛,俺不想做嘛。”(“俺”作主语)
情境5:某人做某事时出丑,遭到嘲笑后,用难为情的语气说:“你可别再说俺了。”(“俺”作宾语)
上述例子大致涵盖了滕州方言中“俺”表单数的用法。总之,在滕州方言中,“俺”表示“我”的情况较少。这种表示方法常用于亲友间的对话,只出现在纯粹的方言环境中。
(二)“俺”用作复数
1.“俺”作主语或宾语时,表复数的用法。
(1)作主语时,例如:
情境6:某人和朋友做客另一人家中,他说:“天色不早了,俺得走了。”
此时,“俺得走了”所表达的是“我和我朋友得走了”,“俺”在这里为复数,相当于“我们”。
(2)作宾语时,例如:
情境7:三人同行,一人走得快,把后面兩人落下了。后面的人说:“别走那么快,等等俺。”
此时,“等等俺”表达的是“等等我们”,“俺”在这里代指“我们”。
在滕州方言中,这种用法较多,在此不一一列举。
2.“俺”作定语表领属关系时的复数用法
(1)在鲁西南方言中,“俺(的)”与“我(的)”在单复数的用法上一般有较为严格的区别,人们回答问题时一般会对“俺(的)”与“我(的)”加以区分。总体界限是:“我(的)”多表示单数,“俺(的)”多表示复数即“我们的”。例如:
情境8:若我和另一人或许多人共同开了一家店铺,有人提问:“这是谁的店?”
我会回答:“这是俺的店。”
情境9:若是这家商店由我个人投资开办,有人也提出了这一问题。
我会回答:“这是我的店。”
这说明,当一件事物并不属于某一个人,而属于两人或者一个集体时,“俺的”可以用来表述这一事物的归属。当一个事物只属于某个人时,就不能再用“俺的”,只能使用“我的”。
(2)当代词“俺”在名词前作定语表领属时,在不同的语境中,有时似乎既可以表示单数,又可以表示复数,相当于“我的”或者“我们的”。此时,一般不再加结构助词“的”。例如:
俺家/俺姐/俺爸/俺妈
俺房间/俺宿舍
类似“俺家”这样的表达,涉及方言表达中的思维方式中原地区传统的家庭观念的问题。首先,“家”大部分情况下是由众多家庭成员共同组成的,表示的是一个集体的概念。在山东地区,人们的家庭观念很强,单独一个“我”字在鲁西南方言中不足以完美地表达家庭的概念。因此,一般不会使用“我家”这一表达方式。“俺”有“我们的”的意思,完美契合了家庭集体的观念,所以我们常用的是“俺家”这一表达方式。
“俺姐、俺爸、俺妈”这种用法更复杂一些。例如:
情境10:若一个家庭中有两个孩子,一个弟弟,一个姐姐。这个弟弟向别人表达时,会称姐姐为“俺姐”,这时,“俺”侧重于表示“我的”这一含义。
情境11:若一个家庭中有三个或者三个以上孩子,姐姐是老大,剩下的几个孩子都比姐姐小。当较小的孩子们向别人说起“俺姐”时,此处的“俺”表达的是“我们的”这一含义。
情境12:若一个家庭中只有一个孩子,此时他向别人说起“俺爸、俺妈”时,“俺”侧重于表示“我的”这一含义。
情境13:若一个家庭中有两个孩子或两个以上,此时我们向别人表达“俺爸、俺妈”时,这里的“俺”侧重于表达“我们的”的含义。
以上如情境10,虽然此时“俺”只能指“我(的)”,似乎是用作单数,与复数用法相悖,但事实上还是有复数的语义底层在其中,可以看作一种特别的语用现象。可以解释“俺姐”中的“俺”所带有的共享、亲昵的语义内涵,与“俺家”的用法在本质上是一致的。至于“俺房间、俺宿舍”这一表达方式,同前文所述,“俺”多表复数。当多数人共同占有一个房间或宿舍时,会用“俺”。反之,当我们独自占有一个房间或宿舍时,我们的表达往往是“我宿舍、我房间”。可以看出,情境10中的“俺”还是有复数语义(或者说集体意义)的。
三、“俺”的特殊代指用法
上文提到了“俺”在滕州方言中的单复数表达特点及它与“我、我们”的不同,这里我们要进一步讨论“俺”在中原官话中的特殊代指功能。这一功能是围绕“俺”的复数范畴展开的。
在中原官话中,“俺”用作复数时,语义上强调“紧密联系、视为整体”。例如:
情境14:门前停着一辆车,这辆车是老爸刚刚买来的。此时有人来问:“这是谁的车?”
