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静 张 超
在气学阐释史上,以辞气为代表的文本之气,历来占有一席之地。相对于声势更为浩大的主体之气和本体之气,文本之气在批评史上的地位显得略轻。但文学活动终究还是要诉诸视听的外在显现方式,因而古人看重辞气一类文本之气的阐发,讲究文章在文本的语言、技巧、章法以及结构展开方面的特点。从发生意义上看,辞气源自造艺者的主体之气,与作品的整体风格气象息息相关。其中的一些著名观念,譬如春秋末曾子关于君子容貌、颜色和辞气标准的论述,中唐韩愈关于“气盛言宜”的阐发,以及桐城姚鼐对于文辞之美的强调,在经典的传承与衍生中熠熠生辉、历久弥新,在文本之气的阐释史上发挥过极其重要的作用,值得更加深入细致地探究。
一
对于辞气的理解,古今不同。近世以来学者,多持中西合璧的观点,认为辞气指的是言语的语气。譬如马建忠先生“仿葛郎玛(grammer)”著《马氏文通》。在他看来,“华文义例”是汉语的独特性所在,辞气的研究正是这种独特性的表现。以辞气为中心的句读论是马氏语法体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所谓“口气决而意达,意达而句读成矣”①参见吕叔湘、王海棻编:《马氏文通读本》,上海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第222页。,这种句读论的出发点是基于对言语辞气的认识,类似于广义的“语气”。在《中国文法要略》中,吕叔湘先生指出:“‘语气’可有广狭两解。广义的‘语气’包括‘语意’和‘语势’。所谓‘语意’,指正和反,定和不定,虚和实等等区别。所谓‘语势’,指说话的轻或重,缓或急。除去这两样,剩下的是狭义的‘语气’:假如要给他一个定义,可以说是‘概念内容相同的语句,因使用的目的不同所生的分别’。”②吕叔湘:《吕叔湘文集》第1卷,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257页。今人读古书,最重要的是通辞气,也即古人说话的语法与语气,辞气通了,也就文从字顺了。《马氏文通》所论“辞气”,承袭传统语文学,通过对言辞声气的体悟来认知言语句法和语义,其所指内涵与吕先生所说的广义“语气”,大致是相当的。近人朱自清先生《论书生的酸气》:“说话注重音调和辞气,以朗畅为好。”③朱自清:《论书生的酸气》,《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64页。苏曼殊先生《与高天梅论文学书》:“甚矣译事之难也,前见辜氏《痴汉骑马歌》,可谓辞气相副。”④苏曼殊:《与高天梅论文学书》,《南社丛刻》第1册,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6年版,第269页。大抵都是在语气、口气层面使用的。当代学者朱荣智先生认为,文气包括作品辞气和作者才气两方面,“作者的才气,包括作者的性情和才学,而作品的辞气,是指作品的气势和情韵”⑤朱荣智:《文气论研究》,台湾学生书局1986年版,第78页。。所谓的文气,一方面是指作者的性情,透过文字的表达,所显现出来的艺术形貌,另一方面也是指作品所能反映出来的作者生命形象。
从上古文献来看,古人理解辞气,多从言辞的声气口吻、文势神情等方面来诠释。譬如《春秋榖梁传·宣公八年》:“而,缓辞也,足乎日之辞也。”又《定公十五年》:“乃,急辞也,不足乎日之辞也。”⑥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413页、第2446页。所谓“缓辞”“急辞”的说法,显示出古人对于辞气的舒促及语义的轻重开始有意识加以关注。关于辞气,更为人熟知的一层含义,是将其与容颜举止并举,视为理想君子精神意志和人格品行的外在彰显。譬如见于《战国策》《史记》,有曹沫劫齐恒公“颜色不变,辞气不悖”⑦司马迁:《鲁仲连邹阳列传》,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卷83,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468页。的记载,褒扬其超人的勇气。当然,影响更为广泛的,是孔门弟子曾子的临终之言。
