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盛世背景下《私教类聚》中的《颜氏家训》实学教育理念

2022-03-14 14:19莫文沁
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11期
关键词:私教颜氏家训太公

莫文沁

(湖北第二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武汉 430205)

日本镰仓时代后期(13世纪末)成书的日本最早的图书目录《本朝书籍目录》(又称《日本书籍总目录》《仁和寺书籍目录》《御室书籍目录》等)中都著录有《私教类聚》一卷,但已逸。约镰仓时代中期成书、南北朝时代北朝历应年间(1338-1342)洞院公贤增补校订的类书《拾芥抄》(原名《拾芥略要抄》、略称《略要抄》、全三卷) “教诫部” 中载有 “吉备大臣私教类聚目录” 。在此之前,平安时代(794-1185)末期明法道学者惟宗允亮(生卒不详)撰、长保4年(1002)成书的政务·法制类书《政事要略》中留存着《私教类聚》的逸文。

吉备真备(695-775)以《颜氏家训》为原型而撰写了《私教类聚》,国内对此的专题研究论著还未见到,日本的研究则较早。1901年,文学博士重野安绎著《右大臣吉备公传纂释》下卷[1],首次考证了《拾芥抄》中 “吉备大臣私教类聚目录” 的真实性。1925年,早稻田大学教授西冈虎之助在《吉备真备的<私教类聚>》一文[2]中,从《拾芥抄》中的《吉备大臣私教类聚目录》38 条入手,对《政事要略》中的《私教类聚》逸文中的《论语》《颜氏家训》和《唐人今谚》等中国典籍的内容逐条做了考察。1930 年,国学院教授泷川政次郎在日本史学会主办的《史学杂志》(编辑部在当时的东京帝国大学即后来的东京大学文学部史料编纂所内)上发表的《<私教类聚>的构成和思想》长篇论文中认为:《私教类聚》是模仿《颜氏家训》及此类中国的教训书而写成的,同唐代的通俗教训书《太公家教》有类似之处。并在原注中就《太公家教》做了如下说明:

《太公家教》元、明以后已散佚,伯希和(PaulPelliot)1908年西域探险,在敦煌千佛洞中发现了这本书,但没能带回法国而流失到了民间,后归于中华民国罗振玉之手。罗氏把此书编于《敦煌石室佚书》中出版,王国维氏在其书跋中对其真实性做了考证。[3]71

泷川政次郎的这篇论文,不仅开创了《私教类聚》与《颜氏家训》比较研究的先河,同时也是这一研究的最重要的代表性成果。遗憾的是,泷川政次郎虽在论文中指出《私教类聚》与《太公家教》相类似,但在论文中却未就此展开论述。

本文在先行研究的基础上,把中日古代文化交流暨吉备真备入唐留学19年(716-735年)和被奈良朝廷任命为遣唐使团副使第二次入唐(752-754年)接受中华文化洗礼纳入视野,围绕《私教类聚》以约唐代中期成书的童蒙教训书《太公家教》为中介而接受《颜氏家训》的影响、进而奠基日本童蒙教育和倡导实业精神等展开论述。

一、仙道不用和振兴教育

原东京大学史料编纂所所长,教授桃裕行在《上代学制的研究》一书中,称 “吉备真备著《私教类聚》是以子孙为对象的道德教训书”[4]397,是上代(奈良时代——引者按) “日本撰述的教科书”[4]397。

堪称家训书之祖的颜之推(531-590?)的《颜氏家训》第一卷序致第一开宗明义道:

夫圣贤之书,教人诚孝,慎言检迹,立身扬名,亦已备矣……吾今所以复为此者,非敢轨物范世也,业以整齐门内,提撕子孙……禁童子之暴谑,则师友之诫,不如傅婢之指挥。止凡人之斗阋,则尧舜之道,不如寡妻之诲谕。吾望此书为汝曹之所信,犹贤于傅婢寡妻耳。①

