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境界说

2022-03-17 12:01欧阳祯人
关键词:乐记古琴

欧阳祯人

(1.武汉商学院 通识教育学院,湖北 武汉 430056; 2.武汉大学 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64)

从中华传统来讲,古琴是中国的国琴,是修养性情、锤炼人格、提升境界的圣器、神器。所以,它是八音之首(1)《周礼·春官》中把乐器分为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八类,称八音,也是中国上古时期最早的乐器分类法之一。,众乐之王,在孔子看来,是成就君子人格的必由之路(“成于乐”)。在中国历史上,从尧舜禹、文武周公、孔子与七十二贤以及七十子后裔开始,历朝历代,无数的仁人志士都酷爱古琴,生死相伴,孔子就能够亲手弹奏出整个的《诗三百》。难道他们都只是想掌握一种演奏古琴的手艺吗?当然不是。他们终其一生都在追求一种境界,那就是人琴合一的境界,就像春秋时期武士的佩剑一样,形影不离其身。长期以来,人琴合一,常常听人说起,但是,人们往往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仔细想来,它其实是一种崇高的艺术境界、哲学境界、人生境界,更是一种“道”。

笔者十二年前有缘涉足古琴,由此调动了笔者从哲学、文化的角度研究古琴艺术的兴趣。目前专业琴人所撰写的有关古琴的相关著作中,高罗佩(Robert Hans Gulik)的《琴道》虽成书于20世纪40年代,就其学术水平及在文化史上的意义来说,仍是最重要的一部著作。(2)高罗佩:《琴道》,西泠印社出版社,2020年版。当代琴人往往注重古琴操缦,而对相关的文化研究重视不够。笔者试图结合古琴操缦的实际,来分析这个重要的问题,以就教于同仁方家。

古琴,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承载体。从古琴的斫琴开始,它的历史故事就直追上古。最有名的有伏羲造琴说(3)相传伏羲人首蛇身,根据《史记》记载,他发明创造了占卜八卦,创造文字结束了“结绳记事”的历史。他又结绳为网,用来捕鸟打猎,并教会了人们渔猎的方法,发明了琴瑟,等等,留下了大量的神话传说。,神农造琴说。这当然是神话传说,但是其中有真实的史影。这是中国古人赋予古琴以神奇的精神力量的一种特殊方式。

伏羲造琴说,其实说的是古琴起源于人类的狩猎时代。没有弓箭就不会有古琴。古琴作为一种乐器,它的第一次灵感大体来自弓箭的射击所发出来的美妙声音。古琴在先人们漫长的狩猎生涯中逐步成形之后,原始的军事氏族首领就把它据为己有,成为与上天沟通、借天的权威来发号施令、传播巫术文化、传承狩猎技艺的重要器具。所以,“断竹,续竹,飞土,逐肉”(4)赵晔:《吴越春秋》,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243页。的上古歌谣,有人说很有可能是最早的琴歌。笔者是同意这种观点的。

上古时期,原始的古琴,在狩猎时代颇为简陋,我们今日难以想像。甲骨文原始的“乐”字的象形图片,是在树枝子上拉绳子(也可能是牛筋之类的动物筋皮)弹琴。

于是神农造琴说就应运而生了。神农代表的是农业文明,它不仅仅提供了精美的蚕丝作为琴弦,而且在琴材的采伐、运用和制作上,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桐、松作琴面,梓木作琴底,这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探索出来。生漆的奇妙运用,对古琴来说更是不可或缺的。绝对不仅仅是漂亮的问题,也不仅仅是音色的问题,也不仅仅是长期保存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它让古琴的演奏技巧发生了质的飞跃。尤其是,对演奏者来说,它让来自上古的空谷之音与视觉感官所看到的像火凤凰一样飞舞的形象统一了起来。古琴13徽的背后是历法,是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天人观念、思维方式已经全面形成的标志。中国古琴的造型,上圆底平,天圆地方,与中国上古时期的天地观、特别是与上古的历法相表里,这是上古时期已经有高人参与古琴打造的证据。古琴音乐的浩瀚、博大、深远、苍凉,都被这些有意识的打造烘托出来了。这一切,如果没有神农时代极其漫长的时间的积淀,以及作为标志的农业文明的强大支撑,是完全不可想像的。

