蟒山志

2022-03-14 23:24鸿琳
飞天 2022年3期
关键词:小鬼子叔公

第一章  舆地沿革

唐末,河南宋州(今河南商丘)商贾谭远为避战乱举家逃至蟒山,辟地而居,起名谭家寨,为蟒山寨雏形。时因地理偏僻,官府鞭长莫及,版籍疏脱。

宋仁宗康定二年(1040年),在全县授田定税,谭家寨列入朝廷管理,属梨城龙上里,结束版籍疏脱历史。

延佑七年(1314年),朝廷在谭家寨设立蟒山司,负责管理谭家寨一方事务。守备完颜达,因其兄在战场死于宋将谭兴之手,对谭姓耿耿于怀,借口谭氏家族势力过大,易聚众谋反,遂改谭家寨为蟒山寨,隶属梨城府管辖。

洪武四年(1371年),官府撤销蟒山司,蟒山寨重归梨城龙上里管辖。

村所未变,属梨城龙上里管辖。

民国

民国十一年(1922年),根据梨城区域划分,蟒山寨归属50里外的赵家峪乡公所管辖。

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7月初,梨城被日寇占领,蟒山寨归赵家峪伪乡公所管辖。7月29日,日军屠村,蟒山寨村民百余口悉数被杀,村庄至此消失。

第二章 位置境域

蟒山地处梨城县域西部50公里木马山脉南段,因山形蜿蜒如巨蟒起伏,故名蟒山。境域面积东西宽7公里、南北长8.2公里,总面积57.4平方公里。其最高峰金华顶,海拔1314米,为县域内第三高峰,从主峰向东西两侧曲折逶迤,在山谷形成一山间盆地,蟒山寨就坐落于盆地中央,四周群峰环抱,东毗牛背脊,西连石壁岭,南朝金华顶,北倚鹰嘴崖。距县城54公里,距赵家峪25公里,是梨城县域最西端的一个村庄,除此之外,方圆数十里人迹罕至。

第三章 经济与人口

蟒山寨唐以前名不见于史,人烟杳无。

唐末黄巢之乱,中原板荡,汉民大举南迁。河南宋州(今河南商丘)商贾谭远为避战乱举家南逃,及至梨城被乱军追杀,仓皇逃入蟒山。见山下青山绿水环抱一小盆地,山鸡展翅,野兔扑朔,蟒山如一道屏障,将盆地与外界隔绝,顿时灵光乍现,认定是块风水宝地,遂在此结庐而居,起名谭家寨。经几代人繁衍拓殖,昔日山野蛮荒之地,成为稻菽丰庶之家。时因地理偏僻,官府鞭长莫及,版籍疏脱,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交粮纳税之虞,有男耕女织之乐,俨然世外桃源。谭远也成为谭家寨开基始祖,死后族人将其葬于蟒山金华顶,尊为一世祖谭远公。

谭远本为中原商贾,其后裔亦有经商头脑,除举众大量开垦土地外,还组织村民砍伐山中的杉木大材,趁每年春夏之交洪水暴涨之际沿蟒山溪漂运出山销售。宋徽宗政和八年(1118年),谭远第十二代裔孙谭云祥率村民开辟了一条自蟒山溪经琴江、过珧江,至长江,最终到达吴地(今扬州一带)的木材筏运航道。

及宋,谭家寨因联姻及外族迁入,村落渐成规模,人口逾百,木商运出去的是木材,带回来的是一箱箱真金白银,同时也带回一批批能工巧匠,于是一条用青石板铺就的古街建起来了,从上村斜斜铺到下村。有街,人烟必旺,高墙深院建起来了,亭台楼阁搭起来了,座座屋脊高翹,画栋雕梁,封火大宅鳞次栉比,如黛色的丛林连成一片。深深的庭院内,书声琅琅,有长袍马褂的先生吟诵《三字经》;隽花刻草的窗棂后面,芝兰飘香,有女子在抚琴轻弹《琵琶行》。谭家寨富甲一方,吸引大量外姓迁入,至宋末,已有壮丁3000余口,拥有山场七、八万亩,耕地4000余亩。谭氏家族置庄田,招佃客,家大业大,及至骑马收租地步。两宋时期是谭家寨的鼎盛时期,人口和境域皆超过归属的龙上里。《谭氏族谱》曾有如是记载:“士则崇儒重道,民则尚义奉公,男耕女织,各安其业,婚姻丧葬,邻保相助”。

元兵大举南下势如破竹,南宋王朝山河破碎分崩离析。但谭家寨偏安一隅,依旧人丁兴旺,经济繁盛。每逢农历一、六圩日,赶集乡民摩肩接踵,物产交易十分丰富,盛产稻米、土纸、杉木大材。

至元末,吏治腐败,横征暴敛,蟒山寨概莫能外。驻守蟒山司的官兵雁过拔毛,层层加税。村民不忍官兵盘剥,外迁者众,至元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蟒山寨人口不足一千,比宋末减少大半有余。

时光荏苒,江山更迭,大明王朝的建立,使历史又还原到本来面目。蟒山寨经济得以恢复发展,人口增至2000余人。其时人口流徙频仍,荒芜的田地被重新垦复,圩场集市物产交易繁盛,蟒山寨重新呈现欣欣向荣局面。

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有黄姓流民者自梨城迁入,按《谭氏族谱》记载,黄姓流民本为梨城巨族富户,因家族纷争,举家迁住蟒山寨。黄家来到蟒山寨后,人丁兴旺,先后生子五人,势力日盛,威望渐高。至明末,随着地方政府的解体和社会政治的混乱以及地主阶级的残酷剥削,佃农和地主的矛盾冲突日益尖锐。时梨城官府及地主收租用大桶,二十升为一桶,称“租桶”,而出售粮食用小桶,十六升为一桶,称“衙桶”,多进少出。地主敲骨吸髓的剥削,使得地主和佃户之间的经济矛盾也愈发不可调和,佃农自发抗租抗税时有发生。

清顺治三年(1646年)清明,黄姓流民回梨城祭祖,因口角是非被族人揪头撞桌而死,并焚尸灭迹。其长子黄通到县衙申告,县官受贿包庇凶手。黄通心存怨愤,遂以蟒山寨为据点,占据周围村寨,发起抗租运动,黄通首先从“较桶”开始,要求校正地主用来收租的米桶,废除“租桶”改为“衙桶”,深得广大佃户拥护。黄通一不做二不休,将蟒山寨不听号令的大户悉数杀死,将田地和家产分发佃农,一时广大佃户欢呼雀跃,唯黄通马首是瞻,公然打出和官府作对的旗号,抗租运动迅速漫及梨城全境。《梨城市志·寇变志》称:“通思大集羽翼,乃创较桶之说,乡民以其利己也,相率归通惟恐后。”

黄通领导的抗租运动严厉打击了统治阶级和地主豪强的利益,朝廷大为震惊,派兵清剿,黄通聚众抗衡。次年夏,清将田国泰率兵清剿蟒山寨,黄通不敌,被五马分尸处死。清兵屠村,蟒山寨血流成河,被杀500多人。红墙碧瓦变成残垣断壁,雕梁画栋化作满目疮痍;精美绝伦的大理石雕在荒榛茂草中掩埋,描金绘漆的祖宗牌位在残阳落日中灰飞烟灭。蟒山寨被焚为一片焦土,上千人口作鸟兽散,纷纷逃亡各地。蟒山寨人口锐减至300余人,至此走向没落。

民国三十年(1941年)5月,谭氏第三十九代裔孙谭盛利出任蟒山寨第七任保长,时蟒山寨仅剩住户18户,其中谭姓17户,黄姓一户,男女老少合计108人。

蟒山寨再没有过去的辉煌,历史仿佛又走过一个轮回,重新回到了开基之初。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几乎与外界断隔了联系,成为一个被历史遗忘的角落。

直到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那个夏天的黄昏,当谭盛利在县城读书的三儿子谭三群提着柳条箱回到村里,人们才从他的口里或多或少对山外的世界有了新的认知,蟒山寨似乎才和外面的世界重新建立了某种联系。

第四章 人物(一)

一、谭三群

1.当谭三群走进院子的时候,他爹谭盛利和哑巴长工马三正蹲在院子里修理折断的犁,“哐当哐当”的敲打声像风一样从围墙上滚出去,撞到对面的蟒山上又弹回来,很不情愿地拖着长长的抖音在寨子上空飘荡,惊得一群八哥呼啦啦从屋后的桂花树上飞起,呀呀尖叫不敢落下。

谭盛利见了谭三群,一愣,你咋回来了?

爹,我要去当兵打鬼子。谭三群将手里的柳条筐搁在石桌上说。

打啥鬼子?谭盛利的手抖了一下,点烟的纸捻子烧到了手。

日本鬼子。

他们跟你有仇?谭盛利眯起眼问。

谭三群不知爹問这话什么意思,一时没接上话。

没仇你去打他们作啥?谭盛利在石凳上坐下来,重新点上烟,吧唧了两口。

那他们大老远跑来打咱们中国人干嘛?

那是你问的事,你当了皇帝啊?

我和你说不清,反正我不想当亡国奴。谭三群看着蟒山顶上那轮夕阳在马三死命的敲打声中彻底掉了下去,皱了皱眉,嘀咕道,啥叫亡国奴我不晓得,我只晓得在这蟒山寨我有上百亩好田,有几个窠场的山林,还有这座上厅下廊的大宅子,不愁吃不愁穿,谁管不是管,该咱家什么事?

爹,你真是脑大不听风,小鬼子都打到县城里来了。

你管他大鬼子小鬼子,该你卵事!谭盛利跳将起来,将竹烟管在石桌上“咵”地一敲,明天给我滚回学校读书去!

学校都给小鬼子封了,还读卵的书!谭三群拎起柳条筐,撇下目瞪口呆的谭盛利朝屋里走。

谭三群跨进大门,眼光不由自主就朝西厢房瞟了一眼。房门掩着,有缕缕香烟飘出来,谭三群知道嫂子兰芝在屋里念经。他的心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突然就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踟躇了一下,收回眼光,朝自己的东厢房走去。

水秀正在屋里给他铺床,他将柳条筐“乓”地扔在桌上,没好气地冲水秀吼道,出去出去!

水秀立起身子,垂着手看着谭三群有点不知所措。

哎呀,别铺了,我叫你出去!

水秀像做错了事一般,低着头红着脸,边往门口退,边小心翼翼地说,好好,我出去,我出去,三哥你莫生气。

谭三群“哐当”闩上门,一头栽在床上。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得全身像是被抽了筋一样,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2.几天前,小鬼子逼近县城,国军在城外的十里坡打阻击,隆隆的枪炮声日夜不息。谭三群和学校一帮热血青年跑到前线抬伤员,送弹药。

一个老兵对他们说,你们快走吧,我们顶不了多久,县城失守也就是天把的事。话没说完,一颗子弹“咻”地从他鼻梁上穿过,血滮了谭三群一头一脸。

老兵一语成谶,国军兵败如山倒,耀武扬威的日本兵开进了县城。让谭三群没想到的,是小鬼子竟然一夜之间查封了学校,到处抓抗日分子,将几百号惊慌失措的学生赶出校门。谭三群最敬爱的国文老师宋先生也被小鬼子射杀在操场上,脑浆流了一地。

谭三群因为收拾行李慢了点,被一个小鬼子一枪托砸翻在地,鬼子挺枪还要刺。门口黑影一闪,同宿舍的老八冲进来,一砖头拍在小鬼子头上,拉起谭三群就跑。

天蒙蒙亮时两人在城外分手,老八说他要去当兵打鬼子,问谭三群去不去?谭三群有点犹豫。老八说今天我们打了小鬼子,鬼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查到我们头上,再说你忘了宋先生平时是怎么教导我们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不能当亡国奴。被老八这么一说,谭三群的热血就沸腾起来。两人坐在路边凉亭里商量了一会,谭三群觉得要去打鬼子也得先回家说一声,真要上了战场,谁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两人约好五天后到城外的慈恩塔下会合后,谭三群就急匆匆往家里赶,终于在太阳落山前回到了蟒山寨。

谭三群原想爹会答应他的要求,就像三年前答应大哥谭一群去当兵一样,可没想到爹那态度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在谭家,老头子说一不二,几十年来一直都在维护他的绝对权威。小时候,自己要是不听话,经常会被老头子用竹烟管敲得满头疙瘩。就是现在,谭三群都知道,要是惹恼了老头子,他手中的竹烟管随时都可能落到自己头上。

窗棂上最后一抹亮光褪下去了,屋里一下暗了下来。到这个时候,谭三群才明白和爹谈日本鬼子,就像鸡同鸭讲。几十年来,爹就在蟒山寨这巴掌大的地方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除了偶尔去赵家峪赶赶集,基本就没出过山,他哪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了。谭三群有点后悔回来了,他知道,没征得爹同意,要离开蟒山寨并没有那么容易。

其实谭三群心里十分清楚,他回来除了要告诉爹一声,还有一个更重要原因就是想见见嫂子兰芝。一想到嫂子,谭三群心里就热,他觉得有必要和嫂子说说自己的打算。

谭三群起身出屋,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几只蝙蝠幽灵般在天井上空乱窜。西厢房有灯光从门缝里挤出来,在地上划出一条斜斜的光线。谭三群走到门口,不知怎的,心口猛地狂跳起来,他抬了几下手,但终究不敢去拍那扇虚掩的门。谭三群站在门口,从门缝望进去,只见嫂子手里捏着佛珠跪在蒲团上,正对着壁龛上的那尊白瓷观音虔诚地诵着经。她洁白的脸庞掩映在瀑布般垂下的乌发中,仿佛是黑夜中冲出的一弯新月;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宛若水中的鱼儿在吮吸莲上的花露。嫂子的美丽让谭三群看呆了,他听到自己喉咙里传出咕咕响声,他觉得脚有些发软,有那么一刻,他感到胸口有一只野兽在横冲直撞,全身像打摆子似的颤抖起来。但他这种躁动很快就被嫂子安详的神情给击退了,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

谭三群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房间。他将自己像一只布袋摔在床上,他恨不得将自己摔死。

二、谭盛利

谭盛利怎么都没有想到,幺儿子谭三群竟然想去当兵打日本人,这可是他绝对不能答应的事。

在蟒山寨,谭盛利算是首屈一指的大户,虽然只读过两年私塾,却打得一手好算盘,经营算计可是一等一的精明。前年赵家峪的乡长袁大头来找他,说要在全乡重新实行保甲制,要选个人出来任蟒山寨的保长。一开始谭盛利也没当一回事,后来听袁大头说当保长不仅不交公粮,到年底还可领一份酬劳,谭盛利就听进去了,一咬牙塞给袁大头两块“袁大头”,顺利当上了蟒山寨的保长。他到赵家峪培训了两天,回来就把有县长签字的《梨城保甲长委任状》用相框镶起来挂在墙上。每有人来家,他都要一字一句给人念上一遍,这是他最值得炫耀的事。

谭家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谭一群,人长得粗壮,自幼喜欢舞刀弄棒,三年前乡里派壮丁去当了兵。二儿子谭又群三岁那年得了天花,没带活。后来又有了谭三群,从小长得眉清目秀,像块读书的料,十岁就被谭盛利送去赵家峪读私塾。谭三群很争气,在一帮孩子中学习名列前茅,再后来谭盛利又把谭三群送到县城读中学。谭盛利原想让谭三群书读出来谋个功名,也好光宗耀祖,不曾想这小子不好好念书,居然说要去打日本人!日本人碍你什么事啦?那县城谁管不是管,谁驻不是驻?谭盛利没见过日本人,但这些年或多或少也听说过日本人都是狠角色,把个委员长都赶到重庆去了。当然山外的世界怎么样,他不清楚。蟒山寨离县城一百多里地,除了每年秋后袁大头来催一回公粮外,基本没外人来。寨里有些人几十年都没出过山,谁会在乎外面闹腾啥?

