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对自然与历史关系的实践超越及当代省思*
——以《德意志意识形态》为主要考本

2022-03-16 07:52
新疆社会科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德意志意识形态费尔巴哈历史观

张 慧 李 军

内容提要:自然与历史的关系问题是西方近代哲学研究的重要主题。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青年黑格尔派和费尔巴哈割裂自然与历史关系的做法进行批判,廓清与以往一切唯心主义历史观与人本主义历史观的理论界限,将“现实的个人”视作自然与历史联结的逻辑起点,重视实践联结自然与历史的中介作用,践履自然与历史的辩证统一。发现历史中的自然,对于审度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因漠视人与自然、自然与历史的统一关系引发的生态危机,探赜指导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的实践进路具有重要意义。

研明自然与历史的关系贯穿整个近代西方哲学研究进程,从笛卡尔提出“我思故我在”到康德倡导“人为自然立法”再到黑格尔创造以“绝对精神”为核心的唯心主义体系,他们基于形而上学的基本建制,在历史观中以超脱自然之外的某种尺度去理解历史,将历史视为某种抽象逻辑的演绎过程,拒斥自然与历史的统一,致使自然始终处于与历史相对立的状态或者游离于历史视域之外,漠视人类社会的自然历史本质。《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是唯物史观创立的标志性著作,在这部著作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对青年黑格尔派的唯心主义历史观和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历史观割裂自然与历史的做法进行批判,表征自然与历史相统一的哲学立场。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我们仅仅知道一门科学,即历史科学。历史可以从两方面来考察,可以把它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但这两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6页。他们在历史观上的变革表现为将自然重新纳入历史视域,揭示自然与历史的辩证统一,消解自然与历史之间的长期对立,展陈对人类社会的科学认知。以《形态》为主要考本,回溯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创立唯物史观的过程中统一人与自然、自然与历史的过程,益于剖析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生态危机,更好地指导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

一、自然与历史的割裂:对青年黑格尔派和费尔巴哈的批判

青年黑格尔派是理解唯物史观形成不可绕开的理论阶段,马克思与康德、黑格尔之间的哲学联系正是通过青年黑格尔派来实现。青年黑格尔派在历史观上承继黑格尔的衣钵,将历史视为“想象的主体的想象活动”,费尔巴哈则把历史当作“僵死的事实的汇集”,他们不是无视自然在人类历史生成中的基础性地位,就是忽视经由实践中介的自然发生的历史性变化,造成自然与历史之间的对立。马克思和恩格斯挣脱青年黑格尔派抽象的唯心主义历史观以及费尔巴哈僵化的人本主义历史观的双重束缚,提出“历史本身是自然史的一个现实部分,即自然界生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部分”(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94、291—292、515页。的著名论断,阐明历史既不是纯粹的思维生产史,也不是静止的自然物堆砌,而是生动的主体实践过程。

(一)青年黑格尔派唯心主义历史观:“以抽象的历史遮蔽自然”

黑格尔作为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汲取斯宾诺莎的“实体”、费希特的“自我意识”、康德的“绝对理性”,在自然和历史之上建立起复杂的逻辑范畴并冠之以能动的辩证法,构建起以“绝对精神”为核心的唯心主义哲学体系,而唯心史观则是其哲学体系的重要部分。“黑格尔的历史观以抽象的或绝对的精神为前提……人类的历史变成了抽象精神的历史,因而也就变成了同现实的人相脱离的人类彼岸精神的历史。”(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94、291—292、515页。受黑格尔唯心史观的影响,具象的人类历史衍变成“绝对精神”自我展开和自我实现的过程,整个人类活动和自然界变成满足“绝对精神”发展的工具。一方面,黑格尔把整个世界描绘成一帧动态变化的过程并努力揭示它们之间的内在关联,另一方面,黑格尔又将历史置于思辨的阴影之下,把自然当作“绝对精神”的外化,使自然界占据空间的多样性却不具备时间的延展性,陷入重复演绎的单一循环。

