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事(外一题)

2022-03-14 12:50陈宝全
飞天 2022年3期
关键词:洋芋梯田力气

陈宝全

生活在农村的孩子,一点都不怕长大没事干,或者操心干什么,因为有耕不完的地,播不完的种子,收不完的庄稼,拔不完的草,放不完的牲口……好多人在山坳的皱褶里,悄无声息地过完了一生,也没走出巴掌大的地方。

他们大多有过或长或短,和家畜家禽打交道的经历,从小除了学大人做人做事,身边的驴、马、牛、猪、羊、狗、鸡都在用一言一行影响着他们的心灵。小时候放过羊的人和放过驴的人,会受到不同的影响,做人做事表现出迥然相异的风格。人们也会拿这些家畜家禽们身上的优点和缺点来夸赞一个人,或者对其表示不满情绪。

人出生以后,生存环境是陶冶性格的第一张温床。

我爸五岁时挑不动水、担不起粪、抓不稳桄、拉不住驴,但开始长力气了,多余的力气得用掉,否则身体会以为你再不需要力气,就不好好长了。在所有牲畜中,羊算是最怯懦的。放羊是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勉强能干的事,尽管我爸的个头还没有羊鞭高,但我爷还是让他去放羊。

村庄里,人除了放羊,还放驴。放驴的多是有力气的青年人、中年人,放羊的多是小孩或者老汉。放驴比放羊辛苦,驴没有羊听话。放驴的总是看不起放羊的,羊也常常被驴看不起。驴用缰绳拴着,但我们没有见过谁把一圈羊串在绳子上拉着去放,它们性格中的弱点造就了它们的胆量,即便是头羊也表现得不够勇敢,特别是绵羊。

一个羊圈可以圈好多只羊,它们不但能安然相处,从不惹是生非,而且能互相帮助,相互取暖。驴做不到,所以人常说:“一个槽里拴不住两头叫驴”(叫驴指公驴)。同样,一片草也容不得两头驴啃,放驴的人多是独来独往,他们不敢往一起走,驴不像羊合成群仍然各自安静地吃草。驴总想整点事,好像不整点动静自己就不是一头驴,一头有本事的驴。叫驴见了母驴更是热情高涨,叫驴见了叫驴少不了一番争斗。如果两头驴打架,放驴人也离打架不远了。

还好,我爸放的是羊。我爷从王家峡买的一只偏肚子绵羊,长相极其丑陋,肚子大且偏向一侧,因此更需要人的照顾。我们不知道在羊眼里什么样的长相算是美,什么样的长相算是丑,反正,据我爸说,这只偏肚子羊确实不招其他羊喜欢。羊可能也喜欢长得周正的羊。这样的相貌也造就了偏肚子羊性格中的某种缺陷,缺乏生气和活力,可怜兮兮的。

它胆小到无法融入其他羊群,在田野上,我爸那么小,偏肚子羊又那么胆怯和自卑,对荒野都有着天生的恐惧。羊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他走到哪里,羊也跟到哪里,像一对被遗弃在荒野的难兄难弟。天热了我爸和羊在树阴下乘凉,下雨了我爸把羊赶到附近的窑洞避雨,冷了他们挨在一起,我爸还把手插进羊毛里取暖。

偏肚子羊对我爸很依赖,我爸从不担心羊跑丢,他可以放心掐苜蓿,挖野菜,拿回去和面烙菜饼子,接济家用。家里养着鸡,人的生活困难,鸡的生活过得也不好,我爸从扫帚上抽几根竹子,破成竹篾,用竹篾编成小篓,放羊时捉蚂蚱回来喂鸡。蚂蚱狡猾,是自然界的变形能手。夏天它们浑身通绿,秋天草叶枯黄,它们也变成了枯黄色,像穿着变色的迷彩服,所以逮蚂蚱并不容易。蚂蚱还是跳跃的能手,明明看见它停在草旁,可当你伸手去捂时,它轻轻一跳,轻易地躲开了捕捉。不过,天长日久,我爸还是熟练掌握了捕捉蚂蚱的技能,总能满载而归。

