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娴 [南京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00]
⊙李欣阳 [河南师范大学新联学院,郑州 450007]
当前学界对蘩漪的评价,多是将其当作一个反封建的典型,在认识上存在一种片面化和概念化倾向。田本相曾说:“在中国近百年的文学艺术历史上,像曹禺这样始终对于人、人类的命运给予深切的关怀;对于人性给予如此执着的探索和深究;对于人性的美有着独到的发现的作家,是罕见的。”基于此,在本文的研究中,首先把蘩漪当作一个普通的人,以时间为线索,考察她前半生依次扮演的妻子、母亲、情人这三个角色。其次,鲁侍萍也先后经历了情人、母亲、妻子的角色,通过将蘩漪和侍萍进行角色上的比较分析,期待能对二者有一个全面深入的新解读。
蘩漪,文中并没有提到她姓什么,径直冠以夫姓称为“周蘩漪”,这实际上是对她婚姻地位的一种认可以及对她主体独立性丧失的一种隐喻。因此她在剧中的角色,首先是周朴园的妻子。第一幕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鲁四凤:“我怕老爷念经吃素,不喜欢我们伺候他,听说老爷一向是讨厌女人家的。”
周蘩漪:“哦,(看四凤,想着自己的经历)嗯,(低语)难说的很。”
再联系她向周萍控诉周朴园的话:“你父亲对不起我,他用同样手段把我骗到你们家来,我逃不开,生了冲儿。”“自己的经历”当指蘩漪认为她是受了周朴园的欺骗才嫁入周家,虽然现在的周朴园给人一种清心寡欲的印象,平时“念经吃素”“讨厌女人家的”,但在二人的关系中,当初周朴园应是占据主动的一方。
从剧中时间线上来看,周朴园二十七年前迎娶了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四凤曾提到周家是在二十年前才搬到北方来的,而蘩漪也说过:“我在这样的体面家庭里已经十八年啦。”那么她和周朴园的认识当是在周家搬到北方后。周家何以会从南方搬到北方,除了家族业务上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当时发生了让周家失去体面、难以在南方继续生活下去的事情,而这件事情则和这个“有钱有门第”的无名小姐死亡有关。当周家搬到北方后,家族的社交场面需要一位女主人,周朴园骨子里对家庭秩序的追求也是他寻找伴侣的内在动机。他说:“我的家庭是我认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这样的家庭怎么能缺少一位女主人?”两人相识时,周朴园大概三十七岁,事业有成,年轻时一切的冒失在岁月的历练下早已化为了精明干练。蘩漪还不到十七岁,涉世未深,单纯美好,很容易被这样的周朴园所吸引,进而爱上他。试看蘩漪的这几句控诉:
蘩漪:你这一次到矿上去,也是学着你父亲的英雄榜样,把一个真正明白你、爱你的人丢开不管么?
周萍:这么解释也未尝不可。
蘩漪:(冷冷地)怎么说,你到底是你父亲的儿子。(笑)父亲的儿子?(狂笑)父亲的儿子?(狂笑,忽然冷静严厉地)哼,都是没有用,胆小怕事,不值得人为他牺牲的东西!我恨着我早没有知道你!(文中横线为笔者所加。)
对话中“真正明白你,爱你”“牺牲”等词,既可以看出蘩漪对周萍的爱,还可以品读出蘩漪曾经对周朴园的爱和付出。所以当周萍选择离开蘩漪时,她才会说:“一个女子,你记着,不能受两代的欺侮。”而所谓的“牺牲”,不仅是指她付出了自己的真心和青春,还指她曾经用一种参与罪恶的方式来获得家族成员的接纳和认可。蘩漪说:“周家家庭里所出的罪恶,我听过,我见过,我做过。”即便如此,周朴园还是把真正明白他、爱他的蘩漪丢开了。因为他需要的不是一个爱人,而是一个体面的妻子。从剧中来看,周家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模式。比如,家里的旧电线掉落了,是蘩漪安排人处理;周朴园吃的素菜,要穿的雨衣,是蘩漪叮嘱仆人去做的;辞退鲁贵和四凤后,结算工资,也需要蘩漪去跟账房交涉。所以,周朴园是不爱蘩漪的,他会给这个妻子应有的身份和地位,也会离开家一去两年不回来。