自从十多年前老伴去世后,谭盛利就殚精竭力撑着这份家业,平时省吃俭用恨不得把鼻屎都挖出来当盐吃。谭盛利一辈子做事谨小慎微,但最让他后悔的就是答应大儿子谭一群去当兵。当时也就是舍不得那十块大洋,袁大头都说了,只要出钱可以帮他买个名额,可钱都是他谭盛利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要拿出来比剜他心头肉都痛。所以谭一群说要去当兵时,他也没反对,觉得省下那十块大洋划算。再说家里有个扛枪的,也能震慑震慑村里唯一的外姓黄石榴,省得他仗着练过拳,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当时谭盛利也是信了袁大头的话,以为大儿子就是去县城当兵。可不曾想谭一群当兵后就回来过两次,后来就捎信说部队开往北方打日本人去了,一走两年多没音信,这可把谭盛利急坏了。更苦的是大儿媳兰芝,结婚没多久就守活寡,除了一日三餐,大多时间都是躲在屋里诵经念佛,这更让谭盛利觉得对不住她。

吃完晚饭,谭三群碗一推就走了,兰芝也提了一桶热水回屋里去了,灶屋里就剩下谭盛利和水秀。铁架子里的松明子烧得吱吱直冒油烟,火苗儿蹿得老高。

谭盛利坐在樵栏上,从山羊胡子上捋下两粒饭粒,塞进嘴里。然后将竹烟管伸到松明火上对着火,吸了一口,看着站在灶台边洗碗筷的水秀鼻尖上汗珠儿吧嗒吧嗒往锅里掉,心里顿时升起一丝怜爱。

秀啊。谭盛利叫了声。

爹,有事?水秀抬头见谭盛利在看他,住了手问。

外面兵荒马乱的,三群也回来了,我想秋后捡个日子把你俩婚事办了,省得他没思没量。

水秀一听顿时满脸通红,但心里却乐开了花,低着头将一把筷子搓得哗啦啦响。

谭盛利见水秀一副害羞样,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起了身,觉得很有必要和谭三群谈一谈。别看谭三群长得文弱,可和他大哥谭一群一样有股倔脾气。前些年,从学校回来就缠着和他大哥练拳,经常被揍得鼻青眼肿却从来不吭一句。这谭家拳是谭氏家族祖传防身之术,谭姓人个个都会比划几招,但到了谭盛利这一代,也就剩几下三脚猫功夫。可这两兄弟却把它当成宝,整得跟身怀绝技似的。虽然表面上,谭三群对他这个爹不敢太放肆,但毕竟自己年纪大了,能不能管住他心里是越来越没底。

屋里黑灯瞎火,谭盛利将桌上的油灯点燃,见谭三群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天花板。

谭盛利把骂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点了一锅烟,在桌边坐下来问,你说日本人打进城里了?

我还骗你不成,他们把大半个中国都占了,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谭三群从床上一下坐起来。

你见过日本人?

当然见过,跑到学校杀人,把我们都赶了出来。

啊,你们哪里得罪他们了?谭盛利倒吸了一口气,将烟管从嘴里拔出来,带出一条晶亮的涎丝。

侵略者杀人还要理由么?谭三群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腰,气恨恨说,我的国文老师就被他们打死了,我要不是跑得快,说不定也回不来了。

俗话说看见疯狗躲着走,你倒好,还想去招惹他们,我看你的脑壳是被驴踢了!

我和你说不清!谭三群翻了谭盛利一眼,起身要出门。

哪里去?不等谭三群回答,谭盛利喝道,没我同意,你要敢走出这寨子,我就打断你的腿!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谭盛利将烟管在桌上重重一敲,抢先一步出了门,“哐当”一声在外面把门给挂了锁。

你不讲道理!屋里传来谭三群的叫声。

老子就不讲道理,咋样?谭盛利吼道。其实谭盛利也知道根本就锁不住谭三群,窗户离地面也就三尺高,身子一缩就能钻出去,谭盛利无非就是要表示他的态度而已。态度很重要,谭三群再怎么对他有意见,要没他答应,料他也没那个胆敢擅自离家出走,这一点谭盛利还是有那份自信的。

但这回谭盛利错了,留住谭三群的不是谭盛利的自信,而是日本人!

三、高叔公

日本人进寨子时,高叔公正抱着竹烟管坐在屋桥上打盹,口水滴滴答答从干瘪的嘴里流出来,将下巴上的花白胡子弄得潮潮湿湿的。白亮亮的阳光打在他核桃般的脑瓜子上,他缩在桥廊上的身子远远看去就像一条瘦骨嶙峋的老狗。

八十多岁的高叔公是蟒山寨的族长公,也是蟒山寨年纪最长的人。多数时候,他都在廊桥上打坐,就像是廊桥的守护神。无论大人小孩经过他身边时都会恭恭敬敬喚声高叔公。别看他不睁眼,但耳朵灵着呢,谁也别想打马虎眼。否则他就会很威严地咳嗽一声,一米多长的竹烟管戳得地板“笃笃”响。

高叔公有着见多识广的神气,宛如口袋里揣着整个蟒山寨的历史。见多识广和阅历有关,而阅历肯定和年纪有关,他满肚子的故事就是最好的证明。高叔公不仅会讲古,而且还会唱曲,他唱曲的时候能用舌头在口腔里“嗒嗒嗒”地打节拍,这绝活几十年来没人学得会,这是他甚为得意的事。他平时特别喜欢唱那首《鹅和鸭》:天上一只鹅,地下一只鸭,鹅七鹅八鹅鸣鸭,鹅鸣鸭,鸭鸣鹅……,这首曲,他用舌头打节拍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是他最拿手的节目。

一只花脚蚊子叮在高叔公的腮边,已经吸饱了一肚子的血。迷糊中的高叔公眼还没睁开,一巴掌就扇在自的脸上,搓了一掌的血,正想骂,却见一队人马穿过高高的寨门走上桥来。高叔公大吃一惊,蟒山寨多年都没啥外人来,更何况是一队驮刀带枪的兵!他揉了揉眼,见那些兵都穿着狗屎黄军服,戴着有耳披的军帽,就像猪八戒的一对招风耳。高叔公活了八十多岁,也没见过这等装束的兵,再看他们牵着的几匹骡马背上都驮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和铁架子,更是一头雾水。待那队人马走近,高叔公才看清在前面点头哈腰带路的是赵家峪的乡长袁大头。

高叔公顿时坐直身子,直勾勾地看着那队人马。让他十分气愤的是,那队人马踢踢踏踏从他身边走过时,好像没看到他似的,没一个人和他打招呼。更可气的是有一匹骡子走到他面前,还撅起屁股拉出一坨热气腾腾的屎来。

高叔公何时受了这样的藐视,想骂人,但看着那些兵肩上都扛着明晃晃的刀枪,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盯着那队人马下了桥,才“呸”地将一口在喉咙里翻滚许久的痰吐了出来。

高叔公料定袁大头他们肯定是去找谭盛利,顿时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以前,寨子里大事小事都得他点头才作数,可自从谭盛利当上保长后,他的地位越来越被忽视。虽然谭盛利有时也会来和他商量一些寨子里的事,但他心里明白,那就是装个面子。这让高叔公很憋气,但又拿谭盛利没办法。谁让他谭盛利家大业大,又弄了个保长当,那可是县太爷亲自封的,比他这个族长公值钱多了。高叔公本来就心里憋闷,现在又被这队人马视而不见,更是窝火,气得山羊胡子都一根根翘了起来。

虽然心里好奇,但高叔公还是要坚守他族长公的尊严,才不会主动去打听,他等着谭盛利来找他。他就不信,这一帮子人到寨子里来这么大的事谭盛利敢不和他通气。

老子就是尊泥菩萨,你也得上炷香不是?高叔公忿忿地想。

四、魁 五

魁五大名叫黄石榴,长得确实很魁梧,常年理光头,腿肚子上青筋暴突,像爬满了蚯蚓。大家都知道他年轻时干过杀人越货的勾当,他自己也不讳言,说他当土匪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夜黑杀人风高放火,真是快意恩仇。当然,他说的是真是假谁也没得考究。魁五是35岁那年带着老婆谢大脚回到寨子里的,但让大伙很想不通的是,驴牯般壮的魁五经常半夜将谢大脚整得杀猪般嚎叫,但20多年过去了,也没将谢大脚的肚皮给整鼓起来。有好事者说魁五是瞎子点灯白费蜡。魁五就吹胡子瞪眼珠骂说老子又没肏你老婆,管你屌事!

魁五确实像个练过拳的人,总是黑衣黑裤装扮,手腕上戴着两个钉满铜钉的牛皮护套,走路大幅度晃着肩膀。他是寨里唯一一户外姓,谭家宗祠每年清明祭祖就他一家没资格进去。谭氏族人还时不时拿他的老祖宗黄通来说事,认为没有他的老祖宗兴风作浪,蟒山寨也不至于落败到现在这种地步。其实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哪能算到他头上。魁五就梗着脖子和人家争吵,骂对方“屌小怨人家膣大”,清兵屠村该他卵事。

魁五刚回村里时大家都叫他石榴子,之所以叫魁五,是有一次和谭盛利喝酒斗拳有关,也正是这一次斗拳,和谭胜利结下了梁子。

谭盛利在蟒山寨被称作酒仙,倒不是他酒量好,而是他划拳好,手法就像他打算盘一般,神出鬼没变化莫测,人又精于算计,所以划拳鲜有对手。高叔公七十大寿那年,酒酣耳热的魁五对谭盛利自号酒仙不服,非要和他决个输赢。谭盛利看魁五如此狂妄,又自恃划拳难逢对手,就提出猜拳斗酒。谭盛利让人在桌上摆出八大碗谷烧酒。可一交手,谭盛利就连输了三拳,这可是谭盛利从来都没遇到过的事,就有点沉不住气了。更让谭盛利窝火的是,魁五竟然当着大伙的面说他再猜拳只叫五魁首,别的数字一概不叫,这就等于事先把底牌亮了出来,很有些轻视之意。可尽管魁五只是一口气叫五魁首,谭盛利却连一拳都没赢过,喝了八大碗酒,当场就溜到桌子底下去了。从此魁五名声大振,除了谭盛利,大家都叫他魁五。

本来这只是酒桌上的事,但谭盛利却耿耿于怀,认为魁五是故意出他的丑,不把他放在眼里。当了保长后,更是看魁五横竖都不顺眼,还鼓动谭氏族人要把魁五赶出蟒山寨。魁五骂谭盛利小肚鸡肠,说谭盛利那保长是花钱买的,莫拿鸡毛当令箭,在他眼里狗屁都不是。两人的梁子越结越深。

虽然魁五平时鼻孔朝天不怎么把别人放在眼里,但他却认高叔公这个族长,打着什么猎物,时不时会提点去孝敬。这让高叔公对魁五很是满意,觉得魁五虽是个外姓人,但比族里某些人更懂事。对谭盛利怂恿族人要将魁五赶出寨,高叔公坚决反对。别人在谭盛利面前唯唯诺诺,只有魁五敢和谭盛利叫板,从这方面说,魁五对谭盛利起了一定的制衡作用,这正是高叔公要的结果。

这天一早,魁五扛着鸟铳进山转了一圈,打了一只野兔,屁颠屁颠下山来。刚上屋桥,就看见高叔公气鼓鼓地坐在那,胡子一翘一翘,好像被火燎了一般。上前一问,才知道寨子里来了一队兵马,顿时也来了好奇之心,他把野兔塞到高叔公手里,说了句我去打听打听,就一溜小跑下了桥。

第五章 建 筑

一、谭家宗祠

1.这几天,谭盛利的心一直忐忑不安。屋后那棵桂花树的树叶被毛虫啃得七零八落,还结满了白花花的丝网,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桂花树是谭盛利的爷爷栽下的,一年四季郁郁葱葱,状如华盖,这可是谭家的风水树,庇护了谭家上百年。可一夜之间,桂花树就像穿了一层白纱,戴孝一样,这是给谁戴孝呢?谭盛利想到了大儿子谭一群,总担心儿子要出事,悄悄跑到赵家峪找黄半仙问了一卦。黃半仙告诉谭盛利说你家公子命硬着呢,枪子见了他都得拐弯儿。黄半仙在十里八乡名声大,经他这么一说,谭盛利的心总算缓了些。

袁大头来找他的时候,谭盛利正在院子里扫地上的毛虫,那些虫子圆滚滚的有小手指粗细,一脚踩上去,“噗”地就会迸出一股绿汁来。

谭盛利见袁大头带来一伙驮刀持枪的兵,顿时吓了一跳,正想问,突然屋里传来一声大叫,只见谭三群像一阵风似的冲出来,口里叫着我打死你个小鬼子,挥拳就朝为头一个兵的胸口捣去。

可拳头还没沾到对方,谭三群的脚后跟就离了地,整个人从人家背上飞了出去,摔了个嘴啃地。谭三群跳将起来,啐了口血,哇哇大叫着,又扑上去,但被人家钳住双手,如何用劲也挣脱不了。

到了这个时候,谭盛利才知道这伙当兵的就是日本人,就是谭三群嚷着要去打的小鬼子!顿时吓得两腿一软差点没坐在地上。

那小鬼子松开谭三群,鞠了一躬说,对不起,失礼了。

小鬼子面如冠玉,身材欣长,土黄色的军服衬托着洁白的翻领衬衣,腰上挎着短枪和军刀,穿着乌黑的马靴。

尽管小鬼子显出十分友善和礼貌,但谭盛利还是吓得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谭三群竟敢和日本人动手,扬起竹烟管在谭三群脑袋上敲了一记,骂道,你个小兔崽子,莫在这丢人现眼,还不快滚!