根据《论语》的记载,曾子病之不起,临终告以君子修身之道。《泰伯》:“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⑧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486页。依曾子之言,君子要特别注意三点:其一,能常注意“动容貌”,己身便可远离“暴慢”;其二,能常注意“正颜色”,己身便可日近忠信;其三,能常注意吐辞、发音清晰明确,己身便可远于“鄙倍”。对此,郑玄认为:“此道谓礼也。动容貌,能济济跄跄,则人不敢暴慢之;正颜色,能矜庄严栗,则人不敢欺诈之;出辞气,能顺而说之,则无恶戾之言入于耳。”⑨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486页。朱子认为:“辞,言语。气,声气也。鄙,凡陋也。倍,与背同,谓之背理也。”[10]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04页。在曾子看来,君子德行修养要注意三个方面的规范,即严肃容貌、端正脸色、规范言辞,唯有如此,方能赢得他人的尊敬和信任。关于这个问题,钱穆先生认为,曾子之学,盖主谨于外而完于内,“心弥小而德弥恢,行弥谨而守弥固。以临深履薄为基,以仁为己任为量”;孟子主由中以达外,以修身为本,乃学脉相承。相较于《中庸》“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发而皆中节之谓和”的原则,所谓“容貌”“颜色”“辞气”,均喜怒哀乐之所由表达。“鄙之与雅,倍之与顺,正之与邪,信之与伪,暴之与和,慢之与庄,即中节不中节之分。曾子此章,工夫平实,病危而犹云云,足见其平日修养之诚且固”[11]钱穆:《论语新解》,《钱宾四先生全集》第3卷,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版,第284页、第288页。。
源自儒学一系对辞气的推崇,在尔后理学家的眼里,这种动容貌、修辞气,旨在培养庄整齐肃的“主敬”境界,故而圣人辞气,也就等同于圣人气象。譬如二程曾经有过一番讨论“问:‘出辞气,莫是于言语上用工夫否?’曰:‘须是养乎中,自然言语顺理。今人熟底事,说得便分明;若是生事,便说得蹇涩。须是涵养久,便得自然。若是慎言语不妄发,此却可著力。’”①程颢、程颐:《二程遗书》卷18,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58页。在理学家以“养”为核心的身心修养论中,强调“养乎中”“涵养久”。在他们看来,通往本体之路,需要一番“养”的工夫,方能“言语顺理”“慎言语不妄发”。换言之,人欲立本体,求得本心的超凡脱俗,在风云际会中始终保持内心的平静与自由,就必须在这个世界上做一番圣贤功夫,人格才能由此得以完成,精神境界亦可由此得以充实。圣人全身内外均为流行的道德心气所贯通,圣人气象就是内在所养之气外显的结果,而言语辞气和行为举止便是圣人气象的重要彰显方式。
在更为宽阔的文化视野中,古人所言辞气,大体上等同于言辞、语气、口气、谈吐,并且衍生出文章的辞锋、辞采、风格诸义。譬如《韩诗外传》载:“传曰:孔子过康子,子张子夏从。孔子入座,二子相与论,终日不决。子夏辞气甚隘,颜色甚变。子张曰:‘子亦闻夫子之议论邪?徐言訚訚,威仪翼翼,后言先默,得之推让,巍巍乎,荡荡乎,道有归矣!小人之论也,专意自是,言人之非,瞋目扼腕,疾言喷喷,口沸目赤。一幸得胜,疾笑嗌嗌。威仪固陋,辞气鄙俗,是以君子贱之也。’”②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卷9,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33页。此处谓子夏“辞气甚隘,颜色甚变”,带有贬义。子张以夫子与小人之辞气颜色进行比较,虽然是就二子争论而言的,但所指显然并不在辞气、颜色本身,而是其背后的精神状态与人格品行。又如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记载北来道人与林公辩答,如云:“此道人语,屡设疑难,林公辩答清析,辞气俱爽。”③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119页。此处“辞气”,是指语言文辞的机敏。又如《文心雕龙·诸子》:“斯则得百氏之华采,而辞气之大略也。”