评论家陈思和说:“周朴园除了梅侍萍以外,后面两任妻子都是不幸福的。那你可想而知,周朴园真的是一个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人,他巨大的心灵的创伤,这种爱情的创伤,其实是不能磨灭。由于他心中的爱不能磨灭,就使他不能很无碍地融入后来两个女人的爱情生活当中去,他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人,不是看到新人忘记旧人的人。”蘩漪两个礼拜没下来,屋子就改了样子。不仅如此,周朴园还未经蘩漪允许,把她新添的家具搬走,依旧用以前的老衣柜,而这老衣柜正是当年梅侍萍喜欢的。大热天屋子要关窗户,因为是侍萍的习惯,柜子上摆着侍萍的相片,衣柜里还保留着当年侍萍给他补的旧衣服。面对这一切,蘩漪只能无奈又哀怨地说:“什么事自然都要依着他,他是什么都不肯将就的。”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出,当年的梅侍萍虽然只是周朴园的情人,却拥有挑选家具的权利,可以说周朴园在大宅门内给了梅侍萍绝对的尊重和爱护。此外,周朴园的衬衣在烧破后被梅侍萍绣上了一朵梅花和一个“萍”字,白馥兰说:“绣品象征了一种情感生活:它延及到闺阁之外。这是一个女性构建的网络,逾越了男性亲属为她们设定的空间界限。”贴身衣物上的绣花是一种有体感的亲切,梅侍萍在衬衣上的绣花和“萍”字,不仅象征了两人关系的亲密,也是对爱情主权的一种宣誓。相较之下,蘩漪所拥有的只是周朴园给予她的冷冰冰的、为数不多的管家权。因此可以说,蘩漪和周朴园是典型的上层社会维持家族体面的无爱式婚姻。作为妻子的蘩漪无疑是失败的,因为她始终没有得到过来自丈夫的爱。
事实上“失败”一词有两层含义:一是努力了但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二是在与他人的比较中做得不及对方好,被对方打败。蘩漪的失败,除上述第一点外,还表现在和作为鲁贵妻子角色的鲁侍萍相比,她做得不及对方称职。
鲁贵是梅侍萍第二次嫁的人,因此梅侍萍也改叫为鲁侍萍。二十多年的坎坷磨难,遇人不淑的境遇早已经让她“最知道认命”“最知道看得开”。她第一次嫁的人品性如何,剧中没有交代,但与鲁贵相比,应该是令人更加不能忍受。面对与鲁贵不和谐的婚姻关系,鲁侍萍选择了去外地做帮佣,且一去两年没有回来。然而鲁贵虽然粗鄙猥琐,但至少还能承担起一名父亲的责任,如他帮助四凤和鲁大海找工作,在鲁大海出事后虽然抱怨,却还是积极去解决问题等。他们之间,不涉及爱情,是中国典型的搭伙过日子的无爱式婚姻,是中国普通底层老百姓无数家庭的一个缩影。
虽然蘩漪和鲁侍萍面临着相似的处境,都是无爱式的婚姻,但是二人的态度和处理方式却截然不同。对周朴园,蘩漪选择了背叛,不顾伦理道德与周萍在一起。而对鲁大海,鲁侍萍则表现出中国传统妇女的一种委曲求全、宽容大度和厚道。第三幕中有这样一处细节,鲁贵被周家辞退,在家里骂骂咧咧,还让侍萍给他拿凳子放腿。鲁大海让鲁侍萍不要管他,然而鲁侍萍还是“拿了那唯一的圆凳子过来,放在鲁贵的脚下”。除此之外,四凤和鲁大海多次对鲁贵表示鄙视时,鲁侍萍则说:“凤儿,不许这样跟爸爸说话。”“大海,不要这样同父亲说话……一家人不许这样怄气”。在鲁侍萍的心中,无论鲁贵如何庸俗不堪,始终是把鲁贵当作一家人。
然而换个角度去看,这何尝又不是蘩漪的可贵和鲁侍萍的可悲。面对无爱的婚姻,蘩漪是不认命的,敢于为争取自己作为一名女人应当享有的爱情而抗争。剧作家在序中评价道:“她有火炽的热情,一颗强悍的心,她敢于冲破一切的桎梏,做一次困兽的斗。”相反,鲁侍萍则选择了认命,甘心忍受这种不正常的婚姻关系。
可能有人会问,既然周朴园不爱蘩漪,蘩漪又厌恶周家,为何没有选择离开?笔者推测这是因为她同时也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蘩漪刚出场时,舞台提示词曾这样介绍:“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明慧。”而“中国旧式女人”的显著特点就是舐犊情深,为了孩子放弃自我。
对蘩漪的评价,不能因为她记不住周冲的年龄、怂恿周冲去抢四凤就否定她作为一名母亲的称职和尽责,还应当看到母子之间有许多温馨的相处细节和周冲对蘩漪的评价。况且当蘩漪意识到周萍和四凤是兄妹后,她“觉出自己方才的疯狂,这使她很快地恢复原来平常母亲的情感。她不由自主地愧恨地望着自己的冲儿”。极端情况下的疯狂,让她忘记了母亲的角色,因为这个时候,她只是一个被妒忌、复仇等情感控制的发了疯的情人。当蘩漪清醒后,首先觉得最对不起的是她的冲儿,她还是那个有着平常母亲情感的人。
