镀金鱼钩

2022-03-14 12:50马洪鸣
飞天 2022年3期
关键词:镀金曾祖父曾祖母

1

莫小鱼发现紧紧咬住他鞋底的金属钩环时,不禁打了个寒噤。他单脚站立,一只手托着鞋,一只手迟迟疑疑地抠,直到钩环锋利的、带有倒刺的钩尖彻底脱离了鞋底。灯光下,莫小鱼辨认出金属钩环是一枚鱼钩。鱼钩躺在莫小鱼的掌心里,幽幽闪着淡淡的金黄光晕,它的圆润与锋利同样令人惊异。鱼钩的身份扑朔迷离,来历也蹊跷。莫小鱼心有迷惑,却无心细究。认定那鱼钩遍身的金黄也是表镀的假象,扬手对着窗外用力一抛,随意处置了这只侵犯他鞋底的鱼钩。

你扔的是什么?莫小鱼听到音质苍浊的问话,惊慌地环顾四周,曾祖父躺在房间角落的雕花床上,正凝视着他,目光混沌而焦灼。我看到金光一闪,你扔的是什么?曾祖父追问道。一枚镀金鱼钩,险些刺伤了我的脚底。莫小鱼说着低头穿上鞋,借机躲避曾祖父的目光。

秋季以來,曾祖父精神萎靡,多数时间他紧闭双眼静卧在屋角那张年代久远的雕花床上。与曾祖父的目光猝然相遇,莫小鱼感到莫名的胆怯。曾祖父面容槁枯,与他此时的目光极不相称。镀金鱼钩?什么样的镀金鱼钩?曾祖父陡然间洪亮的嗓音同样令莫小鱼讶异。曾祖父卧床以来,整日沉默无语,与人勉强的对话也是细若游丝。莫小鱼抬起头,看见曾祖父的眼神中弥漫着前所未有的凌厉的光芒。曾祖父双手拍打着床板说,你怎么扔了?你快去,快去把它找回来,快去把镀金鱼钩找回来!莫小鱼斜睨窗外,夜色茫然与之对视。

无法违背曾祖父,莫小鱼不得不走出家门,他对自己抛弃鱼钩的举动懊悔不迭,同时对曾祖父的无理要求深感费解。莫小鱼站在窗台下狠狠地跺了下脚,心想,不过是镀金鱼钩,又不是真金。

窗外的风景是顺水街独有的风景。小沥河像是娇柔的女子温情脉脉地流淌着,远远看去地势偏高的河岸就像是保护着小沥河的武士,虎虎生威。事实上,如此娇柔的小沥河却沟通了河道宽阔,无遮无拦的池河和满河,多年前曾是一个天然渔港。曾祖父曾经无数次描绘过小沥河昔日的辉煌。他常常对着河岸指指点点:货运船只在这里停靠两岸。东桥口是装卸粮食的主码头,沿小沥河西岸还有几个小码头,那些码头也在他的眼前波动着,人影绰绰。尽管早已经停航,河边两岸的码头遗迹以及顺水街上一些老屋,一些台阶,依然见证着昔日的繁华。

莫小鱼站在屋外,脚下踩着莫名的杂物,除了残叶断枝还有几只痕迹可疑的脏纸袋,十步之遥是杂草遍布的河滩,一些不明来历的垃圾随着河水在河沿上下起伏,在这片局促的区域寻找鱼钩无异于大海捞针。莫小鱼望着小沥河出神。耳边传来曾祖父的抱怨,我让你找到它,你咋看着河水发呆!曾祖父咳了一声接着指责,你怎么能随便扔掉一只镀金鱼钩,它扎上你的鞋底,它就是你的,你怎么能把它扔掉!

曾祖父居然下了床,追到窗前,像换了个人似的容光焕发,他举着一把镀锌壳手电筒,痛心疾首地对莫小鱼说,你不该小看了一枚鱼钩。手电筒强烈的光芒照射到莫小鱼脚下,曾祖父语气焦灼,快点找,快把它找回来。

2

接连几天,为了躲避曾祖父,傍晚放学后,莫小鱼在新城街上闲逛,远离了古老的顺水街,莫小鱼总是被一些新鲜事物蛊惑着,宽阔的栽有绿植的街道,新近开张的网吧、手机体验店……他看上去神不守舍,眼睛里时时流露出迷茫。在学校里,他从不迟到早退,也不懈怠作业,是个让老师省心的学生。