《总术》:“按部整伍,以待情会,因时顺机,动不失正。数逢其极,机入其巧,则义味腾跃而生,辞气丛杂而至。”《封禅》:“秦皇铭岱,文自李斯。法家辞气,体乏弘润。”④詹锳:《文心雕龙义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653页、第1645页、第803页。在刘勰看来,掌握文章的写作方法,是通才的基本要求,为文若能以术驭篇,那文章的义理韵味便会油然而生,文辞便会源源涌出,风格气势自然不同。稍后的《南齐书·谢超宗传》:“超宗既坐,饮酒数瓯,辞气横出,太祖对之甚欢。”⑤萧子显:《南齐书》卷36,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636页。《北史·屈遵传》:“道赐善骑射,机辩有辞气,太武甚器之。”⑥李延寿:《北史》卷27,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972页。均指言谈中的辞锋、辞采。再如唐人皎然曾评价“建安七子”的刘桢,认为他的辞气、气格与《古诗十九首》同属一流。《诗式》:“邺中七子,陈王最高。刘桢辞气,偏正得其中,不拘对属,偶或有之,语与兴驱,势逐情起,不由作意,气格自高,与《十九首》其流一也。”⑦皎然:《诗式》,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上),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9页。此处“辞气”,表现为“语与兴驱”“势逐情起”,所指则偏于文章的气格、气势乃至兴味、情趣等义。
二
有关辞气与文章整体风貌、精神气象关系的论述,是历代辞气论者所关注的一个话题。譬如曾巩的学生刘弇,曾历数孔子以降尤其是汉唐诸家的诗文风格。《上运判王司封书》:“孔子之气,周天地,该万变,故六经无余辞焉,而其小者犹足以叱夹谷之强齐。孟子芥视万钟,小晏婴管仲,而其自养则有所谓浩然者,故其书卒贻后世。语赋者莫如相如,相如似不从人间来者,以其慕蔺也。语史者莫如子长,瑰玮豪爽,视古无上者,以其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沅湘,以作其气也。唐之文章固无出退之者,其入王庭凑军也,视若轩渠乳儿,则足以知其气矣。若夫持正褊中,禹锡浮躁,元稹缘官人取宠,吕温茹便僻规进,而宗元戚嗟于放废之湘南,皆其气之不完者,故其文章终馁于理,亦其势然也。”⑧刘弇:《上运判王司封书》,《龙云集》卷18,《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他在论及“气完”“气盛”“气壮”“气贯”诸种状况后,强调辞气相副,反之“气之不完者”,则“馁于理”。在他眼里,凡诗赋、史论,莫不恃气而行。再如金人王若虚曾盛赞苏轼才情横溢,他认为:“公雄文大手,乐府乃其游戏,顾岂与流俗争胜哉!盖其天资不凡,辞气迈往,故落笔皆绝尘耳。”①王若虚:《滹南诗话》卷2,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上),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17页。东坡“辞气迈往”源于“天资不凡”,常常于不经意间,写出与众不同的作品来。古代文论家谈论辞气问题时,并没有就辞气而论辞气,也不仅仅局限于作品文本本身,而是更加喜好于探究文本背后的因由,这种知人而论世、知言而知气的言说亦是颇为常见的论证策略。
推而广之,古人亦将辞气的不同特质与文学思想各个时期的阶段特征乃至作者的寿夭、身份品行等,一一比附起来。其中极致的做法,如明代陈谟《答或人》:“朱子论风雅颂部分,盖曰辞气不同,音节亦异……时异事异,故辞气亦异,然而以声相附者,声犹后世所云调若腔也。盛唐中唐晚唐律同则音同,谓其辞气不同可,谓其音不同不可,况盛唐亦有辞气类晚唐者,晚唐复有类盛唐者乎?尝欲取盛唐诸家,和平正大高明俊伟者,不分古体律绝类为盛唐诗,其辞气颇类晚唐者类为晚唐之祖,合为一卷。中唐晚唐各为一卷,其辞气颇类盛唐者则类为各卷之首,中唐晚唐盛唐所谓系一人之本者,诗之正变,则诗人之性情,而辞气不同耳,使学习之审如是,晚唐可入盛唐,不如是,盛唐则至晚唐,靡靡而后已,亦少补也。”