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洁,彭栓红
(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出生于大同县峰裕村的王保忠,是农民的后代,也是桑干河的子民,可以说是桑干河文化养育了王保忠,窑院长大的王保忠始终不忘农村和农民。一生怀着满腔热血将广大农民和农村问题作为观察和思考的对象,《甘家洼风景》就是王保忠底层书写的代表作,用平民化的方式叙述着一个破败村庄里留守村民对土地的坚守和外出务工人员的生存现状。近几年对王保忠《甘家洼风景》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其叙事技巧的研究,如彭栓红《论〈甘家洼风景〉顺延伏笔式的叙事技巧》;[1]还有社会学角度的研究,如杜学文《现代化进程中农村的陷落与新生——王保忠〈甘家洼风景〉的社会文化学解读》;[2]以及吴倩蓉《雁北乡村的书写——以〈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甘家洼风景〉为例》[3]将王保忠和曹乃谦的作品对比研究。而王保忠小说的语言更让我们感受到来自桑干河的传统乡土情怀,那些即将消逝的村庄中善良、淳朴的农民和古老民间的民情民风在现代化的冲击下面临的现状。
地域特色是影响话语的重要因素,小说的语言必然离不开作家与他所属地域的联系。从小生活在山西大同的作家,身上当然也会带着晋北地区的地域文化风格,其中就包括大同风俗和大同方言的烙印,再加上王保忠常年和农民打交道,这就使他的小说语言带有浓厚的乡土气息。
(一)小说语言类型与特色 王保忠小说中具有地域色彩的词语广泛使用,尤其是具有方言风味的叠音词。例如,常出现的“ABB式”:水灵灵、一双双、哦哟哟、圆溜溜、美滋滋、凶道道、扑棱棱、木讷讷等;“AAB”式:懒懒地、哼哼的、麻麻亮、烧烧香等;“AABB式”:噼噼啪啪、神神道道、沟沟岔岔、咋咋呼呼、骂骂咧咧、旮旮旯旯等;“ABAB式”:一拨一拨、歇缓歇缓、银亮银亮、瓦蓝瓦蓝、冷阴冷阴、哧溜哧溜等;“ABAC”式:熟眉熟眼、侉声侉气、无缘无故、没深没浅、瓮声瓮气等。
重叠式词语的应用是《甘家洼风景》中最常见的语言手段,且形式多样,甚至还有很多重复的叠词。像“悬悬的”“倔倔地”“木木地”这些词的使用相当于形容词和副词,具有增强语气的作用。还有一些表示数量的词语,如“一年年”“一堆堆”“一歪一歪”“一窝一窝”“一摆一摆”“晋语的‘NAA式’和‘NANA式’,其中的数词‘N’不仅仅是‘一’,还可以是‘一’以外的其他数字,这样,造成了晋语的数量词重叠式和普通话数量词重叠式在意义和语法功能上的差异”,[4](P157)“一年年”“一盘一盘”就相当于省略了“又”字,“一年又一年”“一盘又一盘”表示庄稼年复一年地生长、旺盛地排列开来,小说中用来形容在老甘的眼中村里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而“硬橛橛”“倔巴巴”“疙疙瘩瘩”“旮旮旯旯”“神神道道”“瓷瓷实实”“侉声侉气”这些含有浓郁的方言色彩的词语,是作家王保忠将农民现实生活中的土话转化成具有艺术性的文学语言表达出来。像是把大同话普通话化了再镶嵌在叙事中,既体现了乡土韵味,又不至于造成阅读障碍,而这正是王保忠站在城乡张力之间力求达到二者平衡的一种独特人文关怀意识的体现。