踏入家门之前,莫小鱼沿着位于老城东的顺水街一路走到尽头。这里有个废弃的码头,凌乱的垃圾,隐约可见的台阶历数岁月的沧桑。他站在码头边,眺望远处对岸的河滩,直到夜色替换了暮色,河滩上裹缠了雾气。

曾祖父曾经说过,地方志最早对县城释名六河,有池、满、洋、沐、浴、泥六河,故名。北宋以前,六河汇聚处,称六河口。它位于县城东的小沥沟,后被称为小沥河。曾祖父还说,清末,《六河县志》记载:河本有六,而今存三。曾祖父不识字,对这些史料却烂熟于心。曾祖父最初和莫小鱼说这些时,莫小鱼刚满五岁,比当年初记县志的曾祖父相差十岁。曾祖父念叨的内容,莫小鱼同样烂熟于心。莫小鱼从小在顺水街出生成长,多年来养成一种习惯,闭上眼睛,就给自己的想象插上了翅膀。尽管有县志记载,河本存三,但莫小鱼的脑海里那六条河就像是六只卧于地面的笔直的铁轨,或者是六条昂首蓝天下的航线。莫小鱼的脑海里像是有了烙印不可泯灭。

曾祖父常向他描述,当年街道伴随着码头,形成商铺林立的顺水街,每天热闹非凡。曾祖父说他最喜欢正月十五到顺水街来,他跟着父亲,也就是莫小鱼的太曾祖父,撑着自家的渔船或搭上运粮的货船沿长河而上。船舱里堆满了粮食,父子俩在船上吃些干粮充当晚饭。而正月十五这天,晚饭后的顺水街会上演撂火把、打秋千、舞狮子各种节目。顺河街每个商行都有自己的节目。码头箩行和口袋行各表演一条黄龙、一条青龙,鱼行表演狮子,摆渡工踩高跷,铁匠铺扮河蚌精,粮行演大头娃娃,饭店玩旱船,旅店小姐赶会、骑毛驴……顺水街上每个店面都会放炮竹。到了端午节龙舟大赛,四五条龙舟,十多个队参赛。两岸观众人山人海,不时为选手的精彩表演喝彩,一片欢腾。大赛结束时,还会有窜天珠、吞鸭蛋等表演。曾祖父说,顺水街当时由于商业繁华,外地商人称这里为“小上海”。

莫小鱼无从想象顺水街昔日的繁华,只记得曾祖父追忆时光时熠熠生辉的目光。莫小鱼的父母在上海打工,他曾在暑假去过大上海,见识过南京路、淮海路的流光溢彩,远远仰望过金茂大厦和东方明珠电视塔。夜里,他和父亲的工友们挤在工棚里。闷热的活动板房让他渴望逃离,他匆匆成为上海的过客,而有关上海的记忆狭窄得有如缝隙,而缝隙里贮满匆忙,这和眼前慢生活充斥的顺水街恍如两个世界。莫小鱼始终拒绝将今日的大上海与昔日的“小上海”联系在一起。他也无法让当年留连在顺水街的曾祖父和眼前的曾祖父产生关联。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逐渐认可了自己的拒绝。

现在,他搜索的记忆中没有一丝有关镀金鱼钩的信息,他无法理解曾祖父的坚持。

昏暗的路灯照着脚下的路。踏入家门之前莫小鱼仔细检查鞋底,鞋底与他默默对视,一副清清白白的模样。莫小鱼跨入家门,猛然见曾祖父端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这位顺水街上年龄最长的老者,神情疲惫地说,你该趁着天亮回来,再找找!我又找了一天还是没找到那枚鱼钩。

一个雨天的傍晚,莫小鱼在秋雨的凉意中签收了由淘宝网上购买的镀金鱼钩,手心里攥着这枚崭新的镀金鱼钩,莫小鱼绕道家门,置身窗外,他隔着窗户诳骗,曾爷爷,我找到了,终于找到镀金鱼钩了。

房间里的曾祖父毫无惊喜之色,目光漠然扫过莫小鱼手中的鱼钩说,也是难为你了,花了这番心事。曾祖父说完便阖上眼睑说,不早了,明天还要起早,早点吃晚饭早点睡吧。莫小鱼无从领略曾祖父的目光,他伪装的惊喜的表情渐渐变得无比沮丧。回到房间,尽管曾祖父以漠然揭穿了他的把戏,他仍找了个透明的塑料袋,小心翼翼地装好那枚来自淘宝网的鱼钩,在曾祖父的床头柜上物色了显眼的位置,安顿了这枚簇新的镀金鱼钩。

