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菲菂
摘要:《广州传》是一部重要的非虚构“城市传记”。叶曙明从城市形态、商业形态、文化发展以及市民社会变迁等四条脉络梳理了广州两千多年的城市发展历程。作品在丰富史料的基础上形成了新的有价值的历史判断,是广州城市传记的标高之作。在近现代史的书写上,叶曙明致力于寻找重要历史事件与广东地域和人物之间的关联,确认广东在国家与民族历史进程中的重要地位与价值。叶曙明的非虚构写作有超越文学视角走向文化文本的自觉,为非虚构文体发展提供了新的方向与可能。
关键词:城市传;广州传;近代史;非虚构写作
一、城市传:广博的史料与问题意识的自觉
有着千年历史演进的城市,其身上承载的人类文明兴衰,早已使之成为历史的标本与文化的符号,永远刻进了人类文明史进程。历史学者孜孜不倦地为后人记载和描摹着这些城市文明的状貌,以地方志和历史文献的方式长久留存。后人也总是聚合起这些记录的片段,以形成更完整的城市记忆。近年来,一些非虚构写作者悄然开始了“城市传记”的主题书写,但与历史学著作不同的是,这些文本一方面建立在历史史料之上,一方面又多了一层文学的视野。这样的城市传就在历史真实与个体审视之间有了丰富多重的文化意蕴。从整个非虚构创作来看,走入我们视野的主要有英国彼得·阿克罗伊德的《伦敦传》,国内邱华栋的《北京传》,叶兆言的《南京传》,以及叶曙明的《广州传》。
为城市立传颇为不易。在历史上举重若轻的古老城郭都一定有着自身不可替代的文化基因,只有寻找到这些文明的密码,才能把握住这座城市的灵魂。与北京、南京作为历代都城在政治和文化上的中心地位不同,广州偏安岭南,远离中原,形成了具有自身独异性的经济和文化形态。以《广东新语》《番禺县志》《广州市志》《广东通志》等为代表的诸多历史文献从地理、文化、宗教、贸易等角度记载了广州城市发展脉络。但真正能够涵盖广州两千年建城史物质形态与精神形态演变历程,又能被普通大眾所接受,兼具学术性和可读性的广州传记,当属叶曙明的这部《广州传》。《广州传》全书上下两卷,皇皇60万言,共十一章,52小节,将从苍茫南海间的一片礁石到新中国成立曙光初现这两千年广州的兴衰囊括其中。作者从城市形态、商业形态、文化发展、市民生活变迁这四条线索架构起全书脉络,一座有古老时光印记,又可触摸日常生活纹理的南方城市在宏阔的史料与微茫的历史细节融汇下开始生动起来。
《广州传》是历史文化维度下的全局性写作。叶曙明研究广东历史文化多年,被称为“广东文化的代言人”,此前就已出版过《百年激荡:20世纪广东实录》(三卷)、《广州辛亥年》《广州旧事》《广州河涌史话》等多本广州历史纪实之作。作者对广东历史文化的了解全面且深入,这使得他能多维度构筑起广州社会全貌。
能够调动的文史知识越多,内容就越丰厚充实。作品开篇第一小节“山与海之间”就是一个知识完备的例证。作者从“昔者五岭以南皆为大海,渐为洲岛……”的记录中确认新石器时代南海上的这一叶岛礁;又从“自白云蜿蜒而来,……至城北耸起为粤秀,落为禺,又落为番”的记载中考证番禺地名的由来;登临番、禺二山,越秀山,白云山,以考察重要山脉的地理形态;提出“越族”不是一个民族,而是指向更宽泛的族群这一新观点;对越人房屋、穿戴、器皿、出行工具都做详细描述;更对“五羊神话”这一流传千年的故事做出多个版本的考证,寻找神话与广州被称为羊城的历史由来。
在更微观的细节上,作者又兴致勃勃地对一个个地理名词做出详细考证。广州人一直把穿城而过的珠江称为“海”,大家认为这是方言的说法,并非指真的大海。叶曙明对此有自己的看法,他在古诗文上寻找佐证:东汉班固在《汉书》中说番禺(广州)是“近处海”;三国东吴中书丞华覈在上表文书中称广州“州治临海,海流秋咸”;唐代诗人高适吟诵广州“海对羊城阔,山连象郡高”,宋代诗人杨万里诗云“大海更在小海东,西庙不如东庙雄”。这些诗词文章是这样的真实可信,又是那般的浪漫可爱。“海”这个字既具有了地理意义,又多了一份辽远的人文想象。文本中这样的段落还有很多,尽显作者史家诚恳和文人情怀。