若此时老爸不在,我会回答:“这是俺的车。”
这里似乎存在一个语义矛盾:这辆车既不是我自己的,又不是我和父亲共有的,那么为什么还能再用“俺的”来指称呢?此处要提到“俺”语义中的“联系与整体”的问题。
无疑,我与父亲是有着血缘关系的,我们之间存在密切联系。此处我可以代替父亲回答,正是因为在滕州方言中,“俺的”在作定语表领属关系时,不仅可以限指自己或自己与他人共同的所有物,还可以限指一件非自己所属,但所属人与自己有密切关联的事物。这辆车属于父亲,我又与他有着紧密的直系血缘关系,我们通过亲情联系形成了一个整体。回答人以这个整体为视角,可以顺理成章地回答:“这辆车是俺的。”在这种语言环境中成长的人,对这一情境对话的理解不会产生偏差,会立即明白这辆车并不属于我,而是属于一位与我有关的人。若是换为普通话的语境,则无论回答“这是我的”,还是回答“这是我们的”,都不能表示相同的含义。
当“俺”在特殊的语境中作宾语时,同样可以代指除自己外某一个或者某一些具体的人。例如:
情境15:两位母亲带着孩子出去玩,突然两个孩子开始打闹,被打的孩子的母亲会说:“你可别再欺负俺了。”
此时,这位母亲的语气并不强烈,反而是略带亲昵的色彩。在这种语境下,母亲与孩子依靠亲情联系成为整体,“俺”便指向自己的孩子,即“他/她”。如上文所述,“俺”常用作复数,若被欺负的孩子不止一个,则可用“俺”代指“他/她们”。此处不再赘述。
这样的联系并没有局限,而是一个不断变化的概念。不仅可以是亲情的联系,更可以是友情、爱情,即使在家庭内部,“俺”同样可以用于划分整体关系。例如:
情境16:在家庭中,父母产生了矛盾,而我支持妈妈这一方。这时我就可以对爸爸说:“不要再反驳俺了。”
此时我与母亲凭借相同的立场联系在一起,虽然我不是这场矛盾争论的参与者,但是“俺”能表明我支持母亲,父亲就被排除在外。此外,关系并不非常密切但存在特定社会联系的人之间也可用“俺”来代指。
情境17:朋友开汽车载我外出赴宴,到场的各位宾客也都是熟人。此时有人问:“恁怎么来的?”
我回答:“俺开车来的。”
在与各位宾客组成的复杂关系网中,我与开车载我的朋友依靠此行形成了一个临时的整体,司机是这位朋友并不是我,因而“俺”在说话人的语义立场上单独指代“他”。当然,此处的“俺”在口语中可理解为“我们”,即对我们的交通方式进行大体上的介绍,并不将司机具体到某个人,与普通话中“我们”的表达类似。再如:
情境18:家乡某户人家開了私人鱼塘,我约朋友去垂钓。
我说:“走,去俺那里钓鱼去。”
这种用法与上述用法相似,在说话者的语义中,此处“俺那里”代指的是“该户人家”。区别在于说话者与该同乡的联系并不密切,但二者间的同乡关系是客观存在的,无关亲密与否。普通话会表达为“去我们那里钓鱼”,但语用义略有不同。
只要存在联系,“俺”就可以根据具体情况指代不同的人。在乡与乡之间,我与本乡人处在整体之中。在市与市、省与省之间,我又与本市、本省的人构成了整体。虽然范围不断变化,但是“俺”在不同语境下都可以通过这样的心理联系表达相应的代指意义。这种表达当是“俺”复数用法的衍生品。
四、“俺们”的使用与否
上面我们提到“俺”大部分时间表述的是一个集体概念,也就是“我们”。这样,若是继续使用“俺们”,便有了语义上的重复。因此,纯正的滕州方言中,“俺们”一词的使用概率极低,甚至从不使用。不过,近些年来,在鲁西南地区的年轻一代的口语中,有了越来越多的“俺们”的用法。“俺们”的用法并不周遍,往往随着语境而变化。
人们在使用熟悉的语言时,具有模糊性的特征,自我的体悟与实际的口语往往存在差异。调查发现,很多鲁西南地区的人深信自己经常说“俺们”这一词,但是我用一个简单的问句进行测度,让他们用方言回答,他们却从不说“俺们”。
例如:我们简单地设定一个情境,邀请一位年轻的滕州方言使用者来参与调查。
情境19:我和一位老乡共同拥有一个房间。此时我叫来第三个人,也是老乡,这个人用家乡方言提问:“你现在在哪?”