此外,小说中还善于使用丰富的象声词,如“A地”式:噌地、霍地、腾地、蓦地、倏地、嘭地、呼地等,“NNN”式:呸呸呸、吱吱吱、嗵嗵嗵、砰砰砰、腾腾腾等。将一个象声词重叠为三个:“噔噔噔”“腾腾腾”“嗵嗵嗵”“嗞嗞嗞”“笃笃笃”,这样既烘托了气氛,也强调了人的心情或者是发出声音的物体所处的状态,使文章具有节奏感。还有文中用来做副词的象声词:“噌地”“蓦地”“倏地”,它们不仅表达着声音的特色,同时也形象地表现了做出此动作时的速度和强度,生动地体现出主人公在文化冲突下隐秘的内心世界变化。如《普通话》中,用了一连串的象声词来形容小雪的相亲对象小郭的汽车,“车扑哧一下在我家院门前刹住,给深秋的太阳照得明晃晃的,我看到爹的眼睛一下给照亮了”,[4](P62)“我跟着小郭走到那辆明晃晃的车前,他一按防盗锁,车门就嘭地开了。我回过头看了爹一眼,他本来正盯着车看,见我看他,目光倏地移到了一边。”[4](P67)这里的象声词“扑哧”“嘭地”“倏地”接连使用,可见主人公一面对城市物质生活的渴望,一面是对传统乡土的坚守,内心互相碰撞,几个象声词把文中那种给人迅速而有力的冲击所形成的“文化震惊”生动地表现了出来。
(二)乡土味的俗语穿插 山西作家的小说常将百姓口语融入作品,在赵树理的影响下,一代代山西作家把视角放在底层农民身上,既有马烽、西戎等人对农民现实生活的刻画,也有李锐“厚土系列”中讲述的被大山围困的吕梁山人生存状态,更有王祥夫《上边》、葛水平的《喊山》等一系列对农民生存、生活、命运的思考。用老百姓的话语写出百姓喜闻乐见的故事,正如赵树理所说:“我只想上‘文摊’……做这样一个文摊文学家,就是我的志愿。”[6](P15)他们从农民的角度出发,用饱含乡土特色的辞藻对传统农民的动作、语言、神态和乡村独特的风俗进行描写。
我们可以看到,在《甘家洼风景》中,王保忠常使用一些具有乡土味的人物称谓:“婆娘”“后生”“妮子”“板女杂货店”“孩娃”;对太阳的不同形容:“麻麻亮”(太阳刚出来)“阳婆”“阳片子”;具有地方特色的风俗:“烧烧香”“贴对子”(贴对联)、“隆旺火”(用炭堆起的煤堆,点燃煤堆预示着一年都红红火火的);日常口语、惯用语:“营生”(事情、活儿)、“受”(干活)、“活泛”(灵活,不死板)、“瓷”(呆呆的样子)、“时节”(节日)、“火色”(红火、热闹)、“言语”(说话)、“失笑”(好笑、有意思)、“溜沟”(巴结、说好话)等。不同的语境下,又夹杂着拉家常似的地方话,展现农村人淳朴、率真,甚至是吝啬、倔赖的风土人情。
①“老甘就数落开来,你个灰东西,咋又瞎叫呢?”[4](P6)
②“他不是成天嚷嚷说,村子里连个人毛鬼圪渣都看不见吗?”[4](P79)
例①、②中的“灰东西”“鬼圪渣”是晋北方言的表达形式。“晋北方言的‘灰’,主要意思是‘不好’‘赖’‘不怎么样’,多用于形容人。灰鬼、灰猴、灰爬、灰脑袋、灰屹蛋、灰杆子,都是用‘灰’构成的偏正式结构的名词,都指‘不好的人’‘不怎么样的人’,使用范围大同小异。”[7]“鬼”在大同县方言也含有贬义,可做词的后缀也可做主语,在这里都是指不好的事物。“圪”字用法很灵活,在这里指村子里的人少,“连个人毛鬼圪渣都看不见”形象地写出了老甘这个村委会主任就是个“光杆司令”。
③“我想假如村里的学校不塌锅,我们肯定也不用到城里的学校受那份洋罪。”[4](P13)