鸡看见我爸放羊回来,比见了我奶还高兴。

其实,家畜们用它们的言行教育人的同时,人的言行也影响着它们的性格和品质。主人爱占便宜,也会带坏身边的羊,见了小麦青苗过去啃几嘴。别人家的羊安静地吃草,他的羊非要跑过去抢人家嘴边的草。主人争强好胜,羊也一样,尤其是公羊,在羊群中横行霸道。讨厌的羊和讨厌的人一样令人讨厌,但也有一些人和羊是我爸喜欢的,好像喜欢一个人了,他的羊也招人喜欢。

我家老院子下面,隔一绺地住着陈福生一家。他家有个长工带着两个儿子,大儿子比我爸长几岁,大人却叫他“骚女子”。他负责给陈福生家放羊。每天到羊出圈觅草的时间,我爸趴在陈福生家的后崖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院子,“骚女子”常常会站在院心用羊鞭指一个方向,我爸心领神会把羊朝那个方向赶去,和他会合。

这是我爸放羊生涯中的一段快乐时光。蓝天之下,他们追逐嬉戏,小鸟头顶盘旋,羊只咩叫,幽静的山谷顿时变得喧嚷起来,这是一幅多么清新与和美的画卷。羊看见两个小主人那么友好,它们关系也很融洽,偏肚子羊也好像获得了友谊的力量,性格变得开朗起来。春天是它们的“开斋日”,冰草密密麻麻地长起来,细碎的野花夹杂在风中散发出淡淡清香,羊儿们吃着鲜嫩的野草,喝着清澈的泉水。我爸最喜欢秋天,大部分庄稼收割后,不必担心羊群啃食农作物,大地露出了坦荡的胸怀,成了羊群觅食撒欢的乐园。繁茂的秋草结出了丰腴的籽实,再加上田野里散落的豆荚、玉米秆、洋芋蔓等,都为羊群提供了丰富的美食,因此,秋天也是羊抓膘的好季节。

在我爸的精心放养下,这只偏肚子羊接连产下六七只羊羔,我爷和我奶心里乐滋滋地见人就夸,好像我爸生来就有放羊的天赋,把我爸整成了有名气的放羊人。村庄里和我爸年龄差不多的放羊娃大多是新手,他们自然喜欢跟着我爸一起去放羊,对于眼前的沟沟岔岔,我爸要比他们熟悉得多。跟上有经验的放羊人,羊不但能吃上最好的草,他们还能腾出手和眼来玩。李岁建、李建青最先赶着羊群乐呵呵地投靠了我爸,他们把一件放羊的苦差事,干成了快乐无比的事。

吹羊粪、掐方、推坨是他们就地取材的小游戏,其中吹羊粪豆更简单还不用动脑筋。随手捡几颗不沾手的干羊粪豆撒在地上,两颗羊粪豆中间画一条线,用手指弹其中的一颗去碰另一颗,弹准了算赢,要是碰到别的羊粪豆,算犯规,轮下一个人玩。他们也会投下赌注,往往是输了的人,动动腿脚把离群的羊赶过来;或者趴在地上,前面不远处放一个土块,赢家扯住一条腿,输家用劲往上扑,拿到土块才算过关。

多年的放羊生涯,让我爸有了溫顺如绵羊般的性格。后来,我仔细想过,要是当年我爸赶的是一群蚂蚁,它的性格中会多些什么。但不得不承认,他把一件放羊的事干出了眉目。

给自家放羊和给公家放羊是两码事,给自家放是放羊娃,给公家放至少是个羊倌。我爸也许没有感觉到,当他赶着生产队的羊走出圈门的那一天起,他已经算是挥着羊鞭“从政”的人了。

1955年,我爸十四岁。他长成了小伙子,除了放羊之外,还跟着大人干一些出力的农活,甚至是重体力活。那时,一股建办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的高潮席卷而来,有条件的互助组向农业社过渡。

互助组时期,土地在农民手里,无非是实行了人的互助合作,张家地长的庄稼姓张,产的粮也跑不进王家的粮仓。他们搭帮干活,对于劳动力少的人家,无疑是一桩美事。当时,李家山有高、低庄两个互助合作组,我们陈家归高庄组。我大爷陈金鱼是高庄互助组的组长,李作福是下庄组组长。