《政事要略》第七十中的《私教类聚》逸文 “第三十一莫用诈巫事” 写道: “但子孙汝等,好用诈巫,具闻巫言。何费若此。”②

诚如泷川政次郎所言明的,从《政事要略》中的《私教类聚》逸文可知:

《私教类聚》引用《颜氏家训》最多,仅有第三十一条 “莫用诈巫事” 没有引用《颜氏家训》,第三十七条 “可勤学文事” ,几乎全部引自《颜氏家训》(这条约800字,《颜氏家训》以外《论语》引文20字、《礼记》13字。——原文注)这一条中 “唐人今谚云、千卷博士不知驴书、所谓腐儒也。” 的内容,似乎是吉备真备基于留学长安的见闻,实际上唐人今谚本身也不过是对《颜氏家训》勉学篇中 “邺下谚云、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未有驴字。使汝以此为师,令人气塞。” 的改写。而且,《颜氏家训》乃唐宋盛行之书(《唐书》、《宋书》艺文志中可见《颜氏家训》,宋代有增补后的《续颜氏家训》。据《文献通考》卷二百十四经籍考: “续颜氏家训八卷……” 据《铁琴铜剑楼书目》: “续颜氏家训三卷(宋刊残本)。” ——原文注),在唐留学的吉备真备耳濡目染,于是产生了日本也应该有同样的教训书的愿望。可以说,《私教类聚》是模仿《颜氏家训》而写作的日本的家训书。[3]67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泷川政次郎的结论仅注视《颜氏家训》对《私教类聚》的影响,而忽略了唐代中期安史之乱后流行的童蒙教训书《太公家教》的影响。

首先,《私教类聚》的书名就是模仿《太公家教》。 “私教” —— “惟是历代以来,如家训、世范之类,率儒者私教于一家。”③也就是说, “家训” “家教” 和 “私教” 是一个门类的不同称谓。

第二,《太公家教》同《颜氏家训》一样是启蒙教育书,《太公家教》明确写作的目的是 “为书一卷,助幼童儿”④。从《私教类聚》逸文中的 “但子孙汝等”⑤的内容和 “吉备大臣私教类聚目录” 的文体看,吉备真备是在留学唐都十多年间接受中华文化洗礼,加之第二次身为遣唐使团副使出使唐朝归国后翌年(755年)唐朝发生了震惊中外长达9年的安史之乱这一重大现实教训的独特经历基础上,受《太公家教》影响,撰写了日本第一部《颜氏家训》式的启蒙教育书《私教类聚》。

同《颜氏家训》的序致、教子、兄弟、后娶、治家、风操、慕贤、勉学等20篇二字句式小标题不同, “吉备大臣私教类聚目录” 38条和第一条中的题目句式,基本上是《太公家教》首尾一贯的四字口语句式⑥。

《私教类聚》第十五条 “过则必改事” 逸文中还直接引用了《太公家教》的内容:

吉备大臣私教类聚云、过则必改事。右论语曰、夫子欲寡其过、未能无过也。子曰、过则勿惮改之也、过而不改、是谓过矣也。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愆过也)。言未及而言、谓之躁(躁不安静)。言及而不言、谓之隐(隐匿不尽情实)。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未见颜色、色起先有而语犹瞽也)。子夏曰、小人之过也必文(文、饰也、谓饰其过不言实之)。子夏曰、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也。过者人皆见之也、更者人皆仰之(更、改)。即知贤人君子犹在其过。况凡人乎也。要览曰、言□口、莫不成辱、行违于法、莫不害身、以力胜人、胙齐成患、失理觅得、舐粮受愧、虽悔已往、不悔未来也。故谚云、罗网鸟者、悔不高飞、答钩鱼者、恨不忍饥也。故云、过则必改、庶免后悔。(政事要略卷八四、自首觉举)[十五][5]45