此时这位老乡脱口而出:“我在俺屋来(来,在滕州方言中往往用作语气词,相当于‘嘞)。”
这一房间是我们共同拥有的,在普通话的语境中,使用普通话的人会回答:“我在我们房间里。”
大家普遍认为“俺们”和“我们”同义,但此处被试人的回答中并没有使用“俺们”,而是使用的“俺”。在后续调查中,许多人提出了关于这一现象产生原因的看法。比较容易令人接受的是“普通话的影响”:一旦我们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方言圈,每日听说读写内容都以普通话为主,那么我们就逐渐疏离了纯正的方言。加上一些影视作品和文学作品的影响,使得“我们”的表达方式类推到“俺”这个方言词上变成“俺们”,并且“俺们”常出现在用普通话说方言的情境中,甚至直接糅进普通话的音系。随着普通话的推广及人们交际网的拓展,在年轻一代的群体中,“俺们”这一表达形式的认可度逐渐变高。
“俺们”一词在滕州方言中与“俺”有语义上的重复。并且,“们”的读音与“妹”相似,“俺们”就读如“俺妹”(轻声),容易产生歧义。单字“俺”足以用于日常表达,加上“们”与方言音系及词汇系统多有抵触。所以,在真正的方言语境中,这一词的使用率是非常低的。
五、“俺”在青年一代中的发展状况
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的文化水平有了显著提高,“俺”的适用范围产生了一定的变化。在青年人的眼中,“俺”本身就是乡间俗语,在关系亲密的人面前可以随意运用,体现亲人间的亲密感情。但是尽管是在方言区内,肆意地在陌生人面前使用家乡话会显得不尊重对方。同时,为了与亲情观念划清界限,在与陌生人交流时,我们会刻意避免使用“俺”。例如:
情景20:我和家人在自己家中,可以对其他家人说:“给俺来一瓶果汁。”
情景21:我和一些亲人外出聚餐,我们会对服务员说:“给我们来一瓶果汁。”
在公共场合,运用得体的代词“我们”,既体现了对服务员的尊重,又照顾到了传统的家庭观念。
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普通话的推广,在青年一代中,口语中的“俺”注定要被“我们”取代。但是在乡间,老一辈人难以改变“俺”的用法,他们的口语中依旧保存“俺”纯正的用法和传统的文化内涵。吕叔湘先生认为:“由于种种心理作用,我们常有在单数意义的场所用复数形式的情形……在过去的中国社会,家族重要于个人,因此凡是跟家族有关的事物,都不说我的,你的,而说我们的,你们的(“的”字通常省去)。”[7](72)滕州方言中“俺”的用法也部分印證了这一点。如今,鲁西南地区的方言逐步向普通话靠拢。在汉语普通话的影响下,“俺”与“我”的差异逐渐缩小,“俺”的用法特点正趋于消失。
参考文献:
[1]李庆莉.浅谈人称代词“俺”及在山东郯城方言中的应用[J].语言本体研究,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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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俞正燮.癸巳类稿[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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