建办农业社就不一样了。入社所采取的办法大致是入社自愿,退社自由,土地、耕畜、大农具可以折价入社,每年给入社者一定租金,叫“定租”,即固定租金,故农民将它说成“吃死租”,有人戏称“吃死猪”。将耕畜和大农具进行公开评价,耕地以查田评产为基数确定股份入社,打破一家一户的耕地界限,耕畜、大农具也由社里安排统一管理和使用。每年社从总收入中先提出土地、耕畜、大农具的租金交给入社的农户,留足社里公用的公积金、公益金和种子、饲料,其余部分按劳动工分进行分配给社员。

时常,你会觉得奇怪,土地就在那里摆着,可以天天见到它们,它们无法像财产那样遭到抢劫,被人藏起来,或者像羊那样被赶到另外的地方。不过,人们还是眼睁睁看着田产变戏法似地从手中失去。

野夫在《尘世·挽歌》中这样写道:土改终于结束,贫雇农尤其是无业游民拿到土地证和别的人的浮财时,几乎相信他们真的翻身做了主人,他们一起载歌载舞地走进了新时代。但是乾坤甫定,从互助组到合作社再到人民公社的上市,刚拿到手的土地和浮财转眼又被拿走,翻身农民又是两手空空。他们像工厂的工人一样,也成了集体土地上的“上班族”。

值得回味的是,李家山的人不比野夫看得清澈,反而興高采烈地走进了新时代。我爸和他的羊群也不例外。一天,我爸和往常一样赶着羊群出了圈门,我爷叫住他说,庄里要建初级社,把羊赶到大场定价。我爸疑惑不解,我爷对建办初级社也没弄清楚,说不上子丑寅卯,只说以后羊有专门的人放,充公的东西年终可以分到粮食和钱。

就这样,我爸的一圈羊和家里没有来得及捂热的土地悉数交公。对于一只羊来说,只要来到世上,总有一把草是长给它的,它们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设立合作社之初,的确有不少人抱着很大热情,否则这一国家化、公有化过程何以在短短几年间顺利展开。仅一年时间,又要成立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人们称之为高级社,不再是建办,而是合并。李家山、李家岔、凡家湾、花沟、木瓜洼、李湾、李咀七个初级社合成了“新兴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李家山叫生产队,群众的身份变成了“社员”。支书讲话总说:“社员同志们……”。某种意义上,这时候,我爸和李家山的众多乡亲们都消除了农民这一身份。

合并成高级社后,土地、耕畜、大农具的分红全部取消,凭劳动工分分配,已经有了人民公社的雏形。投入多而劳力少的富裕中农的经济收入减少了,但这种情况在李家山表现得不够突出,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家差不多都是一清二白的小庄户人,原本谁也比谁强不了多少。

人们在田间集体劳动,单家独户的羊也被赶到了一起,过起了集体的新生活。李家山有七十只羊,我爸和我爷一组,负责四十只,李五代和李具福一组,负责三十只。我家的羊因为在我爸和我爷的羊鞭下,看上去比其他羊高兴,当然,它们也没有体会到寄人篱下的感觉。

人的狂欢令羊也兴奋不已。作为私家羊,它们认真吃草,努力长毛长肉,讨主人欢心,为主人的生活不断增色。一旦成了公家羊,它们好像也有了得过且过、推日下山的思想。这时的羊开始同情驴的生活,昔日趾高气扬的驴规矩了不少,众人的驴没人疼,不好好出力就得挨鞭子。

羊是喘气的东西,在自己家里时,人和羊会产生感情,主人也牢牢记住了羊的样子,还心疼似地给它们起个名字,可他们对公家羊的样子一点也不上心,心里只有干巴巴的数字。不过,令羊感动的是,人有气对驴撒不对羊撒,人同情羊,觉得羊也是弱者。

不管是给自家放羊,还是给公家放羊,我爸还是老实合格的放羊人,把所有的羊当成我家的羊来对待,并记住了每只羊的长相。羊不知道高级社的事,它们没有反应过来,在山上转昏了头,没心没肺地跟上别的羊群乱跑。有次放羊回来,我爸发现少了一只,他估计丢失的那只羊可能混进了李五代的羊群。

混进去干什么呢?羊的心思人也揣测不透。第二天,两群羊在水泉湾碰面,我爸看见跑丢的那只羊果然在李五代的羊群中,李五代不承认。我爸灵机一动,把两圈羊赶到一起,往回走时,在分路口,那只羊跟着我爸的羊群回来了。他觉得羊有时也讲情义呢,尤其是恩情的羊鞭下教育出来的羊,所以他对那些羊特别好。