②陈谟:《海桑集》卷10,《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陈氏以辞气为准,区分盛唐、中唐、晚唐的诗歌风格,在文学批评史上是比较独特的评价标准。究其根源,在古人的文化视野中,从大处看,社会历史文化的变迁影响辞气的变化;从小处看,个体年龄体貌的变化乃至身份职业也会影响辞气的特质。譬如明代李时勉认为:“常闻前辈言,文章亦可以卜人之寿夭,何也?夫人年少之时,辞气清俊,如朝霞映日光彩流丽;及其壮也,辞气峥嵘,如龙腾霄汉雨意满空;其既老也,辞气苍古,如岁寒松柏不改其操,此皆寿征也。”③李時勉:《题夏氏所收诗字后》,《古廉文集》卷8,《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文中所列三类“辞气”,少之清俊、壮之峥嵘、老之苍古,皆长寿之兆。尔后的徐祯卿,将辞气特质与个人身份品行一一比附,并就辞与气之间的对应关系进行了若干分类,其论独树一帜,颇多激愤之辞。他认为:“诗之词气,虽由政教,然支分条布,略有径庭。良由人士品殊,艺随迁易。故宗工巨匠,词淳气平;豪贤硕侠,辞雄气武;迁臣孽子,辞厉气促;逸民遗老,辞玄气沉;贤良文学,辞雅气俊;辅臣弼士,辞尊气严;阉童壺女,辞弱气柔;媚夫倖士,辞靡气荡;荒才娇丽,辞淫气伤。”④徐祯卿:《谈艺录》,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下),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768页。古人认同文如其人,辞和气是一一对应的关系。所谓的辞气,也就兼有血气、志气、文气、气象、气势等多重意蕴了。
从儒学一以贯之的谱系来看,中唐韩愈“气盛言宜”的提出,将对辞气问题的重视提升到一个全新的层面,开创了传统辞气论的一个理论新高度。韩愈重辞。在他看来,辞之所以重要,在于可以贯道。对于辞,昌黎先生不仅在创作实践中身体力行,而且在理论上倍加推崇。《答李秀才书》:“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⑤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卷3,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76页。又《题欧阳生哀辞后》:“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⑥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卷5,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05页。又《答尉迟生书》:“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⑦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卷2,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45页。虽然这种经由文达于道的理想,囿于偏重“文学、言语、声响之工”,缺乏修为工夫与实现方法而被朱子批评⑧参见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121、137,中华书局l986年版,第2918页、第3255页、第3276页。,但在古文家浓厚的“文以载道”氛围中,辞气是其中的一个重要言说范畴,是联结道与文的中介,缺少此一中介,文与道便无法贯通,“文以载道”也就无所傍依了。
对于辞气,昌黎先生极为重视。《答张籍书》:“及聆其音声,接其辞气,则有愿交之志。”⑨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卷2,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31页。又《与汝州卢郎中论荐侯喜状》:“辞气激扬,面有矜色。”[10]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卷8,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85页。韩愈以恢复道统、文统为己任,挽狂澜于既倒。