青年黑格尔派反对黑格尔维护普鲁士王朝的保守立场,选择从宗教领域入手,以宗教批判作为政治批判的先声,表达现实的利益诉求。这种路径的选择与当时德国的整体形势息息相关。一是德国是一个具有思辨传统且宗教氛围浓厚的国家,这种思辨传统使得政治斗争首先得表现为宗教变革的要求,这是理解青年黑格尔派哲学思想的历史前提;二是19世纪30—40年代的德国,具有实践意义的领域拘囿于宗教与政治,而政治领域又危险丛生,故而青年黑格尔派汲取黑格尔唯心史观的理论内核,从宗教批判入手,试图达到净化宗教、改造宗教甚至消灭宗教的目的。在进行宗教批判的进程中,青年黑格尔派将人类历史视为宗教历史并试图用人类理性或精神重新诠释基督教历史,凸显“去神圣化”的使命。与此同时,历史在由宗教神创向理性与精神为依据的唯心史观转变的过程中,人类精神取代上帝的同时又被重新神圣化,成为人类历史新的缔造者。正如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形态》中指出的,“世界在越来越大的规模内被圣化了,直到最后尊敬的圣麦克斯完全把它宣布为圣物,从而一劳永逸地把它葬送为止。”(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94、291—292、515页。青年黑格尔派进行的宗教批判始终没有突破唯心史观的禁锢,重新神圣化的世界宣告了其宗教批判的失败。

施特劳斯、鲍威尔、施蒂纳分别用“实体”、“自我意识”和“唯一者”试图替代“绝对精神”,但始终没能超越黑格尔唯心史观的逻辑框架赋予“绝对精神”以无限光环的做法,消解遮蔽自然的基础性地位的负向阻隔。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形态》中批判这些德国哲学家脱离德国现实和他们自身物质环境之间联系的行为偏向。青年黑格尔派所拥趸的唯心史观仅从浅表层看到历史运动中人的思想,但却没有深究支配思想动机背后的客观动力,把历史的本质简单地归结为形而上的“意识”在时间跨度中的展开,承认“历史的自然”,否认“自然的历史”。青年黑格尔派所谈的历史,始终不是真正的历史,而是观念和范畴的历史,他们分别运用“实体”、“自我意识”、“唯一者”等神学或宗教术语而不是“现实的个人”表征历史前提,将人类鲜活可感的实践活动推入神秘理性的深渊,终究只是吸收黑格尔思维方式中的历史感,而未能抓住黑格尔哲学体系的根本缺陷以至于不能从其构筑的精神藩篱中彻底解脱出来。

(二)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历史观:“以僵化的自然分离历史”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统合自然与历史的过程中受到传统唯物主义的影响,其中包括对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合理吸收。费尔巴哈在十七、十八世纪先进的唯物主义传统的基础上,承继哲学史上自然主义的思想成果,把自然界看成是唯一现实的东西,取代黑格尔神秘的“绝对精神”,重新将唯物主义推上哲学王座,恢复了唯物主义的权威。“哲学不应当从上帝、从绝对精神、从作为思想的宾词的存在开始;而应当从自然开始。”(5)〔德〕路德维希·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3、31页。费尔巴哈虽然也是青年黑格尔派的成员,但与其他青年黑格尔派将自然视作抽象的东西不同,他将感性的自然界视为可以把握的实体,奠定了唯物主义哲学体系的基础性前提,他既看到物质的客观存在,同时又坚持物质的规律,透视自然界中各要素间的因果关系,将哲学从精神领域拉回现实世界之中,纠偏唯心主义倒置思维与存在关系的做法,达成对宗教真正的批判。马克思肯定费尔巴哈对唯心主义历史观“头足倒立”的做法进行归位,对思维与存在的关系进行重置的理论贡献,恩格斯更是毫不吝啬对费尔巴哈的赞美,指出“那时大家都很兴奋:我们一时都成为费尔巴哈派了”(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75页。。可见费尔巴哈哲学体系在当时社会产生的理论影响力。