从全剧来看,蘩漪和周朴园结婚一年后就生了周冲,周冲当时尚且年幼,她是不忍心离开周家的。周家是典型的“丧偶式育儿”。剧中第四幕有这样一个场景,周朴园深夜感到有点孤独,想让周冲多亲近亲近他,和他说说话,周冲却说:“您平时总像不愿意见我们似的。(嗫嚅地)您今天有点奇怪。”而周冲和蘩漪的关系却很亲密,更难得的是像一种朋友间的平等相处。周冲会贴心地宽慰蘩漪,甚至愿意和她讨论自己的心仪对象:“我是您的将来,我要娶一个顶好的人,妈,您跟我们一块住,那我们一定会叫您快活的。”此外剧中还有很多细节,如周冲让蘩漪给他画扇面;周朴园把周冲训哭了,让蘩漪去安慰他。可以说,在周朴园忙于事业,当“甩手掌柜”时,陪伴周冲、教育周冲的是蘩漪。周冲尊重他人,真诚待人,他身上的美好品质,离不开蘩漪的教导和栽培。正如周冲说的:“我一向什么都瞒不过您,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您最大胆,最有想象,又,最同情我的思想的。”从周冲和蘩漪相处的细节中,应该承认蘩漪是一个优秀的母亲。
周冲长大后,蘩漪却已经没有必要离开周家了。在陪伴周冲成长的时间里,蘩漪可能也在等待周朴园的回归。然而,周朴园却用了类似“吃药”那样凶横的方式从威权层面来驯服她,用母亲的身份从道德层面来绑架她。周朴园说:“蘩漪,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当替子女着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周朴园的警告中,重点不是要蘩漪保重身体,而是要她为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以此来维护他自认为圆满的家庭秩序。然而蘩漪的本性是不易被驯服的。她说:“可是人家说一句,我就要听一句,那是违背我的本性的。”最终在这种无爱的、专制的夫妻关系中,蘩漪“为着不正常的发展,和环境的窒息,变为乖戾”,“渐渐地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此时的她“已经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离开周家与否已经没有意义,更何况还有周冲这个牵绊。
虽然笔者没有否认蘩漪是一位优秀称职的母亲,然而“她做了所谓‘罪大恶极’的事情——抛弃了神圣的母亲的天责”,尤其是将蘩漪和同样作为母亲角色的鲁侍萍进行比较后,更能发现蘩漪在这一角色上的失败。
鲁侍萍的两次婚姻,都是“为着她自己的孩子”。她不再是爱情至上的梅侍萍,而是一切为了孩子的鲁侍萍、鲁妈。从梅侍萍到鲁妈,改变的不仅仅是称呼,更重要的是它意味着人生角色的转变——从一个爱情至上的情人角色转变为“最知道认命”的母亲角色。此后她人生的最大意义就是为着自己的孩子,这也是鲁侍萍能够忍受鲁贵的庸俗、猥琐的原因之一。剧中第四幕有一处场景最能体现鲁妈的伟大,当她知道四凤怀了周萍的孩子后便让他们马上离开,不要惊动旁人,一切的罪过都由她来承担,这里有一大段独白:
天哪,如果要罚,也罚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一个人有罪,我先走错了一步……冤孽是在我心里头,苦也应当我一个人尝……今天晚上,是我让他们一块儿走,这罪过我知道,可是罪过,我现在替他们犯了,所有的罪孽都是我一个人惹的,我的儿女们都是好孩子,心地干净的。那么,天,真有了什么,也就是我一个人担待吧。
在鲁妈的认知中,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而罪孽根源在自己。一向最认命的鲁妈,这时却选择了反抗天命。虽然乱伦的是四凤和周萍,罪过也应该由他们来承担,但在她心目中,他们都是心地干净的好孩子,一切的报应都应该冲她来。评论家陈思和对此赞叹道:“这种力量无视所有天地人间的清规戒律,一切都是从伟大的爱出发,冲破一切天理的束缚和人间的网罗。”
