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鳄梨有关的日子

2022-03-14 12:50淡巴菰
飞天 2022年3期
关键词:鳄梨

淡巴菰

1

初尝鳄梨,是十年前。在当时的我眼里,它简约如艺术品一般的姿色远胜于作为食物的口感。

然而后来,我由衷地爱上了它。

那个春天,闷在空中十二个小时后,在暮色中,我生平第一次从北京降落在洛杉矶。从机场往市里赶,这个我要工作生活四年的地方有些令人失望。在高速上往两侧望去,一切都显得那么萧条单调,低矮老旧的建筑,歪斜的电线杆,触目惊心的涂鸦。有首歌叫《南加州从来不下雨》,是由于气候干旱吗?一切似乎都缺乏生机,不多的绿色都来自那光秃笔直的棕榈树,象征性地在头上顶着些扇形叶片。

人到了公寓,心仍像在飞机上悬着一般空落落的,我决定去楼下的超市逛逛。同事告诉我过了街有三个超市,针对不同族裔的饮食习惯:美国的、韩国的、墨西哥的。因为都不大,我每个都走了一圈,发现一种奇怪的水果不水果、蔬菜不蔬菜的东西,而且像土豆西红柿一样散乱地堆在那儿,显然是家常食材。那东西长得形状像梨,皮或绿或青或棕(后来我还看到茄子紫的)。标签上写着:avocado。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鳄梨,中国人通俗的叫法是牛油果,我猜原因可能和鸡油菌的得名相似,都因其色泽接近雞油或牛油。当然,似牛油的并非这果子的外皮,而是果肉。那外皮则更适合鳄梨这个西方也叫的学名:alligator pear——有着鳄鱼皮的梨。鳄梨这个名字之前我还是听说过的,缘于某种护手霜,据说是加了鳄梨油成份。

看到有几个人仔细又在行地挑着选着,我好奇地问一位貌似和善的韩国老太太这挑选的诀窍。“这个太硬,不熟,不好。这个太软,烂了,不好。不硬不软的这个,very good!”她的英语显然有限,口音极重却尽力地想帮助我,旁边两位小男孩可能是她的孙辈,嘻嘻地笑着他们祖母的韩式英语。那一带是韩国城,我估计老太太平时基本说韩语。

可能是怕我理解有误,老太太仗义地把她挑好放进塑料袋里的两个鳄梨递给我。99美分一个。

回到公寓,我迫不及待地切开一个,像许多次切开水果时我都会被惊艳到一样,这鳄梨的外形是那么富有艺术美感——它让我联想到切开的一枚带壳的煮鸡蛋,只不过蛋白部分是乳黄色的果肉,蛋黄部分是黑褐色的圆润饱满的果核。而那将这一切包围起来的一圈深色的线条就是果皮。

用小勺轻挖下去,其质地丝滑细腻如黄油,放入口中品味,却远没看起来那么诱人。它既没水果或甜或酸让味蕾与内心具满足的滋味,也没有蔬菜那似乎与生俱来的植物的芬芳。没错,像对待一勺冰淇淋一样细细咂摸,它确实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清爽,可很快,口中便有一种肥腻之感,是肥油和肥皂混在一起的可疑。你要立在那儿愣几秒,理性地调动大脑功能,告诉自己这是特别健康特别受欢迎的鳄梨,继而,你咽下这一口,身体直接给大脑的反馈是:你确定吞下的是食物?

“太便宜了,一个才一美元,国内都十几二十块,还没什么供你软硬拿捏的可能!”北京的一位姐姐是健康美食达人,说她现在吃上瘾了,一天没吃就感觉自己没完成养生任务。“我看电视上采访吕丽萍,那皮肤好的跟演葛玲时一样,她的护肤秘诀就是吃水果,尤其是牛油果,撒一点盐。你试试!”