这段逸文中的 “故谚云、罗网鸟者、悔不高飞、答钩鱼者、恨不忍饥也” 即来自《太公家教》中的 “罗网之鸟,悔不高飞。吞钩之鱼,恨不忍饥。”[6]347-348《私教类聚》逸文中的 “答钩鱼者” 的 “答” 当为 “吞钩鱼者” 的 “吞” 之误字。

从《私教类聚》第十五条 “过则必改事”[5]45逸文和前述第卅七条 “可勤学文事”[5]46逸文中所引《太公家教》的内容和 “唐人今谚云” 的内容可知,吉备真备写作《私教类聚》时把在唐朝十九年间留学所接受的中华文化洗礼以及作为遣唐使团副大使出使唐都长安的所见所闻有意识地同《私教类聚》的原型《颜氏家训》相接榫,从而使《私教类聚》在《颜氏家训》的原型基础上,更具有了唐代通俗教训书《太公家教》的时代特色。

关于无名氏撰《太公家教》的成书年代,学界一般认为 “当在唐安史之乱以后”[7]。吉备真备被日本奈良朝廷任命为遣唐使团副大使于751年第二次来长安,753年归日本,一年后即755年爆发了安史之乱。安史之乱的现实教训在《私教类聚》中的最显著的标志即逸文《吉备大臣私教类聚目录》 “第三仙道不用事”[5]44。

这一条既是接引《颜氏家训》卷五养生第十五中的教训,即:

神仙之事,未可全诬;但性命在天,或难钟植。人生居世,触途牵絷;幼少之日,既有供养之勤;成立之年,便增妻孥之累。衣食资须,公私劳役;而望遁迹山林,超然尘滓,千万不过一尔。加以金玉之费,炉器所须,益非贫士所办。学如牛毛,成如麟角。华山之下,白骨如莽,何有可遂之理?考之内教,纵使得仙,终当有死,不能出世,不愿汝曹专精于此。[8]109

又一反《颜氏家训》这一教训中对 “神仙之事,未可全诬” 的保留态度,明确教训子孙及世人 “仙道不用” ,这同吉备真备留学长安十九年及第二次出使长安的经历密切相关。如前所述,吉备真备717年至734年留学长安正是唐玄宗在朝的开元5年至开元22年,这位风流帝王 “亲访理道及神仙方药之事……玄宗好神仙”[9]。据日本历史学研究会编《日本史年表》[10],日本宝龟六年(775)十月吉备真备83 岁没,约76 岁时撰成《私教类聚》,这一年即唐代宗大历三年(768),是长达九年的安史之乱平息后的第六个痛定思痛的年份。日本学者认为吉备真备在《私教类聚》中 “设立了仙道不用这一条,全然是遵从当时的正统学派的思想”[3]82-83。

的确如此。吉备真备著《私教类聚》的主要目的是振兴儒学和教育。孝谦、淳仁(758-764年在位)、称德(764年10月至770年9月在位)三天皇时代,佛教兴盛但儒学及教育却不振。开元二十七年(739),唐玄宗敕追谥孔子为文宣王,在日本政界及文教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天宝十一年(752)即日本天平胜宝四年入唐的日本大学助(大学寮官员)膳臣大丘参拜国子监,看到门上写着 “问先圣之遗风,览胶庠之余烈” ,匾额题 “文宣王庙” 。陪同的国子学生程贤介绍:今主上(玄宗)崇儒范,追改为王。回到日本后,鉴于日本犹称前号,申述此乃 “乖崇徳之情,失致敬之理” 。朝廷式部省也基于这一申述,以 “方行其教合旌厥德,后天奉时盖谓此乎” 为依据申请官裁,孝谦天皇下旨改号⑦。记载这一史料的日本正史《续日本纪》中虽然没有提到吉备真备,但膳臣大丘参拜长安国子监的752年,也正是吉备真备被日本朝廷任命为遣唐副大使在长安逗留的期间。据日本史书《江次第抄·民经记》宽喜四年(1232)三月十六日记载,吉备真备 “渡唐第二度之时” ,归朝之际带回了弘文馆的先圣先师像⑧。吉备真备任右大臣后,立即着手大学寮释奠仪礼的整备,稽礼典而修器物,以致礼容可观⑨。