有次,我爸和我爷在木瓜洼放羊,一只羊丢了,他们找了三天没有找到。我爷要放弃,我爸顺着羊走过的路继续找,走到雨水冲刷的一个大窟窿处听到羊在下面叫唤。我爸喊来我爷用根绳子把他吊下去,所幸窟窿里有风刮下去的树叶,羊没被饿死。

人和羊的交流毕竟受语言方面的限制而无法达到预期目的,称职的放羊人会给羊边走边讲一些道理或者生活的常识,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可看上去听话温顺的羊,一不小心也偷偷干点蠢事。

有年春天,我爸躺在草地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羊群进了丰茂的苜蓿地,十多只羊东倒西歪,发出凄惨的叫声,其中六只羊因吃苜蓿太多胀死了。我爷知道后吓得六神无主,打算一跑了之,死六只羊在生产队算是大事故,要追究放羊人的责任。但是我爸不跑,他怯生生地找到生产队长李作福和新兴大队大队长李自奎据实汇报。让他喜出望外的是,他们不但没有指责,还说我爸和我爷把羊放得好,羊长得肥,下的羊羔多,对生产队有贡献。随后,生产队把六只胀死的羊卖给了李家湾葫芦河修水库的河南人。

羊在长个的时候,我爸也没有闲着,一转眼,他成了有力气的精壮劳力。生产队安排老年人放羊,我爸放下羊鞭,我爷也辞掉羊倌,他原本是因为我爸放羊才去的,六十多岁的他和几个老汉去干护庄稼的轻活。

恰逢1958年,各个公社成立专业营部,仁大公社专业营部设在高沟,所谓专业营顾名思义干的是专业活。专业营里全是从各个庄抽来的年满十八岁以上的民兵,李家湾生产队的李三三是专业营营长,我爷提着油饼找他说情,谎称我爸有哮喘病不能干重活。就这样,我爸再次拿起羊鞭,成了公社专业营里正式的专业放羊人。

专业放牧营在李家湾的金羊沟,我爸放羊,刘德学和高克礼放骡马。刘德学是西山沟人,起初在我们庄大商户李银河家放羊。这不,李银河也被入社了,一穷二白的,自然解雇了刘德学,刘德学成了放牧营里的放马人,李银河成了放牧营里的拾粪人。他们几人吃住在金羊沟,一个人一天十分工,遇到天阴下雨,羊不出圈,或者不去拾粪,工分少一点,分寸由生产队长拿捏,所以跟队长搞好关系很重要。经常听人说:“溜尻子溜个小队长,不出工工分长;溜尻子溜个大会计,年终工分要多记;溜尻子溜个记工员,做上一天顶三天。”

起初,人们心里美滋滋地,后来生活出现暂时性的困难,食不果腹。放羊算不得重体力劳动,自然不被队里重视。生产队给他们每人每天三两面,无法填饱肚子,他们便在放羊时掐苜蓿剜野菜,和面拌在一起烙干粮。饥饿会让人放下尊严,客客气气的四个人,面对救命的干粮,绝不能让他人多吃一口。没有秤,我爸想了一个土办法,找根树棍棍,一头用冰草拧成绳绑上干粮,一头绑上土块,用这种天平的原理把所有干粮数次分匀。

后来,他们的口粮增加到每人每天半斤,但仍饿肚子。那阵,集体化的风刮得紧,干什么都讲时效,比如挖洋芋,队长让一晚上挖完,绝不能等到天亮。为了赶进度,一些地里的洋芋没有挖出来,干活的人把洋芋蔓直接拔掉,检查组的人看见地里没有洋芋蔓,以为洋芋挖完了。粮食产量上不去自然无法交差,生产队、大队让所有农户把自家的谷衣拉来交公,说是节约下来的粮食。

