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雄
一
二叔就是一个干瘪老头,佝偻着腰身,长年穿着麻鞋。后来换成了布鞋,走路慢悠悠的,没有一点声响,别人都说像猫。从我记事起,二叔就是这个样子,一直到临终前还是这个模样。随着我年龄的增长,二叔唯一的变化就是腰身越来越弯,弯得像月牙儿,胡子越长越长,到老了的时候竟有半尺。他一行走,就像月牙儿在移动,花白的胡须飘在胸前,倒有几份仙风道骨般的感觉。
上世纪九十年代,农业机械的身影开始在大西北的黄土高原渐次出现,很多农户卖掉了家中的牛、马、驴、骡子,开始购置小型的农业机械,但二叔还是舍不得卖掉他的骡子。
那头骡子二叔养了多年,正值壮年,体格匀称,四肢修长,浑身灰黑,毛色油光锃亮。骡子脾气暴躁,陌生人走到身边,它就摇头甩尾,打着响鼻。要是再近身,就开始烦躁不安,四蹄踏来踏去,要踢人。但二叔一到它身边就变得乖顺了,任凭二叔抚摸。二叔添上草料,骡子就在槽头低头吃起来。二叔在周围转来转去,目光一直盯着它的一举一动,温和的眼神就像父亲盯着孩子。
二叔从墙上取下刷子,开始给骡子刷刷鬃毛,刷刷尾巴,直至刷遍全身,把骡子刷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骡子不时地抬起头,扭过脑袋看看二叔,大眼睛里流露出感激的神色。村民们说,二叔把骡子收拾得比儿子帅气。
亲朋好友劝说二叔,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耕地用不上骡子,干脆卖掉算了,你也清闲一下。忙了大半辈子,该到享清福的时候了。二叔嘿嘿一笑,说啥也不卖,骡子是他的心肝宝贝。老婆儿子也劝说,二叔更是不听,甚至还要骂人。
骡子的圈就在园子里。园子就在二叔多年居住的那座古老四合院的前面。四合院和园子之间是一条宽阔的土路,路面被磨得明光闪闪。园子宽敞,里面有二叔栽种的果树和花卉。二叔辟出一小块地,搭建了一个草棚,里面盘上槽头,安上篱笆门,门上挂着一块黑乎乎的破布门帘。夏秋季节,天气炎热,门帘一直被挂着。遇到绵绵阴雨或者暴雨,雨水就顺着草棚上面的麦草而下,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雨点滴到圈里。寒冷的冬季和初春,门上就一直裹着门帘,把凛冽的西北风和大如席的雪花拒之门外。骡子就在圈里热热乎乎地待着,吃着精致的草料,一点也不掉膘。
二叔的屋子距离骡子圈只有十几米。透过屋子的小窗口就能清晰地看到圈门。门要是敞开,就能看到骡子的一举一动;门要是被门帘罩着,二叔依然知道骡子的一切。二叔的听觉发达,能够通过细微的响声感知到骡子的状况,是不是没有草料了,是不是被缰绳绊住了,是不是被蚊蟲叮咬了……他能在第一时间走出屋子。他绝不让骡子受一点点罪,受丝毫的委屈。
二叔的屋子就在园子的大门口旁,只有七八个平米。屋子是用泥巴修起来的,屋顶上架着弯曲的柳木,上面铺上麦草,麦草上盖着瓦片。屋子倒也结实。
那是包产到户分到一头黑驴之后,二叔专门修了一个驴圈,位置就是现在的骡子圈。为了照顾方便,二叔就从四合院里搬出来,又给自己修建了个屋子。二叔吃住在这儿。此后,二叔变着花样在圈里饲养过驴、牛,但是就没有饲养过骡子。这是二叔的一块心病。二叔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生的人,那时候人们常说,穷人惯孩子,富人惯骡马。也就是说只有富人才能养得起骡马,穷人不要说养骡马,就是连相对便宜的毛驴都养不起。这样延续下来,一直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骡马的价钱还是高。尤其是骡子,因为力气大,耐力足,是耕田种地的好帮手。在农村,谁家养骡子就成了富人的标志。后来,二叔就卖掉了耕牛,再卖掉收藏的一二十块银元,才买了这头骡子。不成想,养了没几年,时代变迁了,农业机械代替了牲口。