谭三群没想到自己祖传的谭家拳在小鬼子面前是那么不堪一击,一交手他就知道自己绝非这小鬼子的对手,就是大哥谭一群也没有胜算的把握,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挨了谭盛利一烟管,面红耳赤跑回屋里去了。

对袁大头来说,他也不相信谭家小儿敢和日本人过招,他倒是相信谭家小儿是不小心撞在了龟田队长身上摔了个狗吃屎。袁大头当了十多年的乡长成了精,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就是现在的日本人,他都惟命是从,从不得罪,所以哪一方也不会把他怎么样。他也没想到日本人来得这么快,才听说县城被占没几天,这伙日本人就来赵家峪找到他。原以为又是要催粮派款,却不知那个说着一口流利汉语,自称龟田队长的日本人是要他带路去蟒山寨。他不知日本人要到蟒山寨干嘛,又不敢问,一路翻山越岭走了三个多时辰才把这群日本人领到了蟒山寨。

有外人来的消息就像山风一样刮过了寨子,不一会谭盛利家门口就围满看热闹的人。这么多生人进寨子,这是许多村民活了大半辈子都没见过的事,既好奇又激动。

袁大头抹着脑门上的汗告诉大家,皇军要在寨子里住上一段,至于干啥他也不知道,按照龟田队长的说法,他只要把他们带到蟒山寨任务就完成了。

和寨子里的其他人一样,谭盛利这才知道眼前这些人叫皇军,不叫日本鬼子。那个长得一表人才的皇军是他们的头,叫龟田队长。

袁大头点头哈腰把龟田队长介绍给谭盛利后,就脚底抹油溜了。

龟田队长给谭盛利鞠了一躬,十分客气地说,谭保长,麻烦你给我们找一个住处,拜托了!

谭盛利心里把袁大头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全村就他谭盛利家的房屋最大,上厅下廊,日本人要看上敢不让他们住?一想到这,顿时急出一脑门汗。

龟田似乎看出了谭盛利的顾虑,说,你只要帮我们找一处空房子就成,好坏都无所谓。

这时魁五挤上前来朝后龙坡上的谭家宗祠一指,笑道,老谭,他们人多,我看你们的祠堂正合适。

谭盛利瞪了魁五一眼,祠堂怎能住人?不合适。

龟田侧头朝山坡上打量了一番,笑道,我看那儿宽敞,正合适。

谭盛利心里暗暗叫苦,谭家宗祠里面供奉着谭氏列祖列宗,让这些驮刀持枪的日本人住在里面,岂不亵渎了祖先?

龟田没等谭盛利回应,朝手下一挥手,一帮人马就踢踢踏踏朝祠堂走去。

谭盛利愣了半天,冲幸灾乐祸的魁五骂道,你个吃屎的石榴子,回头我再跟你算账!就一溜小跑追了上去。

2.谭家宗祠始建于唐天佑元年,为蟒山寨开基始祖谭远率族人所建,几经圮毁,现存的谭氏宗祠是清嘉庆年间谭氏后裔历时三年才在原址上重建起来的。这是一座占地500多平方的硬山顶式砖木结构建筑,坐北朝南,院坪进去自南而北依次为山门、天井、正堂、后殿,两侧设有厢房。厅前为明廊,明廊两头设有边门。四周外墙用青砖砌筑而成,左右两面高出屋顶,起到封火墙的作用。正堂高悬堂号“敦睦堂”鎏金大匾。神龛中央为一世祖谭远的金身塑像,左右为谭氏族人列祖列宗牌位。

当谭盛利在祠堂门口追上龟田时,龟田似乎看穿了谭盛利的心思,笑着拍拍谭盛利的肩,安慰说,谭保长,你放心,我们只是借宿一段,不会让你为难的。

到了这份上,谭盛利就是有万般不愿意,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打开祠堂两扇沉甸甸的大门。

龟田走进祠堂,摘了军帽,捻香点烛,对着神龛拜了三拜,说道,谭家列祖列宗在上,在下因公务在身,需借宝地留宿一段,有打扰之处还望见谅。

龟田上完香,指挥手下将骡马上的物件往祠堂里搬,并一再叮嘱对祠堂里的物件不得乱挪乱动。谭盛利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这年头惹谁都莫惹当兵的,既然轮不到自己做主,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谭盛利脑瓜转得贼快,跑回村里招呼众人去帮皇军清扫祠堂。村里一下来了这么多外人,大家本来就好奇,又想看热闹,于是呼啦啦都去了,扫地的扫地,洗刷的洗刷,忙乎半天,将祠堂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那些刷洗过的桌凳床板摆在祠堂大门口暴晒,白晃晃的耀眼。日本人很客气,送了每人一听牛肉罐头。大伙从来没有见过这绿皮铁罐子,像拿着宝贝似的回家了。

谭三群怎么都沒想到,爹竟然会让小鬼子住在宗祠里,这真是大逆不道!对谭氏族人来说,宗祠是一个家族的权力中心,是敬祖睦宗的圣地。按族规,除了清明祭祖和宗族大事,宗祠大门平时是不能开的,进出只能走边门。现在爹竟然打开大门让小鬼子住,这岂不是辱没了祖宗?谭三群心里很有点看不起谭盛利,别看老头子整天吹胡子瞪眼睛的,但在小鬼子面前却低三下四像头摇尾乞怜的狗。当他看到谭盛利摆在神案上那听牛肉罐头时,拿起来就扔到门口的池塘里。

二、屋 桥

屋桥就是高叔公日日在那打坐的廊桥,在村西头。桥长20余米,宽6米许,翘角飞檐,雕梁画栋,横跨蟒山溪。桥墩底座为麻石垒就,上由十层圆木经纬排列搭成。桥身为廊式木质结构,桥顶覆瓦。桥廊一侧中间内设神龛,供奉着观音娘娘。两侧有美人靠,架有供人休憩的坐板。桥面由原木上覆盖厚板铺就。按照《谭氏族谱》记载,当年谭远建村时先是在村口建了一座简易木桥供村民进出,但每到春夏之交山洪爆发,木桥常常被洪水冲走,这样建了冲,冲了建,一直到了宋徽宗年间,蟒山寨因筏运木材经济发展,村民带回了许多能工巧匠,于是就在原先的桥址上建起了这座屋桥。同时为防匪患,又在桥西头两山崖之间用麻石建起了一道十来米高寨墙,成为进出寨子的唯一通道。

在蟒山寨,屋桥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仅次于谭氏宗祠。屋桥除了通行,还具有风水和祭祀的需要,屋桥是建在水面上的庙宇,他们认为水流为龙之血脉,是生气的外在形态,又显出财源的旺衰。

长久以来,屋桥上都是村民谈天说地和发布各类信息最重要的场所。自从日本人来了以后,每天来桥上谈天说地的人更多了。到了晚上,早早会有人在桥上烧起一堆熏蚊虫的辣蓼,一股浓浓的辛辣味儿就顺着河水飘荡。男人喜欢打赤膊,穿个大裤衩或裹个抿档裤,女人则爱套件松松垮垮的绩布衫,摇把大蒲扇。只有小孩儿闲不住,排排坐在桥下的麻石板上,将脚丫伸进水里,“扑通扑通”地踢起一河细碎的粼光。

多少年来,高叔公都是屋桥上众星捧月般的中心,但自从谭三群从县城回来后,他就被冷落了。对于寨里人来说,听谭三群讲山外的新鲜事儿,比高叔公讲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更有滋味。谭三群讲得最多的就是小鬼子奸淫烧杀的事,一开始还真唬住了好些人,连高叔公都听得心怵怵的。可当袁大头把日本人领到寨子后,大家才发现这日本人也是黄皮肤黑头发,根本不像谭三群说的是凶神恶煞。大家都不相信彬彬有礼的日本人会杀人,他们交流着对日本人的看法和印象,都觉得谭三群是在说谎。

好像要故意证明谭三群在说谎,日本人对村民可以说是秋毫无犯,他们向寨子里的人买米买菜都付钱,而且出手大方。特别是那个龟田队长,看到谁都笑嘻嘻地打招呼,一口牙齿白得像瓷片,亮瞎了村里好些女人的眼。有些女人见到龟田总爱凑上去搭讪几句,魁五的老婆谢大脚说从来没见过这么俊的人,就像画里走出来的,十里八乡也挑不出一个。龟田口袋里揣着花花绿绿的糖果,见了小孩就分,小孩都喜欢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喊“龟田队长”。

你说日本人到处杀人放火,那他们为啥对我们这么和气?高叔公问谭三群。

谭三群急了说,你们不信,可以去县城打听打听。

大伙说,日本人就在我们寨子里,还犯得着去县城?

村民们相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无论谭三群怎么争辩都显得苍白无力。

谭家小少爷,我看你是那天打不过龟田队长,故意编排坏话来败坏皇军的名声吧?魁五靠在桥廊上,在大腿上搓了一根辣子烟,叼在嘴上,阴阳怪气问谭三群。

听魁五这么一说,大伙都哈哈笑了起来。

谭三群觉得蟒山寨这些人都是井底之蛙,和他们是说不清的,所以他不再去廊桥了,一天到晚关在家里不出门。这倒让谭盛利有点奇怪,自从日本人进了蟒山寨,他就一直担心谭三群再干出什么事来,更担心他不告而辞。但谭三群再没提说要去当兵打鬼子了。他猜想谭三群是那天被龟田队长跌了一跤,不自量力有了自知之明。谭盛利让水秀把楼上的书斋打扫一番,让谭三群吃了饭就到楼上去读书。至于谭三群有没有读书,他才不管,他唯一希望的就是谭三群不要出去闯祸,得罪了日本人没好果子吃。

但谭盛利错了,他不想离开寨子是想弄清日本人到蟒山寨来要干什么。日本鬼子是侵略者,奸淫烧杀,无恶不作,这个谭三群心里最明白不过。但看这伙小鬼子在蟒山寨循规蹈矩,似乎和穷凶极恶又有天壤之别,真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事出反常必有妖,小鬼子不会无缘无故来到蟒山寨这个巴掌大的小村庄,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寨子里的人大多和外界没有什么联系,个个都被小鬼子的表象蒙住了眼睛,谭三群真担心他们哪天被卖了还会帮着数钱。

但谭三群此时在蟒山寨说什么都没人相信他,就连他爹都不相信他。可不搞清小鬼子来蟒山寨的目的,他又不甘心,他决心一定要揭开这个谜团。所以当谭盛利让他在楼上读书,他倒没有反对。因为阁楼后墙上有一扇窗,正好可以看到后龙坡上的谭家宗祠,可以随时观察日本人的动静。

第六章 传 说

一、巨蟒护宝

和谭三群一样,谭盛利也在猜测日本人来蟒山寨的目的。虽然日本人对他很客气,但谭盛利心里总发虚,特别是那个龟田队长,让他总是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这些日本人每天都早出晚归在蟒山上转悠,不知想干什么,谭盛利又不敢问。他的好奇心自然瞒不过龟田,有一天龟田告诉说他们是来对蟒山的植物多样性做科学调查研究的。谭盛利根本不知道龟田所说的科学调查研究是什么意思,回来问谭三群,谭三群听了半天没说话。谭盛利以为谭三群也不知道,也就不再问,只在心里默默念叨,希望日本人早点离开蟒山寨,千万别整出什么乱子,要不他这个保长担当不起。他现在真有点后悔上了袁大头的当,弄这个保长来当干嘛?