3

凌晨时分,莫小鱼忽然醒来,睁眼茫然地扫视室内,除了他,室內的一切都在沉睡之中,这让他对自己的苏醒有些无所适从。侧耳倾听,小沥河的低吟隐隐约约传来,却没有伴随曾祖父时断时续的咳嗽,这很反常,东厢房里静悄悄的。莫小鱼在凌晨的寂静中起身下床,摸索着穿过堂屋推开东厢房咯吱作响的房门。

曾祖父的床铺空荡荡的。那枚装在塑料袋里的鱼钩安然与寂寥相伴。秋季以来,曾祖父听闻顺水街居民即将搬迁的消息便足不出户,此刻,却毫无先兆地突然走出房门。莫小鱼登时心慌意乱。他扑到窗边,推开窗户,冷风扑面而来,空寂的河面上,河水泛着幽暗的光芒。河对岸稀稀拉拉的灯光像是时间狡黠的目光。

莫小鱼带着满脸的惊疑慌里慌张踏出房门。前厢房祖父的房间及时亮起了灯,已近风烛残年的房檐过于低矮,灯光便有所收敛。祖父的身影在灯光中模模糊糊

祖父退休前是县城机械厂的钳工,曾祖父常以有个钳工儿子为傲。祖父睡眼惺忪,面色憔悴,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站在房门前,他身后的房檐显得越发低矮,像是预见了莫小鱼的惊惶无措。祖父语调沉稳地说,小鱼,你不需要寻找曾祖父,他昨日告诉我,说是今天要出趟远门。莫小鱼急于知道曾祖父的行踪,紧张地问,天还没有亮,曾祖父一个人就出门了?他去哪?你怎么不跟着?祖父却自顾发出了感慨,他说,不用担心,你曾祖父找到了镀金鱼钩,他是带着镀金鱼钩出门的,你曾祖父他终于要如愿了!

镀金鱼钩?曾祖父找到了镀金鱼钩?莫小鱼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祖父及时阻挡了他接踵而至的疑虑说道,其余的你不要多问了,你曾祖父不愿让你们了解过多。说完,祖父闭紧了嘴巴,脸上的表情讳莫如深。

莫小鱼退回家门。缺少曾祖父身影的空间分外冷清,得知了曾祖父出走却不知曾祖父的去向同样令莫小鱼坐卧不安。

天完全大亮时,莫小鱼再次走出了家门,是个久雨初晴的星期日。腼腆露面的阳光照亮了所有的角落。顺水街狭窄的街道边陈年的苔藓也透出了鲜亮。街道两边残朽的墙壁上爬满深刻的岁月的褶皱。

天气晴朗,顺水街上的人家都在忙于晾晒。有两个街坊站在斑驳的院墙下彼此打探拆迁的消息,这是自从传出顺水街拆迁消息,街坊们不可或缺的话题。

卖渔网的李老板正在店铺前晒太阳打发阳光,而她的落寞的青瓦屋顶的店铺里,刺眼的日光灯正和门外的阳光相抗衡。她说,小鱼,天还没亮,我见到你曾祖父沿着小沥河,颤巍巍、急匆匆地去干什么?是不是拆迁有了新消息?莫小鱼摇摇头,快步走过李老板低矮残破的门面。

莫小鱼去了东桥口。东桥口并没有桥,小沥河的水静静流着,码头的台阶上布满了青苔,隐约可见青条石的残骸。曾祖父说过这里曾经有座桥叫抚民桥,乾隆年间,长河水泛滥将大桥冲垮,从此再也没有修复,只是以渡口代桥,人们把渡口一直叫东桥口。小沥河是天然良港,东桥口就是装卸粮食的主码头。西岸还有左巷,右巷,横布巷小码头。曾祖父当年就是从东桥口码头上岸的,他离开的那艘商船上装满了黄豆和小麦。

莫小鱼将他脑海里有关曾祖父的生活轨迹和顺水街有关联的都翻拣了出来,依然和镀金鱼钩没有任何关联。太阳照亮了眼前的所有景物,却没有照到莫小鱼最期待的角落,是他曾祖父前往的边缘。

