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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学界对刘孝标《世说新语注》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引书方面,尤其是从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角度梳理刘孝标的引书书目,在这一方面较有代表性的论文有赵建成硕士学位论文《刘孝标〈世说注〉考略》(黑龙江大学2003 年)和张明博士学位论文《刘孝标〈世说新语注〉引书研究——经、子、集三部》(东北师范大学2009 年)。这些论文展现了刘孝标旁征博引的能力,但是我们从整体上观瞻,发现注文并不显得烦冗拖沓。然而,直至今日,仍未见有学人对刘孝标《世说新语注》的注释简省法及创作动机进行深入而系统的研究,本文期待填补这一学术空白,以求教于学界各位前辈、同仁。
据笔者统计,《世说新语》正文共计60859 字,孝标的注文仅有90544 字,正文与注文合计151403 字,它们分布在1130 个条目中。也就是说,一个条目正文平均约54 字,注文平均约80 字,即孝标是用1.5 倍于正文的字数来注解《世说新语》的,虽然并不似裴注少于正文4 万多字,但是刘孝标的注释简省法却是远胜于裴松之的。
《世说新语注》虽然主要是仿效《三国志注》的史注体例,但是《世说新语》却与《三国志》在记录史实的方式上很不相同,比如《三国志》是全书前后贯穿,事不重复,即见于《魏书》的,则《蜀书》 《吴书》不重出,见于《蜀书》《吴书》的也做同样处理,并且纪与传之间、传与传之间皆不重复;而《世说新语》是将所有条目依据不同主题归于36 个门类,各个门类又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对所属条目加以编排,这些条目所记载的事件是相似或相关的,同一人物在不同的门类中又经常交叉出现。那么孝标作注时就增加了删除重复注释信息的工作。刘孝标一方面尽力简省文字,但另一方面又尽量保留必要的信息,否则其注文就不能实现疏通文义、注释解说的目的。
周祖谟先生在《世说新语笺疏·前言》中说:“此书采集前代遗闻轶事,错综比类,分《德行》《言语》等36 门,所涉及的重要人物不下五六百人,上自帝王卿相,下至士庶僧徒,都有所记载。”逯耀东先生在《〈世说新语〉与魏晋史学》一文中说:“刘义庆编撰的一千一百多条《世说新语》及刘孝标的补注中,前后所出现的人物共有六百四十一人。其中东汉三十六人、三国七十三人、西晋一百七十八人、东晋三百一十人。此外还有三十六人的时代不可考,八人属于其他时代。”
《世说新语》中的一个条目所涉及人物少则一二人,多则五六人。而《世说新语》的笔墨尤其集中于汉末魏晋的两百余年间,再结合逯耀东先生的统计,我们也可以看出文本人物的重复与交替出现是比较频繁的。然而,在一个条目的叙述中,事件主角只有一两个,所以并没有必要对每一个提及人物都详细清晰地注释解说,否则,整个注文不仅显得烦琐芜杂,而且会使注者增加许多重复劳动。孝标在注释过程中采用“已见”与“别见”的形式来提示信息确实是一个精简文字的明智方法。
(1)“已见”的标示形式对所属条目的注释作用。笔者统计并分析孝标注中所有的“已见”条目,发现仅以“已见”形式标示的只1 处(《赏誉》篇第29 条),剩余的91 处全部以“*已见”形式标示,其中62 处暗示了其前所标文本人物的姓名或身份,这是因为《世说新语》中的文本人物记法不一,或称其字号,或标其小名昵称,或加以其官职名,等等,使人阅读时极易混淆,注文予以明示后,我们就分辨得清楚多了。
(2)“别见”的标示形式对所属条目的注释作用。笔者统计并分析刘注中所有的“别见”条目,发现以“别见”形式标示的有3 处(《言语》篇第48 条、《言语》篇第65 条、《文学》篇第104 条),它们都是紧跟着标注其前人物名称的;剩余的28 处全部以“*别见”形式标示,其中18 处暗示了其前所标文本人物的姓名,余下的10 处是其前所标与文本所称相同的情况。