无论儒家、道家,都是崇拜先王的。儒道都认为上古比近古好得多,古代比现代好得多。这不是一个科学问题,而是一种基于祖宗崇拜的信仰。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论语·泰伯》)

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论语·泰伯》)

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熏然慈仁,谓之君子。……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返,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庄子·天下》)

在孔子看来,只有尧、舜、禹管理国家的时候,一切才是完美的。而孔子自己置身的这个时代,那当然是不堪触目。在庄子看来,那些古代管理国家的高人之所以被称为“天人”“神人”“至人”“圣人”“君子”,是因为他们得到了天道的“一”。这样的人只有古代才有,现在的人都是瞎子摸象,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往而不返。所以,承载着中国上古文化的古琴自然而然就有着特别神奇的力量和特殊的功能。《韩非子》言之凿凿,讲了如下故事,实在是惊心动魄:

昔者卫灵公将之晋,至濮水之上,税车而放马,设舍以宿。夜分,而闻鼓新声者而说之。使人问左右,尽报弗闻。乃召师涓而告之,曰:“有鼓新声者,使人问左右,尽报弗闻,其状似鬼神,子为我听而写之。”师涓曰:“诺。”因静坐抚琴而写之。师涓明日报曰:“臣得之矣,而未习也,请复一宿习之。”灵公曰:“诺。”因复留宿。明日而习之,遂去之晋。晋平公觞之于施夷之台。酒酣,灵公起。公曰:“有新声,愿请以示。”平公曰:“善。”乃召师涓,令坐师旷之旁,援琴鼓之。未终,师旷抚止,之曰:“此亡国之声,不可遂也。”平公曰:“此道奚出﹖”师旷曰:“此师延之所作,与纣为靡靡之也。及武王伐纣,师延东走,至于濮水而自投。故闻此声者,必于濮水之上。先闻此声者,其国必削,不可遂。”平公曰:“寡人所好者,音也,子其使遂之。”师涓鼓动究之。平公问师旷曰:“此所谓何声也﹖”师旷曰:“此所谓清商也。”公曰:“清商固最悲乎﹖”师旷曰:“不如清徵。”公曰:“清徵可得而闻乎﹖”师旷曰:“不可,古之听清徵者,皆有德义之君也,今吾君德薄,不足以听。”平公曰:“寡人之所好者,音也,愿试听之。”师旷不得已,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鹤二八,道南方来,集于郎门之垝。再奏之,而列。三奏之,延颈而鸣,舒翼而舞,音中宫商之声,声闻于天。平公大说,坐者皆喜。平公提觞而起为师旷寿,反坐而问曰:“音莫悲于清徵乎﹖”师旷曰:“不如清角。”平公曰:“清角可得而闻乎﹖”师旷曰:“不可。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鎋,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皇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今主君德薄,不足听之。听之,将恐有败。”平公曰:“寡人老矣,所好者音也,愿遂听之。”师旷不得已而鼓之。一奏之,有玄云从西北方起。再奏之,大风至,大雨随之,裂帷幕,破俎豆,隳廊瓦。坐者散走,平公恐惧伏于廊室之间。晋国大旱,赤地三年。平公之身遂癃病。故曰:不务听治,而好五音不已,则穷身之事也。(《韩非子·十过》)(5)韩非子著,陈奇猷校注:《韩非子新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05-207页。

这段故事在中国艺术史,特别是在中国古琴史上非常重要,所以有此长引,与读者分享。这当然是神化传说式的故事,不是客观的事实,但是,它说明了先秦时期中国人对古琴艺术的神往。古琴音乐不仅能够沟通天人,而且可以贯穿阴阳两界,可以替天行道。从这个故事的情节我们可以看到,师延、师涓、师旷,都是绝对的古琴高手。在那个时代,他们都是帝王琴师,是可以沟通天人的巫师。师旷通过琴声能够知道政治军事等国家大事的吉凶祸福。《左传·襄公十八年》记载:“晋人闻有楚师,师旷曰:‘不害。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杨伯峻注曰:“古人迷信,多以声律卜出兵之吉凶,《周礼·大师》所谓‘大师执同律以听军声而诏吉凶’是也。”(6)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043页。可见,这种故事在上古时期由来已久。