龟田不进山的时候,喜欢坐在祠堂的门口看书。谭盛利发现龟田带来了许多书,有些书上的字像蚯蚓屎似的,弯弯曲曲,他一个字也看不懂。

龟田有时也会在寨子里溜达,时不时还找人聊天。听魁五说龟田送了他一包“仙女牌”纸烟,村头的老光棍憨二说龟田在他家喝过一碗凉茶,阿基婆说皇军向她买过鸡蛋。最让谭盛利心里不平衡的是,龟田还去拜访了高叔公,并送了两瓶酒给高叔公,说是从日本带来的“清酒”。谭盛利心里一直盼着龟田会来找他,这可是面子上的事。可日本人都来了十来天了,却没有踏进他的家门,他可是蟒山寨的保长呀。难道是因為谭三群这个臭小子那天惹恼了龟田,龟田记恨在心?一想到这,谭盛利就寝食难安,思来想去决定把家里养的那头老山羊杀了,请日本人来家里做客,顺便也让谭三群给龟田赔个不是,千万别让寨子里的人认为日本人没把他这个保长放在眼里。现如今,和这些日本人搞好关系是头等大事,谭三群不是说大半个中国都是日本人的了吗?县城也被他们占了,不消说,这蟒山寨也就是在他们管辖范围内了。不和他们搞好关系,谁敢保证他们不会翻脸,自己这保长当不当无关紧要,关键的是要保住这份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可没想到谭三群一听到他要在家里宴请日本人,当场就将一个茶碗砸在地上。谭盛利没想到幺儿子敢跟他叫板,气得暴跳如雷,挥起竹烟管就挝。谭三群额头上挨了重重一记,血顿时滮了起来,像条蚯蚓般地顺着脸颊往下流。谭三群不管不顾,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谭盛利,要吃人一般,一字一句地说,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给小鬼子认错,爹,你别让我瞧不起你!说完,撇下谭盛利头也不回地跑出门。谭盛利怔怔地望着谭三群的背影,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他觉得自己真像断了脊梁的狗,软软地坐在地上,嗷嗷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你这个没良心的,我还不是为了全家好嘛,呜呜呜。

让谭盛利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半下午龟田却来找他了,谭盛利喜出望外又受宠若惊,腰都差点弯到地上去了。但谭盛利又担心谭三群那个愣头青看到龟田再做出什么傻事来,趁去端茶水之际,悄悄让水秀去交代在书斋的谭三群切莫下楼,要是再敢做出对龟田不敬的事,就不认他这个儿子。

那天谭盛利陪着龟田坐在院子里聊了一个多时辰,多数时候谭盛利都是在听龟田侃侃而谈,让谭盛利吃惊的是,龟田对蟒山寨的历史竟然了如指掌,他说出来的一些事连谭盛利都不知道。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龟田无意提起了那个一直在蟒山寨流传的“巨蟒护宝”的故事。

按照《谭氏族谱》的记载,元至正十年(1350年),朝廷下令变更钞法,铸造“至正通宝”钱,蟒山寨进士谭献之时任国用使司钱官,千里迢迢带领200兵丁从京城回蟒山寻挖宝藏。乡民将蟒山视为祖山,唯恐兵丁挖断龙脉,纷纷阻止。但谭献之一意孤行,令官兵放火烧荒,一时烈焰腾空,飞禽走兽哀嚎奔逃。数天后半夜,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暴雨倾盆,進山官兵悉数失踪。梨城守备大惊,一边速报朝廷,一边亲率人马进山搜寻数日,失踪官兵毫无踪迹。时有传言,蟒山内有宝藏,但有千年巨蟒守护,失踪官兵皆被巨蟒吞噬。守备大骇,匆匆收兵。自此,蟒山被笼罩上一股神秘色彩。

龟田笑问谭盛利蟒山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宝藏?谭盛利说那也只是传说,谁也没有见过。

要是没有宝藏,当年谭献之为什么会带兵千里迢迢从京城回来寻宝?他总不可能是毫无目的盲人摸象吧?龟田提出疑义。

说实话,如果不是龟田今天提起,谭盛利早把“巨蟒护宝”这个传说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从来也没去想过这个问题。谭盛利无法回答龟田的疑问,心里很是不安,觉得对不起龟田,又恐让龟田看不起,脑瓜子一转就想到了高叔公。此时的谭盛利把能为龟田做些什么看做是自己最大的荣耀。

二、道士炼丹

谭盛利知道高叔公肯定在屋桥上,但他却故意领着龟田在寨子里绕了一圈,边走边大声和见着的人打招呼。在村民羡慕的目光中,他觉得腰杆一下直了许多。

果不然,高叔公正坐在桥廊上吧嗒吧嗒吸烟,远远看到谭盛利和龟田一路说笑走来,先是一惊,随后是冒火。惊的是谭盛利啥时候和龟田队长这么近乎起来了?火的是谭盛利擅作主张打开祠堂大门让日本人住进去,十多天了都不来和他通一声气,真是越来越不把他这个族长公放在眼里了。一开始高叔公对日本人到蟒山寨不问也不搭,但自从龟田提着两瓶酒登门拜访后,高叔公对日本人的看法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逢人就说皇军是来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是要让中国人过上好日子的。至于什么是大东亚共荣圈,高叔公也含含糊糊,只说是除了中国,周边还有大大小小好多国家,皇军都要把它们变为皇道乐土。高叔公还提醒大伙,我们蟒山寨人自古就讲仁孝礼义信,皇军对我们如此谦恭有礼,我们也要善待人家,莫让人家以为我们不懂礼节,传出去让人笑话。

高叔公对日本人没有意见,但对谭盛利不把他放在眼里耿耿于怀,现在看到谭盛利狐假虎威的神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见他们上了桥,便闭眼装睡。

谭盛利走到高叔公面前,见高叔公手上的烟管还在冒着烟,知道高叔公不待见他,只好俯下身来,在高叔公耳边叫道,高叔公,高叔公。

高叔公听得清清楚楚,就是不睁眼。

龟田见了,笑道,高叔公,桥上风大,这么睡别着凉了。

高叔公倏地睁开眼,哎呀,是龟田队长,老朽失礼了,失礼了。边说边站起来。

龟田一把扶住,高叔公,您老坐,您老坐。

谭盛利受了冷落,忙自找台阶下,高叔公,有个事要问你一下,不知你是否知道?

高叔公像是受了侮辱,瞪了谭盛利一眼,不屑地撇了撇嘴。

谭盛利很想在龟田面前表现一下,也不管高叔公的态度,就将龟田提到的疑问说了一遍,一再强调是龟田队长想知道。

高叔公原本不想搭理谭盛利,但听说是龟田队长有事请教,态度就有了转变,看了看点头哈腰的谭盛利,讥讽道,不懂了吧,想到我了吧?

高叔公用竹烟管指点着谭盛利的鼻子,别以为你当了个保长眼睛就长到脑门顶去了,蟒山寨的事你知晓多少?

那是,那是,我哪有高叔公你见多识广,你可是我们蟒山寨的活族谱。

高叔公总算出了口郁气,看着微微作笑的龟田,说道,你想知道当年谭献之为什么会带兵从京城回来寻宝?我告诉你吧,蟒山司设立的第二年,有个云游道士在金华顶飞云观设坛炼丹,炉火熊熊数日不息。忽一夜,山顶声若奔雷,烈焰腾空,次日村民上山发现丹炉炸裂,道观倒塌,道士不知所踪。有人从焦土上拾得银疙瘩几坨,就传说蟒山有银矿,谭献之就是奔这个来的。

高叔公的这个说法让龟田感到诧异,他问高叔公,既然有这个传说,那为什么你们《谭氏族谱》只记载了巨蟒护宝这件事?

高叔公说,不将这事写进族谱,就是为了防止谭氏后人见财起意,破坏蟒山风水,断送了区区性命。

谭盛利半信半疑,道士炼丹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怎么都没人知道?

高叔公白了谭盛利一眼,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谭盛利和龟田走后,高叔公眯着眼想了一会,突然就后悔起来,啪啪地扇了自己两巴掌。谭氏家族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一些关于蟒山寨的密事只能在一代代族长公之间相传,而且是要在上一任族长去世前悄悄告诉续任者的。这个到死才能说的秘密,让自己提前说出来了,违了祖训,是要遭报应的啊。高叔公心里有点忐忑不安,想来想去,都是自己想在龟田面前显摆的虚荣心作怪。

第七章 人 物(二)

一、谭三群

站在楼廊上的谭三群看到兰芝提了一桶热水进屋,心里顿时抖了一下,全身好像一下就发起热来。

他蹑手蹑脚进了书斋,蹲下来,楼板很结实,但他不敢发出任何的声响。他趴下身,将整个右脸贴在楼板上,他听到舀水声、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撩水的声响,他知道嫂子这时已经坐在澡盆里在洗身子了。

谭三群只觉得全身燥热,他在楼板上寻找,他想找一个洞,哪怕是一条缝也好,他想好好看看嫂子美丽的身子。可是楼板很结实,严丝密缝,竟然没给他留下一丝的希望。谭三群就那么静静地待在黑暗中,竖着耳朵听楼下的动静,他听到哗哗的撩水声,他听到嫂子从澡盆站起来的声音,他甚至听到有水珠从嫂子酮体上滑落的声响。那种声响对谭三群来说,宛若天籁之音,无以伦比,他渴望看到兰芝的裸体。

自从三年前看到兰芝嫁进家门第一眼始,谭三群就暗下决心,以后也一定要娶个像嫂子这么漂亮的女人。也就是从那一眼起,他的心里就留着一处嫂子的位置,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位置越占越大,以至于将他的整个心房都挤满了,常常让他喘不过气来。特别是大哥当兵走了两年多没音信,看嫂子郁郁寡欢的样子,谭三群更是心痛得一阵阵地抽搐。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嫂子,他希望自己能去承担嫂子的一切痛苦。谭三群在学校时,隔三两个月就要回趟家,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就是思念嫂子。他也很明白自己这样不行,但又控制不住自己,有时候他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

谭三群怕看到兰芝,但一时没见又堵得慌。每天他除了悄悄观察日本人的行踪,就是坐在书斋心猿意马,楼下任何一点的动静,都能激起他无穷的兴趣和想象。终于有一天,他在楼板上发现了一个结疤,他用小刀悄悄把结疤挑开了,但这节疤很奇怪,并没有穿透,挑开后就在那块楼板上留下一个小指大的窝。但对谭三群来说,这个窝就是他的希望。他估计了一下,从这个窝再往下挖,大概还有瓦片厚,只要挖出一个黄豆大的洞,就可以看到楼下的一切了。但楼上楼下近在咫尺,是不能弄出半点声响来的,谭三群不敢再用刀子,他只能用手指在那个窝里轻轻地抠着,抠得提心吊胆又锲而不舍。抠下的粉末细如尘埃,谭三群总是小心翼翼用纸包好,待出门时丢掉。他希望能早一点抠开那个洞。

有天吃晚饭的时候,兰芝突然停下来,看着谭三群的手轻声问,你的手怎么啦?

谭三群的右手几个手指尖红通通的,充血的很厉害。谭三群顿时脸一下就红了起来,掩饰说,不小心碰的,不碍事。

谭盛利白了谭三群一眼,一天到晚窝在屋里看书,还会碰到,真是废物。

谭三群翻了谭盛利一眼,三口两口扒完饭,掉头就上了楼。谭三群隐在楼廊上,两眼往下瞅,果不然,不一会,他就看到兰芝提了一桶热气腾腾的水从大门进来,绕过天井,进屋去了。谭三群身上的火一下就烧了起来,他悄无声息进了书斋。

屋里很暗,他蹲下来,贴着楼板听,有哗啦哗啦撩水声传上来,兰芝在洗身子了,兰芝在洗身子了!谭三群只觉得整个人都像泡在烈酒里,热血沸腾。他忍不住将手指伸进那个楼板窝里抠起来。抠着抠着,终于有光透了上来,谭三群只觉得心都要跳出胸口,嫂子,嫂子啊!他在心里默默地叫着,哆嗦着将最后那层薄如纸张的板扣开了,顿时一束光亮从那个黄豆大的洞中挤了出来。谭三群趴下颤抖不已的身子,慢慢将眼睛靠近那个洞,嫂子正好坐在洞口正下方床前的木盆里,她赤裸的全身在摇曳的烛光下闪闪发亮。从上往下看,谭三群看到嫂子乌黑的头顶和明亮的前额,还有胸前两个翘起的乳房、微微隆起的下腹,以及盘坐在水里洁白丰腴的双腿!嫂子不时探身从桶里舀一瓢热水倒进澡盆里,她的一只手在身上轻轻地搓着,搓着搓着,嫂子的手就伸到了双腿间。谭三群看到嫂子的双腿紧紧地夹住了自己的手,全身好像在一陣阵地抽搐。过了好久,嫂子从澡盆里站起来,全身皮肤如婴儿般白里透红,水滴如晶莹剔透的珍珠往下滚落。嫂子擦干身上的水珠,在穿衣服的时候,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谭三群吓得一下就从那个洞口移开了眼睛。他将手指伸进口中死命咬着,咬着咬着,突然就泪如泉涌,全身剧烈地发抖。他死死咬住手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谭三群就这么在黑暗中坐了许久,那个透出朦胧光影黄豆大的洞是屋里唯一的光明。

二、水 秀

最早发现谭三群有异样的是水秀。

水秀是三岁时被谭盛利从一个逃荒女人怀里抱来给谭三群当童养媳的,一晃就十六岁了。小时不懂事,水秀把谭三群当哥哥,后来才知道自己是谭三群的媳妇,自然就多了几分亲近和依赖。可谭三群自从出去读书后,对她就日愈疏远,说话都没好口气。这点水秀倒不在意,寨子里哪个女人在男人面前不是低三下四的。自己是谭家的童养媳,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生怕惹别人生气,一日三餐也是她围着锅台转。大概是粗活重活干得多,水秀人就长得有些粗壮,特别是这两年发育起来,胸部好像被吹火筒吹了一样,鼓囊囊的像倒扣了两只大海碗,要把衣服都撑破了,这让她自己都感到难为情。那天听谭盛利说要给她择日成亲,她就朝思暮想,恨不得日子飞跑起来到秋天。

水秀想,都快要做夫妻了,对谭三群就多了几分亲热,可谭三群回来都十多天了,都不搭理她,吃完饭就躲进书斋。水秀想,谭三群是读书人,和别人不一样,所以也不敢去打扰,只有趁谭三群出去溜达时才去给他收拾一下房间。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水秀发现了地板上那个被谭三群抠出的洞。

当时屋里已经暗下来了,那个黄豆大的洞透出一点亮光,水秀好奇地蹲下身。从洞口望下去,正好对着楼下嫂子的床前。一开始水秀觉得这洞是虫蛀的,想找个什么给堵上,可仔细一看,觉得这个洞好像是新抠开的,她有点想不通,但也留了一个心眼。