他的气学思想,虽源自孟学一脉,但更偏于文本之气,按照真德秀的说法,韩愈“平生用力深处,终不离乎文字言语之工”①真德秀:《韩子之学》,《西山读书记》卷30,《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尤为关注文章写作中文气随言辞、形式的具体展开及其传达效果,因而特别看重文章句式与语言声响。有关“气盛言宜”的说法,见于《答李翊书》。韩愈认为:“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②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卷3,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71页。他以水喻气,将气与言的关系等同于水与浮物的关系。在他看来,文章之精神气质,在于文气充沛、气势浩荡。在他看来,创作主体的德行,不仅内化于道德操守、精神追求,且由内而外,神化而不自知,外显为文章的风格气象。气盛者之道德境界、人格气象流露于笔端,文章自然生气盎然、气象万千,无论用词之长短,抑或声调之高下,皆能得宜。
所谓的“气盛言宜”,不过是借助于气之流行往复,内养为主体之气,外化为文本之气,在主客之间形成一个完整的辞气运行过程。如此,运气以驭辞,铸辞以凝气,也是有唐一代古文运动的传统。关于这一点,古文运动的先驱梁肃认为:“故文本于道,失道则博之以气,气不足则饰之以辞。盖道能兼气,气能兼辞,辞不当则文斯败矣……若乃其气全、其辞辨,驰骛古今之际,高步天地之间,则有左补阙李君。”③梁肃:《补阙李君前集序》,周祖诜编选:《隋唐五代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79页、第180页。梁氏秉持“文道合一”的观点,将“道”“气”“辞”“文”的逐层推衍关系,分辨得颇为清晰。致力于辞气的辨析,也成为韩门的传统。对此,李翱也曾有过极为细致地推衍,如《答朱载言书》:“故义深则意远,意远则理辩,理辩则气直,气直则辞盛,辞盛则文工。”④李翱:《答朱载言书》,《隋唐五代文论选》,第223页。文公此论,运思缜密、层级清晰,逐层推导义深、意远、理辩、气直、辞盛、文工之间的关系,是对韩愈辞气论的进一步细化和推衍。李翱曾从韩愈学古文并推进古文运动,理论上高屋建瓴,文章亦平实流畅。清人章学诚在批评皇甫湜时,就曾将李氏之文作为正面例子加以褒扬。《皇甫持正文集书后》:“真气不足,于学盖无所得。袭于形貌以为瑰奇,不免外强中干,不及李翱氏文远矣。”⑤章学诚:《章学诚遗书》卷8,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69页。在章实斋看来,皇甫之文“真气不足”,仅仅流连于形貌之“瑰奇”,于学无所得、只是“外强中干”。这种轻气重辞,乃为文一大弊病。
三
在辞气的内在结构和张力上,历代论者大多在辞和气之间保持一种折中的立场,这也成为明清以后文论家的一般价值取向。譬如明代宋濂认为:“所谓相师者,或有异焉。其上焉者师其意,辞固不似而气象无不同;其下焉者师其辞,辞则似矣,求其精神之所寓,固未尝近也。”⑥宋濂:《答董秀才论诗书》,《文宪集》卷28,《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言辞与气象之间,有形似与神似的高下之别,仅有言辞而无意义,则无法求得“精神之所寓”。尔后周忱认为:“文以理为主,而气以发之。理明矣,而气或不充,则意虽精,辞虽达,而萎苶不振之病有所不免。”⑦周忱:《高太史凫藻集序》,《高太史凫藻集》卷首,《四部丛刊》本。既主理,又强调“气之充”对于辞、意的意义。尔后的李梦阳,曾论及辞气的审美标准,如云:“辞之畅者,其气也。中和者,气之最也。夫然,又华之以色,永之以味,溢之以香,是以古之文者,一挥而众善具也。”⑧李梦阳:《驳何氏论文书》,《明代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第100页。李氏论文,重气、重辞,其风格“多北方之音,以气骨称雄”⑨李维桢:《彭伯子诗跋》,《大泌山房集》卷131,《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这一特征与其诗学主张是一致的。谢榛认为作诗要免去陈套,需要处理好辞与气之间的关系,孰轻孰重,灵活运用,不可偏执一端。