在此基础上,许多琴曲的出处都与上古时期的帝王有关了。例如,古琴曲《华胥引》的产生来自黄帝的一个梦。朱权的《神奇秘谱》在解释琴曲《华胥引》时说:“是曲者,太古之曲也。尤古于遁世操。”“黄帝在位十五年,忧天下不治,于是退而闲居大庭之馆,斋心服形,三月不亲政事。书寝而梦游华胥氏之国,其国自然,民无嗜欲,而不夭殇,不知乐生,不知恶死;美恶不萌于心,山谷不踬其步,熙乐以生。黄帝既寤,怡然自得,通于圣道,二十八年而天下大治,几若华胥之国。故有《华胥引》。”(7)朱权编撰:《神奇秘谱》,中国书店,2012年版,第18-19页。《神人畅》则表达了昔日部落领袖“尧”祭祀之时的弹琴,奇妙琴声感动上天,使天神降临,与人们欢乐歌舞,共庆盛典。所以在中国上古时期,历代著名帝王都有专门的大型雅乐:

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8)《南风》,诗名,孝子之诗也。“南风长养万物,言己得父母生长,如万物得南风生也。”《礼记·乐记》,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第1534页。。夔始制乐,以赏诸侯。故天子之为乐也,以赏诸侯之有德者也。德盛而教尊,五谷时孰,然后赏之以乐。故其治民劳者,其舞行缀远。其治民逸者,其舞行缀短。(9)“其治民劳者,其舞行缀远;其治民逸者,其舞行缀短”,郑玄云:“民劳则德薄,酂相去远,舞人少也。民逸则德盛,酂相去近,舞人多也。”(《礼记·乐记》,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534页。)故观其舞知其德,闻其谥知其行也。《大章》(10)《大章》,尧乐名。,章之也。《咸池》(11)《咸池》,黄帝乐名。,备矣。《韶》(12)《韶》,舜乐名。,继也。《夏》(13)《夏》,禹乐名。,大也。殷周之乐,尽矣。(《乐记·乐施篇》)

这就不仅仅是政治权力的象征,而且也是一种承载太古遗音的文化传统了。中国的学问,是由孝道,到尊古;由尊古,到尊天。把天与历史最终融为一体,这是中国文化的极致,同时也是中国古琴文化的核心。进言之,中国古琴的琴曲,往往都有具体的历史事件、人物故事作为背景。徐上瀛说:“古人作琴操以传后世者,盖有谱之可考也。”(14)徐上瀛:《万峰阁指法閟笺自序》,见徐上瀛:《溪山琴况》,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92页。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谱之可考”,那琴操就失去传承的意义了。换句话说,如果对中国的相关历史不了解,对中国传统文化没有认同的情感,就不可能陶醉其中。琴以载道,在操缦之中体认中国传统的“道”,在欣赏琴曲之中感悟中国人的精神,这是在信仰层面达到人琴合一的前提。当我们欣赏吴钊先生弹奏《汉宫秋》的时候,我们如果对昭君出塞的历史背景不了解,我们就不可能听出乐曲里面满腔的愤怒,如泣如诉而投告无门;同时也不可能听出乐曲里还有无限的哀婉缠绵,辗转低回而幽怨悱恻。每听此曲,我们都会随着旋律的跌宕起伏,节奏的夭矫俯仰,真切地感受到两千多年前一位正直倔强而无依无靠的女性悲切的人生,感同身受。

人琴合一的根本,是人的性情修养问题。《礼记·乐记》指出:“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是故强者胁弱,众者暴寡,知者诈愚,勇者苦怯,疾病不养,老幼孤独不得其所,此大乱之道也。”(15)《礼记·乐记》,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529页。人的性情问题,既是人的个人修养问题,也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社会问题。人如果完全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不顾及他人的利益,一味地贪得无厌,巧取豪夺,这不仅仅对他自己是一场灾难,也是整个社会的“大乱之道”。所以,古琴最直接的作用,就是修养人的性情,克制人的欲望,拓展人的胸怀,锤炼人的情操,回归到“人生而静”的天性上来。

