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

2022-03-12 09:20思不群
伊犁河 2022年1期
关键词:狂草怀素张旭

思不群

“你写得多么规矩啊,你的手上全是规矩。”

傍晚,我在窗前用孙过庭小草抄诗。尖齐的纯狼毫笔,出锋不过半寸,立在黄色毛边纸上,它迅速地移动,轻轻地跳跃,锋颖不时将轻微的震动传递给手指,如同自行车骑过纹路纵横的水泥路面。所抄诗歌是自己的《钟表店之歌》:“那里收集枯枝上的流水/收集无字碑/人间的秘密写下又抹平……”。这是一首颇令我自得的诗歌,曾抄过多遍,在这个傍晚的笔下,这些字又来到了熟悉的路面,走得旖旎而准确,绞转,方折,重按,轻提,每一笔都从以往的抄写记忆中醒来。正在颇为自喜之时,有人在身后说道:“你写得多么规矩啊,你的手上全是规矩。”

“书道精严,没有规矩扶着如何走得路。”我答。

“孙过庭说‘既知平正,务追险绝’,再看你的书写,点画迟滞,意态淹留,平正有余,险绝未睹,远乖草书之味。规矩不是让人死,规矩要让人生。”背后的说话声似有惋惜。

我站起来,转身对着墙上的《古诗四帖》复制品看了好半天,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张老癫说得对,也许是因为我午间未饮酒的缘故。待我先饮几杯,再来下笔不迟。”

他笑着回答道:“善。”

《古诗四帖》是张旭的代表作,某日在一个做古人书画复制品的朋友那里看到,便要了来,将它挂在书房的墙上,日日相对,端详赏玩。晨昏雨晴,烟霞满纸之上,醉意朦胧的张旭不时浮出纸面,一身宽袍大袖,见我俯身习书,总会时时指点几句,我也会嘻笑着或附和,或辩解。

庄子《逍遥游》素来爱读,其绝大地,摩青天,自由来去,追求一无所待的精神自由,每每令人神往。于杀伐频仍、人生百死之际,而构想绝对之自由,庄子真是孤绝又天真,天真得让人敬佩,狂生,太狂生。千年之后的张旭也是一位狂生,如那只身长千里的鲲鱼,怒而飞,则化作其翼垂天的大鹏,在盛唐空阔清朗的云天里,纵横八荒,呼风唤雨,俯仰自得。

张旭善书,且是疾风骤雨般的狂草书。其书作《古诗四帖》《肚痛帖》已然成为大草之作的最高范本,令人观赏之后,欣然,愕然,讶之,叹之。如果没有书法,在文人雅士灿若星河的唐代,他的命运几乎就是如一粒微尘落入河水之中,被滚滚江流裹挟而去,即使有后人想去认出他,也无从寻找。史籍中有关张旭的记载主要有两处,见于《旧唐书·贺知章传》和《新唐书·李白传》,但均只是作为附记、作为尾巴而存在。著史者可能未曾料到,这是一个巨大的尾巴,它并不甘心默默地拖在后面,它总是掉转头来,与主体一起并驾齐驱,相与顾盼,乐则大笑,怒则大叫,飞扬恣肆地奔跑在天空之下。

张旭与贺知章甚为相得,二人曾经携手同游天下,放逸山水之间,笑谈垆边窗下,嘱酒赋诗,临风说书,癫狂之事做尽,三吴之地行遍。贺知章是越州永兴(今浙江萧山)人,早年迁居山阴(今绍兴),尽得羲之之妙,放逸之气日多,痴狂之念日甚,行游之中,少不得做些袒腹东床、以书换鹅之事。二人每每酒至十分,眼光朦胧之际,顿觉人间之易老,复喜混沌之未开。见人家厅馆墙壁素白如绢,不觉手中痒极,痒不能忍,于是索笔疾书,一时墨迹纵横,不复能止。二人于醉意中下笔如同武松打虎,头脑里虽地动山摇,而拳拳中的,打在实处。围观之人中,有懂得书法的,便急忙找来了藏经纸、黄麻纸之类。兴犹未尽的张、贺二人并不多问,拿来就写。但见一条黑色小蛇在纸上游动,倏忽上下,左冲右突,快时如回旋舞之连绵不绝,断时如拳手之斩钉截铁。众人看去,字字仿佛自生,从纸间钻进钻出。须臾之间,数纸书毕。而二人亦酒意渐醒,书兴已尽,于是相视一笑,掷笔而去。