第二天吃完晚饭,谭三群依旧是碗一推就上了楼。过了一会,水秀见嫂子也提水进屋了,便手脚麻利地将锅碗瓢盆洗刷干净,蹑手蹑脚上了楼。

书斋的门紧闭着,里面没有掌灯,黑咕隆咚。水秀从雕花窗格悄悄朝里望了一眼,顿时就呆了。

只见谭三群像条狗一样趴在楼板上,鼻尖几乎贴到了楼板,从洞口透出的那豆光亮正好射在谭三群的眼睛上。水秀可以清楚地看到谭三群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火光,流露出的贪婪和饥渴的神情。

水秀全身打摆子般发起抖来,她死命捂着嘴,一步一步退下楼来。她跑出门,一口气跑到日日洗衣的河边,一屁股坐在石板上,嘤嘤哭起来。

原来谭三群喜欢的是嫂子兰芝,怪不得对她爱理不理。水秀越想越伤心,坐在水边哭了好久,她不知道该去向谁诉说自己的委屈。这个家是轮不到她说话的,她不敢说,也没有胆说出来,这事要说出来,谭三群肯定不会放过她。水秀只能把这种委屈憋在了心里,没日没夜拼命地干活,她怕停下来,一停下来她就会去想那件事。

这天爹和她说,让她去给龟田队长做饭,她就跟爹去了祠堂。别的日本人早出晚归,多数时候就只有龟田和一个话务兵留在祠堂里。一开始,水秀见了龟田很拘束,连头都不敢抬。但龟田很和气,水秀煮什么他就吃什么,从不挑剔,有时还会留水秀一起吃饭,边吃边说些有趣的事,逗得水秀嘻嘻笑,自然就多了几分亲近。

龟田喜欢坐在祠堂门口看书,阳光打在他身上白亮亮的,他专心致志的神情让水秀看了怦然心动。有时候水秀会躲得远远的偷偷看龟田,看着看着就有点走神,以至于有一天把饭都烧糊了。可龟田根本不在意,照样吃得津津有味,一口洁白的牙齿闪耀着迷人的光彩。

有天傍晚,龟田正在天井里冲凉,一身腱子肉疙疙瘩瘩,小老鼠般乱窜,把水秀看得眼睛都直了,她怔怔地站在门口,羞得满脸通红但又迈不开步。从那以后,水秀有事没事就爱往祠堂跑,她不仅帮龟田煮饭,还帮龟田洗衣,陪龟田说话。她发现龟田懂得的东西真多,读了书的人就是和别的人不一样。有时候水秀会把龟田和谭三群作比较,都是读书人,可谭三群什么时候和她说过那么多东西呢?谭三群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啊。

龟田的汉语非常标准,带着磁性的声音就像一条无形的线牵扯着水秀,让她的心一抖一抖的。龟田说话的时候,水秀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就会走神,两眼痴痴迷迷。她觉得能这么看着龟田就是一件十分幸福和快乐的事,她渐渐地不再去想书斋楼板上那个洞了。

而此时的谭三群却处在痛不欲生的状态中,形容憔悴,精神萎靡,偷看嫂子洗澡成了他一天中最重要的事,他似乎忘了自己留在蟒山寨的目的。他甚至发现了嫂子一个秘密,之前她只见过嫂子提水进屋,却从来没有见到过嫂子提水出屋,她洗过的水去哪里了呢?原来嫂子每次洗完澡后,就会掀起床边地板上的一块盖板,露出一个鹅卵石铺就的洞,将水倒进洞里。怪不得有时不是下雨天,谭三群会看见天井的水沟里有水流出来,原来都是从嫂子屋里流出来的啊。

终于有一天晚上,谭三群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趴在没有穿衣服的嫂子身上,贪婪地吸吮着她的乳房,他将脸整个埋在嫂子的大腿中间,他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桂花香。也就是在这个香味中,谭三群痛快淋漓地跑了一回马,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像虚脱了一般。那天晚上,谭三群蒙着被子哭得全身发抖。第二天一早,他悄悄撮了一团泥,把那个洞堵上了。

谭三群把洞堵上后,就病倒了。

让谭三群奇怪的是,自己病了几天,却很难见到水秀的身影。虽然谭三群不喜欢水秀,但被水秀忽视让他很有些窝火。

很快,谭三群就看出端倪,水秀爱往小鬼子住的祠堂跑!他从书斋后窗上悄悄观察,发现水秀在龟田面前有说有笑,快乐得像个孩子,顿时气得咬牙切齿。

晚上吃饭的时候,谭三群突然问水秀跑到祠堂去干啥?

水秀说,爹让我去帮龟田队长做饭,洗衣裳。

你个贱货!谭三群勃然大怒,把一碗饭全扣在了水秀脸上。

混账!谭盛利跳将起来,也把一碗饭扣在了谭三群头上。

第八章 婚 俗

一、迎 娶

谭盛利怎么都没有想到,谭三群会提出要和水秀成親。

原先谭盛利是打算秋后捡个日子将两个年轻人的婚事办了,却没想到谭三群竟然现在就要成亲,而且是越快越好。虽然谭盛利感到有点意外,但心里却乐开了花,这小子终于开窍了,成了家,看他还想跑哪里去!他和马三去了祠堂,把族里专门用来迎亲的花轿抬回家,里里外外擦干净,又自己动手,写了两副对联贴在轿子上,左边是“天作之合”,右边是“鸾凤和鸣”,披红挂彩,装扮一新。

谭氏宗族的婚嫁习俗自古以来一直沿袭中原汉人的风俗,其程序基本是按古“六礼”的纳彩、问名、纳吉、纳政、请期、迎亲六个程序。水秀是童养媳,这些程序都可以省掉,但谭盛利再怎么精打细算,也觉得要让水秀风风光光坐回花轿。虽然蟒山寨只有18户人家,但是谭盛利还是认认真真写好请帖挨家挨户送上门。要不要请魁五,谭盛利有些纠结,后来还是听了兰芝的话,送了请帖,不能让人家觉得我谭盛利小家子气。

家里安排停当,谭盛利带着马三去了一趟赵家峪,买回来一担糕饼瓜糖,还带了个裁缝回来帮水秀做了两套新衣裳。谭三群要成亲的消息,一下子就在村里传了开来。

结婚的日子定在古历六月十五,这是谭盛利自己翻了黄历捡出来的好日子。一早,穿戴一新的水秀被喜娘牵着坐进了花轿里,她有点不知所措。按习俗,新娘子出门上轿要哭,以表示舍不得离别生育的父母。可水秀自幼就是谭家的童养媳,从这个门出去等会还得从这个门回来,没有什么分离的不舍,她不知要不要哭。当谭三群提出要和她成亲时,虽然这是她渴望已久的事,但心里却不踏实,总觉得谭三群是在和她赌气。一想到这,水秀心里发了虚,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轿夫们哈哈大笑,说水秀你哭啥,等入了洞房你笑都来不及。

花桥从谭家大门出来,一路吹吹打打先到谭家宗祠,由高叔公领着水秀给列祖列宗上了香,磕了头。然后绕着蟒山寨转了一圈,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又抬回了谭家大院。

谭三群身上挂着红花,穿着长衫,头戴礼帽,站在大门口,面对进进出出的亲朋好友,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堂前唢呐吹得呜哩哇啦,门口炮仗放得噼里啪啦。谭盛利穿着一身缎青长褂,喜笑颜开坐在太师椅上,接受谭三群和水秀的跪拜。

婚礼主持自然是高叔公,在蟒山寨,这一类事情是离不开他的。虽然他和谭盛利面和心不和,但这毕竟是谭氏家族的大事,谭盛利不敢不请他来主持,高叔公也不敢不来主持,否则都会显得肚量太小。

寨子里的男女老少,全都来了,这是蟒山寨的规矩,一家办宴席,全寨子熄灭火种去吃。

让谭盛利感到十分有面子的是,龟田也带着他手下十多个人来祝贺。酒席之上,酒酣耳热的日本人竟然跳起了舞蹈,拍着巴掌,左摇右晃,嘴巴里面不断的嗦啦嗦啦地唱着,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魁五大显身手,在高叔公的安排下,负责陪日本人喝酒,喝高了,搂着龟田的肩称兄道弟。谭盛利看魁五不成体统,连忙叫人把他抬了回去。

谭家大院张灯结彩,许多人都喝醉了,酒席一直闹到半夜才结束。

二、合 房

水秀坐在新房里,等着谭三群来给她揭红盖头。

外面猜拳行令的热闹声终于渐渐消停,门口传来了脚步声。水秀想,该是谭三群回来了,心里顿时就像揣了只兔子急跳,又害羞又激动。但很奇怪的是,谭三群进屋以后,并没有来揭她的红盖头。

屋外板壁下传来窸窸窣窣和窃笑声,这是那些听房的人,水秀的脸又红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没一点的动静。水秀忍不住了,她悄悄掀起红盖头一角瞄了一眼,只见摇曳的烛光下,谭三群两眼迷离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吸着烟。水秀从来没有见过谭三群抽烟,心里顿时掠过一丝不详的预兆。按照习俗,新郎不揭红盖头,新娘是不能动的。就这么又坐了一个多时辰,外面鸡都叫了二遍,谭三群依旧一点动静也没有。水秀忍不住了,掀开红盖头,对木头似的谭三群说,三哥,天不早了,上床歇吧。

谭三群站起来,瞪着水秀看了好一会,通红的眼里充满鄙视和不屑,然后一声不吭,一头栽在床上。

水秀闻到了谭三群全身浓烈的酒味,她将谭三群的鞋脱了,衣脱了,然后给谭三群盖上被子。水秀自己也把衣服脱了,嗖地就钻了进去。谭三群似乎是睡着了,一动不动。可是此时的水秀,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她一点一点的向谭三群挨过去,挨过去。终于,她将身子贴在了谭三群的后背上,她感到了谭三群身上散发出来一股股的热气传到了她身上,顿时全身着了火似的燃烧起来。水秀轻声地叫了声三哥,伸手抱住了谭三群。谭三群一点反应也没有。一开始,水秀以为谭三群是醉了酒,但她突然发现,谭三群的两眼睁得溜圆,一动不动地望着床顶。谭三群的表情,让水秀吓了一跳,她试探着将一只手伸过去,想去握谭三群的手。不料谭三群却像被火烫了似的,一下把水秀的手给甩开了,吼道,别碰我,你这个贱货!

水秀终于明白谭三群为什么要这么急匆匆的和自己成亲了,他这是要报复她,他这是要惩罚她,羞辱她。原来自己的一舉一动也没有逃过谭三群的眼睛,没错,自己的确是有点喜欢龟田队长,她也明知道龟田队长看不上她,但很奇怪的是,自己就是转不过弯来。你谭三群都可以喜欢嫂子,就不许我也有自己喜欢的人吗?何况我也就是偷偷喜欢而已,你谭三群倒是天天偷看嫂子洗澡。水秀越想越委屈,蒙着被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哭什么哭?你这个死不要脸的女人,真以为我会看上你,做梦去吧!谭三群吼道,再哭你就给我滚出去!

水秀被谭三群这么一凶,连忙止住了哭声,捂着被子抽搐。过了会,水秀说,三哥,我知道你喜欢的是嫂子,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娶我?

谭三群听水秀这么一说,原来气吼吼的突然就没有了声音。他直愣愣地看着水秀,猛地一巴掌扇在水秀脸上,你敢放屁,老子今天就休了你!

水秀被打了,不哭也不叫,只是静静的看着谭三群。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对视着。突然,谭三群像发了疯似的一把掀掉被子,恶狠狠地去扯水秀的小衣,一边扯一边说,你个贱货,老子今天弄死你!

谭三群把水秀身上的衣服扯得一丝不剩,然后翻身骑了上去,气势汹汹挺枪直入。水秀在谭三群凶猛的撞击下,感到像刀割般的痛,忍不住啊地叫出声来。

当谭三群大汗淋漓从水秀身上下来的时候,水秀哭了,谭三群也哭了。

第九章 自然生态

一、蟒 蛇

就在谭三群成亲后的第三天,魁五的婆娘谢大脚进山采蘑菇失踪了。

俗话说隔夜笋,转脚菇,下了几场雨,山里的菇菌就争先恐后冒了出来。一般采菇人出门早回来也早,大多会赶回家吃午饭,可谢大脚到了天黑也不见人影。魁五心里就有点慌,背上鸟铳打着火把一头扎进黑黝黝的大山去找谢大脚。可蟒山方圆几十里,人要进了山,就像一滴水掉进河里,自己不出来,谁也难发现。

魁五在山上转了一宿,也没发现谢大脚的踪影。高叔公推测谢大脚该是被山魈迷了窍,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以前寨里也有人在山里失踪,被找到时满嘴泥和草,一问三不知,什么也记不起来。他让魁五赶快叫上几个人一起进山找人,魁五他们敲着铜锣在山上又找了一天也没有谢大脚的踪迹。

接下来几天,又有几个进山采蘑菇的村民失踪,谭老七的老婆毛女、驼背癞哥、阿基婆的儿子秋生,还有木匠长根都先后不见了踪迹。一时全寨子人心惶惶。一下失踪了这么多人,是从来没有过的事,高叔公也慌了,让谭盛利赶快组织青壮年上山,都是谭氏一脉血亲,说啥也得把人找到。

正当谭盛利慌慌张张召集人准备上山的时候,从山上下来几个神色匆匆的日本人,告诉说他们在蟒山上看到一条几丈长的大蛇,身上的鳞比铜钱都大,闪闪发光,一直往金华顶方向去了,所过之处,草木皆倒,狂风大作。幸好大蛇没有发现他们,要不被一口吞了都有可能。

被日本人这么一说,大家都说那些失踪的人该是被大蛇给吃了,个个提心吊胆,惊慌失措,哪还有心思进山找人。

但高叔公不这么认为,他说蛇长百年成蟒,蟒修炼百年成蚺,蚺修炼五百年成蛟,蛟再修炼千年成龙。蟒山自古就传说有蟒,这蟒在山中该是修炼了几百年成仙了,不该害人。又一再提醒大家,要真遇见这条大蛇,可不能说是蛇,要说是龙,这蛇是要讨口封的,得助它一臂之力,早日得道成仙。