中国上古时期的圣人认为,人的天赋生命来自博厚、高明、悠久的天,它本来是有善端的。人之所以区别于动物,就在于人有善端。这种善端,天生地使人拥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礼让之心、是非之心。但是,由于在成长过程中有的人逐步沾染上了各种污浊习性,在七情六欲的引诱下,在欲壑难填的贪婪下,他们往而不返。所以,人的成长过程需要学习,学习的过程,就是“求放心”(《孟子·告子上》)的过程,要“存夜气”(《孟子·告子上》)、“养平旦之气”(《孟子·告子上》)、“养浩然之气”(《孟子·公孙丑上》)。孟子对这一问题有许多生动有趣、深入骨髓的论述。(16)《礼记·乐记》,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543页。

但是孟子也指出:“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孟子·尽心上》)荀子也说过:“夫声乐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荀子·乐论》)先秦儒家都注意到了“乐”对于人的性情修养所具有的绝佳效果。所以,《乐记·乐化》指出:“礼乐不可斯须去身。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谅之心生则乐,乐则安,安则久,久则天,天则神。天则不言而信,神则不怒而威,致乐以治心者也。致礼以治躬则庄敬,庄敬则严威。心中斯须不和不乐,而鄙诈之心入之矣。外貌斯须不庄不敬,而易慢之心入之矣。”乐教的目的,就是“治心”。古琴专家夏溥先生指出:“古之君子,内治其性情,未有不繇于声音者也。以五声摄八音,以十二律正五声,节宣以气,吹息以候,而声音之道备矣。故学道者,审音者也。于八音之中,以一音而调五声,惟琴为然。”(17)夏溥:《徐青山先生琴谱序》,见徐上瀛:《溪山琴况》,第11页。夏溥先生的意思是,君子学道的最佳途径就是学琴,它可以通过“以五声摄八音,以十二律正五声,节宣以气,吹息以候”,内治性情,外调阴阳,恬淡虚无,决胜于千里之外。这即是说,古琴的操缦过程,就是“治心”的过程,就是“易直子谅之心”油然而生的过程,其结果就是心之“乐、安、久、天、神”。怀着和乐之心,面对天地,面对人情,面对万事万物,这乃是一个人幸福的前提。

相对于其他乐器来讲,中国古琴的技艺要求是最简单的。因为它是圣人、君子之器,它在创制之初,就是希望每一位学习古琴的人,都能够轻而易举地学会操缦之术。所以,“易简之谓大德”,是天地的精神,《周易》的精神,也是古琴的精神。但是,这并不是说不要技艺。古琴有一套自成体系的手法:演奏时,琴师将琴置于桌台,右手拨弹琴弦,左手按弦取音。古琴的音域为4个8度零2个音。有散音7个、泛音91个、按音147个。演奏技法繁多,右手有托、擘、抹、挑、勾、剔、打、摘、轮、拨刺、撮、滚拂等;左手有吟、猱,绰、注、撞、进复、退复、起等。在《红楼梦》中,曹雪芹通过林黛玉之口把古琴的操缦写得非常传神:

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去其奢侈。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上头,在林石里面,或是山巅上,或是水崖上。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为不负这琴。还有一层,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若必要抚琴,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像表,那才能称圣人之器。然后盥了手,焚了香,方才将身就在榻边,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儿,对着自己的当心,两手方从容抬起,这才心身俱正。还要知道轻重疾徐,卷舒自若,体态尊重方好。(《红楼梦·第八十六回》)(18)曹雪芹:《红楼梦》,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年版,第780-781页。

这里曹雪芹通过黛玉之口把古琴艺术写得天人合一,人琴合一。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与神合灵,与道合妙,实在是精妙之极。因为这段话触及了古代“琴道”最高深的内容,琴以载道,妙与道参,把中华文化的礼乐文明真正地展现了出来。由此推断,《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无疑是古琴操缦的高手,这段文字渗透着中华文明的“礼”。我们再来看看《乐记》是怎么说的:

乐由中出,礼自外作。乐由中出,故静。礼自外作,故文。大乐必易,大礼必简。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19)《礼记·乐记》,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529页。

《乐记》认为,“乐”是一个人生而静的自然表现,是一个人的天赋性情的展现。而“礼”,则是天地、先祖、君师,是人与天地宇宙、人与历史文化,人与他人之间的“絜矩之道”。“乐由中出,故静”,“乐”的根本属性是对人的天性的回归,属于“忠”的范围;“礼自外作,故文”,说的是人对历史文化的态度,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礼仪规范,属于“恕”的范围。忠恕之道,一以贯之,这是孔子最高的人学理想。《乐记》提出礼乐并治,既是对人的天性的拯救,也是社会管理之必须。其实对于《乐记》的这段文字的理解,笔者认为,完全可以将之纳入古琴操缦的过程来诠释。换言之,对于一位有古琴操缦经验的人来讲,这种理论提升,在根本的“乐”的实践上来讲,就是古琴的操缦。离开了古琴的操缦,则不会有《乐记》里的这种思想。同时我们也可以说《红楼梦》中的这段文字,其思想的灵魂是植根于《乐记》的。“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20)《礼记·乐记》,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530页。,离开了天地神灵、山川河流,离开了天地阴阳的“周流六虚”“於穆不已”,离开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尽心、知性、知天”(《孟子·尽心上》),古琴的艺术精神就不存在了。

所以,古琴操缦的过程,就是儒家“礼乐”思想对人的不断渗透、浸润的过程。人琴合一的前提,是操缦的手法必须极尽娴熟、完美,从量变达到质变。熟练到极点,操缦主体的人性就显发出来。这需要操缦的人长年累月,念兹在兹,反复的训练。古琴的思想是,既然人的七情六欲、血气心知,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受蛊惑引诱而走向邪门外道、流连荒亡,因此,古琴的操缦永远没有停息。就像对待书法、绘画、剑术一样,古琴操缦者需要长年累月披星戴月、日积月累、闻鸡起舞,才能够手法逐步娴熟。而达到礼与乐高度统一之时,就是“人琴合一”之时,就是古琴操缦的技艺真正完美之时。

这种表述似乎让人有一种误解,仿佛古琴操缦是苦行僧的孤独之旅,是一件艰辛的事情。其实,根据笔者的亲身体验,深以为不是这样的。真正的沉醉其中,畅游于古琴艺术的海洋之中,实是其乐无穷。中国历史上第一伟大的琴人孔子,其精妙的表述,用在古琴的操缦上,十分贴切、深刻:

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

这是孔子的著名诗论。在孔子看来,任何人都不能缺少艺术陶冶,不能没有“乐”。在先秦时期,“诗”“乐”“舞”三位一体。所以,孔子所有的诗论,其实时时刻刻都没有离开“乐”。所有的“乐”,也都不能离开“道”“德”“仁”,特别是不能离开“礼”。只有在这个前提下的“游于艺”,才有可能抵达“思无邪”的艺术境界。在先秦时期,真正的儒家,据《墨子·公孟》记载,“或以不丧之间,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21)孙诒让:《墨子闲诂》,见《诸子集成》(4),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275页。。以墨子“非乐”的思想来看,他当然并不懂得儒家为什么这么喜欢“乐”,但是,墨子的描述却从一个客观的层面反映了当时儒者生活在“乐”中的实际状态。《礼记·乐记》表述得很清楚,认为“乐”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故曰:乐者,乐也。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广乐以成其教。乐行而民乡方,可以观德矣。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气从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唯乐不可以为伪。(22)《礼记·乐记》,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536页。

通过快乐的寓教于乐,性之端、德之华,情深文明、气盛化神而英华发外,以道制欲,以文化情,阴阳协调,抑扬顿挫,在长期反复训练之后,礼乐相得而和顺积中,言志、咏声、动容,人的性情就得到了合理的表达、治理、提升。