就全书而言,作者提供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浩繁史料又在作品章节设置和文本内在结构的考究之上得到了有效整合。作者虽按照朝代顺序展开叙述,但并不简单依从朝代更迭划分城市演进阶段,而以广州经济文化自身演变的重要节点作为章节划分依据,历史阶段划分的逻辑自成体系。诸如:从上古时期到东晋是广州城市形态初步形成的阶段,因此为第一章“城的诞生”;“海上丝路”一章集中展示隋唐时代海上丝绸之路的盛景;南汉在历史朝代中并非鼎盛时期,但却是广州城市发展的快速阶段,因此作者用“奢华年代”做专章讲述。作者对每个历史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形态都做论述,形成完整的历史横断面,但又有的放矢,对一个时期最重要的发展成就做深度书写,以此突出广州在各个历史事情的典型面貌。比如,宋代以降,是广州文化发展的重要时期。宋代以降,广东文风大开,不仅出现了学问大家,民间书院也日渐兴盛,作品以“厓山之后”“鸢飞鱼跃”两章讲述了岭南文化之繁茂。看似简单的时间分段,内在显示的其实是作者的独立学术判断和问题意识。浩如烟海的看似毫无关联的史料就在这纵横交错的布局之间形成清晰可见的历史脉络。而广州城也就沿着这历史的脉络不急不缓地从千年前走到了今天。
在对城市形态、商业发展、文化演变、生活变迁这四条线索的并行书写上,作者对商业发展着墨较多。这是因为,广州在农耕与海潮的共同培育下,很早就发展起浓郁的商业文明,滋养着烟火可亲的市民生活,至今依旧是我国最重要的商业中心城市之一。
在“海上丝路”一节,作者将广州重商的传统上溯至秦代南征,《资治通鉴》中记载秦始皇“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为兵,略取南越陆梁地”,南下商人成为广州人中最早的经商者。但因南岭阻隔,南北的旱路交通并不通畅,广州在先秦时期就“向海看”,汉代已开创海上贸易通道,商船已可抵埃及和罗马。丝绸精致华丽,价格昂贵,罗马人视如珍宝。惊涛骇浪之中的往来贸易,逐渐形成海上丝绸之路。至南朝,广州的海贸已成为南梁的重要财政支柱;至唐朝则达到空前规模,在“雄藩夷之宝货,冠吴越之繁华”这样的诗文中,可以想象彼时丝路之盛况;到宋代,“全国每年有三千多艘新造的海船、江河舟船下水”,其盛状令人惊叹。我们再看“镇海楼下”一章中的繁华广州。明代政治和学术上的钳制反过来激发了民间文化艺术的繁荣,此时广州城的繁华胜过秦淮数倍。瓷器、丝绸、绣品、珍珠等奢侈物品由海上丝绸之路运抵欧洲;花农月下采花,晓色波光之间,码头上泊满花船,香满珠江;严谨考究的衣服剪裁、打破禁令的妇女穿戴,各色零食甜品、酒香茶浓,酒楼林立,处处笙歌。
但作者并不抽离出来简单写商业的繁荣,这背后总有个历史的厚重面影。在明代城市繁荣的背后,作者隐隐感受到了隐忧:“这种繁华景象,还能维持多久?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去想。在遥远的北方,后金胡马长驱,连陷沈阳、辽阳,明军在广宁之战中大败。北方难民,杖履相从,开始向南逃亡。这一场景,让天性敏感的读书人,蓦然想起残唐五代、南宋末年那些兵荒马乱的岁月,内心充满不祥之感。”就在这歌舞升平的同时,北方的金戈铁马传来了皇朝的亡音,城市也就在这战争与和平的转换之间走过沧桑千年。
商业的繁华必然造就市民生活的富足,生活的滋味,吃就是第一条。今天我们依旧说“吃在广州”,原是这一方人养成的生活方式。明代,广州人就把鱼生吃得高级,“草鱼、鲩鱼或是鲈鱼切成薄片,以呈现雪白质感为佳,不能有一絲血迹,拌以腌姜丝、葱丝、酸萝卜丝、香芝麻、柠檬叶丝、椒丝、蒜丝等调料,食之爽口美味。”广州的味道就全在这鱼生的咂摸里了。也正是这舒坦的生活让广州人养成了淡然舒缓的市民性格,“‘讲古寮里的讲古佬,每天下午在那里说书,听众也还是那些贩夫走卒、屠儿咕哩,为口奔驰了一天,精疲力尽,就等着讲古佬把茶壶往桌上一放,把香点燃,再把惊堂木一拍,说一句‘闲文少叙,书接上回……,一天的疲劳就忘记了。”商贸往来的传统,生活方式的安逸,使广州养成了包容、开放、务实、平和的城市性格。这里接纳几乎所有的到来者,不论是战败后苟安岭南的北方朝廷,还是躲避战乱的中原百姓;有贬谪此地的朝廷官员,也有波斯、大食前来经商的异域蕃客。到来,即为广州人。大家相安无事,彼此接纳,各地文化就随着主人一起流淌在民间,接续共存。
