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朦,李 菲,呼思乐,江丽杰
(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医基础理论研究所,北京 100700)
方法论作为一个哲学概念,是关于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根本方法学说。就某一门具体学科而言,则是指采用的研究方式和方法的综合。20世纪以来,科学方法论的重心开始向多元方法论转移,出现了如控制论方法、信息方法、系统方法等新方法,促进了方法论研究的快速发展。
关于中医学方法论的研究一直是关乎中医发展方向的重要问题,近几年来中医理论研究的方法论呈现蓬勃发展的态势,不少其他学科的新技术、新方法已引入中医学研究领域,引领了方法学创新的趋势。本文以中国知网(CNKI)中文学术期刊全文数据库和出版相关著作为主要信息来源,对近两年(2020-2021年)中医理论的方法论研究进展情况进行述评,以期对中医理论的发展有所裨益。
从哲学层面而言,马克思主义方法论一直占据整个中医研究乃至国内学术研究的指导地位。虽然近年来研究方法大为丰富,但在哲学层面上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仍然具有不可取代的地位,且作为一种不断发展的思想,表现出旺盛的生命力。程雅君[1]从中国传统辩证思维的角度出发,对中医辨证思维的特点进行了分析,认为“阴阳学说”为代表的矛盾论是中医辨证思维的核心, 做好天人合一与天人相分、整体论与还原论、辩证逻辑与形式逻辑、道与术4个方面的辩证统一是守正开新的方向。麻晓慧等[2]用唯物论与辩证法的思想对中医的精气、阴阳、五行、整体观念、辨证论治等理论进行分析,认为这些思想构成了中医学的生命与方法论。庄学村等[3]用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思维方法分析天人相应、阴阳五行、辨证论治等中医思维观念,探讨4种辩证思维方法在中医学中的具体运用。吴昊等[4]提出了一种基于“数据喂养”模式的中医理论化进程,认为中医理论化进程的本质是以人脑为物质基础、以唯物辩证法为指导原则,以广义的“临床信息”构建数据库,实现中医学“数据喂养”的数字化决策学的生命观与方法论。
象数思维是中医学重要的原创思维方法,在形成并丰富中医药学理论、构建中医学理论体系中发挥了巨大作用。它是建立在直观感象基础上的思维方式,其中象思维又包括取象比类、取象推理两种,数即为数术的方法。近两年,相关研究集中在对中医象数模型的解析以及对中医遣方用药思想的分析。
徐云浩等[5]提出象思维是构建中医学人体生命模型的关键思维,在辨证环节中微观指标可通过取象比类赋予其中医学内涵,而证素辨证可以为取象比类、构建微观辨证体系提供现代方法学工具,人工智能技术和大数据拟合分析可进一步优化取象比类的结果。李洪海等[6]以象数思维为指导,运用取象比类、取数联象的思维方法,根据后天八卦的卦辞、卦形、卦象、卦性等方面与各个脏腑的生理性质和功能特征相联系,将对应关系细化到各脏腑具体的功能上,深入总结了八卦-脏腑体系。丘述兴[7]运用中国“气-阴阳-五行-象数”模型取类比象,对乐曲进行分析归纳,阐述音乐的中医认识方法与分析方法。杨凤等[8]运用象数思维对《黄帝内经》十二经脉理论中的象数模型进行解析,认为《黄帝内经》中最终以“二体三用”模型定型十二经脉体系并阐释理论。赵国慧[9]以数术为理论方法切入点,对《黄帝内经》以脾胃为枢的藏府模型进行解构,提出以脾胃为枢的藏府模型建构思想。赵洋洋等[10]假《易》之数术变化,从开枢阖论角度阐述“体阴用阳”与“体阳用阴”的二维及三维架构机理,建构“体用-阴阳”方法论。在方药研究方面,王亚东等[11]运用数术方法对张仲景桂枝新加汤的组方思想进行了分析,认为药物的剂量与数术相对。陈宇等[12]运用象思维分析守宫治疗食道肿瘤的作用。