相较之下,蘩漪最终还是“抛弃了神圣的母亲的天责”,当周冲没有按照她的设想挽留四凤时,她歇斯底里地喊叫,无数恶毒的词语从她——一位母亲的口中说出。在此之前,周萍多次提醒她要考虑周冲,“要是有一点母亲的心”,就不要说破他俩之间的关系,“叫弟弟一生不快活”。然而,蘩漪却说“我现在已经不是他的母亲”,只是一个“见着周萍又活了的女人”,“要一个男人真爱她,要真真活着的女人”,此时她是一个被情欲控制,一心要报复周萍的可怜人。然而抛弃了妻子角色、母亲角色的蘩漪,最终也在情人这一角色上一败涂地。
遇到周萍后,蘩漪将死的心慢慢复活,“她的生命烧到电火一样地白热”“她有火炽的热情”。然而正如剧作家在序中所说:“爱这样的女人需要厚的口胃,铁的手腕,岩似的恒心,而周萍,一个情感和矛盾的奴隶,显然不是的。”那么作为一个情人,蘩漪是否从周萍身上得到了她想要的爱情?
周萍和蘩漪在一起,按周萍的说法有两个原因。首先是“恨”,周萍说他恨他的父亲,愿父亲去死,就是犯了灭伦的罪也干。陈思和对此分析:“周萍不是因为爱上了蘩漪(乱伦)才愿意父亲去死……周萍只是扮演了一个弑父娶母的复仇者角色。他先有了对周朴园的仇恨,才有了与蘩漪的通奸。这种通奸行为里没有爱的因素,只是潜意识里的尚不自觉的仇恨。”剧中周萍一岁左右时,他的父亲为了娶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逼着他母亲离开,可以说周萍与母亲相处的时间非常短暂。周朴园搬到北方后,周萍被留在了南方家乡长大,周萍和父亲也没有太多时间相处。年幼丧母,又没有父亲的陪伴,他的内心充满了对亲情,尤其是对父爱的渴望。当渴求得不到满足时,自然心生怨恨。因此周萍初到周家后,出于一种报复父亲的心理,“爱”上了蘩漪。
除此之外,“爱”上蘩漪还有一个原因是周萍那时的“热”。他说:“那时我年轻,我的热叫我说出来这样糊涂的话。”所谓“糊涂的话”即上文提到的犯了灭伦的罪。而所谓“热”,笔者认为有两重含义:一是指“热情”,二是指“情热”。陈思和曾分析过剧中人物的年龄,认为周萍是在1919 年回到周家,“身上携带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清新气息”。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产儿,他诚恳,没有一般年轻人玩世不恭的态度,同情蘩漪的遭遇。但同情继母,帮助她的途径可以有很多,可他偏偏选择了最不符合世俗伦理的那种。究其原因,可以说是一个二十五岁年轻人的“情热”在作祟,这是“热”的第二层含义。
“恨”和“热”,可以看出周萍和蘩漪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没有爱情。随着周萍在周家生活的时间越长,他对周朴园了解的也越深入,他开始认可他,钦慕他,并希望自己能按照父亲的风格去行事。剧中舞台提示部分这样写周萍对父亲的感情:
他又钦慕一切能抱着一件事业向前做,能依循着一般人所谓的“道德”生活下去,为“模范市民”“模范家长”的人,于是他佩服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他的见闻里,除了一点倔强冷酷——但是这个也是他喜欢的,因为这两种性格他都没有——是一个无瑕的男子。
因此,他逐渐对与蘩漪的关系感到后悔。周萍对鲁大海说:“那时我太糊涂,以后我越过越怕,越恨,越厌恶……过后我见着四凤,四凤叫我明白,叫我又活了一年。”那么他们之间出现问题,当在一年之前。那时的他开始学着“一般青年人玩世不恭的态度”,逛舞厅,赌钱。作为五四文化运动产儿的周萍,他逐渐认可父亲的过程,也是他逐渐从“恨”和“热”中醒来的过程,也可以看作新旧文化激烈冲突,旧文化不断战胜新文化的过程。所以在这整个过程中,蘩漪作为情人在最初只是周萍报复他父亲的工具,其中即便有真情,实质上也只是一份同情和怜悯,而不是蘩漪所渴求的一个男人的真爱。