我们如果追源溯流,那么“已见”与“别见”的文本互见注释形式或可被追溯到《史记》,司马迁的史学思想和史书体例基本被后世史学家所承袭,只是因记载历史对象的不同而呈现出看似迥异的个性,如若要找寻它们的共性,似乎都能发现原来它们是同宗同源,与司马迁所首创的以人物为中心的纪传体史学著作《史记》皆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司马迁在一篇人物传记中着重显现该人物的主要特征,而其他方面的性格特色则放在别人的传记中略加表现。这种通过多篇传记完成对某个人物形象塑造的旁见侧出法被其后的史书沿袭,《三国志》如此,《世说新语》也是这样,不过,由于汉代尤其重视经学的特殊社会历史背景,史学成了经学的附庸,史学家地位也低于经学家,史学的研究自然滞后于经学,以致到了史学开始复兴的汉末魏晋时期,史学的研究方法几乎完全套用经学的研究模式,笔者认为这是由于时机还不够成熟,更何况其时的史学家也多来自经学家,至少自小就接受着经学传统的教育。后来史学著作开始增多,但还不能达到摆脱经学影响的程度,所以我们知晓的当时史书注释方法也与经注如出一辙而没有形成自己的特色。
裴松之的《三国志注》或是开创了史注新法,但经过深入分析后,我们仍能发现其中某些对经注继承和发展的痕迹,但其“互见法”的注释形式却是有着纯正的史学渊源的。
孝标注中的“已见”与“别见”的注释形式应当是直接受到裴注的启发,裴松之在《三国志注》中用“见《**》”“见前注”“见后注”的形式为“互见法”,凡56 次。据笔者统计,孝标注中的“已见”共计92 处,其中人物“已见”是90 处,事件“已见”有2 处(即《简傲》篇第14 条、《尤悔》篇第7 条);“别见”共计31 处,其中人物“别见”有28 处,事件“别见”有3 处(即《文学》篇第50 条、《识鉴》篇第26 条、《赏誉》篇第147 条)。孝标注中的“已见”与“别见”不仅起着沟通注文与正文、此注与彼注、自注与征引注的前后关联作用,而且此种互见法既对注文有精简作用,也对该条目有注释作用。因之“已见”与“别见”这种前后串联的方式,使我们看到了孝标对整个文本及注释资料的全局把握与精心安排。
据笔者统计,孝标至少71 次只标示文本涉及的人物名而并不加以展开注解,这大概是由于:一是这些人物并非该条目叙事的主角与侧重点却已在其他地方有所注释;二是这些人物的出现频率太多,并不合适在某一条目中标示“已见”或“别见”,但该人物在《世说新语》中又有多种不同称谓,为了疏解史事并减少阅读理解障碍而又必须予以注明。
其实,我们将孝标注的“征引为注”的注文与现在能够看到其来源典籍的同一部分进行对照,就会发现许多孝标引文存在与原文文字有出入之处,有不确切、不一致的地方,这或许是因为刘注是孝标对引用的原文进行精简与提炼后的概括性文字。但是,笔者认为这并不是孝标的缺点,而正是其史学素养之高与梁代史注水平较之其前已有所发展与进步的体现。
我们转而考察《三国志注》,因为裴松之所引的材料多首尾俱全,这些材料在隋唐以后,大部分都已经散佚,所以裴注具有保存裴松之所处时代文献资料的价值,因之近世学者多认为裴注是研究注者所处时代的宝藏。但是唐代刘知几、宋代陈振孙、叶适乃至清代四库馆臣都曾批评过裴注太过繁芜,可见,全首尾的引书法并不尽合古代史学家的要求与标准。孝标是以精练的语言概括其注中的引书,其虽在古代并未得太多类似“繁芜”的批评,但给近现代的文献辑佚工作造成了一些麻烦,如今竟也招致其征引内容与原书不一致的批评与怨言。可见,注史之事法很难让所有的后世研究者称心满意。
据笔者统计,在《世说新语》的36 门类1130 条目中,注文为“0”的有85 条,约占总条目的7.52%;它们分布在27 个门类中,即75%的门类中都有“0”注文现象。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了《世说新语》记录的内容不仅简约详核,而且通俗易懂。
总而言之,刘孝标在征引为注时采用了对引书内容加以概括总结的方法以精简文字,在自注时,又主要采用了互见法来沟通前后文本及各种资料,从而避免了史注芜杂与重复的文字弊病。
因为《梁书》与《南史》对刘孝标注《世说新语》都是只字未提,仅有《隋书·经籍志》才于正史中开始提及此注。所以目前,学术界仍旧对刘孝标《世说新语注》的作时作地问题争论不休,尚无形成任何定论和共识,关于作注时间的争议跨度长达20 年,即从梁天监元年至普通二年(501—521);作地虽都在江南,但有建康、荆州、东阳的差异。主要有以下观点:
(一)王玫:天监元年至七年间——建康
(二)王能宪:天监初年——建康
(三)余嘉锡:天监六七年间——建康
(四)萧艾:天监七八年间——荆州
(五)赵建成:天监十五年至普通二年——东阳
(六)徐传武:天监初年到晚年——建康、荆州、东阳
综合考察上述观点,笔者认为赵建成的观点更为合理些,即《世说注》当是刘孝标于《类苑》编成后所作,而且几乎是刘孝标晚年的最后一部力作。一是因为此注引书甚为浩博,当是编写百二十卷的巨著《类苑》的衍生物,注文又多是概述而并非引书原貌,或是刘孝标在早年博览群书时所作笔记,抑或此时刘孝标凭记忆而为。二是因为作注之事既不见于正史本传,又不见于其遗文乃或他人提及,只有《隋书·经籍志》略微记录,可见此注当是其晚年甚至去世后才被传播开来。至于注中多称“臣”,应当是他做官为臣时的心理惯性使然,抑或是模仿裴松之《三国志注》注释方式的缘故,裴松之因奉诏作注理当称臣,而刘孝标则却未必是奉敕作注。至于注文中有“尚书令沈约”文字,可能是刘孝标离开建康、与沈约分别时,沈约的官职而已,这也是刘孝标的心理惯性吧,也或许因其久离京师,消息不灵,导致后来刘孝标作注时并不知道沈约更换官职的事。三是孝标注的注释体例及剪裁方法都甚为精当,运用资料时整体观瞻、游刃有余、从容得体,堪称一流,似为学者晚年风度,其实,注家作注简约恰当远远难于铺陈烦琐,其功力既要求深厚扎实,又必须注意照顾各种关联,耗时费力以严加剪裁,刘孝标在东阳栖居讲学的晚年时段当更符合上述条件。
陈垣先生在《云冈石窟寺之译经与刘孝标》文中说:“以今日观之,孝标之注《世说》及撰《类苑》,均受其在云冈石窟寺时所译《杂宝藏经》之影响。印度人说经,喜引典故;南北朝人为文,亦喜引典故。《杂宝藏经》载印度故事,《世说》及《类苑》载中国故事。当时谈佛教故事者,多取材于《杂宝藏经》,谈中国故事者,多取材于《世说新语注》及《类苑》,实一时风尚。”因为至今并没有发现任何可靠文献描述刘孝标注释《世说新语》的动机,陈垣先生就推测孝标注《世说》及撰《类苑》是因其曾经有过一段为僧的生活及其早年翻译过多载印度佛教故事的《杂宝藏经》的经历。
然而,笔者并不太赞同陈垣先生的观点:其一,笔者认为刘孝标是先开始编撰《类苑》,其后才着手注释《世说新语》的,而且这两部书都是受南朝抄书、编书、注书的学术风尚的影响而产生;其二,刘孝标早年曾经接触过释家典籍,在为《世说新语》作注时,他或许会受到影响,但其在为僧前是受儒家教育的,南归后,博览群书,文藻秀出,被儒学传家的清河崔慰祖谓之“书淫”,那么刘孝标博览的恐怕也多是儒家典籍吧,这也就不难理解其著述中常常映现着儒家的思维和思想;其三,考察刘孝标注释《世说新语》的方法,一是来自汉注,二是源于裴注,三是受到其他诸如诸子注的影响,其中,裴松之的影响最大;最重要的第四点是并非因为有了《世说新语注》与《类苑》,南北朝人才喜欢从其中引用典故故事,而是刘孝标的这两种著作是在汉末魏晋文化积累的环境下,为迎合并满足时人在交谈、行文过程中喜好引用典故的需要而产生的,陈垣先生似乎颠倒了先后逻辑与因果顺序。通读《云冈石窟寺之译经与刘孝标》这篇文章,笔者隐约感觉陈垣先生好像将刘孝标的这段为僧经历对其人生的影响渲染夸大了些,其实,刘孝标应更貌似有着儒者的灵魂与思想。
总而言之,笔者认为《世说新语》及孝标注都是在汉末魏晋及南朝史学复兴与地位上升的时代背景下产生的,裴松之是奉诏为年长其139 岁的陈寿的《三国志》作注,而刘孝标或是自觉为年长其59 岁的刘义庆编撰的《世说新语》作注,因为朝代更替频繁,其实著者与书中人物、事件等史实相隔并不遥远,而注者与著者间隔也并不太远,所以裴松之与刘孝标在大量征引文献与考证史实时具有极大的便利与优势,换而言之,亦即他们采用“征引为注”与“自注”相结合的注释法,也是有特定条件制约的,一是当时与被注释书内容相关的典籍众多、文献丰富;二是注者自身学识渊博,史德、史学、史识、史才皆备。简而言之,裴注与孝标注都是南朝学术客观条件与注者主观因素相结合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