让大家始料不及的是,第二天黄昏,日本人从山上抬下一个血肉模糊,脑壳都剩下半边的人。大伙围着看,有人说像阿基婆的儿子秋生。阿基婆跌跌撞撞赶来,抓起死人的左手一看,顿时长嚎一声我的儿啊,就昏死过去。大伙围上去,又是捏又是搓,阿基婆总算苏醒过来,就搂着那个半个脑壳的尸身哀哀地哭。秋生的左掌多了一个小拇指,从小就被人称作六指。

龟田告诉大家,今天他的兵在山上发现大蛇正在吞噬一个人,半截身子都在蛇口中,士兵开枪相救,把人从蛇口里拖出来,但人早死了。

众人听了大骇,对高叔公关于蛇修炼成仙不会害人的说法产生了怀疑,这时又有人想起那个“巨蟒护宝”传说,都说当年几百人蛇都敢吃,谁敢保证它现在不吃人?全村人天擦黑就早早关门闭户,也没人去屋桥上乘凉讲古了。

更让大家惊恐的是,当天半夜,从蟒山上传来一阵阵凄厉恐怖的怪叫,如牛哞,如鹰呖,让人听了头皮发麻,纷纷聚在高叔公的院子里。高叔公神色凝重,断定就是蟒山上那条巨蟒发出的怪叫,这是要吃人的前兆,看来这蟒就是修炼成龙,也是条恶龙。大伙听了吓得面如土色,不知如何是好。高叔公说,村民的安危是头等大事,让谭盛利赶快去请求日本人出来保护寨子,毕竟日本人都是当兵的,有刀有枪。

龟田倒是很爽快,答应帮村民找到那条大蛇,消灭它,但为了全村人的安全,他提出在没有找到蛇之前大伙绝对不能进山。这可是为大家着想,大伙哪有不同意的呢?纷纷说莫说就是去采那几朵蘑菇,就是有金子捡,也不进蟒山了。

就在日本人答应进山找蛇的当天晚上,从蟒山上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震得窗户“哐当”直响,屋顶的瓦片噼里啪啦往地上掉,地皮子都直摇晃。谭盛利家门口那池塘里两条一尺多长的红鲤鱼都惊得跳到了岸上翻了肚皮。

惊慌失措的村民纷纷跑出屋外,只见金华顶红了一片,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第二天一早,才聽龟田说他的人发现了那条巨蟒,用炸弹炸,把那巨蟒炸伤了,但让它给跑了,他们正在满山搜寻那条蛇呢。

寨子里的人终于松了一口气,都希望日本人快点找出那条大蛇来,为民除害。

二、老 鹰

因为有了日本人的保护,蟒山寨的人又有了些底气,纷纷聚集在屋桥上互相打听消息,都在猜测那条逃脱的蛇到底有多大,日本人要用多少枪炮才能杀死它。高叔公和谭盛利也不断提醒大伙要听日本人的话,切莫进山。

但魁五不听劝,说,我发了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要找到我老婆。谭盛利就骂魁五,丢人的也不是你一家,别人都不添乱,你莫不识好歹,不听皇军的话,会把全村人都害了!

谁敢不让我进山,别怪老子跟他急。边说边将鸟铳在地上顿了顿。

谭盛利有点怵魁五,被魁五这么一吼,就有点下不了台。大伙纷纷围上来,都说在这个时候不要再给皇军添乱,万一皇军撂担子了,那大伙就完了。魁五气呼呼端着鸟铳骂,谁拦我,老子一铳就送他上西天!

正争执不下,就见全副武装的龟田领着几个日本人走来,他这是要亲自进山为民除害啊。大伙顿时油然起敬,停了争吵。

龟田对魁五说,我的兵都是经过训练的,你只是一个土猎人,这大蛇可不是山羊兔子,你就别添乱了。

魁五不领情,你莫看不起人,老子野狼土豹都打死过,我怕个屌!

正纠缠不下,寨子里突然响起“吽,吽——”的叫声,只见阿基婆跌跌撞撞追出来,边叫边朝天上指,几条狗也跟在她身后汪汪狂吠。

大伙抬头朝天上看,只见一只大老鹰叼着一只鸡正呼啦啦往上飞。远看老鹰越飞越高,阿基婆急得捶胸顿足。

龟田不慌不忙从身边一个士兵手里拿过一把长枪,哗地一拉枪栓,抬手就是一枪。只听“砰”的一声,天空中传来一声凌厉的尖叫,炸开一丛羽毛,老鹰抖了一下,一头栽下来,掉在了村口的池塘里。

龟田这一手让魁五目瞪口呆,他竟然连瞄都不用瞄,就将飞在天上的老鹰一枪打了下来!顿时张大着嘴,半天都合不拢。

龟田连看也没看魁五,朝手下一挥手,那队人马就过了桥,出了石寨门,上了进蟒山的路。

魁五愣了好一会,一屁股坐在桥上嗷嗷哭了起来。

第十章 事 件

一、真 相

谭三群一开始也相信寨子里失踪的人是被蛇吃了,直到蟒山顶响起那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后,才越想越不对头。他觉得日本人来到了蟒山寨后,怪事一件连着一件,似乎就是有人设计好的一样,存在很多的巧合。按龟田的说法他们到蟒山寨是做科学调查,但谭三群总觉得他们是在寻找什么东西。自从上山采菇的人接二连三失踪了几个后,日本人就说在蟒山上发现了一条大蛇,将寨子里的人全都唬住了不敢进山。谭三群从书斋的后窗偷偷观察,发现山上的日本人有两天没有回到寨子里来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祠堂中就会发出一阵阵的滴答声,那是留在祠堂里的日本人正在收发电报。

谭三群决定上山去看看日本人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天蒙蒙亮,谭三群刚悄悄出了寨门,龟田就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谭家少爷,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在这个时候,谭三群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龟田,他白了龟田一眼,我想去哪里还要你同意吗?

你的父亲授权我保护大家的安全,所以没我们的同意,任何人都不能进山。

如果我偏要去呢?

龟田哈哈一笑,你去得了吗?

虽然龟田和颜悦色,但气势逼人。谭三群很清楚,自己根本不要想从龟田身边走得过去。他瞪了龟田一眼,回身就走。

这天晚上,谭三群躺在床上静静地想着心事。自从成亲那天晚上发疯似的在水秀身上发泄了一通后,谭三群就再也没有碰过她。他的冷漠让水秀战战兢兢,每天晚上缩在一角大气都不敢出,唯恐再惹谭三群生气。

天气闷热,谭三群有心事睡不着,干脆起来走到院子里,在石凳上坐了下来。上弦月优美地挂在天边,墙根蛐蛐的鸣叫此起披伏,屋后树上夜鸟在轻声呢喃,蟒山在朦胧的月影下显得十分的静谧,这一切让谭三群感到了一种久违的美好。要不是日本人的到来,搅动了寨子里平静的生活,蟒山寨应该还是一如既往的安详。

突然,院子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尽管声音极为轻微,但谭三群还是听到了,他一下警觉起来,急忙蹲趴在了石桌下,屏声静气地注视着院外。

院墙上慢慢露出一个黑影,只见黑影两手在院墙上一撑,就翻进院子。谭三群一声大喝,朝黑影扑去。

黑影身形一闪,低声叫道,三群,是我。

谭三群一看,竟然是同学老八!你,你不是去当兵了吗?

老八嘘了声,他去年夏天曾跟谭三群来蟒山寨玩过两天,熟门熟路。他告诉谭三群,他其实在学校时就参加了共产党的地下组织,这伙日本人是来蟒山寨寻挖宝藏的。梨城抗日游击队得到消息后,派他进山来侦察,几经辗转,前天终于在金华顶发现日本人的行踪。日本人为走捷徑炸开了谭远的坟墓,沿着墓道挖了一条通往蟒山腹地的地道。老八还告诉谭三群,他在离洞口不远的鹰嘴崖下发现几具尸体,看衣着都是村民打扮,有的都腐烂了,肠子流了一地,爬满蚂蚁和绿头苍蝇。谭三群一听,马上就想到是寨子里失踪的那几个人。可以肯定他们是进山时无意发现日本人在挖地道,被日本人抓住,恐泄密将他们全都杀了。

“咣当”一声脆响,两人吓得跳了起来,回头一看,是谭盛利。刚才谭三群那一声喝,把谭盛利惊醒了,他出门一看,见谭三群和一个人在院子里嘀嘀咕咕。他缩在屋檐下将他们的谈话听了个大概,顿时吓得两腿发软,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把一个腌菜坛子坐裂了。

老八说,他必须马上出山汇报,一定要阻止日本人将老祖宗留下的宝藏挖走。

谭三群说,我跟你走!

老八不同意,说多一个人目标就越大,让谭三群在寨子里稳住日本人,切不可打草惊蛇。

谭盛利看着老八身形一闪消失在了黑暗中,半天才回过神来,战战兢兢拉着谭三群,快,快来去找高叔公。

二、觉 醒

龟田这几天心情不错,地道已挖进去一百多米,而且已经发现了银矿脉,眼看就将大功告成。龟田曾是日本东京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在部队还没占领梨城时,他就研究了梨城的许多地方文献和资料,无意中发现了“巨蟒护宝”的这个传说。龟田随即向上峰提出由他带一小队日军到蟒山来秘密勘探。为了加快进度,保守秘密,龟田指使部下编造了蟒山有巨蟒的谎言,阻止村民上山,并炸开了蟒山寨开基始祖谭远的古墓,终于在金华顶腹地找到了他朝思暮想的东西,这不禁让素来冷静异常的龟田也情不自禁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此时的蟒山寨已经暗流涌动,他已经坐在了火山口,火山随时都可能会喷发。

高叔公的屋里灯光如豆,挤满了惊讶、愤怒的十几个汉子。

拼了,拼了!魁五哇哇大叫。

对,上山,杀他狗日的!

谭盛利勾着头坐在樵栏上,忧心忡忡,小鬼子有刀有枪,就恐我们不是对手。

就那十来个小鬼子,大伙撒泡尿也能淹死他们,怕他个屌!

对,今晚咱们就杀上山,宰了那帮狗日的日本人!

这些小鬼子刨我祖坟,杀我族亲,天理不容!都怪我瞎了眼,看错了这帮畜生!高叔公痛心疾首顿着烟管。

在大家七嘴八舌的时候,谭三群一句不吭地坐在角落里,他很清楚,到了现在,大伙终于看清了小鬼子的真面目,被欺骗后的愤怒让他们失去理智,要对付那些训练有素的小鬼子必须有一个周密的计划。

直到天蒙蒙亮,在高叔公千叮嘱万叮嘱不敢走漏风声下,大伙才悄悄从高叔公家溜出来。

第十一章 复 仇

一、七步散

中午时分,谭盛利提着一条鲤鱼,带着水秀来给龟田做饭。水秀自从成亲后,就没再来祠堂了,这倒是让龟田对这个憨憨的姑娘感到有点奇怪。

谭盛利对龟田说,马三从池塘里打了两条鱼起来,听水秀说您喜欢喝鱼汤,送一条来给龟田队长烧鱼汤喝。

龟田哈哈笑起来,说他就喜欢吃水秀做的饭,还夸水秀结婚后越来越水灵了。其实在他眼里水秀就是一个傻姑娘,想不到结婚了还惦记着他喜欢喝鱼汤。虽然她嫁的丈夫谭三群对大日本皇军很敌视,但鸡蛋还想碰石头?现在还不是见了皇军就躲,泥鳅翻不了大浪,等计划实施后,第一个就把谭三群抓上山挖矿做苦力!

龟田拉着谭盛利坐在祠堂门口喝茶。谭盛利一想到接下去要做的事,心里紧张得不行,端茶杯的手都哆哆嗦嗦的,找个借口赶快离开了。谭盛利的反应并没有让龟田感到意外,他太了解这个畏畏缩缩的老男人了。在他眼里,谭盛利就像条哈巴狗,胆小怕事的守财奴。

饭做好了,龟田却要水秀留下来一起吃饭。水秀不知道龟田是有意还是无意,整个心一下就提了起来。她红着脸说,要回家给家人煮饭呢。龟田却说,不打紧,吃完你再回去做吧。不由分说就给水秀盛了一碗鱼汤。水秀明白龟田是在试探她,这个时候是绝对不能露马脚的。临出门时,谭三群还千交代万交代,她不能把这事给做砸了。这事一露馅,全寨子人都得遭殃。她都有点恨自己,之前怎么会悄悄喜欢这个杀人魔鬼,真是瞎了眼,是该让他付出代价的时候了。一想到这,水秀释然了,她有一股慷慨赴死的豪气,她觉得要帮谭三群做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她要让谭三群看得起她,她要让谭三群明白,她和龟田没有任何的瓜葛。

她坐下来,端起碗来吃饭,好像就是要打消龟田的怀疑,呼噜噜把一碗鱼汤很快就喝完了。

看水秀吃得毫不犹豫,龟田打消了狐疑,和另外一个小鬼子这才放下心一起吃了起来,边吃边夸水秀的饭菜做得好,希望水秀每天都能来给他们做饭。正说着,突然正在吃饭的小鬼子呜哩哇啦叫了几声,抽搐着倒地不起。再看水秀,嘴角流下了一缕鲜血。

龟田暗叫不好,一把掀翻饭桌,正要站起来,但肚子翻江倒海般剧痛,他摇晃了几下就一头栽在地上,挣扎着指着水秀,你,你下毒?