2

不久我去公寓附近的一所韩国人开的大学读夜间英语班。这所只有几间教室的“国际英语学校”被一些当地人称为“野鸡大学”:目标人群是那些想以学生身份在美国逗留的外国人。一小时课收费一百多美元,注册一两个学期,至少可以保留学生签证。而且晚上授课,方便学生们白天去打工。

我参加的那个高级班有十个学生,来自九个国家,除了一位俄罗斯女孩,其他全是黑人和亚裔人。他们都很年轻、安静,眼神像没有根的水草一般飘忽。

几位老师也是穷人,一位黑白混色的女士超胖,总穿着坦胸露背的肥大花裙子,立在那儿,像撑着一个待晾干的小蚊帐。一位有着金色短卷发的白男人,自豪地说他只在99分店买衣服鞋袜,“傻子才会去梅西百货公司花冤枉钱。”

那天晚上我们正稀稀拉拉地坐在教室,有些无趣地继续纠缠已经讲了好几课的“other,another”这类中国初中学生学过的语法。一个纤瘦的女孩面无表情地走进来,肩上挎着缀着长流苏的包,手里端着一个大锡箔纸盒子。“Hi.Chiko,那部电影拍完啦?我想你了。”白卷毛老师像被打了鸡血般兴奋起来,与其说是因为来了学生,倒不如说是因为来了吃的,他一边嗅着纸盒里那蒜香味儿的烤面包,一边在衣襟上搓着两只红手。

后来我才知道Chiko是日本人,在这里已经上了一年半的课。单身的她从不谈自己的家人,却举着手机轮番让人看她的baby,从日本转机带来的那只名叫本杰明的黑猫。她没有全职工作,为了糊口四处接一些化妆类的活儿,从为新娘化妆盘头到鬼片里青面獠牙的怪物,她都干。一小时五美元,因为没有身份,比加州规定的最低工资要便宜一半多。但即便如此,有活儿干就值得庆祝,即使不能来上课。

她坐在我对面,手背上的几道黑色印第安纹饰让人不解其意,但衬着她细瘦的骨节和细腻的黄皮肤,透着几分神秘。与人交谈时,她的单眼皮下狭长的眼睛总是略带吃惊地瞪视着别人,有着因熬夜或吸烟过多的眼袋,扬起眉毛时便有明显的抬头纹,有几分风尘感。

Chiko人缘不错,因为时不时总带些吃食来。那天除了蒜香烤面包,她还带着一小玻璃盒切成厚片的鳄梨和十来把一次性塑料小钗。早就饿得没精打采的老师第一个上前拿起一块面包,叉起两片那黄中带绿的鳄梨就要放上去。“稍等,你蘸一下这个。”说着Chico又变魔术一般把一个小瓷盒打开,里面是调好的芥茉与生抽汁。看着老师一边大嚼一边称赞着“great”,我也如法炮制尝了一口,果然美味。那简单的料汁似乎给本来淡而无味的果肉注入了灵魂,丰腴而鲜美,大有吃生鱼片之感。

从此,这吃法就成了我的不二选择。我相信鳄梨在许多美国家庭都和西红柿一样是常备之物,不仅因为它是所谓的“健康食物”,还因为它真是超级不贵。99美分三个在许多食品店是常有的事。我好奇地在网上搜索这食材,惊讶地发现它居然在地球上存在了上百万年。它在全世界每年的产量竟达720万吨,有230万吨产自墨西哥(在墨西哥一个名为Coxcatlan的山洞里,考古学家发现了一粒果核,那是迄今为止最老的鳄梨物证——9000至10000年之前),而墨西哥76%的鳄梨都免税出口到它的近邻美国。所以位于美墨边界的加州更是近水楼台,享受着远远低于东部城市纽约、波士顿的价格。