费尔巴哈根植于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赋予自然至高无上的地位,坚持物质第一性、意识第二性的哲学观点,以自然的武器有力地冲击宗教神学,在氤氲着浓厚宗教氛围的德国散射唯物主义的科学光芒。“自然界在人的生活中的作用是特别伟大的。自然界是人生存的原因、基础与根源。人应当把自己的诞生和自己的存在归功于自然界。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他只能在自然界中并依靠自然界而存在着。”(7)〔德〕路德维希·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3、31页。费尔巴哈在唯物主义中强调自然对人的优先性,阐释人既不来源于天、也不来源于地,而是来源于自然界的事实,表述不光人的身体来源于自然,连同人的思维和意识都是自然产物的观点。然而,伴随马克思和恩格斯哲学水平的日臻提升,他们逐渐觉察出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理论缺陷。由于费尔巴哈不了解科学和工业推进的物质生产过程,使其唯物主义带有明显的直观性。

所谓直观性,就是完全借助于触觉、听觉、视觉等感官去直接认识事物。费尔巴哈的狭隘之处在于以抽象直观的方式把握客观世界,将经过历史棱镜过滤过的感性自然图景幻化成某种天然的抽象存在。在费尔巴哈直观唯物主义视野中,自然是机械化的自在自然,而不是人类社会中鲜活的人化自然。马克思认为哲学研究对象既不是先于人类存在的自然界,也不是独立于人类之外的自然界,而是进入人类实践活动范围的自然界,人类周围感性的世界并非一成不变,它凝结着人类劳动实践在不同时期彰显的主体性印记。正是因为费尔巴哈忽略“现实的个人”的对象性活动,才导致他看不见人类历史活动对改变外部自然的影响以及由此出现的自然界的属人变化,他从表面上直观地认知自然,却在根本上遮蔽对象化的实践活动在自然的历史性生成中所发挥的作用。

如此一来,费尔巴哈将其在自然观上的认知局限延展到历史观上,陷入自然观上唯物、历史观上唯心的二元悖论之中。费尔巴哈在奠定唯物主义基础的过程中重视人,但重点在于强调人存在的自然条件,并没有将人置于社会条件中进行审视,所以其眼中的人更多的是以自然产物的形式而存在,人在对象性活动中所表现出的能动性以及随之展现出的社会性被忽视,人只能是抽象的人,人与自然的统一也只能是抽象的统一。恩格斯指出:“自然主义的历史观……是片面的,它认为只是自然界作用于人,只是自然条件到处决定人的历史发展,它忘记了人也反作用于自然界,改变自然界,为自己创造新的生存条件。”(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83—484页。因而面对大量积劳成疾的穷苦人,费尔巴哈只能退回唯心主义历史观中求助于“最高的直观”和观念上的“类的平等化”,至于实践对改造社会工业和社会结构的变革性完全漂浮在其视野之外,难怪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形态》中如此评价费尔巴哈:“当费尔巴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时候,历史在他的视野之外;当他去探讨历史的时候,他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在他那里,唯物主义和历史是彼此完全脱离的。”(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30、518—519页。概而言之,在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中自然观和历史观是彼此分离的,离开人的对象性活动的自然界只能是存在于幻想之中的抽象的自然界,而不是人类社会历史形成的现实前提,费尔巴哈最终还是以机械化的自然将历史分离出去。

以青年黑格尔派为代表的唯心主义历史观和以费尔巴哈为代表的人本主义历史观在认知和处理自然与历史的关系中各执一端,不是“以抽象的历史遮蔽自然”,就是“以僵化的自然分离历史”,片面地看到“历史的自然”或“自然的历史”,不同程度地割裂自然与历史之间的统一关系。实质上,自然与历史并非作为割裂的局部而独立存在,历史是“自然的历史”,自然是“历史的自然”,二者协同耦合于人的对象性活动当中。“作为对象性的存在,人与自然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在人的感性活动中现实地生成的,正是在这一生成过程中,才形成了自然史和人类史的统一。”(10)隽鸿飞、郭艳君:《历史主义的生成论阐释及其当代意义》,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8页。惟有立足于“现实的个人”的感性活动,发现自然在空间上的广延性和时间上的历史性,确证充满生机的自然与动态发展的历史,才能突破从自我意识及感性经验出发理解人类社会历史的偏狭。与其说马克思和恩格斯是从自然与历史割裂的前提下对青年黑格尔派和费尔巴哈进行批判,毋宁说是以实践为表征的唯物史观在对唯心主义历史观与人本主义历史观的超越中完成自然与历史的统一。