此外,部分学者从关系实在论视域提出“气-阴阳-五行”关系模型[13],并进一步精炼为“关系-场”;在身体哲学视域下,提了中医的身体观认识[14];在辨明气、一气分阴阳的概念实质基础上,提出道、应象与全息感应是藏象学说的思想方法[15]。
诠释学又称解释学,其本质是实现一种语言转换,从词源上至少包含理解、解释和应用三个要素。2000年后诠释学被引入中医学研究,发展了中医经典的诠释学研究、中医理论的诠释学研究、中医诠释学方法探讨、创建中医诠释学的探索及诠释学在中医其他领域应用的5个方面[16]。
中医诠释学研究主要集中在名词术语的研究、理论研究与经典研究上。倪菲等[17]运用语义关系和本体诠释学的研究方法,对中医药膳术语进行标准化研究,完成了语义关系及规范表述,建立中医药膳术语释义语料库。李祖民等[18]开展基于诠释学的《伤寒论》“伤寒”名词术语研究,将“伤寒”在不同时期的定义进行诠释学“视域融合”。张宇兴[19]借助诠释学的“效果历史”“诠释学循环”“视域融合”等理论与方法,对《伤寒论》文本、文蛤散方剂和本草的诠释思想进行分析与评价。张涛等[20]对《伤寒论》条文中“不可余药”进行诠释学研究,辨析统编教材所作的“不可使用其他药剂”与“不可剩余药渣”的两种注释,提出其含义应为“不可过度用药”。闫敏敏等[21,22]从诠释学视野对《温疫论》学术思想和喻昌“秋燥论”进行研究,认为此创新是特定时代下医者运用正确的叙述方法对中医经典及前人之论的再创造,实现了效果历史下的视域融合。
现象学是一种西方的哲学方法,相对于传统的认识论预设认识主体与被认识现象的二元分离,胡塞尔围绕“意向性”提出“还原法”,即一种悬置掉我们习惯用来规范意识现象的理论预设或存在预设,以看到原本现象的方法。
从现象学研究中医理论的代表性学者是广州中医药大学的邱鸿钟,主要研究思路是以现象学分析中医理论的内涵,包括中医的空间概念、“烦”、命门学说等。他认为法天则地是生物和人类进化适者生存的结果,取类比象是中医实现法天则地目的的现象学方法[23];中医的空间概念是以人的感性经验为前提,因在场的意指性不同而异,在诊疗活动中具有指引、标识、划分、显现存在者等多种基础性的认识功能和范畴意义[24];又提出“命门”原指一个穴位,逐渐被意指为不同的指称对象和赋予不同的指称意义,而这一演变与中医左右空间范畴的文化偏好和针灸临床操作有关[25]。方向红等[26]以五行理论入手,通过现象学分析中医五行的分类方法,对比自然态度的分类和康德的分类方法,说明五行分类的独特与科学所在。臧守虎等[27]融合海德格尔生存现象学理论与本土现象学资源对《黄帝内经》“情-志”予以分析阐发,认为“情”“志”分别对等于海德格尔“遮蔽”“去蔽”状态的情绪,是生命内隐与外显状态的统一。
针对中医现象学也有一些学者提出看法,李亚飞等[28]认为现象学视域的引入有助于多维、深度诠释中医学,是值得借鉴的研究方法。刘玉良[29]提出准确把握现象学理论实质有益于教学与临床中的中医思维的培养。
发生学是揭示和反映自然界事物、人类社会与人类思维方式发生发展以及演化的历史阶段、形态和规律的方法[30]。发生学一词引入中医学可追溯到1980年代,至2000年以后兴起,现以发生学作为研究方法的中医理论研究越来越普遍。
