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土蝼”

2022-03-15 03:04刘思亮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
出土文献 2022年1期
关键词:曾侯乙神兽信阳

刘思亮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

1957年信阳长台关1号楚墓出土了一批战国中期的材料,其中有遣册简29支,记录了随葬物品。编号为2-18和2-03的两支简可以连读,记载了所谓的“乐人之器”,前辈学者如朱德熙、郭若愚、商承祚、李家浩等先生均有过精彩论说,解决了不少问题。(1)参田河:《信阳长台关楚简遣策集释》,硕士学位论文,吉林大学,2004年。后又经刘国胜、陈伟、陈剑、范常喜等先生补论,竹简释文已大概完备。(2)刘国胜:《楚丧葬简牍集释》,北京: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21—25页;武汉大学简帛研究中心、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著:《楚地出土战国简册合集·长台关楚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2013年,第147—148页;陈剑:《甲骨金文旧释“”之字及相关诸字新释》,《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2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3—47页;范常喜:《信阳楚简“乐人之器”补释四则》,《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现根据范常喜先生文稍作改释誊录如下:

“乐人之器”简册中出现了“土蝼”一词,(4)文献中所载“土蝼”大概有四种形象:1.螭龙之属,见《说文解字》虫部“螭”字解说;2.禺猴之属,见《逸周书·王会篇》;3.如羊四角之兽,见《山海经·西山经》;4.蝼蛄之别名,见阜阳汉简《万物》。为我们认识“土蝼”提供了新的材料。关于“土蝼”,李家浩先生曾有过专门考释。李先生引《山海经·西山经》“昆仑之丘……有兽焉,其状如羊而四角,名曰土蝼,是食人”,同时结合出土镇墓兽形象,认为:

把文献和简文所记的“土蝼”跟镇墓兽比较,不难发现有许多相似之处。第一,土蝼和镇墓兽都有角,唯角的数目不同而已。第二,简文所记的土蝼和镇墓兽都有彩漆绘画的花纹。第三,土蝼不仅其角锐利难当,触物则毙,而且还食人,用它来作镇墓兽是十分合适的,鬼魅见之不敢入,能达到避除土咎令祸殃不行的目的。除了这三点外,还有一个情况也值得注意。有人曾作过统计,楚墓中出土的镇墓兽近300件,往往有鼓伴随出土。反过来说,“凡出土有鼓的墓葬必然出‘镇墓兽’”。这说明镇墓兽跟乐器鼓有一种特殊的关系。简文正是把“土蝼”和“鼓”记在一起的,跟镇墓兽与鼓同出的现象是一致的。根据这些情况,简文所记的“土蝼”,很可能是指该墓出土的镇墓兽。(5)李家浩:《信阳楚简“乐人之器”研究》,《简帛研究》第3辑,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7页。

李先生观点多有信从者。大概是受了《山海经》有关“土蝼”记载的影响,李先生有意将简文“土蝼”跟镇墓兽实物相靠。(6)李先生基于此兽食人等特点,有意将“乐人之器”中的“土蝼”与镇墓兽相联系。如羊四角食人形象的“土蝼”乃是地蠥中“羝羊”一系,与此无涉,笔者另有专文论述。李先生又认为“‘烕盟之柜’大概是土蝼的修饰语”。李先生的说法尚有商榷余地。

图1 信阳一号楚墓平面草图(7)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调查小组:《信阳战国楚墓出土乐器初步调查记》,《文物参考资料》1958年第1期,第17页。

古双声叠韵之字随物名之,随事用之。泥于其形则岨峿不安,通乎其声则明辩以晳。(12)邓廷桢著,冯惠民点校:《双砚斋笔记》,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29页。

“烕盟”应该与蔑蒙、绵蛮、霡霂、蘼芜等词同族,词义皆为微小。(13)另可参兰佳丽:《联绵词族丛考》,上海:学林出版社,2012年,第76—79页。信阳楚墓钟架经过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调查小组拼凑和测量得出结论:

木墩高(20厘米),加上立柱高(57厘米),再加上立柱上端至横梁上皮的高度(3.7厘米),等于它的通高,计80.7厘米。(14)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调查小组:《信阳战国楚墓出土乐器初步调查记》,《文物参考资料》1958年第1期,第17页。