二、自然与历史的统一:马克思恩格斯的革命性创举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形态》中将“现实的个人”视作人类社会发端的逻辑起点,重视实践在推动自然进入人类社会历史视野中的作用,实现“自然的历史”与“历史的自然”的辩证统一,完成历史观的革新。

(一)“现实的个人”——自然与历史联结的逻辑起点

观察历史总离不开历史观察者本身,内嵌于历史背景中的观察者一定是生活在具体的、确定的历史空间中的人,人的真实存在使历史坐标体系的构建成为可能。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的纵深推进促使西方社会逐步将人从神权支配下解放出来并赋予人以极大的自主性和创造性,推动哲学凝视点发生由神到人的转移。黑格尔将人的自主创造性活动归结为“绝对精神”的自我发展,使得人格化的逻辑成为主体,主体化的人反倒成为其对象化的客体,颠倒主体与客体之间的位阶。青年黑格尔派纵然对此发起哲学批判运动,但他们只抓局部忽略整体的做法注定是“昙花一现”,终不能将人从抽象概念范畴的桎梏中解救出来。唯心史观和人本主义历史观不同程度地抽离人存在的现实根基,忽视人在自然中开展的对象性活动,将人虚化成观念存在物,剥离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现实关系,使他们的历史观表征为无前提性。

唯物史观首先表征为从“现实的个人”而不是“思辨的个人”去审度人类历史。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形态》中提出:“我们开始要谈的前提不是任意提出的,不是教条,而是一些只有在臆想中才能撇开的现实前提。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已有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30、518—519页。“现实的个人”实质上是与“抽象的个人”对应的、具体的个人,是个人现实存在的人格化。首先,“现实”意指人为满足生存需要必须从事物质生产实践,而物质生产实践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社会交往实践活动因依赖于现实世界而具有真实性、实在性。“现实的个人”依托于自然进行的物质生产实践使得自身从费尔巴哈抽象的“类存在物”演进为“社会存在物”。其次,个体与个体在动态实践中不断衍生出新的需要,推动人口再生产以及社会关系的产生,践履“人”的概念的抽象普遍性与“现实的个人”的现实具象性的统一,奠定人类历史持续性向前推进的自然基础。最后,“现实的个人”始终站在自然与历史的交汇点上,既是自然进化的结果又是历史发展的前提,任何忽视这种关系的人只能将历史根基扎进想象的土壤。以往历史观的缺陷就在于无视历史进程中形成的人与自然、自然与历史之间的关系,用“自然”切断“历史”或者把“历史”等同于“自然”。

在确证“现实的个人”为历史前提之后,体认“现实的个人”自身的生命形态以及由此透显出的个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显得尤为重要。人与自然界中的其他动物都是自然的产物,但人与自然界中的其他动物存在根本差异,由此厘清人与自然、个体与类的普遍关系成为理解“现实的个人”的关键。一方面,“现实的个人”并不能等同于自然的人,这种差异性不仅是存在于表象层面的胡子、血液、肉体等浅表层差异,而在于社会特质的根本性差异。“现实的个人”在生产交往中积极实现人的本质并参与创建社会交往和文化交往,促成个人与群体、社会之间的关系耦合。另一方面,“现实的个人”区别于“现存的人”,“现存的人”是“现实的个人”在一定时期的具象表达,带有明显的历史印记,而“现实的个人”是历史前提,超越历史的既定性,成为“共时性和历时性相统一的主体存在”(12)万光侠:《马克思“现实的个人”的唯物史观审思》,《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21年第1期。。但“现实的个人”不是没有个性的共性人,而是拥有多样化的个体存在作为其表达形式。“现实的个人”是自然与历史、个体与类的最本质规定,将“现实的个人”作为自然与历史统一的逻辑原点,既有助于纠正将人与历史相割裂,使人沦为历史工具的偏向,又有利于消解自我意识的理性虚构,规避割裂人与“自然”或者以“历史”代替“自然”的风险,进而充分尊重人在社会历史生成中的主体性地位。