发生学的研究主要围绕中医理论以及以肿瘤为代表的疾病病因病机开展。田合禄[31]运用发生还原论的方法分析《黄帝内经》中对“三阴三阳”各种说法来源,发现日地相互运动是产生各种“三阴三阳”说的本源。王丹[32]开展营卫学说的发生学研究,发现营卫学说的发生内源为临床实践、解剖学知识以及对生活现象的体悟;外源为古代天文学、军事学以及天人合一、圈道观、阴阳学说。齐元玲等[33,34]以发生学视域对心主神明理论的成因进行探析,认为古代医家吸收了自然之神要义,借鉴封建官制制度,结合中国古代哲学,形成医学的藏神概念。许睿等[35]从发生学角度对《黄帝内经》胆腑理论进行诠解,认为中医胆腑理论可能由两个不同的解剖学基础发源而来,分别形成六腑之胆和奇恒之胆,后世医家们摒弃了二者形态上的差别,而以胆统括了六腑之胆与奇恒之胆的功能。李朝[36]对脾主运化进行了发生学研究,认为影响脾运化功能形成的发生学背景是多元复杂的,但是其中主要包括古代哲学思想、古代文化因素和实践因素。孟庆岩等[37]认为通过发生学研究应确定运气理论成文年代,梳理运气理论知识要素层次,把握运气理论的认知思维方式,在理论和实践上具有现实意义。
以肿瘤为目标疾病开展的发生学研究主要以成都中医药大学肿瘤研究所为代表,他们从整体观[38]、形神一体观[39]等视角探究肿瘤的发生机制,又从阴火学说入手构建了气火失调的病理模型[40],提出“肺朝百脉-血小板-血管生成-肿瘤转移”发生学假说[41]。
隐喻属于认知语言学的范畴,之所以从隐喻角度研究中医,源于中医的理论是以象数思维为基础,蕴含了丰富的隐喻和认知思维。近年来,从隐喻角度开展的中医理论研究取得了丰富的成果,最具代表性的是贾春华团队,2021年其发表的“中医隐喻研究12年”一文,系统回顾了自2008年以来中医隐喻研究的历程,至此已从阴阳五行、病因病机、中药方剂、临床疾病、经典理论等多维度开展了隐喻的相关研究,分析了中医隐喻研究存在的一些问题[42],也进一步明确了中医隐喻研究的目的和意义[43]。团队成员陈洁[44]从多模态隐喻的角度,对中医古籍中记载的声音进行举例分析,展示了声音在隐喻构建中对中医临床思维的影响。赖敏等[45]在班固“六书”中形、事、意、声的认知模式基础上提出六书四象的隐喻认知模式;以古籍中的脏腑图为素材,运用隐喻认知理论探析脏腑位置形态在参与脏腑间关系、脏腑功能构建过程中发挥的作用[46]。
胡瑛等[47]从认知语言学隐喻的角度对“五轮学说”进行分析,运用隐喻理论解读和认识这一系统模型,并从这一学说的临床应用及局限性方面做简要探讨,深化“五轮-五脏”配属关系。吴彤等[48]基于认知神经科学提出五行推理工作假说,认为五行推理本质是“推类”,其认知过程是“个别-普遍-特殊”,包含复杂的分类和类比机制。针对疾病病机的隐喻认知研究主要有中医肿瘤类疾病[49]和消渴脑病[50]。
也有学者针对隐喻的研究方法做出了反思,胡正旗[51]认为中医隐喻、转喻认知都是有局限性的,由此创立起来的理论往往难以证实或证伪,未来应坚持隐喻、转喻思维方式和实证的有效结合。
质性研究方法广泛用于社会学、教育学的研究中,它认为理论是在特定的情境下产生的,注重关系的研究,对资料的分析主要采用归纳的方法,自下而上建立分析类别和理论假设。目前应用于中医药的质性研究方法包括扎根理论、内容分析法、文本分析法等,主要是针对古籍文献、名家医案、访谈资料等文字资料开展理论构建。