这里的提升,当然就是“游于艺”。在笔者看来,从古琴操缦的角度来讲,“游于艺”应该有两个方面重要的内容。首先,通过长期刻苦的训练,琴人对古琴的操缦技艺,日积月累,坚持不懈,要达到非常熟悉的程度。熟能生巧,最后终将融化为琴人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人的生命通过艺术与审美展现出来,这是孔子最推崇的孔颜乐处,就是“吾与点也”(《论语·先进》)。其次,琴人操缦技艺的目标,是“中和之美”。“中和之美”的核心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大者”。(23)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见《孟子·告子上》。这个“大者”,就是《中庸》里面的“中”,就是信仰,就是孔子所说的“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中庸》的解释是这样的:“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又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24)《礼记·中庸》,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626页。由此可见,“中庸”并不是明哲保身,更不是和稀泥。只有至大至刚的人,才有可能拥有中庸的品德。

长期以来,学术界《易》《庸》合说,所以,《中庸》是对《周易》的诠释。它们的思想是相通的。所谓的“中和之美”,《周易·彖传》有十分精粹的表达:

《彖》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25)《周易正义》,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4页。

因此,中国一切学问的最后归宿就是万物资始的“天”,而天的核心精神,就是“乾元”。乾元的巨大造化功能推动了宇宙阴阳的摩荡。《易·系辞上传》曰:“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26)《周易正义》,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76页。这段文字的主体思想就是中和的精神,就是“乾元”的推动,导致了刚柔相摩、八卦相荡的缤纷世界。如仔细阅读徐上瀛的《溪山琴况》就可知,古琴操缦的中和之美,均依托于《易》《庸》。《易·系辞下传》甚至说:“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27)《周易正义》,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89页。阴阳相摩、八卦相荡体现的是天地的奥秘、神明的精神。这不正是古琴艺术夺天地造化的精神吗?

中国古人认为古琴能够修养性情、涵养身心,另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古琴琴弦由精致的蚕丝做成,因而古琴发出的声音悠远而不滑嫩,高古而不艰涩,柔和而不死弱,冰清玉洁,空灵贯珠,犹如太古遗音,穿越茫茫的历史烟云,充盈于我们的襟怀,涤荡着我们的灵魂。徐上瀛的《溪山琴况》依托于钟嵘的《诗品》,把古琴之声概括为24种艺术境界,语言珠圆玉露,思想高古奇绝,令人叹为观止。例如,徐上瀛在描述“澹”这种古琴境界时写道:

弦索之行于世也,其声艳而可悦也。独琴之为器,焚香静对,不入歌舞场中;琴之为音,孤高岑寂,不杂丝竹伴内。清泉白石,皓月疏风,翛翛自得,使听之者游思缥缈,娱乐之心不知何去——斯之谓澹。舍艳而相遇于澹者,世之高人韵士也。而澹固未易言也。祛邪而存正,黜俗而归雅,舍媚而还淳,不着意于澹,而澹之妙自臻。

夫琴之元音,本自澹也。制之为操,其文情冲乎澹也。吾调之以澹,合乎古人,不必谐于众也。每山居深静,林木扶苏,清风入弦,绝去炎嚣,虚徐其韵,所出皆至音,所得皆真趣。不禁怡然吟赏,喟然云:“吾爱此情,不絿不竞;吾爱此味,如雪如冰;吾爱此响,松之风而竹之雨,涧之滴而波之涛也。有寤寐于澹之中而已矣。”(28)徐上瀛:《溪山琴况》,第67-68页。

清泉白石,皓月疏风,孤高岑寂;林木扶苏,清风入弦,绝去炎嚣,虚徐其韵,文情冲乎澹远,神思虚无缥缈,极乐世界,不复有此绝境也。原来,通过古琴的操缦,回归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上面去,那个“人生而静”,并非死水一潭。它有周流六虚的阴阳摩荡,更有天光云影的清风皓月。正是在这种天地流转、超凡脱俗、清新玄远的境界之中,礼与乐高度统一,弹琴之人与古琴本身也就融为一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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