莫小鱼记起了顺水街南边的渔具店,在一片低矮的门脸中,生意寥寥,但这些和曾祖父有什么关联呢?在莫小鱼的记忆中,曾祖父从未光顾渔具店。

顺水街从南到北,几道小弯,街面不宽。曾祖父曾经说过早年间由青石板铺盖街面,中间铺设有下水道。青石板铺得错落有致,路面磨得光滑、光亮。莫小鱼注视着脚下的柏油路,路还是原来的路,青石板无处可寻,莫小鱼只依稀辨出曾祖父曾经留在那上面的脚步的窃窃私语。

曾祖父曾在街角卖过烤馒头,先将馒头蒸熟后冷凉,再用木炭温火在火盆上慢慢烤,直到四面烤得发黄。莫小鱼津津有味吃着烤馒头时,曾祖父就会回忆当年他在顺水街的热闹场景,曾祖父不说他卖馒头,他说那些卖糖葫芦的,吹糖人的,卖小烧饼的。糖葫芦,糖葫芦,冰糖葫芦,油酥,糖酥,扑口酥,一连三酥的小烧饼。曾祖父学着当年的叫卖声,声音低低的,憨憨的。曾祖母在世时,曾祖父的叫卖声中,夹杂着她的嗔怨:你当年从来不喊的,人家喊的倒记得清楚!莫小鱼吞着滚热的烤馒头,曾祖父的回忆却并不新鲜,听得多了,就像陈年的挂历,毫无新意。

祖父还会衔接一些回忆,那年春天的一个上午,曾祖父正在烤馒头时,忽然,就听见人群里一阵惊呼。曾祖父循声望去,也霎时被惊呆了,春天的阳光也刹那间失去了暖意。一个孩子跌倒在街心,滚到了一头驴的蹄子边,驴是驮水的驴。

六河六条河,吃水靠人驮。解放前县城吃水大部分是长河水,肩挑车运,都要经过顺水街。小驴拉着水车,走在弯弯曲曲的青石板的小道上,驴蹄踏石板发出有节奏的响声,踢哒、踢哒……忽然,那声音突然中断了。那头驴低头看着蹄下的孩子,它抬起的蹄子悬在空中。那孩子就是莫小鱼的祖父。

莫小鱼的祖父原本在天井里蹒跚挪步,他脱离了母亲的视线,循着市井的叫卖声,大胆地跨过了门槛。毛驴目光温柔,它迟疑着避开蹄下的小孩,此时,莫小鱼的曾祖父,扔下了手里煎烤的馒头,冲到驴蹄下,噗通跪倒在青石板上,将孩子护在了怀里,目送驴蹄小心翼翼地踏上行程。

曾祖父是个性格温和的人,他没有责怪曾祖母的疏忽。曾祖父呵护曾祖母像对待孩子,他嘱咐懵懂的祖父,千万别告诉你妈你差点被驴踢了,你妈不能受刺激。曾祖父当年宽厚地说,我一个大老爷们都受不了那个刺激何况你妈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莫小鱼的曾祖母嫁给曾祖父之前,是顺水街上粮行人家的大小姐。

1938年,腊月初,年关将至,曾祖母一早起来,伴着顺水街踢哒、踢哒的驴蹄声,还没有来得及向父母请安,先在梳妆台前香粉扑面。曾祖母在裁缝铺里订制了皮袄,说好了一早过去取。曾祖母穿过店堂,又穿过中间小院,来到临河建的后堂,这个后堂加盖了观景台。观景台墙基从河边开始砌。约四五米高才能平行于街水平面,像三层小楼,离远看,很有气势。河水上涨,沿河家家建造的房子就好像一艘艘停在岸边的船舶。

曾祖母那天眼里的小沥河跟往日有些不同,河面上船只寥寥,河水也在不断地翻腾。曾祖母微皱着眉头,河面上吹来的冷风,有着诡异的血腥气。曾祖母的眼神里渐渐浮动着莫名的不安。就在她起身回屋之际,耳朵里传来前所未有的轰鸣,曾祖母还未弄清这轰鸣来源何处,一颗爆弹便在顺水街炸裂。曾祖母眼见着自己家的粮行眨眼间化为灰烬,长号一声便晕厥了过去。而此刻莫小鱼的曾祖父刚实施了人生的一次冒险计划,离开自家的渔船上了岸。莫小鱼的曾祖父计划这一天先去码头扛活,再借机打听学徒。他还打算学会踩高跷,从此脱离渔民生活。