水秀嘴角掠过一丝微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七步散,我爹给我的。说完,头一歪倒了下去。

二、葬 礼

“哐,哐哐——”,沉重的铜锣声骤然响起,撕开了浓浓的晨雾。

四个汉子将棺材从祠堂抬出,早已守在祠堂门口的男女老少呼啦啦全都跪倒。高叔公老泪纵横给水秀点烛焚香,颤微微喊了声:哀哉,请起——

随着三声铳响,顿时唢呐呜咽,白幡翻飞,纸钱飞舞,哭声一片。马三走在最前面,一边哐哐打着铜锣,一边嗷嗷地哭。汉子们抬着水秀的棺材紧跟其后。谭三群身披白素扶灵而行。蟒山寨老老少少全体出动,手持线香,浩浩荡荡护送水秀的灵柩朝金华顶行进。

金华顶上洞口站岗的小鬼子怎么也没想到一大早竟然抬上来一口棺材,而且后面跟了那么多人,顿时愣住了。等到人们越来越近,才想到要阻止村民靠近,骂了声八嘎,站住,都给我站住。看村民们没有理会,举枪就射。

抬棺材的憨二脚一软,跪在了地上,血从他胸前喷薄而出,但他高举着抬竿,不让棺材落地。

魁五从人群中闪出,端着鸟铳毫不犹豫就搂了火,只听“轰”的一声,那小鬼子一声惨叫,连滚带爬往洞里钻。

烧,烧死他们!给老祖宗陪葬!高叔公看着被挖开的谭远墓,老泪纵横,顿着竹烟管高叫。

洞里的日本人正在作业,突然滚滚浓烟涌了进来,熏得他们涕泪皆流,顿觉大事不好,不顾一切朝洞口冲。可洞口火势极大,他们冲不出来,不是呛死就是被活活烧死。有一个不顾一切冲了出来,全身着火,在空地上乱窜。大伙一拥而上,棍棒齐下,送他上了西天。

大火烧了两个多小时,把那伙日本兵全部烧死在了地道里。

太阳出来了,红彤彤的,金华顶像被涂了一层血。

高叔公站在面目全非的谭远墓前,全身发抖,一个劲地说,完了,谭氏家族完了,蟒山寨完了。

老泪纵横的高叔公一把丢了拐杖,扑通跪倒,朝着坟墓空空磕头,边磕边说,老祖宗,对不起了,我们要封掉墓道,决不能让小鬼子找到宝藏。

高叔公下令将日本人留在山上的炸药全装进了墓道,点燃火线。只听轰轰几声巨响,上百米的地道完全炸塌,将那些小鬼子全部封埋在了地道深处。

魁五在山崖下找到了谢大脚生疽的尸身,像杀牛般地嚎啕大哭,谁都劝不住。

第十二章 防 卫

一、召 唤

消灭了小鬼子,大伙出了口恶气,但全村依旧沉浸在死人的阴霾里。高叔公被人抬下山后就一病不起,所有的事全都要谭盛利来决断。谭盛利安排把被日本人打死的人拾殓起来都埋了,又出钱出粮挨家挨户安抚。

这个时候谭三群却担心小鬼子会来报复。谭盛利倒认为,蟒山寨离县城一百多里,天高皇帝远,城里的小鬼子怎么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只要大家守口如瓶消息就不会外传。

谭三群说,爹,小鬼子那发报机要是没收到消息,他们难道不会起疑心?

被谭三群这么一说,谭盛利就有点着慌,难道真的像高叔公说的,谭氏家族完了?蟒山寨又要面临一场浩劫?他问谭三群,你同学不是去搬兵了吗?何时能来?

说实话,谭三群真希望老八在这节骨眼上能赶回来,可他根本不知老八何時会回来。

谭盛利坐在祠堂门口抽完一锅烟,将烟管在地上一磕,猛地站了起来,冲谭三群喊,敲钟!

此时一抹斜阳扑下来,谭盛利的脸上闪现出古铜般的色彩,犹如祠堂里的镀了金粉的谭远雕像。

敲钟?谭三群有点惊讶地望着谭盛利熠熠发光的脸,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敲钟!唐盛利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谭三群起身走出祠堂大门,看了一眼吊在檐梁上的那口铜钟,拿起钟锤。

“当,当当——”清脆的钟声骤然响起,在暮色苍茫的蟒山寨上空滚过,惊起漫天的鸟雀尖叫。有山风从山坳里刮出来,将屋顶上的那些袅袅炊烟吹得四散飘摇,寨子里的狗汪汪地狂吠起来。许多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竖起耳朵。

“当,当当——”钟声一下比一下急,像一条无形的鞭子在驱赶着人们。钟声是约定俗成的信号,男女老少,都被钟声召唤着,从寨子的各个犄角旮旯里冒了出来,朝祠堂跑去。很快,人们就将祠堂门口的大坪填满,惊讶地看着敲钟的谭三群。

钟声停了下来,谭盛利扛着一斗白花花的银元从祠堂里走了出来,银元在夕阳的霞光里闪着光芒。

谭盛利站在祠堂大门口,眼睛谁也不看,一直看着蟒山顶上那轮摇摇欲坠的夕阳。夕阳血红,要不是暮霭的提醒,会让人以为是初升的太阳。谭盛利一直目送着那轮夕阳落了下去,才收回眼光,看着眼下的男女老少。

乡亲们,我们谭氏家族祖祖辈辈在这生活了上千年,现在小鬼子要打进来了,蟒山寨面临一场浩劫,大家能走的就各自逃命去吧。我谭盛利一生胆小怕事,作为保长,没有能力保护你们,只能给你们出点盘缠,你们想走的就拿钱走吧。

谭盛利催了几遍,没有一人动。他也许不知道,这个时候钱在众人眼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不能走,是谭氏子孙的不能走!不知什么时候,高叔公拄着烟管颤微微地来了。

对,我们不走,和小鬼子拼了!

谭氏家族不是孬种,没米也要和小鬼子较三斗!

不走,坚决不走,大不了就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怕他个鸟!

当真不走?谭盛利问。

不走,不走!人群中异口同声的叫喊从暮色苍茫的寨子上空滚过。

好,我们不走,誓死保卫蟒山寨!谭盛利握着拳头咬牙切齿地叫道。

谭三群看着父亲,心里一阵激动,他觉得蟒山寨的血性又被唤醒了,父亲拉开了一场大戏的幕,每个人都成了演员,接下来就是跌宕起伏的出演了。

屋檐下的蝙蝠在众人的呐喊声中钻了出来,作为观众见证了蟒山寨几代人都没见过的同仇敌忾和团结一致。

此时的谭盛利觉得自己活了这大半辈子,今天才有了这股豪气,他俨然像个总指挥,一一点将安排防御事宜,他没想到自己此时竟然有如此的能力。

让魁五觉得奇怪的是,谭盛利把一切都布置完了,却没叫到他的名,火一下冒了出来。

谭盛利,你什么意思?你是瞎了吗?你点上点下没叫到我,我不是人吗?

魁五,这寨子里就你一家外姓,我看你还是远走高飞吧!

放你娘的狗屁!你没把我当蟒山寨的人,但老子也祖祖辈辈在这里住了几百年了,别以为你当个保长就很了不起,在我眼里就是一坨屎!

没想到谭盛利这回却没生气,他看了看魁五,你真的不走?

不走!小鬼子杀了我老婆,老子要杀他十个百个来报仇!

你真的要和我们谭氏家族一起留在蟒山寨?

老子本来就是蟒山寨的人?你他妈的要我去哪里?

好,魁五,你就带领后生们守寨门,绝对不能让小鬼子打进寨子里来。

好,有我魁五在,小鬼子就别想进寨门!

拼了,和狗日的拼了!一阵阵群情激奋的喊声在蟒山寨上空回响。

二、武 器

谭氏宗祠祠门大开,村民们纷纷把家里自认为能当武器的家伙全都拿了出来。马三在祠堂门口升起炉火,几个汉子挥汗如雨在打制大刀梭镖。

摆在祠堂后面的两尊土炮也被大伙抬了出来,谭盛利和谭老七给马三打下手,又是清膛又是除锈,鼓捣了半天,修理好一尊,另一尊锈成了铁疙瘩,一敲,炮膛都穿了孔,早报废了。

魁五光着膀子坐在一个石墩上,吆五喝六,将家家户户拿来的鸟铳猎枪逐一进行检查,但多数因长期没用,火都搂不响。魁五让谭三群回家抱来一坛子茶油,又是洗又是擦,鼓捣了半天,终于整理出了十来把鸟铳。幸好还有两把“菩萨铳”,这是族人祭祀抬菩萨时专用的朝天铳,铳脚套牢在四尺多长的木棍上,三个铳眼朝天,放前在铳眼内填满硝,装上引线,放时一手握棍,一手用线香点燃引线。要是在铳眼里装进铁砂,杀伤力还是蛮大的。有铳还得要有火药,魁五因常年打猎,家里存了两罐子土硝,他让谭盛利挨家挨户去收集,这回谭盛利倒没二话,将每家每户家里的土硝火药都翻了出来。有些受了潮,谭盛利就摊到谷笪上晒,他端张凳子坐在一边看守,拿着一挂竹枝将几只鸡赶得呱呱乱飞。

讓魁五庆幸的是,之前水秀在祠堂里毒死了两个日本人,加上后来魁五在洞口打死那个哨兵,捡回一支枪,魁五掌握着两支三八大盖和龟田的一把短枪,外加十几颗手榴弹。但除了魁五自己,寨子里别的人都没有使用过真正的枪。其实魁五当年在土匪窝里也就是使用过一把汉阳造老套筒,手榴弹倒是跟大当家去打一富户的土堡时扔过几回。魁五就现买现卖,将射击要领对几个后生演示了一遍。谭三群鼓捣了半天,连枪栓都拉不开,别的人更是不知如何下手,觉得还是用鸟铳方便。魁五就将龟田那把短枪别在腰上,觉得要真和日本人干起来,这几把枪和炸弹也够自己用一阵子。

但光有这些弹药远远不够,魁五自告奋勇去赵家峪买火药,他揣着谭盛利给的十块袁大头,熟门熟路找到了原先的店铺,掌柜的一听说魁五要买那么多火药,吓了一大跳,告诉魁五,自从日本人驻扎在镇上,火药就成了违禁品,谁要卖火药那可是要杀头的。魁五连走了几家店铺,都说早不卖了,谁有那个胆啊。魁五又将谭盛利给的十块袁大头揣了回来。

大伙一看魁五空着两手回来,都着了急,要没火药,鸟铳还不如烧火棍,土炮也就是个摆设。

谭三群说,我们可以自己熬土硝。

熬,怎么熬?大家都感到新鲜。

谭三群说,我读过书,虽然没有亲手试过,但基本原理知道。他告诉大家,土法熬硝就是将茅厕粪坑、猪牛栏屋、老砖墙脚上那层碱泥刮下来,溶解到水中后,放入锅中熬煮,混入木炭和硫磺粉,碾细晒干后,就成为土硝。

谭盛利说,木炭粉可以现烧现碾,硫磺粉就没地方弄了。

谭三群说,实在没有硫磺粉,有木炭粉也行,虽然效果没那么好,到时我们多装点,应该也不会差。

村里人一听说这样能熬土硝,虽然半信半疑,但这个时候有一个人站出来出主意,大家都变得言听计从。于是,纷纷将家里的茅厕粪坑、猪牛栏底下那层厚厚的碱土挖出来。阿基婆领着一帮老人孩子拿着锹铲,在那些青砖老宅的墙跟上刮那层被称为“狗屎硝”的白色硝土。

谭三群俨然成了技术人员,指挥后生在祠堂大坪上垒起土灶,支上一口大锅,装满水,在锅上横了几根木条,将一个箩筐放在木条上,让人将碱土倒进箩筐里,从锅里舀水将筐里的碱土淋透,再慢慢地浇水。筐里的碱土被浸透后,褐黄色的硝水就慢慢地渗漏下来,滴滴答答的流到锅里。就这样不断淋水,一筐碱土过滤得差不多了,再装上一筐,就这样一筐一筐地淋水过滤,锅里的硝水就黄橙橙的,发出一股刺鼻的尿骚味。

谭三群让人在灶膛里烧起火,开始熬硝。硝水烧开后,咕噜咕噜冒着气泡,谭三群不断地用木棍在锅里搅动,这时的他再没有读书人的矜持,光着膀子,根本不顾硝水的骚臭味,有时还用手指沾点硝水到嘴里尝尝。用他的话说,要是这硝水有辣味就能熬出好硝,硝水越辣,熬出的土硝质量就越好。大约熬了半上午,锅里的硝水就渐渐黏稠起来。

村民们从来没有看过用这种方法熬土硝,都感到很好奇,对这用茅厕粪坑里的臭泥土熬出来的东西都将信将疑,难道这就可以做火药?

谭三群告诉大家,这还是半成品,等它凝固后还要再熬一次,加入适量的木炭粉,用木锤锤打碾细,再用竹筛筛成粉粒,晒干后就是土硝。听谭三群这么一说,大家心里有了底,想不到谭三群这么能干,竟然能变废为宝,从这臭烘烘的泥土提炼出火药来。人,真的要读书才行。

七月天气似火烧,那些熬出来的土硝两天就晒得透干。对于这些做出来的土硝能不能用,谭三群心里也没有底,叫人抬上土炮来试。大伙将土硝灌进炮膛,加入铁砂,魁五点燃土炮,只听轰的一声,砂弹将树叶打得哗哗而落。

魁五哈哈大笑,捣了谭三群一拳,我这辈子没服过谁,你可是一个。

附:老八,真名袁全彪,1923年7月出生,梨城上清乡人,1942年在梨城高级中学读书时加入中共地下党组织。1943年7月,受组织委派进入蟒山调查日军在蟒山勘探矿藏行踪,被日军暗哨发现,袁全彪打死一名日军后,身中数枪壮烈牺牲。解放后被追认为革命烈士,享年20岁。

第十三章 交 战

驻扎在梨城的日军司令部两天没有了蟒山寨的消息,发报机始终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顿感蟒山寨出现了变故,星夜派出一个少佐带领一个中队的小鬼子赶往蟒山寨,终于在次日半晌午的时候赶到了蟒山寨。

让日本人奇怪的是,寨门紧闭,还没等小鬼子喊话。寨墙上火光一闪,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铁砂像下雨般倾泻下来,前面几个小鬼子让土炮给轰倒了,满脸开花,“哇哇”惨叫。

小鬼子没想到蟒山寨的人竟敢向他们开炮,气得“嗷嗷”怪叫,子弹劈头盖脸朝寨墙上砸了过来。

寨里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顿时惊慌失措,抱头乱窜。

高叔公急了,“咚咚”地顿着那根一米多长的竹烟管,叫喊,大家不要惊慌,不要惊慌,守住寨门,莫让小鬼子进寨子。

小鬼子扫射一阵后,就朝寨门冲了过来,他们根本没把村民放在眼里。

但此时在寨墙上的汉子们同仇敌忾,弹药又准备得充足,在魁五的带领下抄着鸟铳土炮对着那些鬼子兵就是一阵乱射乱轰,冲在前面的小鬼子又被打倒几个。

少佐这才觉得小觑了这帮乌合之众,命令小鬼子收拢部队,寻找掩护,向村民反击。很快寨墙上的人就成了他们的活靶子,不断有人中弹倒下,惨叫声不绝于耳。

魁五觉得三八大盖比鸟铳好使多了,鸟铳打一枪就要重新装填火药,而这三八大盖一拉枪栓就能放一枪,所以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枪噼噼啪啪朝小鬼子一通乱射,很快就将手上那杆枪的子弹打光了。看谭三群正抱着枪在那拉拉扯扯,过去就要抢过来。

谭三群好不容易拉上了枪栓,哪里肯给,一不小心,“啪”的一声,枪走了火,子弹贴着魁五的头皮射上了天。吓得魁五一缩脖子,脸都青了,骂道,谭三群,你个狗娘养的,你想要我命啊!