而横梁却长达242厘米,是立柱总长的三倍。可见真正意义上的“虡”其实只有57厘米,这个高度可以说是很“迷你”了。另外范常喜先生《信阳简“乐人之器”补释四则》一文将简文“一(肆)坐歬钟”的“坐”读如原字,认为“从编钟大小、悬挂高度及伴出的钟槌长度来看,该套编钟演奏时应该是跪坐敲击”。(15)范常喜:《信阳楚简“乐人之器”补释四则》,《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第63页。所论至确。我们还可以为范先生补充钟虡高度的证据,木墩加立柱高度才77厘米,因敲击部位为钟的鼓部,计算敲击高度时还要减去部分钟身长,而根据人体高度和着力点分析,这种高度的编钟,只能跪坐敲击。所以这是一具小型虡架,正是简文“一烕盟之柜”的真正含义。在此基础上,我们再讨论“柜(虡)”与“土蝼”的关系。

“虡”与“土蝼”其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古代簨虡之上,常刻绘猛兽,《汉书·郊祀志下》:“建章、未央、长乐宫钟虡铜人皆生毛,长一寸所,时以为美祥。”颜师古注:

虡,神兽名也,县(悬)钟之木,刻饰为之,因名曰虡也。(16)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253页。

钟架的立柱,下端出榫,已断折。上端开叉口,两面雕虎纹,横梁与它相交,好像被衔在老虎嘴里一样。(18)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调查小组:《信阳战国楚墓出土乐器初步调查记》,《文物参考资料》1958年第1期,第17页。

顾铁符也指出:

和钟一起出土的还有一悬钟的木架,大概就是所说的“簴”,雕有卷云纹兽头纹等,黑漆朱绘,(19)案,信阳楚墓彩绘原料主要为生漆、石黄、石绿、赭石等,调色方法主要有两种:一种是用赭红、朱砂等调漆;一种是用石黄、石绿等调油。二者脱落的难易与先后情况不同,调油的石黄、石绿等容易呈粉末状脱落,且较调漆的朱红色更早脱落。所以虡架初看多呈红黑二色,其实最初应该还有石黄、石绿等色,即简文所谓“青黄之划(画)”。可参陈大章、贾峨:《复制信阳楚墓出土漆木器模型的体会》,《文物参考资料》1958年第1期,第24—28页。具有楚国木雕和漆绘的作风。(20)顾铁符:《关于信阳楚墓铜器的几个问题》,《文物参考资料》1958年第1期,第7页。

河南省文物研究所出土报告中云:“立柱上端的两侧,有浮雕兽面纹及朱色彩绘。”(21)河南省文物研究所:《信阳楚墓》,第25页。虡架上的这种浮雕兽纹,应该就是虡兽,即简文所谓的“土蝼”。信阳长台关共发掘出两座楚墓,二号墓与一号墓相邻,无论形制、随葬品都大体相同,墓主生前必然有着密切联系。二号墓中也出土了形制相似的编钟和虡架,调查报告说:

两根立柱皆为圆角四棱形,柱亦髹黑漆。高91、连榫宽、厚均为10.4厘米,上部雕兽面卡口,衔住横梁的两端,柱的中腰雕卷云纹,下端用长22、宽、厚均为8.4厘米的方榫插进方座的孔中。(22)河南省文物研究所:《信阳楚墓》,第86页。

根据这些信息可知,二号墓所出虡架上也雕有虡兽形,与一号墓所出虡架相似,所雕兽面,也应该是简文所谓“土蝼”。

文献中所载虡兽的形象并非只有一种,《礼记·明堂位》“夏后氏之龙簨虡”,郑玄注:

簨虡,所以县(悬)钟磬也。横曰簨,饰之以鳞属;植曰虡,饰之以臝属、羽属。

夏后氏之说固然不可信,但是就目前出土的簨虡来看,确实多饰臝羽之属。《周礼·冬官》云:

天下之大兽五:脂者,膏者,臝者,羽者,鳞者。郑玄注:“脂,牛羊属;膏,豕属;臝者,谓虎豹貔螭为兽浅毛者之属;羽,鸟属;鳞,龙蛇之属。”

准此,则虡兽多为羽鸟、龙蛇、虎豹之类。再结合上述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调查小组的调查说明,虡架上所雕虎纹或即《周礼·冬官》所谓“臝者”,虎形“土蝼”不在文献四种“土蝼”之中,当算是新知。只可惜信阳楚墓“钟架各部因风干缩裂,已经毁坏。所以现有的钟架,只残存不到一半”。(23)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调查小组:《信阳战国楚墓出土乐器初步调查记》,《文物参考资料》1958年第1期,第17页。加上彩漆脱落,多已斑驳,钟架曾经的盛状已难复见。