(二)实践——自然与历史统一的关键环节

“实践”概念的出现具有一定历史性,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探讨“哲学的实践”,柏拉图把实践作为“包括了完成目的在内的活动”,而康德则将实践正式纳入哲学范畴,研究“实践理性”。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借鉴以往哲学家对实践理解的基础上,赋予实践新的涵义并以此创建自然与历史相统一的历史观,将人与自然从形而上的意识哲学中解放出来。按照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理解,实践是一种对象性活动,那么人与自然则是对象性关系,而不是其他形式的抽象性关系。内嵌于唯物史观中的“自然”具有双层涵义:一是自在自然,包含人类社会存在之前就已经存在的自然形态和人类实践活动尚未涉足的地方;二是人化自然,意指经由人类实践改造的自然。自然是人类社会存在的前提,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构成社会得以存在发展的“永恒必然性”,促使“历史”成为“自然的历史”。自在自然在实践中逐渐从“自在之物”转化为“为我之物”,彰显自在自然的“人化”过程,即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人类在物质生产实践中不仅改变着自然的具体形态,而且在工业中践履“人和自然的统一”,使人的社会性力量浸润到自然之中,赋予自然存在以新的尺度——历史性,使得“自然”成为“历史的自然”。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伟大贡献在于:一方面确证历史是“自然的历史”,体认自然界的外部优先地位及其对人类社会历史的决定性作用,如果抽离自然,历史则重新导向概念意识的堆积地;另一方面肯定自然是“历史的自然”,认知自在自然转化为人化自然与人类社会历史形成的过程同构,如果剥离历史,自然则成为了无生气的僵化物的堆砌。

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哲学视野中,全部社会生活的奥秘都隐匿在实践当中。实践首先表现为由人自身的活动引起、调整和控制人与自然之间物质变换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与人之间又必然要进行互换活动并结成一定的社会关系,促使人类在生产物质生活本身的同时生产整个人类历史。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被定义为人类与自然界在社会实践的过程中相互制约、相互作用的自然历史过程。从发生学视角看,人与自然不是以预先设定好的姿态被动地参与历史,与之相反,历史的主体和客体是经由实践活动主动塑造和重建的结果。马克思和恩格斯以实践为中介,考察历史主体与历史客体的关系,探究历史的生成规律与过程,展陈自然在人连续不断地实践活动“人化”的过程,表现出与以往一切唯心主义和旧唯物主义相区别的根本特征。“将历史看作现实生活的历史,实质上就是将一种有限性的视角引入哲学的探讨。”(13)王南湜、谢永康:《历史唯物主义的再理解——以历史概念作为切入点》,《河北学刊》2006年第5期。马克思所揭示的社会历史规律不是超脱于世界之上的拥有无限性或独立于人的活动之外并强加于人的外在规律,而是在实践活动中形成的活动规律与发展规律,探索的是真实的历史而不是抽象的历史。马克思和恩格斯将实践作为打开历史奥秘的锁钥,终结自然与历史二元分立的对立局面,打破唯心史观偏重历史而贬抑自然以及人本主义历史观抬高自然而忽视历史的做法,践履“自然的历史”与“历史的自然”的辩证统一,打开观察人类社会的整体视角。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实践中将自然和历史从概念范畴的规制下解放出来,还原自然与历史的真实样态。“因为实践,人类获得其存在的本质;因为实践,现存世界获得其存在的本质;同样因为实践,世界历史获得其存在的本质。”(14)干成俊:《解读唯物史观的四重视域》,《哲学研究》2011年第6期。在实践中探索自然、人、社会存在的根由与价值,人就不再是供历史随意驱使的工具,自然就不再是自在自为的图景变化,社会就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抽象存在,自然、人、社会不断在实践中现实的、历史的生成,推动人类科学认知所生存的世界。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形态》中指出:“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7页。实践是一种对象性活动,自然与历史的统一隐匿在实践之中,实践的发现推动唯物史观超越拘囿于“解释世界”的思辨历史哲学而跃升为“改造世界”的实践历史哲学,规范指引着人类不断改变外部世界。