在传统的历史视野中,岭南从来都是中原文明的被动接受者,似乎岭南的每一次进步都得益于中原文明的南迁,岭南文明史,如同一部接受中原教化的历史。叶曙明对此不能认同,中原作为中国古代政治文化中心,有着天然强势的话语权,文化传播确实给岭南带来了重要的文明气息,但并不是没有中原文明,岭南就处在蒙昧落后的蛮荒状态,这种长期的固化认知与因权力而产生的文化优越感有重要关系。其实,早在新石器时代,岭南就结合地理、气候、耕种等方面的特点,产生了适合自身特点的各种生产生活的工具。对此,作者通过大量的考古遗存证明了岭南人有自身的生活方式和文明智慧,比如,先秦遗址出土的陶器,不仅实用,而且美观。每件器皿上都配上复杂精美的纹饰,既有质朴醇厚的味道,又显示出典雅的审美眼光。不仅如此,广州还在农耕文明之外,面向海洋开创了独具优势的一面,“广州与南洋的贸易航线,早在先秦时期已经建立”,发展海外贸易,这是中原城市无法企及的。
因此,作者对文明与地域的关系做出这样的论述:“帝王都的声教,并不是文明的唯一代表。各地都有自己的文明,是生活在不同地区的人,以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创造出来的。这才是恒久的、最基本的文化之源。”提出了自己对岭南与文明关系的价值判断:“天地间自有人类以来,广州人便生于斯,长于斯,耕耘树艺,渔海樵山,从石器时代走向青铜时代,文化一天天茁壮成长。”写尽一座城市两千年的历史,叶曙明慨叹道:“那些驾着扁舟,擂着铜鼓,出没于江浒河汊的羽人,与眼前满街衣着光鲜,拎着大包小包,带着欢声笑语走过的广州人,重合得起来吗?他们是同一片土地养育的儿女吗?是他们前赴后继地创造了这座城市的吗?是的,就是这片土地,就是这些人们。”作者将以广州为中心的岭南放在中华文明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之中考察其历史定位与文化价值,文本也就超越了史料的铺陈,获得了更为广博阔大的思想和文化意义。
至此,作者融汇考古、地理、文学、人类学、社会学等多种学科方法,沉潜于浩繁的史料,建构起一个真实可信的广州;同时,又坚守自己强大的学术意志,将自身新的思考和认知投射到历史叙事之中,提供给大众一个可思考、可想象的广州。从这样的书写中,我们看到了非虚构写作从个体性走向公共性的自觉与可能。但令人遗憾的是,新中国成立至今70余年的城市历史,《广州传》没有涉及。这是广州城市发展格外重要的70年。新生的社会主义政权给广州带来了和平与安定,给百姓带来了独立与尊严;珠江潮起,广州更是成为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几十年间取得的发展成就令世人瞩目。如果把这一历史阶段纳入写作,《广州传》才是更完整的广州传,我们对此抱有期待。
二、近现代民族历史的地域化书写
除了城市传记,叶曙明对近现代中国历史的非虚构书写也成绩斐然,有《山河国运:近代中国的地方博弈》《1911,一个帝国的光荣革命》《1919,一个国家的青春记忆》《图说香港抗战》等代表性著作。中国近代史,是一部中华民族的屈辱史,也是赢得民族独立与解放的抗争史。从鸦片战争、辛亥革命,到五四运动,再到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这些近现代的重大历史事件都被记录在无数历史与文学著述之中。今天无论从哪个角度对它们进行再书写都是有难度的,选择何种视角观照并以主体性介入历史叙事,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一个作品的区分度和价值感。叶曙明选择以广东为地域中心,观照这片地域与中国近现代历史之间的关系,以确认广东在国家与民族历史进程中的重要地位与价值。
研究中国近现代史,绕不开“五四”。“自从发生五四运动以来,它就不断被述说。”但“五四”仍需要“被述说”,叶曙明的《1919,一个国家的青春记忆》一书就试图把五四运动与广东的重要历史人物关联起来考察,以阐释一方地域与“五四”的深刻关联。