数学题的解法往往是不唯一的。教师应有意识地设计一些练习,鼓励学生从不同角度,不同层次,不同侧面去分析、理解、思考,从而找出不同的解法,以此引导学生自行探究,培养创新能力。
例③“塌锅”是“倒闭、停学”的意思。“锅”是每户人家用来做饭的工具,而在雁北地区尤其是农民眼中,“锅”起着格外重要的作用,是生火做饭生活的必需品。如果连吃饭的工具都没有了,那生活就没了希望。希望学校“不塌锅”,可以看出一无所有的农民对生活的寄托,对现实的无奈:村里孩子们学习的地方都没有了,可见城镇化的冲击下,传统农村趋于破败的触目惊心的景象。
在塑造农民形象时,王保忠不仅使用极具乡土气息的语气词、惯用语、俗语等,同样也加入了作家的独特语言风格。这样雅俗兼顾的语言处理,既表现了坚守在村庄的农民内心对城市的好奇和向往,也写出在城市打工、试图融进城市生活的农民心理的矛盾所在。一边是传统农村的淳朴本性,一边又是新兴城市的欲望诱惑,正是现代化冲击下的农民在回望乡土时那种“无乡”状态的体现,也是被城市和农村双重夹击下的打工者隐藏在内心深处最沉重的痛楚。在《甘家洼风景》中,那个曾经辉煌、如今破败不堪的村落,在王保忠独特的叙事方式中,乡村具有了“乡土中国”普遍的生命力,再加上具有晋北地区浓郁乡土味儿的幽默口语,仿佛作者就是甘家洼村中的一员,朴实、平静地讲述着村子的故事,使平实的村庄生活变得耐人寻味。
(一)戏谑发泄的粗鄙话 王保忠小说中人物的语言常带有戏谑意味,具有方言特色的粗话、歇后语、俚语等也不断出现,使小说具有雅俗共赏的趣味性和文学审美性的双重特征。
①“这么个没蚂蚁大的官算球啥呀,绊得住他吗?”[4](P3)
②“这一片火山要是还活着,这屁股大个村子还存在得了?”[4](P3)
③“怕是连你也骑到我头上拉屎了是不?”[4](P3)
例①、②、③是《活物》中老甘的话,对外来调查火山群的专家们,老甘始终持怀疑态度,常年生活在火山群脚下,他根本无法将其与城市的那些旅游业发展等政策牵扯在一起。而对于自己村中权力也日益“空”化,保守的他对外面的世界变化、对先进的旅游理念不求甚解,只能对着一只狗宣示自己的地位,发泄一下情绪。
④“爷爷比较赞成我爹的意见,叫就叫吧,放屁还添个风呢,况且人家也没有多败。”(俚语)[4](P14)
例④、⑤中夹杂具有地方话色彩的俚语和歇后语,这些通俗化、大众化的俗文学语言与“雅”相对应,在文中不仅体现出甘家洼农民的淳朴幽默,而且在不同的场景中起着侧面烘托的作用。在《闹喜》中老甘依照传统请喜倌来“添个风”,实则是怀念村落以前办喜事那种热闹的场面,因为村子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已经是明摆着的事实,而且从“我”这个小孩子的嘴里说出村子现状像“秃子头上的虫子”,这更是一种戏剧性的反讽表达。
⑥“他心里好不感慨,出来做工就是他妈的贱,驴子似的吭哧吭哧地死受,啥味都闻不到。”[4](P173)
例⑥是《回家》里天成和二旺的话语,类似的粗鄙话不仅道出了甘家洼外出农民工的心情,也真实再现了当下社会小城镇的年轻人在北上广深等大城市打工的现状,城乡差距的不断拉大却没有阻挡底层小人物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是他们生命中最具有活力和韧性的东西。