谭三群愣了一下,不管魁五,又一拉枪栓,趴在墙垛上朝一个小鬼子“砰”地开了一枪,可子弹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气得魁五跳起来,笨蛋!也不管谭三群愿意不愿意,夺过枪,“啪”地一槍将一个冲过来的小鬼子打倒了。

高叔公见了激动得挥着烟管,魁五,好样的!打,打死这些狗日的,打死这些畜生!

“嗖”的一颗子弹飞过来,高叔公“哎哟”一声捂住了肩头,竹烟管掉在了地上,身子一倾就栽倒在地。

高叔公,高叔公!谭三群扑上去,抱住高叔公大叫。

高叔公抖微微地说,大家不能退,寨子里都是妇孺,退了他们就得遭殃。

不退,我们不退!谭三群叫喊着跳将起来,点燃土炮,“轰”的放了一炮,可惜炮打歪了,那些铁砂就像下雨一样将寨墙外那棵枫树叶子打得七零八落。

虽然伤痕累累,但村民还真的一时把日本人挡在了寨门之外。

鬼子大约有四五十人,在此之前他们根本没有把蟒山寨的人当一回事,也没有想到竟然会遭到如此顽强的抵抗,直到死伤了十几个人他们才觉得大意了。小鬼子没有带什么重武器,除了几挺歪把子机枪,基本是三八大盖,还一时攻不进去。

虽然伤亡惨重,但打退了日本人的进攻,让守寨的汉子们信心大增,觉得小鬼子也没什么可怕。他们过高估计了自己的能力,殊不知能挡住日本人一时的进攻完全是仰仗那十几米高顽石垒就的寨墙。但他们毫无节制的胡乱开枪开炮,几天来全村造出来的土硝火药很快就所剩无几。

谭盛利带领寨子里的妇孺老小将石头、木头、锄钯、镰刀一切能作为武器的东西都往寨墙上搬,就连阿基婆也将院墙拆了挑着一担青砖爬上寨墙。大家都知道能不能保住寨子,成败在此一举。

铆足劲的日本人又开始进攻了,顿时枪声铺天盖地,子弹打在寨墙上火星四溅。大家趴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起来。日本人在机枪的掩护下,开始朝寨门口冲锋,用集束手榴弹轰炸寨门。寨墙上乱作一团,无论大人小孩,不管三七二十一,朝着攻到寨墙下的日本人扔石块、木头。但只要一露脸,就成了日本人的活靶子,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黏糊糊的鲜血。

谭三群蹲在墙垛后帮魁五的鸟铳装填火药,突然“咕咚”的一声一个人倒在他身上。定神一看,阿基婆的脑袋被子弹钻了一个洞,鲜血将她的白发染成了红发,死不瞑目的阿基婆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镰刀!

谭三群“嗷”地一声大叫,疯了般跳起来冲着寨墙下就搂了火,“轰”的一声,两个小鬼子捂着脸哇哇惨叫。

快,撤回寨子里,日本人很快要攻进来了。魁五扔完最后一颗手榴弹。觉得自己在谭盛利面前夸下的海口已经无法兑现了,急得冲谭盛利高喊。

谭盛利被魁五这么一喊,顿时六神无主,转头冲大伙叫,快,大家回寨子里去,大家回寨子去!寨墙上的人听了撒腿就往寨墙下跑。

谭三群没听到似的,发了疯似的大喊大叫着往寨墙下扔石头。谭盛利冲过去给了他一个耳光子,再不跑就没命了!

谭三群被谭盛利拉着跑了几步,回头见魁五举着一根水桶粗的木头往寨墙下砸,口里吼道,我砸死你个小鬼子,我砸死你个小鬼子!

此时的魁五赤裸着上身,满身是血。谭三群冲过去,拉起魁五要跑,却被魁五一下甩脱了手,你怕死你跑,老子不跑!又将一个磨盘滚下寨墙,一个小鬼子躲闪不及,被砸断了腿,嗷嗷惨叫。魁五哈哈大笑,笑声未完,猛地向后一倒,整个人就瘫在了地上,他的身上有无数个洞冒出血来。魁五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谭三群,说道,小子,告诉你爹,老子生是蟒山寨的人,死是蟒山寨的鬼。说完,头一歪就断了气。

村民争先恐后跑过了屋桥。一尺多厚的寨门被小鬼子的炸弹炸得摇摇欲坠。

快,烧桥!被抬到桥上的高叔公对谭盛利喊。

烧桥?谭盛利吃惊地看着高叔公。

对,烧桥!高叔公斩钉截铁地说,别让小鬼子过河!

烧,烧桥。谭盛利回头冲马三喊。马三虽然是哑巴,但他明白东家的意思,抱着几捆稻草冲上桥,很快熊熊大火就冲天而起。

日本人炸开寨墙大门冲进来的时候,看到一个须髯飘飘的老人盘腿坐在桥上,熊熊烈火包围了他。

此时的高叔公显得极为平静,两眼如炬坐在熊熊烈火中,旁若无人唱他的曲:“天上一只鹅,地下一只鸭,鹅七鹅八鹅鸣鸭,鹅鸣鸭,鸭鸣鹅……”高叔公一边唱一边用舌头在嘴里打着节拍。

高叔公的声音愈来愈弱,最后桥面轰然倒塌,火星漫天飞舞,河水一片通红。

第十四章 殉 难

轰然倒塌的屋桥并没有阻挡住穷凶极恶的日本兵,他们很快就涉过蟒山溪,如一群饿狼扑进了寨子。

这是一场不同等级的较量,一边是武装到牙齿训练有素的日本鬼子,一边是已经丧失抵抗能力的村民。

枪声、炮声、惨叫声、哭喊声混杂在一起。鬼子见人就杀,见房就烧,蟒山寨顿时血流成河,烈焰滚滚。不时有人惊慌失措从小巷里跑出来,随着一声枪响倒在了血泊中。几百年前清兵屠村的情景,再一次在蟒山寨上演。

嫂子,嫂子!谭三群一口气跑回家里,此时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兰芝。西厢房里传出撕打和呼救声,他一脚踹开房门,只见一个小鬼子正将兰芝压在床上,雕花大床剧烈地摇晃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嗡”地一声,谭三群只觉得一股热血直贯头顶,头发都一根根竖了起来,还没等鬼子起身,他抄起壁龛上哪尊白瓷观音狠狠地砸在鬼子头上,一声脆响,小鬼子眼一翻瘫在地上。

谭三群一把扯过床单裹住衣不蔽体的兰芝,嫂子,快,我们走。

此时的兰芝全身发抖,三群,三群,我不走,我对不起你大哥了。

谭三群不由分说拉着兰芝冲出门,只见马三哇哇叫着跌跌撞撞跑来,“砰”的一声枪响,马三身子一歪就栽进门口的池塘里。谭三群关上大门,和兰芝退回大院。大门被砸得山响,鬼子叽哩哇啦叫喊着要破门而入。

谭三群拉着兰芝跑进西厢房,拉开盖板,露出那个兰芝专门用来倒洗澡水的暗洞,嫂子,你就藏在这,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别出来。

谭三群把兰芝抱下去,有那么一刻,他有千言万语要和兰芝说,他知道,现在不说,可能就永远都没有机会了。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拂起兰芝的头发,静静地看着兰芝,但嘴巴动了几下,终究没有说出口。谭三群伸手去掀盖板,那块盖板在他手里似乎有千钧之重,盖板一盖上,或许就是阴阳两隔,永世不在相见。谭三群突然就泪如泉涌,心里叫着,嫂子,嫂子啊。

兰芝抬头看着谭三群,眼神有惊恐有羞愧还有不解。

嫂子,你不会懂的,永远都不会懂,你也千万别懂。你要懂,我就盖不上这块盖板,我就会蹲在这里成为一尊雕塑。谭三群在心里默默地说着,牙一咬,“咚”地盖上了那块盖板,他觉得他把自己那颗心和兰芝一起关进了洞里。

此时大门被砸开,两个日本鬼子“嗷嗷”叫着冲了进来,一看到谭三群,二话不说,挺着刺刀扑了上来。谭三群顺手抄起一条五尺凳冲了过去。

一把刺刀冲胸口扎来,谭三群侧身躲过,一跃而起,五尺凳朝小鬼子的脑袋劈下。小鬼子惨叫一声,脑袋像一个烂的西瓜,红的白的都迸溅出来。还没等谭三群转身,另一个小鬼子的枪响了,谭三群只觉得后背被人重重击了一掌,向前趔趄了几步,他回过头,口里喷出一口血来。但他没有倒下,直起身子一步一步朝小鬼子走去。那小鬼子怔了一下,啊地一声大叫,挺起刺刀捅进了谭三群的胸膛。谭三群听到刺刀搅烂自己心脏的声音,但他没有退步,而是胸顶刺刀将小鬼子往门外顶。鲜血,从谭三群胸口咕嘟嘟向外涌,他的身后是一串血迹斑斑的脚印!

谭三群将小鬼子逼出门外,仰天长啸一声,目眦尽裂,两手死死撑着门框,站成了一个血淋淋的大字。

谭氏宗祠内,香烟袅袅,谭盛利跪在祖宗牌位前,表情显得异常的宁静。外面的枪声、哭声和叫声似乎对他没有了任何的影响。

少佐跨上祠堂台阶,几个小鬼子挺着枪就要扑上去,却被他叫住了。

咚,咚,咚,谭盛利趴在地上,端端正正给列祖列宗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一动不动地看着少佐。两个人就那么默默地对视着,对视着,突然谭盛利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的笑,一头朝柱子上撞去,“噗”的一声,斑驳的墙壁上溅上一片血渍。

外面是熊熊燃烧的火光,蟒山顶夕阳的余晖如血般殷红。

那天晚上,从暗洞里爬出来的兰芝,很平静地提了两桶水到自己的房间里,将自己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然后穿上结婚时的大红衫,在熊熊大火中用三尺素绫吊死在自己的房间里。

蟒山寨烈焰腾空,大火烧了一天一夜。

至此,蟒山寨村民一百余口全部殉難,彻底消失。

附: 1944年,因战事吃紧,驻守梨城的日军撤离梨城,最终无暇顾及蟒山的银矿,银矿得以保存。

1958年“大跃进”时期,梨城成立“工业建设委员会”,组织人员对全县的工业资源进行调查,勘探队在蟒山金华顶北侧找到了一个以银为主的多金属矿床,共圈定工业矿体280条,其中有39条矿体的单矿体资源量达到大型银矿规模,估算银资源量1000吨以上,并于1962年开始开采,蟒山一时成为梨城的聚宝盆,在梨城工业建设中起到重要作用。勘探队在调查过程中,也揭开元至正十年谭献之率200兵丁在蟒山寻宝失踪之谜——误入蟒山黑风谷,瘴气中毒身亡。

第十五章 后 记

民国三十四年(1945)9月的一个黄昏,沉寂的蟒山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一名国军少校骑着一匹枣红马朝蟒山寨疾驰而来。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残垣断壁,萋萋荒草在夕阳中摇曳。军官牵着马踩着遍地瓦砾在废墟中行走,他的脚步十分轻,似乎怕惊动什么,又似乎在寻找什么。军官爬上山坡,走进摇摇欲坠的谭家宗祠,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厅堂上蛛网密布,几只硕大的蝙蝠幽灵般飞窜,青砖铺就的地面满是厚厚的青苔,显得阴暗又潮湿。神龛上的祖宗牌位东倒西歪。谭远神像仆倒在地,蒙满灰尘。军官扶起神像,用衣袖拭净,端端正正地摆放进神龛,“扑通”跪倒,朝神龛里的列祖列宗磕了三个响头。随后,军官从神龛上抱起一个描金黑漆木匣,走出宗祠,翻身上马,两腿一夹,战马一声长嘶,往蟒山岭狂奔而去。

2021年春节,一个年轻人抱着一个黑漆木匣找到我,木匣上“谭氏族谱”四个描金大字脱落严重。年轻人告诉我,这是他爷爷临去世时交给他的,他希望我能帮他续写族谱。我打开木箱,里面是八本虫迹斑斑的族谱,当我用了两个星期把那些发黄的族谱翻阅完毕后,那些我不认识的人都从族谱里走了出来,他们一路风尘走近我的身边,走进了我的心里。我用了整整一年时间,帮谭氏续写了族谱,但是我意犹未尽,在征得年轻人的同意下,我将族谱里的有关内容重新进行整理,最后形成了现在的《蟒山志》。

鸿琳,原名刘建军,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福建文学》《草原》《解放军文艺》《飞天》《北京文学》等刊,出版长篇叙事散文《翠江谣》,长篇小说《血师》《檀河谣》《东方欲晓》等。曾获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一等奖,福建省百花文艺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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