3

我从没想到在洛杉矶生活的一大不便是理发——西方人的发廊倒是不少,是因为中国人发质偏硬吗?尝试了几家写着unisex(男女不限)的理發店,每次都抱着碰运气的心情前往,最后顶着让我哭笑不得的头发离开。一位华人朋友给我介绍了小胡和他在华人区蒙特利公园的理发小店。那店真像一只小麻雀,只有两张椅子,一帘之隔还兼作他们夫妇的卧室。洗发的两个水池子旁边有一个小却干净的灶台,算是厨房。二人来自东北,靠这小小理发店谋生已经三年了,顾客自然多是华人。小胡长得像费玉清,留着精心打理的蓬松及肩的发型,只不过他眼睛更大,透着良善。他太太小敏长得很壮实,来之前是某个乡村的中学老师。小胡的手艺很合我的心意,且收费低廉(别人都收25美元,他只收20美元)。一来二去,我跟他们熟悉了,几乎每个月都去光顾。有时头发并不长,却也宁愿开半小时车过去,给他们带点黑木耳或香菇之类的食材。坐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一会儿,看着金发碧眼的洋人从窗外走过,他们那东北味儿的乡音让我感觉离中国好像并不远。

有一天,在我前面临时来了一个新客户,给我理完已是中午的饭点儿。我看到那张在屋角支起的小餐桌上是小敏准备的午饭:一砂锅白菜粉条,有几个丸子顶在上面。一小碟淡绿色的糊状。

“今天牛油果又打折了?”小胡边清理着地上的碎头发边问。

“没有。就买了两个。”小敏正往桌前摆放两张小板凳。“又不是不吃不行,干嘛不等便宜了再买。”小胡侧过脸看了太太一眼,口气却并不重。

我知道他们在老家有个准备高考的女儿,跟着小胡父母住。未来把孩子接出来是他们最大的心愿。

我看小敏受了责备,脸色有些灰暗,便找话问他们可习惯这洋食材的味道。

“拌白糖当甜点吃,老好啦!比放盐强。”小敏挖起一勺伸给我,让我尝尝。我谢绝了,说回家自己试试。

放盐、放糖我都试过后,还是执拗地钟情Chiko芥茉与生抽的搭配。

4

在洛杉矶的第一个圣诞节,我接到了Luke和他太太Mimi的圣诞前夜晚餐邀请。年过七旬的Luke是已故著名女作家谢冰莹的儿子,个子不高,精瘦挺拔,没有一点老年人的臃肿与疲态。在一位国内文友的引荐下,我刚到洛杉矶不久,他从海边开车一个小时来我的公寓相见。棕黑相间的格子棉布衬衫,整齐地掖进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里,很短但浓密的灰白头发像个精神的小帽盔,熨帖尽责地盖在头顶。尤其让人舒服的是他脸上那谦逊而安静的微笑,露出一口极整齐密实的白牙,像牙医广告招牌上的那样完美。我们立在我公寓楼下的街边互相打量了半分钟,像确认过眼神的久别重逢的故友,不用多说话,就默默地把对方放上了值得信赖名单。

那晚我不仅得到了Luke签名的谢冰莹代表作《一个女兵的自传》,还吃到了他一手调制的guacamole——地道墨西哥风味的鳄梨酱:把鳄梨打成酱状,撒入盐、柠檬汁、洋葱碎丁、香菜末儿,搅拌均匀即可。“你用这玉米脆片挑着吃。这是最正宗的鳄梨的吃法。当然,南美人也用它加糖和奶油做冰淇淋甜品。”Luke不是个话密的人,好听的普通话字正腔圆。Mimi还传授给我一个让生鳄梨变熟的小窍门:用纸包起来,在室温下放几天,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果实都会逐渐变软,趁它捏起来还有弹性赶紧食用。Mimi来自台湾,有点嗲的口音让她听起来永远像个小女生:“要多吃这个哦,尤其对咱们女人皮肤好呐!”