戏谑诙谐的语言氛围营造实际上是用来表现反讽意味的独特方式。鲁迅常用滑稽的言语给他笔下的人物勾勒肖像,无论是欺软怕硬的阿Q,还是憨厚麻木的闰土,都用看似幽默实则尖锐批判的笔触刻画得淋漓尽致。同时,幽默的语言,不仅仅是语言本身效果,更是真实生活的写照,让读者从更深层次思考农村社会发展、农民的未来。时代变迁,王保忠立足当代社会语境改造农民俗语,既不会造成与读者的隔阂,又没有落入俗套,反而更加推动读者的沉重反思。因此,在《甘家洼风景》中幽默诙谐的语言又是为了引出这些话语背后的深层内涵,深刻地理解作家的写作意图是反映现代化进程下的城乡碰撞,导致像甘家洼这样村落中的农民对未来生活的迷惘以及村落何去何从的怅惋。
(二)长短句、顺口溜的使用 小说中多用长短句,长句、短句结合,一张一弛,这样搭配读起来朗朗上口,很有节奏感。长短句在描写人物外貌的时候尤为突出,“新媳妇头戴大红花,身穿大红袄,脸蛋扑了粉,嘴唇抹了脂,香喷喷,红彤彤,像村边老火山脚下的红高粱。”[4](P17)这是描写二楞结婚时新媳妇的样子,表现出守旧农村出嫁女子羞涩而传统的情态;相比之下,“女的挽着他的一只手臂,二十五六岁,小背心,短短的牛仔裤,胳膊和腿都晒黑了,肚脐眼也露了出来。”[4](P236)这是《香火》中描写城市女子的模样,开放时尚、大胆而暴露。不同的女子服饰和外貌,是城乡文化的差异,更是传统与现代观念的差异。
短句连用在《闹喜》中最明显。二楞结婚老甘为了热闹请来喜倌主持婚礼,但是年轻一辈都不会接“串串话”,只得喜倌老张头自己对答,“老张没面,说话没风,吆喝半天,新娘不动,你是新郎,看看咋整?”[4](P16)老一辈的村里人能接上一些,“我爹急了,瘸着腿挤进里面,接过了老张头的话说:喜倌这行,就数老张,资格又老,口才又好,你当主持,没人能比,赶紧上任,我们欢迎。”[4](P15)我没想到,爷爷嘴里竟然也冒出几句顺口溜:孩子好过就行,为父心里镜明,不拜我们没事,大伙红火就行。”[4](P19)而当小羊提出考不上学就回来做“喜倌”时,爷爷却让他死心,表示这个职业没前途,实则在说这个村落看不到的未来。
语言是交际手段,方言是地方文化“根”的标志,是我们抹不去的印记,在甘家洼类似这样的“串串话”习俗在渐渐消亡,老一代与年轻一代不仅仅是年龄的代差,更是一种文化隔阂。《空城计》中老甘请来鼓匠班子来唱戏,却没人愿意回来听戏,好好一出戏却潦草收场。让人不禁想起鲁迅笔下的《社戏》,老老少少挤在戏台前看戏的热闹景象,但如今在“甘家洼”却不复存在了。这也是小说中那些具有传统特色的“串串话”和长短句语言背后的理性和担当,是作者给我们传递出的文化思考和现代发展之思。像进入城市打工的年轻人小雪就更愿意讲普通话,因为“它跟北京那么般配,讲起来抑扬顿挫,韵味十足。”[4](P65)看上去“有气势”的普通话是进入城市的农民为了掩盖自己的乡下身份和阻挡可能会被看不起的目光,试图在语言上达到趋同,在开口的瞬间可以获得站在与市民同等对话的地位,这恰恰是进入城市的打工者的生存困境和无奈选择。
王保忠在《甘家洼风景》中多用比喻、借代、排比、反复等修辞格,生动具体地勾勒出每个人物形象。段崇轩指出:王保忠“小说的叙事语言也是独具特色的。就是把叙事者(作者)的讲述化入全部情节和人物中,以故事、人物、心理发展为主干,熔故事推进、人物活动特别是心理、环境展开为一炉。”[8]王保忠重视小说人物内心的深刻揭示,这与他自身善良、朴实、耿直的性格以及对乡村的特殊情感有关,用独具洞察力的眼光和充满表现力的笔触勾勒出甘家洼农民的情绪变化,同时又进行城乡的穿插对照,折射出现代化进程下老中青三代农民的生存和心理困境。