吉备真备著《私教类聚》在 “第一、略示内外事” 中写道:

内教五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淫欲、四不妄语、五不饮酒。

外教五常:一仁不杀、二义不盗、三礼不邪、四智不妄、五信不乱。[5]44

这一面向青少年及国民的道德教训,虽然受到了《颜氏家训》归心第十六中 “内外两教,本为一体”⑩的思想影响,但却与颜之推的抬高佛教境界相反,吉备真备是要匡正日本自圣德太子(日本推古元年即593年被立为太子,摄政)肇始的 “专崇佛教” 、把经费大多用在修寺院造佛像上,而致使儒学及教育不振的弊端。对比,日本天平胜宝三年(751)成书的最古诗集《怀风藻序》中批评道: “逮乎圣德太子,设爵分官,肇制礼义,然而,专崇释教,未遑篇章。”[11]江户时代德川幕府官学的思想领袖、教育总管林罗山(1583-1657)更是言辞激烈地抨击道: “彼马子之凶逆兮,同谋于厩户。人皆云圣兮,谁知其中腑费苍生之膏脂兮,创阖国之梵宇,况丰樱彦之铸大像兮。”[12]“马子” 指日本首部正史《日本书纪》卷第二十中所记述的推古女天皇(约592-628年在位)的叔父、权势倾天的大臣苏我马子, “厩户” 即圣德太子。

关于吉备真备拨苏我马子等 “专崇佛教” 以致文史教育停滞之乱,而反日本 “自古崇儒教” “爱文史” 的传统思想教育之正,林罗山详述道:

我朝自古崇儒教久矣。敏达帝(约572-585年在位)甚爱文史,不好异端。天智帝(662-671年在位)龙潜之时,与大织冠共学周公孔子之训于南渊氏。至于文武帝(697-707 年在位),大宝元年诏始释奠。圣武帝(724-749年7月在位)敕吉备公稽其仪据礼典,益备器物以设礼容。自是以来,有大学,有东宫学,有国学,其释奠春秋二仲,用丁日使博士诸生论经义。或赐宴,或授爵,或受禄,世世例为恒式。诚治世之巨典,太平之盛事也[13]。

从林罗山的考究中可知,圣武天皇 “敕吉备公稽其仪据礼典” 等尊孔兴儒的年代,正是吉备真备在唐长安留学19年、携带大量典籍文物回到日本后活跃于朝政的时期。恰如林罗山所评价的,由于日本自敏达天皇开始,就有了崇尚儒学的传统,加之天智、文武、圣武天皇的垂范和从唐长安留学归来的吉备真备的努力,从而使日本创立了大学、东宫学和国学(汉学),创立了春秋祭孔这一 “治世之巨典” 和 “太平之盛事” 。这乃日本国家建设和文教事业的重中之重之伟业。

明白了这一日本儒学史和国学(汉学)创立史,就更加明白了吉备真备著《私教类聚》开宗明义 “第一、略示内外事” 中把 “内教五戒” 和 “外教五常” 加以对照的真实意图。就是说,在吉备真备看来, “内教” 即佛教的 “五戒” 只是对信众的劝戒,而 “外教” 即儒学的 “五常” ——仁、义、礼、智、信却是上升到了国学(汉学)教育层面的哲学思想体系的伦理道德,即林罗山所评价的 “治世” 之学和 “太平” 之根底。

也可以说, “第一、略示内外事” 是吉备真备著《私教类聚》恢复日本儒学教育传统的宣言和大纲。这从孝谦女天皇在位的天平宝字元年(757)4月,下诏让 “每家所藏《孝经》,奖励孝行”[14]这一文化事件上也可得到证明。如前所述,吉备真备从唐长安留学19年归日本后,曾担任东宫阿倍内亲王即后来的孝谦女天皇的东宫教学,757年4月颁布的让家家户户 “所藏《孝经》,奖励孝行” 的孝文化运动,也正是前述吉备真备作为遣唐副大使从唐长安归来后整备祭孔礼典、恢复儒学传统教育的时期。