信阳简为我们提供了虡兽与“土蝼”相关的信息,文献又为我们提供了四种“土蝼”的形象,那么在众多虡兽之中,我们能不能找到一种或几种跟文献记载相合的“土蝼”形象?答案是肯定的。最有代表性的虡兽“土蝼”应是战国早期曾侯乙墓出土的磬虡上的青铜铸件神兽。其中磬架虡簨纵横交合处有青铜铸件作鹿角龙身状,龙角(24)龙角源自鹿角说,可参武仙竹:《龙角新证》,《中国历史文物》2002年第5期。盘曲,锐利难当(见图2)。 这种鹿角龙身的虡兽大概就是《说文》所说的“地蝼”,亦即虡兽之一“土蝼”。《说文》“螭,若龙而黄,北方谓之地蝼”的说法大概不是空穴来风。《吕氏春秋·有始篇》则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高诱注:“蝼,蝼蛄。螾,蚯蚓。皆土物。”案,高诱注未必契合文意,所谓“大蝼”也有可能是“若龙而黄”的地蝼,即螭龙之属。《史记·封禅书》:“或曰: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螾见。”“黄龙地螾”并举,而《吕氏春秋》作“大螾大蝼”,“黄龙”对应的正好是“大蝼”。又《史记·五帝本纪》“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司马贞《索隐》:“炎帝火,黄帝土代之,即‘黄龙地螾见’是也。螾,土精,大五六围,长十余丈。”司马贞大概也觉得一般意义上的“地螾(蚯蚓)”跟“黄龙”形象不相匹配,所以解“螾”为土精。梁沈约《宋书·符瑞志》又作“有大蝼如羊,大螾如虹”,显然沈约等也不同意“大蝼”为“蝼蛄”,所以依据《山海经》土蝼如羊的记载重作解说。这些间接的证据都可以说明“土蝼”“地蝼”确有螭龙的形象,并且能雕刻或绘制在钟磬虡簨之上。

图2 曾侯乙墓编钟虡兽(25)曾侯乙墓图片均来自湖北省博物馆编:《曾侯乙墓文物艺术》,武汉:湖北美术出版社,1992年。

文献中又有神兽“蜚虡”“飞虡”,又作“飞劇”“蜚遽”,其实也是虡兽,与“土蝼”同属。《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射游枭,栎蜚虡。”《集解》引郭璞注云:“枭,枭羊也。似人,长唇,反踵,被发,食人。蜚虡,鹿头龙身,神兽。”《汉书·司马相如传》作“蜚遽”,张揖注:“栎,梢也。蜚遽,天上神兽也,鹿头而龙身。”《广韵·语韵》:“飞,天上神兽,鹿头龙身。”近来新发掘的海昏侯墓中有一衣镜,铭文上也出现了“蜚虡”之名。其铭云:

新就衣镜兮佳以眀,质直见请(清)兮政(正)以方。幸得承灵兮奉景光,修容侍侧兮辟非常。猛兽鸷虫兮守户房,据两蜚豦(鐻/虡)兮匢()凶殃,傀伟奇物兮除不详(祥)。右白虎兮左仓(苍)龙,下有玄鸖(鹤)兮上凤凰。西王母兮东王公,福憙(熹)所归兮淳恶臧,左右尚之兮日益昌。(28)参王意乐、徐长青、杨军等:《海昏侯刘贺墓出土孔子衣镜》,《南方文物》2016年第3期,第64页;郭永秉:《“衣镜赋”的凤凰》,《文汇报》2018年4月14日。

镜铭的“蜚豦”即《史记》的“蜚虡”、《汉书》的“蜚遽”,与“猛兽鸷虫”并为“傀伟奇物”,均有远殃除祟的功能。“蜚豦”绘在衣镜之上,表明这一神兽已经能够脱离最初的载体钟虡,成为独立的存在。

“蜚虡”其实也只是虡兽的一种,最初也应是雕刻或绘制在钟磬簨虡上的神兽。而其中作带翅飞翔状的大概就是所谓“蜚虡”。曾侯乙墓编磬立柱青铜铸兽应该就是标准的“飞虡”之形。该兽蛇头垂卷舌,头戴盘旋尖角,鹤颈鸟身,双翼延展,兽足有距,趾如龟鳖(见图3、4)。这种同时兼具蛇、龙、鹤、龟的形象,无疑是糅合了上文所说的“羽属”“鳞属”,是最为典型的虡兽。这种展翅欲飞的虡兽即真正意义上的“飞虡”。

图3 曾侯乙墓编磬虡兽

图4 曾侯乙墓编磬虡兽局部

最后我们对全文稍作回顾和总结。古人于钟磬虡架之上绘制或雕铸的神兽,就是所谓虡兽,本文认为信阳楚简“乐人之器”中所载“土蝼”是虡兽,而非镇墓兽。“一烕盟之柜,土蝼”,即一件萦绕神兽“土蝼”纹饰的小型虡架。虡兽种类非一,文献中的“飞虡”,也是虡兽中的一种,曾侯乙墓编磬立柱神兽最接近文献中“飞虡”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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