三、发现历史中的自然:生态危机的当代反思

唯物史观中,自然与历史的统一表征自然界的存在样态影响人类社会的发展变化。正如施密特所言,“马克思的自然概念从一开始就是同其他种种自然观区别开来的东西,是马克思自然概念的社会—历史性质。”(16)〔德〕A.施密特:《马克思的自然概念》,欧力同、吴仲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2页。当我们在观察、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过程中,须将自然看成是社会历史进程中现实生成的自然。故而从自然与历史相统一的角度理解当今世界大范围暴发的生态危机,利于挖掘资本主义社会生态危机暴发的深层根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探寻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实践进路提供借鉴。

(一)人与自然关系的失衡:生态危机

自然界的不可替代性决定了它始终是历史波浪式演进过程中不可偏离的基础前提,基于不同阶段的自然观彰显着人对自然界的价值取向。生活在原始社会中的人囿于对自然有限认知,既紧紧依赖自然维系生存又匍匐于自然的神秘力量之下,依靠原始宗教表达对自然的畏惧与臣服。进入农业社会以后,人类日渐熟稔运用生产工具工艺的同时,开始将土地以及凝结在土地上的劳动力划拨为个人的所有物。迈入工业社会,人的力量被唤醒,人凭借极大的主体性和创造性使得机器化大生产经过三次工业革命的洗礼迸发出强劲的生产活力,绘制出人类密集的行为轨迹。人类依靠现代科学技术源源不断地从自然之中攫取资源,“人们从自然中想学到的就是如何利用自然,以便全面地统治自然和他者”(17)〔德〕马克斯·霍克海默、〔德〕西奥多·阿多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2页。。由此,人与自然之间常态化的物质变换被打破,人与自然的对立和冲突凸显出来。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揭示:“只有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自然界才真正是人的对象,真正是有用物;它不再被认为是自为的力量;而对自然界的独立规律的理论认识本身不过表现为狡猾,其目的是使自然界(不管是作为消费品,还是作为生产资料)服从于人的需要。”(1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0—91页。这段论述赤裸裸地揭示资本缔造的普遍有用性的体系对自然的盘剥,自然界在资本效用原则的裹挟下逐渐失去“感性的光辉”,从人类“无机的身体”滑向“有用之物”的位阶,过去那种人与自然的同一性被破坏,自然界沦为满足资本家贪欲的工具。当人沉浸在凌驾于自然之上的喜悦中时,由人与自然地位的差序化造成的生态危机已经悄然而至。恩格斯指出:“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会对我们进行报复。每一次胜利,起初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但是往后和再往后却发生完全不同的、出乎意料的影响,常常把最初的结果又消除了。”(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59—560页。人类在短期内获得的经济利益不足以对抗以环境污染、资源短缺、气候变化等为表征的生态危机施加给人的负面影响,人的生存空间和身心健康受到反向挤压,而这将迫使人们开始对自身的行为进行反思。