《四溟诗话》:“学选诗不免乎套子,去套子则语新而句奇。务新奇则太工,辞不流动,气乏浑厚。如辞胜气、气胜辞、套子用否之间,善作者不堕于一隅也。”[10]谢榛撰,宛平校点:《四溟诗话》卷3,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93页。稍后的归有光重视辞气在文章中的作用,是明代辞气论的重要论述者。《辞气委婉则》:“秦汉以下,去圣人渐远,故其辞气往往有迫切之病。惟左氏所载诸国往来之辞与君臣相告谋之语,辞不迫切而意有独至。今录吕相绝秦论,兼取其文也。乐毅《报燕王书》,味其辞气,亦庶几者,故并录之。”①归有光:《归震川先生论文章体则》,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2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720页。将辞气迫切与文意独到结合起来,独推崇《左氏春秋》辞气优游不迫,故而独具意味。他视辞气迫切为文病,归之于去圣渐远,是颇为典型的征圣路数。
古人对于辞气的理解,与强调文辞之美以及关注文章要素细分的内在研究路径,密不可分。桐城之学重文、重理,讲究义理、法度,故而重视辞气、声气在文章中的作用。“桐城三祖”之一的姚鼐,强调文辞、格律、声色之美,如《答翁学士书》:“文字者,犹人之言语也,有气以充之……意与气相御而为辞,然后有声音节奏高下抗坠之度,反复进退之态,采色之华。故声色之美,因乎意与气而时变者也。”②姚鼐:《惜抱轩诗文集》卷6,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84页、第85页。在他看来,文字、言辞皆源于气之充盈。文章有气,则栩栩如生,如见其人。尔后“桐城中兴”的张裕钊,强调为文要意、辞、气、法浑然一体。《答吴挚甫书》:“文以意为主,而辞欲能副其意,气欲能举其辞。譬之车然,意为之御,辞为之载,而气则所以行也。”他认为要学习古人的文章,始于因声而求气,得气则意、辞因之而显。又云:“吾所求于古人者,由气而通其意以及其辞与法,而喻乎其深。及吾所自为文,则一以意为主,而辞气与法胥从之矣。”③张裕钊:《答吴挚甫书》,《近代文论选》(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297页、第298页。正是基于对辞气的重视,张氏提出“因声求气”的说法,视之为桐城义法的重要内容。这是桐城古文家论文之要义,对辞气与声气关系的认识,对于当时文学创作和批评鉴赏的转向有一定的引导作用,并对近代语言学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历史地看,古人围绕辞气的论述,脉络清晰、内蕴丰厚,构成了气学话语形态的重要一翼。就主体之气而言,既有“内游”“外游”“主敬”等构成的养气、炼气理论,也有灵感、虚静、应感、神思、意会等具体的方式方法;就文本之气而言,有“辞根于气”“气形于言”“气畅辞达”“气盛言宜”“随物赋形”“气殊格异”“阴阳刚柔”诸说法;就文章气象而言,亦不乏气骨、气势、气象、气脉、气韵、风骨等范畴论及艺术生命品相与整体精神风貌,由此构成了极具民族特质的、蔚为壮观的文气话语体系景观。
值得注意的是,还有“气骨”一说。关于(气)骨,在早期的论述中,既有指向作者才气的,也有指向文本辞气的,典型的例子如《诗品》。钟嵘评诗,颇为重气,在《诗品》中,气多指气骨、风力。譬如列为上品的曹植,评云:“其源出于《国风》。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备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嗟乎!陈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尔怀铅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余晖以自烛。”又如评刘祯云:“其源出于《古诗》。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但气过其文,雕润恨少。然自陈思已下,桢称独步。”④钟嵘:《诗品》,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上),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7页。