还好,他們没有难为羊和放羊的人,让羊在一夜之间长成胖子。

但毫无例外,人和羊的日子都不好过了。我爸曾和陈永福半夜跑到喇嘛骨堆拾冻洋芋,洗都不洗直接煮了吃,吃得两嘴泥水。我爸记着新婚不久在家饿肚子的我妈,把吃剩的洋芋用皮袄包起来偷偷拿回家。他还记着羊呢,遗漏的洋芋大冬天冻在地里,想翻腾也没办法,人吃不上羊也吃不上,可一到春天天气转暖,他便把羊群赶进洋芋地。这种光景下,羊也活出了经验,它们似乎也在关注着人的一举一动,看见我爸用羊鞭刨洋芋,它们用嘴拱洋芋吃。地边上的草似乎也因为饥饿而懒得长了,连见了羊最爱表现的冰草也像变了心,不肯吐绿。

两年之后,我爸彻底撂下羊鞭,到石咀抬大炼钢用的矿石去了。放羊十多年,不管羊恨他,还是感激他都不重要了,年轻力盛的他得跟生活中最累最重的活儿交手。

多年前的一个早晨

那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我睁开眼睛,屋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我害怕极了,叫了几声,没人答应,我在慌乱之中胡乱套上衣服向田野奔去,我知道我妈在一个叫沟曲子湾的地方修梯田。

我看见一庄子的人在折腾我家的一块陡坡地,几只兔子在附近地边上乱蹿。找了半天才找到我妈和我二哥。刺骨的北风呼啸而过,冻得我浑身发抖,而我妈头顶一块蓝色的头巾干得热气腾腾。我们那么小,什么也干不了。我妈给一把头让我们通过挖土来取暖,我力气小抡不动,头在冻土上像鸡啄食一样。我妈又让二哥领着我到山水洞里避风,不知为什么事我俩打起架来,我妈痛斥了我们一番,让我俩滚回家去。

我们回家后很快就和好了,为了表达对我妈言语上的不满,我们把她藏在破篮球里的黄豆翻出来炒着吃了。二哥让我保守秘密。可我妈一进门,我就迫不及待炫耀了一番。二哥吓得直哆嗦,和他养的两只兔子受了惊吓的表现一模一样。那时的陡坡地多,兔子也多,大人们忙着修梯田的时候,孩子们热衷于养兔子。

我估计,只有野兔喜欢坡耕地。它们不知用了多少年的光阴,费了多少力气才把前腿变短后腿变长,以躲避在陡坡地觅食时遇到的各种危险,如果它们逃亡的路径是一条指向高处的直线,即便是善于奔跑的狗也追不上。

庄稼不像野兔这么想,它们一门心思想着早点逃离坡耕地,到平展展的上等耕地美美地长一回。“天上下雨地里流,肥土冲到沟里头。”长在坡地里的庄稼苦命,它们咧着嘴巴,眼巴巴盼着下雨,可当雨真正下起来时,雨水像长着翅膀,从身边一掠而过,流到沟里去了。尽管人们用了很多办法,比如在地边上打土塄,但都无济于事。庄稼在这样的地里长得三心二意,洋芋趴得太累想站起来,我看到它们露出半个脑袋,在阳光和风的作用下变绿了。玉米的爪子因为要抓牢地面而变得异常发达,用在秆上的劲却少之又少,因此一生只结一个玉米棒。有一年谷子因为把力气用在了脚上,一粒籽都没结下。同样,小麦的劲没用在腰上,麦秆空心,站也站不住,一大片一大片卧倒在地,像一群叫麦子的人躺着晒太阳。

人也不喜欢在坡耕地里劳作,种地的人和牲畜都斜着身体以保持平衡,不慎一个趔趄有可能从坡上滚下去。在这样的地里干活还很操心,往往,他们低头干一会儿活,回头看看粪笼还在不在地里,一阵风吹过,粪笼会顺势向下坡滚,他们不得不丢掉手里的农具急忙追去。有次,我妈做好晚饭等不住我爸,我们吃完睡下了,我爸才气呼呼地回来,微弱的灯光下我看见他脸上沾满汗渍,后背的衣衫湿了一大片。他回来的路上粪笼滚了,他一直跑到沟底才找到,粪笼摔散了架。

平整的地块人们常常用来打院修房。他们不会在坡地上修房,担心一觉醒来人和房子都溜沟里去了,人不能把一座房子像拴驴一样用缰绳拴着。人们用“十山九坡头,耕地滚了牛”这句话来形容我们这里的生存条件。这不能怪罪于山,一座山有一座山的姿势,它们不会替人着想,也许它们正是用山高地陡来拒绝人和庄稼的到来。