(一)含蓄蕴藉的比喻 小说中,作家常用我们熟知的事物来打比方,用来说明要表达的形象,更易于读者理解。钱钟书常用奇妙譬喻来发掘人物的内心,他将鲍小姐当作“熟食铺子”和“局部的真理”,将婚姻比作“金漆的鸟笼”和“围困的城堡”,充满知识性的文学语言在俏皮中带着聪睿和智慧。沈从文笔下的乡村在抒情中含情脉脉款款而来,他善于将美轮美奂的景物和纯真人物进行对照,呈现出一个桃花源般的湘西世界。而王保忠常将城市与农村进行对比,以传统农耕与城市生活的差异引发对城市化的思考,他笔下的甘家洼不单单是一个破败的村子和几位留守老人、妇女、儿童,就像在甘家洼人眼中,村子里的一草一木和庄稼都是有生命的,就像是他们的孩子、丈夫、伙伴。
留守村长老甘——这位村里名存实亡的领导者,他眼中“甘家洼今冬的第一场雪来得就急、猛,雪片子在风中越旋越大,像一群群白鸽子扑棱着翅膀,像一张张还散发着河泥味的苇席挤满了天空。”[4](P74)在《知己》这篇里,孤独的老甘将一位外来卖货的女人作为内心可以寄托的“知己”,等待女人时“他倔巴巴地立在街头,把自己站成了一棵树,一棵脱光了叶片的老头杨”;[4](P183)看到女人的三轮车快到时“车越近,他听得自己的心跳得越厉害,几乎石头似的要撞破胸膛跳出来”;看到的却是那个女人的男人来了时“他像一下跌进了冰窟窿”;而老甘眼中那个女人的男人是“木桶似的从里面骨碌出来”“那人两只眼睛瞪得火药丸似的”“倒似老庙墙上的勾魂鬼,哗啦啦抖着铁链索命来了”;[4](P184)当老甘进城给新店开业的女人送花篮时“女人的笑就刹住了,一张脸成了个调色板,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紫,一会儿黑,最终凝成了个黑,黑得乌云滚滚,云里藏着雷电,藏着倾盆大雨呢”。[4](P190)这一系列的比喻句生动地写出老甘由激动到失落再到绝望的过程,原本以为遇到的“知己”,竟然将他当成“老不正经的”,心中的苦闷和寂寥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外出打工的天霞和丈夫、孩子生活在地下室里,“那张脸呢,因为少了风吹日晒,村里人惯有的黑是没有了,却白得寡淡,看上去像新刮了腻的墙”。[4](P49)天霞眼中城市生活,不过是地下室里看不到日光的生计,没有了村里的那种自然的无忧无虑的“黑”。“她们睡的也是地下室,每天这个时候就会坐在台阶上晒太阳,像一排灿灿的向日葵。”[4](P51)像天霞这样的农民工还有很多很多,把这些年轻人比作“向日葵”,可以看出作者在他们身上多了一份理解和同情,既有对城市中奋斗的农民工的顽强生命力的肯定,也传递出小说主人公自身对未来在城市发展的生存渴望,美好生活的期望。
(二)内涵深刻的反复 排比与反复也是小说中常见的修辞方式,将相同或相似的语句折叠,也是为了达到加强句势、制造氛围、形成节奏感的目的。陈望道《修辞学发凡》提到:“语言的成色不同,格律不同,目的不同,也往往就是这一个单体所以别于另一个单体的一个因素,而同时又就是本单体中互相统一的一个线索。”[9](P155)《甘家洼风景》中地方特色的语用现象,有其区别于文言文、书面语、工具词等类型的独有特征,是源于生活的、符合人物身份地位的、最贴近百姓心理的语言表达,同时也映射出甘家洼背后无数类似的旧村落等待改造或无奈被征用的迷惘未来。