曹、刘均以气骨取胜,钟嵘这里说的“气”,是指作家的才气。再如评张华云:“其源出于王粲。其体华艳,兴托不奇,巧用文字,务为妍冶。虽名高曩代,而疏亮之士,犹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评刘琨、卢谌云:“其源出于王粲。善为凄戾之词,自有清拔之气。”评郭泰机、顾恺之、谢世基、顾迈、戴凯五人:“观此五子,文虽不多,气调警拔。”⑤钟嵘:《诗品》,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上),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1页、第12页、第13页。这里所谓“气”,兼有骨意,是指作品的风格、气象。
在古代批评家的价值取向上,气和骨之间的理想状态,应该是保持着一种中和适度,秦汉之文的“敛气于骨”和唐宋之文的“运骨于气”,是古人倍加推崇的。对于两者的关系,胡应麟的看法颇为辩证。他认为:“肉不可使胜骨,而骨又不可太露;词不可使胜气,而气又不可太扬。”⑥胡应麟:《诗薮》卷5,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82页。无论“胜气”,或是“胜骨”,都不是上佳的选择,“太露”“太扬”也不是最佳的取向。“清初三大家”的侯方域,对气骨问题颇为关注,明确辨析了秦汉文章的“敛气于骨”和唐宋文章“运骨于气”的不同特质。方氏强调气对于文章的重要性,《答孙生书》:“文之所贵者,气也。”⑦王树林:《侯方域集校笺》卷3,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25页。他以“主气”“主骨”为分类标准,辨析先秦之文与汉代以后文章的不同。《与任王谷论文书》:“大约秦以前之文主骨,汉以后之文主气。秦以前之文,若六经,非可以文论也,其他如《老》《韩》诸子、《左传》、《战国策》、《国语》,皆敛气于骨者也;汉以后之文,若《史》、若《汉》、若八家,最擅其胜,皆运骨于气者也。”①王树林:《侯方域集校笺》卷3,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26页。我们知道,秦汉之文和唐宋之文的区别,历来是古文家关注的话题。在侯氏看来,先秦之文,乃“敛气于骨”,汉以后文章,包括唐宋八大家,乃“运骨于气”;前者“主骨”,后者“主气”,故而论文,主张由“唐宋八大家”入手,而后《史》《汉》,以达先秦“敛气于骨”的境界。“姚门四子”的方东树,论文也颇为强调气骨。《通论五古》:“古人皆于本领上用工夫,故文字有气骨。今人只于枝叶上粉饰,下梢又并枝叶亦没了。文字成,不见作者面目,则其文可有可无。诗亦然。”②方东树:《昭昧詹言》卷1,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2页。这里所谓的“气骨”,已经并不仅仅局限在文本的辞气层面,而是兼有作者之气、文本气象的意味了。
就文本之气的理解及其蕴含的问题而言,受制于文学自觉及文体成熟,从辞气的维度考察文气话语生成,成为古代经典解释中内在路径的一个重要面向,也是当代学者研究文气的一个重要问题。作为文本之气的统一体,辞气的阐释及其衍生诸问题,在不同时代阐释者眼里,分别呈现出不同的特质。值得关注的是,在经典阐释传统中,阐释者对于作者之气、本体之气的重视远远超过本文之气。文本之气不同于血气、浩然之气、正气、阴柔之气等造艺者的主体之气,也不同于冲气、精气、真气、卦气等形上的本体之气,而是指语言法则之体势声调、字句章法,包括文本之辞、字、句、音、韵、声、调,等等。其中涉及的原因很复杂,既与古人的文学实践活动有关,同时也与先秦以来重质轻文的传统有关。历代阐释者多从言辞、语气、文势、辞采等角度阐发,并形成将辞气的不同特质与文学思想史的阶段性特征相比附的解释模式。源于儒学一系的推崇,圣人辞气与圣人气象均指向言行举止中流露出的精神气质与人格力量。韩愈的“气盛言宜”,将辞气视为文与道贯通的中介,运气以驭辞,铸辞以凝气,形成一个完整的辞气运行过程。有关辞气的论述,在古代文学批评理论中确属别开生面,自成一系,值得更加深入的研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