人不管山愿不愿意,总想把它们铲平了方便耕种。真正的修水平梯田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大人们说要革大自然的命,摆出一副愚公移山的架势。不管是烈日炎炎,还是朔风凛凛,都挡不住大会战的脚步。通常不是一个村庄的人作战,而是跨界异地调劳动力,有公社和大队内部的调派,也有调派出社界和队界的。到处喇叭高扬红旗招展,漫山遍野是密密麻麻舞镐成风挥汗如雨的人。

当庄稼的种子看到眼前的一切暗自高兴的时候,兔子们却变得惊魂不定,前途未卜。

假如人的身体一生能产一百斤力气,我敢肯定我妈把五十斤用在了修梯田上。我爸用在修梯田上的力气可能只有二十斤,他的大部分力气用来做木活。村庄里很少有闲人,他们除了满足身体所需睡数个小时,几乎没有时间待在家里。修梯田最紧张时,“两头不见天,夜里两顿饭,洗锅抹灶鸡叫唤。”往往,他们人来到了地头,梦还在被窝里。如果梦不能尾随而至,身体和梦分开的话,人会变得心不在焉、恍恍惚惚。

他们会在陡坡地取一条中线,把高处的土用筐担、背篼、架子车运到低洼的地方,直到陡坡地变成平展展的耕地。担土这活儿辛苦,一些人会用破旧的衣服做一个厚厚的垫肩套在脖子上,既可以减轻肩上的压力,又可以防止衣服磨损。我们家困难,好多年里我爸和我妈都没有享受过垫肩带来的福利。生产队安排木匠做了几辆手推车,加上我爸自创的滑轮手推车,为他们节省了不少力气。除了手推车,还有几辆架子车。推架子车也得有技巧,推到地边上顺势一撑,车框里的土哗啦一下全倒下去了,要是劲使过头,车会完全扣过去,两个轱辘朝天转。这项繁重的劳作,不知让多少锄头、铁锨的刃变薄,把变细,胎纹变得模糊不清,它们在一年中不离主人左右,很少得到休息。

“白天千把锁,晚上万盏灯。”干部们在山上搭起窝棚支起灶,铁匠们在地头架起炉子摆开砧,放羊的人圈好羊又提着马灯去夜战,学生放下书包也扛起了铁锨。有些人家劳力少,把嗷嗷待哺的孩子也带到地里,背在背上或者放在避风的地方,休息的间隙才能给孩子吃口奶。有的人把大点的孩子留在家里照看小的,有的在炕根钉上木楔,一根麻绳拴在孩子脚上,以防爬下炕头摔伤。安家婶婶生下一个女婴,修梯田时将女婴放在粪笼里,烈日当头,地里没有一块阴凉,她把一块塑料布盖在女婴身上,等忙了一阵去看时,女婴完全泡在了汗水里,小脸小胳膊血红血红的。好多孩子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粪斗、粪笼成了他们的栖身之地。

我妈也经常带我二哥去,二哥在粪笼里待不习惯,哇哇直叫唤,吵得我妈没心思干活,就把他留在家里让我爷照看,她在大家歇缓的空当里跑回家给我二哥喂奶。有次我妈干完修梯田的活儿又被生产队派去拔胡麻,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我二哥睡在热炕上,我妈伸手抱起他的一瞬间,一股热浪袭来。炕塌下去了一个屁股大的圆坑,他的小屁股恰好严严实实地盖在了上面,被热气蒸得差不多熟了。二哥长大成了村子里有名的勤快人,用乡里人的话说就是“屁股尖得不挨炕”,经常半夜四五点起来下地干活,我想这可能与那次事故有关。

也许下雨天他们才得以休息,但没有不停的雨,天刚一放晴,队长就在村子里大声吆喝,他们要趁着地湿拍地埂——梯田外侧的护坡。用平头铁锨拍的埂光滑好看,尖头铁锨拍的坑坑洼洼。地埂要有一定的坡度,坡度太小容易滑坡。远远地,你看见一个人把铁锨抡得老高,重重地拍在地埂上,声音在路上跑了好一阵,才听到“叭”的一声。一庄子的人站在一条地边上拍埂子,阳光在明亮的铁锨上扑闪撲闪地,好像要把一庄子的阳光丢到天上去。