历史的魅力在于真实,非虚构写作恰是基于历史和现实真实的写作,这就要求写作者尊重并选择那些真实的历史细节。为了获得最大程度的历史真实,叶曙明考究诸多史料,援引重要人物回忆和报刊记载,为大历史脉络填补鲜活生动的肌理。五四运动中的政客、军阀、教授、学子、警察各色人等均出现在作品中,他们以自身姿态参与了这个重大历史事件。这部分真实呈现,为我们对“五四”现场的感知增添了丰富的细节。在非虚构文体求真求实的规范下,作者以“故事化”的方式为大众讲述着“五四”风云,易读易懂。这就区别于一般历史著述的深奥和学理性,更符合普通大众的阅读期待。近年来,伴随着读者阅读和接受知识方式的巨大变化产生了一种叫“公共史学”的历史研究类型,主要是指“让学院外的人们对历史学家的职业和史学方法产生兴趣”[1]。从这一角度而言,叶曙明的这一著作可看成是“公共史学”在有关“五四”历史叙事中的一个成功文本。
非虚构写作需要基于真实,但仅描摹或呈现出客观真实则远远不够。写作者对这些材料进行审视和判断,以个人思考介入客观真实,并表达出自己的历史观和社会理想的过程,则是非虚构写作中作家主体性表达的重要环节,叶曙明的写作表现了这种非虚构写作的态度和能力。在《1919,一个国家的青春记忆》中,他将五四运动置于晚清、民国这一更广阔的历史语境中,对这一时期历史人物与时代舆论做细致剖析,重新思考其发生的原因。他认为公车上书与戊戌变法第一次把知识分子的诉求引向国家政治制度改革方向,涉及“体”的问题,而之前的变革皆未跳出“用”的范畴。因此,他将晚清的公车上书视为“五四”时代的起点,往后延伸到“五四”核心人物的终结。同时将广东作为五四运动的一个重要历史地域来叙事,把广东人梁启超和陈炯明看成五四运动的起点和终結。他认为戊戌变法是五四运动爆发的深层基因。梁启超、陈独秀、胡适、鲁迅、周作人等新文化运动主将接受西方现代思想,怀抱着制度和国民性改造的理想,积极推动社会启蒙。尽管他们在后来思想分歧下分道扬镳,但他们启蒙和救亡的社会理想是一致的。此外,作者对陈炯明这一历史人物有着自己的认知。陈炯明在广东禁烟、办大学、办平民教育、推行自治运动,是一个热切实践新文化运动理念的人。“他的成功,是新文化运动的成功;他的失败,也是新文化运动的失败。”叶曙明从人物初心和实际作为的角度对这一人物给予了较多的同情和理解。
历史是复杂的,当我们置身于庞杂的历史现场时,通过对历史事实的分辨,得出自己的历史感受和判断不仅是重要的,而且也以其生动的历史细节和新的历史认知构成对宏大历史叙事的精彩补充。这种贯穿着探寻真实和主体性介入的非虚构写作态度,给历史叙事提供了诸多新的思考生长点。
在某种程度上,叶曙明的非虚构历史书写与新历史主义有相似之处,他们在史实上构建起自己的历史观和历史书写维度,形成一个融合史学、文学、社会学庞大内涵的跨界文本,从而呈现出多维度的意义,它既是客观上的近现代史,是叶曙明个人视野中的近现代史,也是广东地理上的近现代史。
值得一提的是,在抗战史的书写上,叶曙明把香港抗战史纳入关注视野。香港抗战史是全民族抗战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图说香港抗战》一书真实呈现了香港抗战的悲壮与惨烈,茫茫波涛之上,神州北望,游子归家的心情从未改变。也恰恰是这份游子的屈辱和孤独,才更让他们懂得祖国母亲的意义,有一份更深切的赤子之心。经济上,香港是战时中国进出口军用物资的重要口岸;文化上,香港是宣传爱国思想的阵地,著名电影人蔡楚生推动进步电影,《最后关头》一经播出,“一定要把侵略者驱逐出去”的口号声震寰宇;军事上,香港军民顽强抵抗,决不投降。香港和香港同胞以自己的方式为全民族抗战付出了巨大牺牲,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历史贡献。完成香港抗战书写,才能从更广范围内形成全民族抗战书写的格局。由此,《图说香港抗战》有极其重要的文献价值和历史意义。
历史远去,但对历史书写者而言,这是历史,也是现实。作者在客观叙事上所张扬的主体人格和历史判断,无不寄寓着现实的出发点和当代性。我们从历史人物和事件身上找到人类进步的经验,最终是为了回答当代的问题,正所谓“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2]。朱光潜先生在《克罗齐的历史学》一文中做了恰当的解读:“一切历史都必是现时史……着重历史的现时性,其实就是着重历史与生活的连贯。”[3]换言之,只有在现实眼光的审视下,在寻求现实意义的指归下,历史才获得历史性和当代价值。