同时需要补正的是,吉备真备在《私教类聚》中接引《颜氏家训》卷五中 “神仙之事” 而设立 “仙道不用事” 条目,更是在第二次出使唐都长安归国后安史之乱的现实冲击下,在反省 “玄宗好神仙” 中对子孙及世人发出了 “仙道不用” 的警世。

二、吉备真备的腐儒观

吉备真备著《私教类聚》第三十七条 “可勤学文事” (逸文)引用《颜氏家训》卷第三勉学第八中的内容道:

人生存(在)世,会当有业。农民则计量耕稼,商贾则讨论货贿,工巧则致精器用,伎艺则沈思法术,武夫则惯习弓马,文士则讲议经书。[5]46

关于这一 “职业思想” 即 “实学思想” ,日本学者佐藤一郎论述道:

“人生在世,会当有业” 这一思想,在颜之推所处的时代是全新的思想。不是中华传统的学而则禄则仕,而是为职业而学。颜之推主张把这一 “近世切要,以启寤汝耳” (勉学)。虽然从古代的圣王到今日之凡庶,勤学乃最大之愿望,但颜之推在家训中所说的却是生活在现世的人们的‘切要’即最紧要的事理。当时职业的种类有: “农民则计量耕稼,商贾则讨论货贿,工巧则致精器用,伎艺则沈思法术,武夫则惯习弓马,文士则讲议经书。” (勉学)这些职业技能不是相互排他的,如承认工巧伎艺作为教养应给予适当的地位。但颜之推强调的是,工巧伎艺非专门的职业,把工巧伎艺当作立身职业去研修只会有害。[15]

这一观点值得肯定。把《汉书》食货志第四中的 “四民有业” 的职业思想同上述《颜氏家训》勉学中的职业思想相比较,就会看出《汉书》食货志强调 “学以居位曰士,辟土殖谷曰农,作巧成器曰工,通财鬻货曰商。”[16]即学而则士,把士同其他农、工、商分而立之;而《颜氏家训》勉学则对 “士大夫耻涉农商,羞务工伎,射既不能穿札”[8]48给予批评。也就是说,《颜氏家训》勉学中的 “修学” 不是学而则仕的学,而是建立在士农工商职业思想互不排斥、四个行业都要把 “修学” 作为立身处世的基本准则。

现存的吉备真备著《私教类聚》逸文 “吉备大臣私教类聚云、可勤学文事” 写道:

右颜氏家训曰、士大夫子弟数岁以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礼传、少者不失诗论。及至冠婚、体性稍定、因此天机、倍须训诱。有志尚者、遂能磨砺、以就素业、无履立者、因兹惰慢、便为凡人。人生存世、会当有业。农民则计量耕稼、商贾则讨论货贿、工巧则致精器用、伎艺则沈思法术、武夫则惯习弓马、文士则讲议经书。多见士大夫、耻涉农商、羞务工伎、射既不能穿札、笔则才记姓名、饱食醉酒、忽々无事、以此消日、以此终年。或因家世绪余得一阶半级、便谓为足、安能自苦。及有吉凶大事、议论得失、蒙然张口、如坐云雾。公私讠燕集、谈古赋诗、塞默低头、欠伸而已。有识傍观、代其入地、何惜数年勤学、长受一生愧辱哉。又曰、有学艺者、触地而安、自荒乱已来、诸见俘虏、虽百世小人、知读论语·孝经者、尚为人师、虽千载冠冕、不晓书记者、莫不耕田养马。以此观之、安可不自勉耶。谚曰、积财千万、不如薄伎在身。伎之易习而可贵者、无过读书也。世人不问愚智、皆欲识人之多见事之广、而不肯读书、是犹求饱而懒营馔、欲暖而惰裁衣也。今世之人不勤学文、不师古之踪迹、犹蒙被而卧耳。又曰、学之兴废、随世轻重。汉时贤隽、皆以一经弘圣人之道、上明天时、下该人事、用此致卿相者多矣。末俗以来、不能复尔、空守章句、但诵师言、施之世务、殆无一可。故士大夫子弟、皆以博涉为贵、不肯专儒也。唐人今谚云、千卷博士不知驴书、所谓腐儒也。(中略)又颜氏家训曰、人生幼小、精神专利、长成以后、思虑散逸。故须早教而勿失机也。又曰、孔子曰、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曾子七十、乃好学、名闻天下。荀卿五十、始来游学、犹为硕儒。公孙弘四十余、方读春秋、以此遂登丞相。朱云亦卌、始学易·论语、皇甫谧廿、始受孝经·论语、皆终成大儒。此并早迷而晚寤也。世人冠婚未学、便称迟暮、恼意面墙、亦为愚耳。幼而学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学者、如秉烛夜行。犹贤乎瞑目而无见者也。又曰、学者所以求益耳、见人读数十卷书、便自高大凌忽长者、轻慢同列。人疾之如雠敌、恶之如鸱枭。如是以学自损、不如无学也。(政事要略卷九五、学校下)[卅七][5]46-47

这段逸文中,有日本学者不曾关注和论述的唐代中日文化交流的内容。这就是 “唐人今谚云、千卷博士不知驴书、所谓腐儒也” 所传达的吉备真备十多年留学长安的生活体验和思想升华。这句流行唐代的谚语的确如前引泷川政次郎所言 “是对《颜氏家训》勉学篇中‘邺下谚云、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未有驴字’的改写” ,但吉备真备之所以用唐人今谚来接榫《颜氏家训》勉学中的教诲,就是要用 “腐儒” 这一流行俗语总结《私教类聚》 “第卅七条可勤学文事” 中几乎全文引用《颜氏家训》勉学中的内容而阐明自己的 “腐儒” 观而加以警世。

所谓吉备真备的腐儒观,就是基于《私教类聚》 “第卅七条可勤学文事” 中引接《颜氏家训》勉学中的职业思想与读书学习的内在成因关系而形成的。这就是前引佐藤一郎所评价的颜之推 “‘人生在世,会当有业’这一思想” 乃 “全新的思想” ,新就新在吉备真备在《私教类聚》 “第卅七条可勤学文事” 中引接的 “谚曰、‘积财千万、不如薄伎在身。’伎之易习而可贵者、无过读书也。世人不问愚智、皆欲识人之多见事之广、而不肯读书、是犹求饱而懒营馔、欲暖而惰裁衣也。”[5]46就是说, “伎之易习而可贵者,无过读书也” 即职业思想与读书学问的关系,非腐儒式的 “犹求饱而懒营馔,欲暖而惰裁衣也” —即不可脱离职业实际,要在读书学习中掌握并提高职业技能,立身处世。

吉备真备的 “腐儒观” 的形成也同唐代通俗启蒙教训书《太公家教》中的下列内容影响有关:

勤是无价之宝,学是明月神珠。

积财千万,不如明解一经。

良田千倾,不如薄艺随躯。[6]358

小儿学者,如日出之光。

长而学者,如日中之光。

老而学者,如日暮之光。

老而不学,冥冥如夜。[6]356-357

吉备真备著《私教类聚》第卅七条的标题 “可勤学文事” 可以说是对《太公家教》用明白如话的俗语所演绎的《颜氏家训》勉学篇教训的抽象概括。

三、结论

综上所述,中日文化交流的使者、日本奈良时代的文化旗手和教育的奠基者吉备真备所著《私教类聚》,是以唐代童蒙教训书《太公家教》为中介、以《颜氏家训》为原型而撰写的 “以子孙为对象的道德教训书”[4]397和奈良时代 “日本撰述的教科书”[4]397,显示出鲜明的 “唐人今谚” 式的唐开元盛世注重实学的特色。其在日本文化史和教育史上的贡献和开创意义:一是拨乱反正,恢复传统儒学教育,把振兴教育放在头等重要位置;二是明确教育方针非 “腐儒” 式的读书学问脱离职业实际,而是把职业和读书学问看作两位一体的有机统一体,即职业精进离不开读书学习甚至是终身教育和终身学习,进而用这一实学理念作为童蒙教育乃至贯穿整个人生的教育方针。