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流派,生态马克思主义将生态危机视为资本主义现代性批判的重要主题,试图挖掘生态危机的产生根源、寻求解决生态危机的现实出口。阿格尔将生态困境的产生与资本主义密切联系在一起,认为“危机的趋势已经转移到消费领域,即生态危机取代了经济危机”(20)〔加〕本·阿格尔:《西方马克思主义概论》,慎之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486页。成为资本主义根本的危机形式,这种观点催生一批生态马克思主义学者站出来批判资本主义的反生态本性。奥康纳揭露资本主义总体性矛盾,即作为一种经济发展的自我扩张系统在资本扩张的无限性和自然自身的有限性之间的冲突。由于资本在经济维度上缺乏严格的限制性,故“只有通过经济危机的形式来触及到生态维度上的局限性”(21)〔美〕詹姆斯·奥康纳:《自然的理由: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研究》,唐正东、臧佩洪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89页。。他在强调资本主义反生态的本性上提出建立生态社会主义,改变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以实现“生产性正义”。福斯特除了将生态危机归结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外还增加从现代科学技术分析生态困境的维度,认为科学技术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的非理性操控加剧环境污染和人自身陷入不自由状态的深度和广度,应当对科技理性进行研判,得出“资本主义在生态、经济、政治、道德方面是不可持续的,因而必须取而代之”(22)〔美〕约翰·贝拉米·福斯特:《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耿建新、宋兴无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61页。的结论。莱斯同样看到脱胎于启蒙运动的技术理性将人的主动性和创造性变成获得利益的工具,被用来控制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

生态马克思主义在寻求解决生态困境理想方案的过程中,确实在一定程度上继承马克思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整体思想,从不同维度借助现实性批判和辩证性分析的方法揭露资本主义社会的生态现状,也提出变革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以解决生态危机。但二战之后资本主义的繁荣发展以及新古典自由主义对资本主义的辩护不同程度地影响生态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走向,使得他们充盈对资本主义改良的理想性而削弱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性,模糊变革资本主义的具体方式。从根本上说,寄托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改良而不触及资本主义制度的根本无异于“隔靴搔痒”,难以实现“药到病除”的效果,因而必须回归唯物史观中人与自然、自然与历史统一的思想本身寻找答案。

滥觞于资本主义社会固有矛盾所暴发的生态危机在资本主义大扩张和大发展中跃升为全球的生态危机,凸显资本扩张的无限性与生态域限的有限性之间的逻辑张力,掣肘人类社会的良性运行,因而要从根本上解决资本主义生态危机必须对其生产关系进行全面扬弃和彻底变革。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生产由于自然过程的必然性,造成了对自身的否定”,这种否定带来自然的异化,而“对异化的扬弃只有通过付诸实际的共产主义才能完成”,共产主义作为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运动就是这种“否定的否定”。在资本主义向共产主义的过渡中,私有制和异化劳动逐渐被扬弃,“控制”自然的外部力量被逐步消解,自然逐渐脱离资本的控制与奴役,绽放可感性的美,获得自身的解放。

(二)人与自然关系的理想样态:和谐共生

恩格斯在《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中提出“我们这个世纪面临的大转变,即人类与自然的和解以及人类本身的和解”(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3、185页。,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阐述了“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2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3、185页。的思想,综合表述对自然的解放和人的解放的希冀,其中自然的解放是实现人的解放的前提条件,而自然解放的旨归是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人与自然关系演进的理想预设,它始于对个人主体价值的呼唤,成于物质生产实践基础上人类社会历史生成范式的确立,归于自然与历史统一的伟大进程。在社会历史进程中,人与自然的关系、自然环境的状况都对生产力和人们生活条件产生突出的影响。后代人在承继前一代人的生产生活条件时,也无可选择地接纳这种影响,因而马克思和恩格斯分析生态问题的出发点和提出解决方案的落脚点正是正确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推进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马克思和恩格斯曾在《形态》中站在人类社会发展的高度阐述自然与历史统一的思想,既鞭辟入里地强调自然对人类社会的基础地位,又重视人类实践活动对历史生成的作用,为资本主义不合理的实践活动敲响警钟的同时也为社会主义国家进行合理的实践活动提供借鉴。

中国根植于独特的历史境遇作出与西方国家迥然不同的道路选择,作为世界上最大的社会主义国家,我国在寻求经济增长的过程中也曾陷入过“先发展后保护”、“以牺牲环境为代价换取经济利益”的误区。但经过一代又一代的中国共产党人对马克思主义指导思想的继承与创新,不断从西方发达国家的生态失序中进行战略省思,解码人与自然关系抵牾的真实诱因,纠偏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错误模式,在实践中不断迭新思维理念,开拓出一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之路。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将“坚持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作为新时代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基本方略之一,提出“建设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强调“学习马克思,就是学习和实践马克思主义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思想”(25)习近平:《在纪念马克思诞辰2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8年5月5日,第2版。,在生态文明建设中不断体现对唯物史观中自然与历史统一思想的内化与创生。