面对周萍的逃离,作为情人的蘩漪再次选择了不认命。正如剧作家在舞台指示词中所说:“她到底是一个女人,跟一切年轻的女人一样。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像只恶狗狺狺地,不,多不声不响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第一幕中她首先请来鲁侍萍,要辞退四凤。当四凤走之前对周萍说:“今天晚上你千万不要来找我”,但周萍却说“我是一定要来的”,这彻底激起了蘩漪的嫉妒和愤怒。在第二幕结尾她向周萍发出了威胁:“(冷笑)小心,小心!你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风暴就要起来了!”随后第三幕中她跟踪周萍来到四凤家,关住四凤的窗户使周萍被鲁大海和侍萍发现。在第四幕最后周萍将要和四凤一同出走时,蘩漪又叫来了周朴园,在复仇、嫉妒情感的本能支配下爆发一系列疯狂的举动,酿成悲剧。在这整个过程中,蘩漪思考的只是如何挽留周萍,而从不考虑这种关系会给周萍带来怎样的后果。曾有研究者将蘩漪和契诃夫戏剧《海鸥》中的人物阿尔卡金娜从情人角色上进行了比较分析,认为“阿尔卡金娜能理解别人,会适应现实,而蘩漪两样都没有……所以,阿尔卡金娜是个精明的现实主义者,蘩漪却是个极端的理想主义者。”笔者非常赞同这一观点,并从这一研究思路出发,将蘩漪和侍萍从情人角色上来作一比较。
剧中鲁侍萍再见到昔日的情人周朴园时,虽然有委屈,有恨,但潜意识里对周朴园还保留一份体贴和爱护,这体现在剧中她反复说的“你不要怕”。试将“你不要怕”和表达同样意思的“你不用怕”“你不必怕”来做一比较。“你不必怕”语气最为生硬,表达了对周朴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鄙视。“你不要怕”,则含有一种换位思考的理解,流露出对周朴园的一种保护心理。除此之外,鲁侍萍没有哭闹还因为“这些年我也学乖了”,几十年的坎坷磨难让鲁侍萍学会了认命和看得开。因此从情人的角色上看,阿尔卡金娜是一个精明的现实主义者,鲁侍萍则是一个认命的现实主义者。而蘩漪,她却是一个现实的坚定反抗者。
关于蘩漪,剧作家在舞台提示词部分介绍道:“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明慧,——她对诗文的爱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名其妙地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中国旧式女人”和“野性”这两个颇为矛盾的特质集中在蘩漪的身上,也就注定了她的失败与伟大。妻子和母亲,这两个角色蘩漪都努力去尝试了,而她不同于“中国旧式女人”的地方就在于她始终活在自己的爱情世界里,而不是在俗世中讨生活。她身上的“野性”赋予她无所畏惧的反抗精神,让她可以抛弃“妻子”“母亲”的角色而去抗争,只为“要一个男人真爱她”。即便最终还是失败了,她也没有采用世俗中情人们的常见做法,而是走向了一条“予及汝偕亡”的道路。美国当代心理学家罗洛·梅认为:“爱欲是人的一种内在欲望,它引导我们为追求高贵善良的生活而献身。”因此,从艺术审美上看蘩漪,她是伟大的,是一个伟大的“唯美主义的艺术形象”。与之相比,鲁侍萍的悲剧性则在于她的认命,这样的人在我们的生活中比比皆是,她们多半是为了家庭、为了子女而活,却唯独不是为自己。
①北京人艺戏剧博物馆编:《纪念曹禺诞辰一百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2013年版,第251页。
② 曹禺:《曹禺文集》(第一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版,第43页。(文中引用剧本正文均出自这个版本,不再一一标注)
③陈思和:《细读〈雷雨〉——现代文学名作细读之三》,《南方文坛》2003年第5期。
④ 〔英〕白馥兰(Francesca Bray):《技术、性别、历史:重新审视帝制中国的大转型》,吴秀杰、白岚玲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39页。
⑤⑥⑦ 陈思和:《周朴园的三个女人》,《名作欣赏》2019年第4期。
⑧⑩ 陆炜:《重识蘩漪——兼论〈雷雨〉是怎样写成的》,《戏剧》(中央戏剧学院学报)2020年第6期。
⑨ 〔美〕罗洛·梅:《爱与意志》,冯川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7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