注释:

①以广岛大学中央图书馆藏宽文二年(1662)和刻本《颜氏家训》为底本。参见李均洋,佐藤利行主编:《和刻<颜氏家训>》,香港:中国古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3-4页。

②原文注:《政事要略》第七十,载《改定史籍集览本》,第663页。参见泷川政次郎:《<私教类聚>的构成和思想》,载《史学杂志》(日本史学会主办)1930年第41编第6号,第66页。

③[清]永瑢等编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九十四子部四儒家类四《圣谕广训一卷》。参见王云五发行:万有文库本影印·改装,上海:商务印书馆,1933年,第1938页。

④本论文引用的《太公家教》文本以罗振玉编纂的《鸣沙石室佚书正续编》所收集的《太公家教》文本为底本,兼参照了汪泛舟的论文《<太公家教>考》的附录《<太公家教>初校本》(载《敦煌研究》1986年第1期,第52-55页)。参见《太公家教》序,载罗振玉编纂:《鸣沙石室佚书正续编》,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第345页。

⑤吉备真备:《私教类聚》第卅一莫用诈巫事,参见大曾根章介等校注:《古代政治社会思想》,东京:岩波书店,1979年,第45页。

⑥ “吉备大臣私教类聚目录” :第一略示内外事内教五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淫欲、四不妄语、五不饮酒外教五常:一仁不杀、二义不盗、三礼不邪、四智不妄、五信不乱 第二略示文籍事 第三仙道不用事第四人生变化事 第五人道大意事 第六不可杀生事 第七不可行盗事 第八不可行奸淫事 第九不可妄语事 第十不可醉乱事 第十一可存忠孝事 第十二可存信忠事 第十三可信佛法事 第十四可慎言语事 第十五过则必改事 第十六思缓可行事 第十七不诲愚夫事 第十八莫住他家事 第十九可番交游事 第廿可忍忿情事 第廿一可慎饮食事 第廿二可勤身行事 第廿三不可奢侈事 第廿四莫娶两妻事 第廿五可慎贩鬻事第廿六不可博弈事 第廿七世俗禁忌事 第廿八任身禁忌事 第廿九屋中禁忌事 第卅世俗愚行事 第卅一莫用诈巫事 第卅二不可监察事 第卅三莫勤音声事 第卅四可知巫占事 第卅五可知医方事 第卅六可知书算事 第卅七可勤[学]文事 第卅八可知弓射事 参见吉备真备:《吉备大臣私教类聚目录》,载大曾根章介等校注:《古代政治社会思想》,东京:岩波书店,1979年,第44页。

⑦参见《续日本纪》卷二十九(七月辛丑类聚三代格十,学令集解),东京:经济杂志社,1897年,第495页。

⑧参见《江次第抄·民经记》宽喜四年(1232)三月十六日。引自桃裕行著:《上代学制的研究》,东京:吉川弘文馆,1983年,第38页。

⑨参见《续日本纪》卷卅三(宝龟六年十月壬戌),东京:经济杂志社,1897年,第588-589页。

⑩ “内外两教,本为一体,渐极为异,深浅不同。内典初门,设五种禁;外典仁义礼智信,皆与之符。仁者,不杀之禁也;义者,不盗之禁也;礼者,不邪之禁也;智者,不酒之禁也;信者,不妄之禁也。” 参见李均洋,佐藤利行主编:《和刻<颜氏家训>》,香港:中国古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112-1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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