三、走向“宽阔的写作”:非虚构写作的方向与可能
在对叶曙明系列非虚构写作的探讨上,除了思想内容上的论述,似乎还可以做一点非虚构文体上的思考。2010年,《人民文学》发起的非虚构写作计划,意在“探索比报告文学或纪实文学更为宽阔的写作,不是虚构的,但从个人到社会,从现实到历史,从微小到宏大,我们各种各样的关切和经验能在文学的书写中得到呈现”。[4]报告文学对现实的直接和深度参与决定了其从集体的、时代的宏观视角去考察现实与历史的写作立场,并采用与此对应的宏大叙事手法,某些个体的、细微的、民间的生活因此有所遗漏。这就给非虚构留下了写作空间,这也恰恰是以上主编这段话的重要意旨,即试图建构起区别于报告文学在社会性和公共性文体属性框架下形成的宏大叙事,形成从个人经验、个体视角出发考察社会人生的写作范式。同时,“‘非虚构写作是在虚构写作面临困难的现实语境下兴起的,其核心内容是让更多作家走向民间,走向这个时代丰富多彩的内部”[5],这表明,非虚构写作正是在“真实”显示力量、“虚构”遇到危机的语境下被倡导的。虚构文学对庞大现实的呈现和阐释能力日渐削弱,与大众的联系更为淡漠疏远,因此希望通过非虚构的方式介入部分现实,重新建立起与时代和人生的联系。
以《梁庄》为代表的系列非虚构作品推出后获得了读者青睐,作品中的底层叙事,让作品迅速凝聚了人心,并一度成为非虚构写作的范本,被后来者模仿。但作品却存在写作伦理上的危机与困境。作品中包括“梁庄”在内的地名及人名都是虚构的,故事在原型基础上经过了虚构的加工,作者在叙事上也刻意营造较为伤感的氛围,这样的所谓非虚构,最终能在多大程度上提供给读者一个真正的中国乡村社会实景呢?我们知道,大众认为在非虚构写作中找到心灵的共鸣,是他们以为看到了“真实”。作品以真实的名义吸引了读者,却又违背了真实的原则;贴上了非虚构的标签,又不承担真名实姓书写的风险。在非虚构作品中,这已是普遍存在的问题。还有,个人化应该把握到什么程度才合适,过度个人化会违背非虚构走向“更为宽阔的写作”的初衷吗?非虚构写作,应恪守真实,遵循“诚实写作”(冯骥才语)的原则。笔者认为,除了事件、材料、细节的真实,作家还应当诚恳并有勇气写出这些真实,以及叙写问题的动机要诚实,不给读者虚假的真实。此外,非虚构写作应关注如何把握自身的文学性等问题。
在叶曙明的非虚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突破这种困境的努力和可能。首先是做到真正意义上的“非虚构”。以《广州传》为例,写作参考书目近90本,涵盖古今中外各类典籍,遍寻与广州相关的资料记载。比如,上古时代城市名称的由来、地理位置的确立、早期越人生活起居的方式等,这些信息久远难考,但作者并不只做简单交代,而是穷尽史料,从古书记载中辨析出更多真实状貌,同时还考察了诸如“五羊传说”这一流传千年神话故事的多个版本,给出大量新的历史信息。《图说香港抗战》一书,作者用了几百幅珍贵历史照片,以展示更直观的历史现场,读者如有身临其境之感。
其次,包括报告文学在内的非虚构写作一直面临作品文学性的质疑。长期以来,大家总是囿于“文学就应当是虚构的”这样的传统文学认知,认为完全建立在真实性上的写作只能算新闻或者文献。现代以来的文学理论话语与以小说为书写中心的文学创作相伴相生,文本与批评和理论之间构成了言说与阐释的统一体,形成虚构中心论的理论体系。但溯源传统,《汉书·艺文志》有云:“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清代章学诚也在《章氏遗书·上朱大司马论文》中说:“古文必推叙事,叙事实出史学。”这说明中国的叙事作品“虽然在后来的小说中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它的形式技巧和叙事谋略,但始终以历史叙事作为它的骨干”[6]。换言之,中国文学自发生以来就包含历史叙事和小说叙事,且以历史叙事为正宗。而《史记》就是中国历史叙事的范本,本质上是一个非虚构的文本。因此,从本源上看,作品的文学性并不取决于虚构与否,而在于作者如何取材和书写。对非虚构而言,“从生活存在中选择具有故事性的内容,以适合的结构方式和具有个人性的语言方式呈现真实。文学性就存在于被选择和结构的真实之中。这是非虚构文学中文学性的一种独特性”[7]。