日本人扔了炸弹,曾祖父在顺水街上左突右冲,码头上也是一片狼藉,那些水面上威风的货船只剩下一些残骸,鲜血染红了小沥河。

曾祖母醒来之后不仅忘记了观景台,甚至忘记了白天黑夜。昔日繁荣热闹的顺水镇一片狼藉。曾祖母的脸上挂着笑容,目光空洞,在街上游荡,累了就坐在路边断裂的青石板上。曾祖母已经不认识人了,她的家成为了一片瓦砾,也没有家人来领她回家。但曾祖父认识她,曾祖父说,水草,我到处找你。曾祖父手牵曾祖母,于长河岸边寻找回归长河的渔船,茫茫的河面上只有水涛呜咽。

两个人顺着长河岸,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走着走着,曾祖父突然“哇”地发出一声撕心的长嚎,他抓紧曾祖母的手腕说,我找不到我家的渔船了,我回不到小渔村了。你不是水草,我也是个孤儿了。

5

莫小鱼在手机上打开地图,那上面出现的版图囊括了世界的各个角落,放大或者缩小。世界尽在手掌之间。曾祖父的故乡存在着,在莫小鱼眼里却如尘埃,如同曾祖父今晨踏上的征程无从寻找。

莫小鱼从长河边搭了条货船,沿长河而下。那货船是小机船,水泥铸成,并不阔大,船尾装着柴油机和船尾舵,船头较为宽敞,堆满了白色泡沫盒包装的货物,里头搭了几块木板,客串成座位。货船行了一段的水路,河面上的太阳就偏西了。

太阳的热力一减弱,初冬的寒气就渐渐浓了。宽宽的河面,静悄悄的,枯苇在水道两边组成了绵延的苇墙。

货船船主的女儿和莫小鱼年龄相仿,穿了件大红色的羽绒服,像是一团热情的火焰。女孩子对莫小鱼的造访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她说,你找人,怎么不带张照片呢?手机上也没有吗?我们这船上来了去了的人太多了,除非要有什么特征才能记得住啊!

莫小鱼想不起来曾祖父有什么特征,在他眼里曾祖父除了苍老,太普通也太平常,就是人海里一位普通的老人,就像眼前长河里的一滴水。镀金鱼钩!莫小鱼嘟嘟囔囔地说,都是因为那枚镀金鱼钩。

镀金鱼钩?你是说镀金鱼钩?女孩子惊叫起来?我曾祖母也经常念叨镀金鱼钩的。我的曾祖母说,总有一天会有人送给她一枚镀金鱼钩。接着女孩凑近莫小鱼耳边低低地说,我猜是有人要送曾祖母一只耳环,像镀金鱼钩一样的耳环,这个人不会是我的曾祖父,而是我曾祖母当年的意中人。女孩的眼里流露出狡黠、憧憬的光芒。

货船在一片芦苇丛中荡出了一条水路,女孩望着渐渐远去的芦苇丛,眼里充满了伤感。她说,我曾祖母一辈子生活在渔船上,那个人一定是上岸了,上岸前一定是允诺要送给我曾祖母一对饰物,也许是金耳环。我曾祖母一定是说,我不要金耳环,我要金耳环一样的镀金鱼钩,钓住你。可是,他们一定是错过了,再也没有见面。

你曾祖母在哪里?莫小鱼诧异地问道。

女孩眼里涌上了泪水,她说,曾祖母去世了。莫小鱼心里一阵莫名的惶惑,他说,当年,我的曾祖父和你的曾祖母说的不知是不是同一枚鱼钩,他们也许是彼此要找的人?女孩茫然地摇摇头,表示莫小鱼的困惑也是她的困惑。

渔船上的女孩见莫小鱼拿着手机发愣便主动说,我们加个微信吧,这样,等你高考结束,我去顺水街玩,请你做我的向导。莫小鱼见女孩的眼睛像是一潭湖水,而那湖水里游动着千姿百态的水族,莫小鱼的内心前所未有地涌动起一丝情愫,他在女孩的目光里打捞了一丝羞涩。女孩涨红了脸说,你干嘛一直盯着我,你看什么?

莫小鱼将目光慌乱地转向水面,渐渐的,那水面上的倒影。褪换出清晰的画面,正是河岸上市井人家的倒影。

除此之外,莫小鱼的眼里还有滚滚不息的长河水。

马洪鸣,江苏泰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作品刊于《清明》《天津文学》《啄木鸟》《安徽文学》等期刊。著有长篇小說《翡翠赌石》《揉蓝秘境》《铁活》《霜刃》。《揉蓝秘境》入选安徽省第三届精品扶持重点作品。作品曾获奔流文学奖,太白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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