二叔不让骡子受罪,自己却遭了很大的罪。给骡子垫圈、饮水、喂草喂料、收拾打扮都是他的事。这些事一个人就能完成。但铡草、割苜蓿、寻草料却不是他一个人能完成的。过去,二婶一直帮着二叔。儿子长大后,也帮着二叔。现在,骡子派不上用场,再让家人帮着干这些,他们就不乐意了。但二叔依然我行我素,用家长的权威让老婆和儿子妥协。于是,每次干这些活,总是吵吵嚷嚷的,谁都绷着个脸。
一次,二叔出门两天,给他的小摊位进一些货。二婶和孩子终于逮着了机会,俩人一商量,决定趁二叔不在,把骡子卖掉。儿子立马找人,把骡子卖给了甘谷人。二叔一回来,气得半死,拿起鞭子要打二婶婶。二婶吓得赶紧躲到儿子身后,二叔就要打儿子。那时,儿子已经长得身强体壮,比二叔高出一个头。二叔的鞭子还没有落下,就被儿子抓住,二叔再怎么使劲也挣脱不开。儿子凑到身边,伸出双手把二叔抱起来,再轻轻放到炕上。二叔的脾气一点也没了,像泄了气的皮球。
二叔还是不依不饶,决定去找骡子。二叔找到了买骡子的人,人家说已经卖给了秦安人。二叔就连夜坐车赶到秦安,找到了下家。下家说已经转手卖给了饭馆,早已入了食客的嘴。二叔就大哭一场回来了。据说,二叔的那场哭有点撼天动地。之前,二叔从来没有在人面前哭过,即就是四奶奶去世,二叔也没有哭。得知骡子永远找不回来后,二叔哭得撕心裂肺,坐在地上双腿不停地蹬着,胡子上糊满了眼泪鼻涕,哭喊声不停,像个孩子似的。二叔去世后,有人还提起当年二叔的那场哭,说那才是真正的悲痛欲绝。
回来后,二叔睡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二婶和儿子吓坏了,就请我父亲去劝说。我父亲将心比心,翻前比后地讲道理,让二叔想开点,不要再纠结。二叔的亲哥哥,即我的大大也去给二叔讲道理,说老一套用不上了,我们也得紧跟时代,儿子现在大了,当家了,就得听儿子的。我大大甚至吓唬说,要是现在不听话,仍然乱发脾气,小心儿子给你穿小鞋,没人管你就麻烦了。
听了两位哥哥的话,二叔叹息了一声,就起身了,弟兄仨就开始喝罐罐茶。喝罢,二叔又在园子里转了起来,看看果树,看看花卉,看看拴着的几只绵羊。二叔忽然有了自己的想法,骡子没有了,但圈还是不能拆。他就把羊赶到圈里。
二
二叔从小就不喜欢规规矩矩地坐在祠堂里,所以只学了一些“人之初,性本善”什么的,后就回到牛羊身边。四爷要求不高,认为在农村能识些字、能记账就行。别看二叔平素看起来蔫楚楚的,但一到了地里却精神大振。他啥农活都会干,而且干得有板有眼。到了地里,他就脱掉麻鞋。他的大半辈子都穿麻鞋。小时候生下来,四奶奶的丫鬟就开始给他编麻鞋。四奶奶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无论是婆家还是娘家都很富有。解放后,房子、粮食没了,过上了贫穷生活。四奶奶很有志气,开始学做家务,干农活,样样干得有模有样。当然,麻鞋也编得精巧好看、结实耐用。直到四奶奶老了,编不动了,二叔就从集市上买鞋穿。后来,集市上没有麻鞋了,二叔就开始穿老婆做的布鞋。
脱掉麻鞋,把自己栽在地里的二叔让很多人不理解。他们就问,你不怕受凉得病?二叔跺跺插在黄土里的光脚说,一点也不冷呀,土里还挺热乎的,不信你们试试。说着,他就抬起脚掌让别人看。那双脚黑黄黑黄的,比土地的颜色还深。脚上有一层厚厚的老茧,像一双天然的鞋子裹在脚掌周围,尤其是脚底更厚。踩到地里,遇到一般的刺或者木棍,刺扎不进去,木棍戳不进去,都奈何不了他的脚。二婶说,二叔太爱惜他的鞋了。鞋穿旧了、烂了,都舍不得扔,还要让二婶缝缝补补再穿几年,直到实在烂得补不上了,没有办法挂在脚上,他才换上新鞋。二叔还要把旧鞋塞到四奶奶的炕洞里,然后化作一团火,烤热四奶奶的热炕才罢休。