《广州传》中有一个写清末现代商业企业真光公司的段落,展现了真光公司的现代商业光景,但更有意味的是,作者着重描述了这里上演的古老的“师娘”表演。女艺人双目失明,一张小桌,一把木椅,抱着琵琶,自弹自唱:“花易落,花又易开。咁好花颜问你看得几回。好花慌久开唔耐,想到花残,我都愿倨莫开。”情凄意切,触动多少人心往事……底层的悲凉在璀璨的繁华里呜咽沉没,幽怨的唱词里似乎还隐喻着动荡时局的到来。在这真实上演的场景中,构成了一个多么意味深长的人生和时代语境。这段出色的真实描写给出了不虚构也能创造文学意境的回答。其实,真实往往比虚构更精彩,作家真正脚踏实地走进现实和历史,发现真实中那些有深刻人生意味或历史意蕴的细节,是非虚构文学性获得的一个根本原因。
作者在章节标题的设置上也是精致考究的,给不同历史时期广州城市的特点做了相对文学化的概括,诸如写在“山与海之间”这座“城的诞生”,写唐朝盛世繁华的“奢华年代”,展现南宋之后文化兴盛的“鸢飞鱼跃”和“先生的背影”,还有清朝年间由盛而衰的“一场春梦”等。历史类书写中往往有繁复庞杂的史料铺陈,给人以枯燥乏味之感,作者的文学表述很好地介入了敘事节奏的处理,让读者接受理性的历史知识时获得感性的情感体验,让历史成为可读、可感、可思、可评的生动鲜活的人文存在。
更重要的,非虚构写作应当十分注重写作空间的开阔。“使文学创作走向更为开放性的文化语境之中,其中的不少作品已延伸到社会学、历史学或人类学等其他人文领域,成为它们的某种文本参照。”[8]这是对非虚构文本意义的一个重要提示,非虚构文本不应只是一个单纯的文学文本,而应追求具有历史学、社会学等多重学科价值的复合文本。叶曙明的系列写作就有着这种复合文本生成的自觉意识。叶曙明在非虚构写作之前,是成功的小说家、近代史专家和出版人,有着丰富的社会经历、写作积累和文史知识储备。这是他非虚构写作明显具有跨学科视野的重要原因。比较而言,以上提到的《北京传》《南京传》更倾向于一位文学家眼中的北京和南京。《广州传》则一方面是面向大众的文学读物,提供给读者一个文学家眼中的广州;一方面,关注社会宏大题旨,深入历史细节,对磅礴的史料做出甄别、选择、提炼、整合、判断,深度探究岭南文化、广府文化的内涵,并尝试做出新的阐释,写出历史的深度与现实的重量,并最终在一个问题意识的框架内形成兼具真实性、历史性和当代性的文本,是真正努力走向“宽阔的写作”。
[注释]
[1] [俄]H.M.萨维利耶娃:《“公共史学”刍议》,张广翔译,《社会科学战线》,2005年第10期。
[2][法]贝奈戴托·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傅任敢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页。
[3] 朱光潜:《克罗齐的历史学》,蒋大椿主编:《史学探渊——中国近代史学理论文编》,吉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269页。
[4] 《人民文学》,2010 年第2期主编留言。
[5] 李敬泽:《“虚构写作”面临困境》,《钱江晚报》,2011年10月30日。
[6] 杨义:《中国叙事学》,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5页。
[7] 丁晓原:《非虚构文学的逻辑与伦理》,《当代文坛》,2019年第5期。
[8] 洪治纲:《论非虚构写作》,《文学评论》,2016年第3期。
本论文为2021年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项目优秀青年项目“新时代文艺思想与‘湖南报告文学现象研究”(项目编号:21B0759)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长沙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