在《酒国》中,老甘醉酒后要给村里人开会,“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甘家洼的广大村民同志们,大家好!”[4](P135)这句话重复了十一次,而且每一次都是单独成段,“现在我们开会”类似的话重复十二次。这些话每一次的重复都是一阵阵的心酸,村子再也回不到当年热热闹闹的样子了,没有人听他的讲话,没有人愿意听戏,没有人在这个破败的村子里生儿育女,空有村长头衔的老甘说出理应属于村长这个身份的话,却说给了想象中的那些他带领的村民。甘家洼的未来、老甘的未来、村子里上不了学的孩子们的未来,在城市化的涌动下,他们该何去何从。
作为留守妇女的代表,月桂的形象也十分典型,“这浮石,大小不一,火柴头大的,拳头大的,脸盆大的,饭桌大的,还有那种板凳一般的长条浮石,据说,青莲抓住的就是这种浮石。”[4](P40)“月桂盯着这片沙子……写一个抹掉,再写一个,又抹掉……觉得不像,抹掉了再画,再画再画再画。”[4](P61)内心的孤寂和苦闷在这些句式中暴露得一览无余。还有外出打工者眼中的甘家洼,“那没个遮拦的阳光热辣辣地浇在每一面山坡身上,每一块火山岩身上,每一棵庄稼身上,每一棵树木身上,每一棵小草身上,草棵下每一只蚂蚁身上。”天霞的思绪回到甘家洼,一草一木都是甘家洼的风景,身在城市却无法真正成为城市人,内心还有那一份浓浓的乡愁。城市化进程下,从农村去往城市挣扎着谋生的农民内心复杂的心理都在这反复的言语中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来。
王保忠在采访中曾说:“我假想的倾诉对象是‘城市’,是城市里的‘你们’,我要把甘家洼的事讲给你们听,而不是反过来说给甘家洼的人们听,所以,我必须找到一种你们能够接受的叙事腔调,这个叙事腔调又必须带上我的‘口音’,也就是说,我是在给你们讲故事。”[10](P28)作为当代作家,王保忠也会试图站在走出农村的知识分子的视角上,把文学语言与百姓口语融合,回溯那些即将消逝的偏远村落以及不失传统的农民工人性中的朴实与真诚。试图让读者透过这些文字,看到像甘家洼这样的晋北乃至中国普通村落,在面对城市化的冲击和对传统土地坚守之间反复挤压下的生存现状。
王保忠的语言源于他熟悉的乡村,在农民的方言口语中夹杂着他对农村现状的叹惋和对消逝村落未来的思索。在这个力求辞藻华美的文化市场里,王保忠的语言完全拂去了那些浮躁的功利,取而代之的是真实、贴切的雁北口语和文学语言的结合,生动活泼又雅俗共赏,是众多描写农村农民生活的文学作品中的一片净土。透过这些乡土性的语言,我们不难发现作家对农民的人文关怀和问题意识,这也是王保忠的“根”意识。扎根农村、熟悉农民,其语言才会如此纯熟,既不是“土”到掉渣的纯方言叙述,也不是为了迎合读者阅读趣味的通俗抒情,而是具有文学史意义的雁北语言特色和晋北风情。《甘家洼风景》浓郁的地方风味、幽默诙谐的口语表达以及生动具体的修辞手法使小说叙述不流于表面,而融入了作家的现代性思考。农民对土地的感情是无法割舍的,但在城乡碰撞中城市物欲对传统村落的冲击也是不可避免的事实,那么传统村落的农民该如何安置、应变,进入城市的农民工又该如何落脚乃至更好地发展,这是深层的问题。可见,城市化进程中的农村、农民问题依然值得我们持续关注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