现在虽然没有了骡子,但是还有羊,二叔就一心一意地侍弄,生活又变得充实而快乐。每天清晨,二叔喝过罐罐茶吃过馍,就穿上那件磨得一块白一块黑的老羊皮袄,拿起羊鞭,到沟沟岔岔去放羊。他心很细,记忆力超好,哪儿有草,哪儿有水,哪儿有树叶,都一清二楚。要是遇到好草,他舍不得浪费,一定要让羊群啃得露出黄土才罢休,否则回到家觉也睡不踏实,饭也吃不香。有时候,羊群要是吃不完好草,他中午也不回来,随便啃几口干馍馍,用手捧着喝几口泉水,午饭就解决了。放羊回来,他也闲不住,又是收拾羊圈,掏羊粪,又是垫土,给羊创造一个干干净净的生活场所。之后,再给羊喂精饲料,喝窖里干净的水,用刷子给羊挠痒痒,梳毛、梳理身上的羊粪、树叶、尘土等脏物。在他的精心饲养下,羊们茁壮成长,个个膘肥体壮。羊群也由最初的几只繁衍到三十几只。他的羊群里有两三只高大健壮的公羊,身体丰满,长着螺旋状的大角,不仅互相打架,遇到陌生人,以为要欺负羊群,就会直戳戳地顶着大角向人横冲直闯过来,不管是大人小孩,吓得连连后退。遇到这种情况,二叔就大喊一声,扬起手中的羊鞭,公羊就会停下脚步,收回羊角,抬起头看看二叔,然后乖顺地躲到一边。二叔的羊鞭虽然扬起来了,但终究不会落到公羊身上。他只是吓唬一下,绝不轻易鞭打。他知道羊也是有感情的,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你打了它,它会记仇,会不听你的话。要是公羊欺负母羊,而母羊不愿意,公羊追着母羊要霸王硬上弓,二叔就不愿意了,照样会大吼一声,骂道:“你个倒灶鬼日的,急疯了吗?我一鞭子抽死你这个不要脸的怂东西!”要是公羊还不听话,他就一鞭子抽过去,结结实实打在羊背上。只一鞭,不需要第二鞭,公羊就乖乖地从母羊背上下来,嘴角流着哈喇子,眼露不甘的神色。
二叔的羊饲养得好,但却从来舍不得吃一口鲜羊肉。别人说,你就放心杀上一只大羯羊,让全家人尝尝鲜。他说他不馋,还是酸菜、窝窝头、红薯片、洋芋好吃。只有遇到老羊卖不掉,一家人才能吃到羊肉。吃羊肉时,他不让全家人吃大煮或者羊肉垫卷子,说那样太浪费,吃不了几顿。他只让家里人吃羊肉泡馍,说这样才能品尝到羊肉的味道,还不至于吃腻。当然,大多数的羊肉他还是留给了四奶奶。那时候,没有冰箱,羊肉不好保存。他就让二婶把羊肉煮个五六分熟,再用盐腌上,就像制作腊肉一样。每天早上,四奶奶就能吃一碗香喷喷的羊肉泡馍,而他只吃窝窝头、喝罐罐茶。
二叔不轻易售卖他的羊,直到羊长得实在太大了,再不卖就要掉膘、掉价的时候,才肯出售。当然,那时候羊的价钱也最高。他卖羊时,一张嘴是啥价就是啥价,任凭羊贩子磨破嘴皮,他一分也不少。要是卖不掉他就赶回来,下次逢集的时候再卖。他说一分价钱一分货,这么好的羊就值这个价。往往他的羊卖得比较快,羊贩子说别看这个老头子倔,但他的羊確实好。除了卖羊,他还卖羊毛。那个时候,羊毛很值钱,用羊毛做的毡更值钱。每年他都要剪几茬羊毛。他的羊毛丝长、干净,往往也能卖到好价钱。
三
二叔一生喜欢牲口、土地,喜欢花草树木。他不仅在四合院里栽种果树和花卉,也在园子里栽种。空闲时候,就到花卉旁边转转。大丽花、牡丹花、芍药花艳艳地开着,像二八年华的少女,娇艳欲滴。二叔欣赏花卉非常投入,驼着的背更弯曲,花白的胡须在胸前飘着。他穿着一身脏兮兮缀满补丁的灰布衣服,帽檐下垂,焦黄的手指夹着一根粗粗的旱烟,冒着屡屡白烟,闻闻这朵,嗅嗅那朵,老脸几乎都凑到花朵上面了。他也不担心旱烟味会熏坏花朵。
这景色似乎很不协调,但二叔却是实实在在的技艺高超的园丁。虽然这个园丁看起来太老了太旧了太土气了,但二叔的心里不老不旧也不土气。从小,他的家里有的是高大的果树和各种花卉。后来家道中落,但那些美景一直刻在心底。他知道富裕人家是怎么个样子,怎么个过法。二叔说富裕人家不仅有房有粮,有大牲口,还有果树和花草,当然堂屋里还得挂上中堂和书画。
二叔的精神世界是富有而充实的,一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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