屠燕捷等[52]上海中医药大学温病教研室团队认为,可运用扎根理论的方法从深度与广度对温病文献研究进行再拓展、再挖掘,并提出学科学术理论建设中可行的研究模式与思路。杨茗茜等[53]结合本体构建及扎根理论方法,获取《素问》脾藏象理论咳类相关疾病术语49个,建立术语关系63条,形成并诠释脾藏象理论相关咳类疾病知识本体。杨凤等[54]运用知识元标引与扎根理论的方法,构建《伤寒论》病因病机理论框架,包括5类病因与11类病机,厘清了张仲景辨析病因病机的思路和特点。赵家有等[55]认为质性研究方法具有重视原始资料、分析严谨性和分析创造性的特点,利于提升中医医案研究的可信度,并运用质性文本分析法研究叶天士医案,明晰了叶氏著述“病-机-症-方药”一体化研究路径。付璐等[56]运用文本分析方法对中医皮肤病经典古籍进行分析,提出中医皮肤病的发展存在病名分类逐渐细化、不同时代病名变化较大、历代皮肤病皆以“疮疡”“恶疮”一类感染性皮肤病为主的3个特点。郝闻致等[57]运用扎根理论和内容分析法对肝郁证的现代文献进行分析,总结出7种常见证型,并分析归纳了异病同证模型的主要症状。
此外,质性研究方法还常用于名医经验传承的各个阶段。如以访谈资料为研究方式的名医经验传承[58],以名医医案为对象的诊疗经验总结[59],以及名医经验传承的模式研究[60]。
钱学森先生提出了关于系统科学的内容和结构框架,他认为“中医理论包含了许多系统论的思想,而这是西医的严重缺点”,但“中医理论是经典意义的自然哲学,不是现代意义的自然科学”。这也奠定了中医理论与系统论融合发展的基础,当代中医思想学说的发展已经有了显著的系统科学及复杂性科学特征。
主要研究进展在于建立了中医系统论的理论体系。以祝世讷先生为代表的山东中医药大学团队,自1980年代起一直致力于中医系统论研究。2021年祝世讷发表“中医系统论基本原理阐释”[61]一文,从系统科学原理出发,提出中医学关于人的复杂性的7条基本原理,即非加和原理、元整体原理、天生人原理、有机性原理、功能性原理、有序性原理、自主性原理,并对原理进行了较为详细的阐释。马淑然主编的《中医系统论原理》作为中医药行业高等教育“十四五”创新教材正式出版,标志着一个较为完整的理论框架初步成形。此外,不少学者运用系统论对中医某些理论进行了较为深入的诠释,包括解析《黄帝内经》蕴含的朴素的系统论思想[62];探讨了系统论基本原理与中医方剂治法的对应关系,认为有机性原理可对应和法,有序性原理可对应汗、吐、下、清、消法,自主性原理可对应温、补法[63];应用系统论耗散结构、功能态、开放系统等观点分析未病先防、既病防变、瘥后防复的中医预防理念[64]。陈启龙等[65]提出证候具有整体性、非线性、动态性以及“不确定性”或“人为因素”等复杂性特征,建立中医证候的评价方法是证候复杂性研究的重要途径。
系统科学界近年来对中医也颇有研究的意向,他们认为中医是系统科学的典型范例,用古老的中医智慧同样能够推动系统科学的进一步发展。如林海鹏等[66]针对中医五行理论,运用仿真建模的方法,围绕五行自生、自灭、我生、我克、生我、克我6项关系,探讨了不同演化状态下的稳定性和耗散性,论文已在中国控制大会上进行了交流。
从2020~2021年的研究进展可以看出,中医理论研究在方法论层面呈现出百花齐放的特征,根植于传统的东方认知思维,受到西方科学主导的现代科学与认知思想的影响,在碰撞与交融中带来了方法论的发展与创新。整体上可以概括为两个特点,一是在中医原创思维的基础上,充分与各学科方法交叉,包括哲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系统科学等多领域,定性与定量的方法并存;二是当前引入多学科的理念与方法主要在于利用现代科学的语言阐明中医理论的内涵,偏重在理论的科学化诠释与辨析,而对理论的进一步发展相对不足。在后续的研究中,应遵循中医学的原创思维,在哲学方法的基础上,自上而下进一步深入探讨,特别是加强运用数学、物理的具体技术与方法来解决实际问题,以此推动理论的进一步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