这时候,兔子们已经跑远了,它们在很远的地方觅食,听到叭叭的响声和大地的震动,警觉地又竖起了长长的耳朵。

“大雪封山不停工,地冻三尺不收兵”。冬天天冷,大部分人双手震裂,血流如注,他们常常将猪油抹在伤口上浸润。为了不影响修梯田,后来成立专业营,修梯田有专门的常年队,我妈也在其中。八九十年代,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通过劳动积累工制度和纳入各级政府目标管理、兑现补助等一系列政策措施调动群众积极性,人人都争着超额完成任务,修梯田变成了一种自觉行动。当然,总有舍不得力气的人,他们担心在修梯田上用得劲多,以后的农活就没力气干了。他们在地里干一会儿就跑回去睡大觉,后面的农活来时他们又没时间修梯田,之前被他们捣腾的一坨地便成了“鸡窝田”。

我以为长大后,也会和我妈一样把一生中的大部力气用在修梯田上,可还没等我长大,他们把村庄里所有的地块都整好了,我们这一辈人再不用把力气用在修整土地上。我一度担心我们这一辈人在这个村庄将无事可干,有力无处使,为此,我把全身的力气用在了读书上,跑出村庄去别的地方找事干。我为没有读成书留在村庄里的年轻人曾一度担心,我想他们不平整土地,除了耕种用点力气,剩下那么多力气干什么?会不会用在惹事生非、打架斗殴上。

事实上,即便是我读成了书,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即便是我们李家山的陡坡地早就成了平展展的带子田,我还是得为修梯田的事操心上火。我曾在一个叫核桃岔的村庄当驻村干部,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组织群众修梯田,那时候我以为“改土”和“土改”是一回事,在群众会上一张嘴闹出了笑话,颜面尽失。我使出浑身解数,改土战场上还是人烟稀少,即便来了也不踏实干活,尤其在别人家的地里,更是敷衍了事。我以为我碰上一庄子懒人,后来才知道他们在我妈大修梯田的那个年代被调到别的地方修梯田去了,结果把自家的地没有修好。令人欣慰的是在我离开那里不久,一台台推土机开进了核桃岔,没费多少劲就把陡坡地变成了上等耕地。

在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里,这项持久的声势浩大的改土运动,让庄稼们终于实现梦寐以求的理想。地修平后,人们种上西瓜,我们再也不用拿粮食换川区人的西瓜吃了。之前,我们庄子的人不敢在地里种西瓜,西瓜一门心思往圆长,那么细的瓜蔓拽不住又大又圆的瓜。有时我觉得他们太胆小保守了,要是种得时间久一些,也许西瓜会长成方的,稳稳地坐在地里。前些年,我看到刚修平的地里并没有瓠子,瓠子像原来一样还吊在地埂上长,它们吊在长长的蔓上,因为吊得太久头大,屁股小,腰也细。不久,我看到瓠子也适应了平地里的生活,它们不再吊在地埂上,有一种叫一窝猪的瓠子,不长蔓只长瓠子。牲畜们也爱上了我们的土地,牛乏了的时候会卧在地里歇息,悠闲地望着远方。驴用打滚来解乏,它们在平缓的土地上表现得随心所欲。

眼前全是平整后的土地,梯田依山傍沟,庄稼长得欢喜,兔子们的粮仓装得满满当当,但当遇到危险的时候,它们很难找到一块坡地用来逃命。我曾想,若干年后,它们会不会变得四条腿一样长,像一头微型驴一样在地边上溜达。村庄里修过梯田的一些人已经用尽了力气,躺在平展展的地里,有的人还不够老,生命戛然而止,没有用完的力气随之离他而去。剩下的一些人,常常坐在阳光下,用最后的力气抠着手掌上的老茧。其实,谁也没有省下力气,没有修过梯田的人,老了的时候,我看他们走路也颤颤巍巍。可我还是想,如果我妈在当年平整土地时偷偷节约几斤力气,今天,就不至于手抖得连一碗饭也端不住。

我已经多年不在村庄里生活,村庄里的陡坡地全变成了梯田,但在我的梦里还是那么陡,我似乎把梦里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修梯田上,像我妈一样。多年前的那个早晨也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我那么小,奔向广袤的田野,看见几只兔子在远处向我招手,我仿佛又看见了我妈,还有二哥站在尘土里冻得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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