我后来读到美国一期科学杂志就鳄梨的营养成分做过的分析:鳄梨肉含有73%的水、15%的脂肪、9%的碳水化合物和2%的蛋白质。100克的参考数量,鳄梨含有160卡路里和超过每日所需20%的多种B族维生素、维生素K、适量(10-19%)的维生素C,维生素E和钾。鳄梨还含有植物甾醇和类胡萝卜素,如叶黄素和玉米黄质。

但是文尾又说,牛油果富含健康脂肪,但它们仍然是脂肪,如果食用过量,很快就会成为高热量食物。一些鳄梨酱的食谱中也含有过量的盐,会导致钠摄入过多。

无论如何,这奇葩的鳄梨就成了我餐桌上隔三差五的新欢。

5

公寓的阳台不大,每天都有灿烂的加州阳光带着笑容来访,像从不爽约的老友。某天早晨我走进阳台,惊喜地发现那株Luke送我的美洲昙花居然盛放了。不同于中国昙花的洁白,这白天开的昙花是桃红。如果说前者美得像不施粉脂的少女,这后者则是风姿绰约的丽人。Luke喜欢种花种菜,后园里这株昙花已经与他相伴十余载。他看我不停地围着那挂着十几朵花的植物拍照,微笑着没说什么。不久,他选健壮的剪了几枝,插扦生根后开车一小时给我送了过来。没想到它真开了。

我正给这昙花拍照打算发给Luke,忽然发现旁边那小盆多肉植物里居然冒出一棵小苗,直直的绿色小树干和火柴棍差不多粗细,却很有股不卑不亢的力道,头上顶着两个椭圆形叶片。正在疑惑打量间,猛然明白那是前些日子顺手塞进花盆土里的一枚鳄梨核发芽了!

这小苗的生命力之旺让我瞠目——只几个月就高过了我的小腿。移栽到前租户留下的大陶盆里后,似乎为了回报我的关心,它像正在发育的孩子一样粗茶淡饭也挡不住抽个子长身体——清水、阳光、一盆土,是它需要的全部。我忽然对这小树心生无限爱意,因为它的谦卑不挑剔,因为它对有机会活成一棵树的珍惜。

一年后,那小树头上碧绿的叶片已经顶到了阳台粗糙的天花板。我试着打尖,剪掉一截。很快看到了斜生出来的两个旁枝。它仍是挺拔昂扬的,生长,生长,像个不知愁苦为何物的少年。“从成熟的树上剪枝插扦的avocado,三到五年就可以结果。如果从果核萌芽而来,就需要等七到十年。”公寓的墨西哥园丁的话让我小有失望,显然等不到那梨形果实挂在枝头,我就要结束工作回国了。

临走,我把那已经有小擀面杖粗的树送给了小胡夫妇。他们已经按揭买了一个带院子的平房。

回到北京,我看到售卖的鳄梨往往是在水果店里而非菜市场,一枚枚摆放在纸盒里俨然是尊贵的稀罕物种,缺货时竟然30元一枚。网上不时有专家为鳄梨叫好:富含大量的不饱和脂肪酸,可美容养颜、改善发质、防止便秘。也有粉丝几十万的网红跳出来,澄清惊天大案一般义正严辞地宣布:“鳄梨既难吃又贵,还比牛羊肉含更多脂肪,百害无一益。之所以成为热销品,完全是墨西哥产地的成功促销。”更有甚者说鳄梨产业链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在黑社会的控制之下,“跟果农收保护费比贩毒收入还高。”

是因为跨洋运输让果实不再新鲜吗?在北京吃到的鳄梨确实不如在美国买到的可口。偶尔路过看到了,我会拿起一枚轻握在手,打量着它,不由得想,这在地球上经历了数万年风霜炎寒仍存活至今的果子,这从原始洞穴的火堆旁飞身到智能楼宇的餐桌旁的小梨,听到人类可笑的褒贬,如果可以开口说话,会说啥?

我那棵由果核变成的小树,算算,也该挂果当母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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