一是坚持“自然—人—社会”的整体性分析框架分析生态问题。资本主义社会生态危机受传统主客体二元分立的思维影响,将人与自然、自然与历史作为割裂的部分而不是统一的整体来看待。较而言之,习近平在生态文明建设中重视运用整体性分析框架,实现微观、中观、宏观的逐级递进与层层嵌合。首先是微观层面,生态系统是由各种自然要素协同构成的有机整体,山水林田湖等任何一部分的影响都会牵动生态环境的变化,因而习近平指出“山水林田湖是一个生命共同体……对山水林田湖进行统一保护、统一修复是十分必要的。”(26)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习近平关于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论述摘编》,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52页。其次是中观层面,马克思和恩格斯在统一自然与历史的过程中阐述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依赖自然而生,但人能够认识与改变自然的观点。习近平创造性提出“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的命题,强调“人因自然而生,人与自然是一种共生关系,对自然的伤害最终会伤及人类自身。”(27)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习近平关于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论述摘编》,第11、6页。表达对人与自然之间双向交互的关系认知。最后是宏观层面,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洞察生态文明建设与其他四个建设之间的内在逻辑,将生态文明建设纳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总体布局,形成“五位一体”的布局形态。

二是发展唯物史观中的辩证法,平衡人与自然以及自然和历史之间的关系。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端在于单向度放大人施加于自然的影响力,忽视自然对人的实践活动作出的反应,弱化人与自然、自然与历史之间的辩证联系。一方面,人与自然具有一体性,人连同人的灵魂和肉体都受自然的牵制。自然是人类生存发展的场域空间和物质载体,没有感性的外部世界,人类不能进行任何创造,因而在认识自然和改造自然的过程中必须因循自然规律,消除“人类中心主义”的陈念,树立“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意识,将主客体关系置于可持续发展的循环体系内。但同时正是人充分发挥主体性和创造性才形塑出鲜活可感的自然,因而要避免走向“生态中心主义”,导致在关注自然的过程中消解和湮没人的价值。另一方面,自然环境状态涉关人类文明的持存。习近平将生态兴衰上升至文明兴衰的高度,提出“生态兴则文明兴,生态衰则文明衰。”(28)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习近平关于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论述摘编》,第11、6页。古巴比伦、古埃及、古印度等文明古国的消失发人深省,生态文明作为工业文明向前演进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体现人与自然共生共存的新要求。

三是运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联合体”思想,纾解生态问题的脱域性困境。“随着资产阶级的发展,随着贸易自由的实现和世界市场的建立,随着工业生产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生活条件的趋于一致,各国人民之间的民族分隔和对立日益消失。”(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页。当今世界各国间交往的频率与程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广泛和深入,助推肇始于资本主义国家的生态问题跨越一国一域成为聚焦世界各国凝视点的重要议题。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手稿》和《宣言》中都提及“联合体”的思想,为世界各国摈弃政治制度、意识形态的异质性,实现生态利益的同质性提供参照。习近平与时俱进地发展的“联合体”思想,创造性地提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而生态命运共同体作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构成,是倡导世界各国聚同化异、携手合作共同克服生态危机,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想方案,体现中国共产党人的类关怀。

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是“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二十一世纪马克思主义,是中华文化和中国精神的时代精华,实现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新的飞跃。”(30)《中共中央关于党的百年奋斗重大成就和历史经验的决议》,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26页。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是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体现了对马克思和恩格斯创立的唯物史观中人与自然、自然与历史统一思想的承继与超越。中国作为世界上最大的社会主义国家既致力于建设美丽中国,又投身于构建人类生态命运共同体,以实际行动践履“力争2030年前实现碳达峰、2060年前实现碳中和”的伟大承诺,积极倡导世界各国深化生态文明建设领域的交流合作,分享生态文明建设成果经验,共建清洁美丽的世界,体现大国的责任与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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