天宝十五年(756)春,李白与张旭会于溧阳。二人相见,少不得一番豪饮。饮酒之余,李白赋诗一首《猛虎行》相赠。

此时正值“安史之乱”,诗中充满了乱离之感和相知之情。不管李白与张旭交情深浅,实际上他们之间必有一种天然的精神契合。好酒,好书,好诗。他们的生命皆与艺术密不可分。因此,唐朝人将张旭之草书、李白之诗歌和裴昱之剑舞称为“三绝”。唐代是一个狂生的时代。顶天立地的自信之气,充盈宇内,诞育而出的是那些个性各异的颠狂之徒,这三人就名列其中,号称“三绝”。绝者,妙绝。此三人均是摩天客,作诗则“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剑舞则“掷剑入云,高数十丈,若电光下射”,作书则“如从空掷下,俊逸流畅,焕乎天光”。张旭之草书,如同得自天授,一派天光照耀之下,但见盘龙下坠,身形舞动,开张扬厉,落于纸上,则虬曲盘结,追逐嬉戏,一派活泼之气。如见担夫争路,身未动而意先露,欲左先右,欲行故止,最终却又相揖相让,各走半边。如闻鼓吹,笙簧齐作,箫钲共鸣,此起彼伏,声声相接,轻重相应,徐疾相和,可谓洋洋大观。如公孙大娘剑舞,寓刚于柔,绵软的长袖忽变为霜寒之剑,妩媚的身姿暗藏拔山扛鼎之势,借雷电,开山路,风驰电掣间“孤蓬自振,惊沙坐飞”。

绝者,险绝。唐代吴郡人孙过庭在《书谱》中说:“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在狂草的书写中,对于险绝的追求是全面的,是根本性、本质性的要求。所以狂草之书,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以身犯险,是死中求生。有唐一代,楷书发展到顶峰,成为历代至则,法度精严,规矩森然。欧虞禇陆,各擅其极。而极顶亦是绝路,张旭于诸家之外,慧心独运,精研狂草,是对主流的主动疏离,独发滥觞,闯出一条生路。这与李白避开律绝而将歌行体推至顶峰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都不走寻常路,以过人的胆识和险绝的技艺,在艺术的无人区大胆行走,为后人开出一条大道。“先贤草律我草狂,风云阵发愁钟王。”(皎然《张伯高草书歌》)其点画之酣畅,其气蕴之雄壮,以淋漓的笔墨线条完美地象征了唐代的精神气度。睹其书作,后人每每震惊于书写中那摧枯拉朽般的书写速度。是的,速度,而且是加速度,精神加速度。在艺术爆发的临界点上,忍受着内外的双重压力,张旭以毁灭般的加速度,将艺术作品推至人们面前,使人震惊于它的“浓密难辨、猛烈集中、质量庞大和咄咄逼人”(骆一禾《海子生涯》)。其迅疾之势不仅仅是对书法技艺的考验,更是对主体意志的考验。在古往今来的艺术实践中,我们可以发现,艺术以其不断生长、不断深入的“贪婪”本性,向艺术家索要他全身心的投入,这是“命若琴弦”般的创作,艺术家往往只能孤注一擲地将血肉投入其中,助艺术更快地生长。而艺术家也藉此完全抛开了沉重的皮囊,让主体进入绝对自由的境界,无古无今,无人无我,无哀无乐,无始无终。

绝者,绝对。绝对,这往往是伟大艺术的真谛。没有绝对的精神,就创造不出极致的艺术。张旭用狂草演绎了一种绝对的艺术,迅速略过章草、小草、大草等书体,一意孤绝地在狂草的峰顶高速奔走。在这里,书法脱离了实用领域,进入了纯粹审美的空间,获得了艺术的极致性表达。他走得如此之远,将书法推至抽象艺术的边缘,深度契合了艺术对绝对性的追求,获得了风标独具的品格。书法在他手中化作一团火,成为一种生命的燃烧物,而他则沉浸在艺术创造的狂喜之中,并获得生命的肯定性力量。那些缠绕的线条在激情中痉挛,那些浓淡不一的墨色表征着不可遏止的颤栗。在这里,书法,点画,墨色,成为一种主体性情的直接表现,抽掉了象征、隐喻、意味的中间物,直达本质。在这里,深刻显露出书写的一次性特点,它与生命同构,是主体所有热情不计后果的一次性散发。

我常常想象这样一个场景:张旭手擎一枝宣笔,接引那“黄河之水天上来”,流泄于麻纸之上,水流遇石则珠玉飞溅、惊涛拍岸,过湾则洄流急转、不能自已,河道逼仄则深渊静流、力透纸背,水域宽广则洪波浩荡,横无际涯。水流到哪里,哪里就开花,歌唱,雀跃。但实际上,这“黄河之水”并不仅仅是“水”,经过酝酿、沉潜,已经带上了酒味,是酒使得这“水”活了过来,如有神助般在张旭的手下自由流转,激荡不已。在艺术的世界里,酒是一个重要角色,它成为张旭的狂草艺术创作的酵母:“张公性嗜酒,豁达无所营。”(李颀《赠张旭》)杜甫在《饮中八仙歌》里也曾写道:“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清亮的酒水初则润泽心田,带给敏感的心灵以慰藉;继则如火般在艺术家体内燃烧,热辣的火焰将他们生命本能烧得发烫,于是“李白斗酒诗百篇”,于是“张旭三杯草圣传”。史书中关于张旭的两次记载,均与酒密切相连:

吴郡张旭,亦与知章相善。旭善草书,而好酒,每醉后号呼狂走,索笔挥洒,变化无穷,若有神助,时人号为“张颠”。

(《旧唐书·贺知章传》)

旭,苏州吴人。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不可复得也,世呼“张颠”。

(《新唐书·李白传》)

在这里,可以看出,张旭的狂草不是一般性的书法创作行为,而是一种内心满蓄之后的迸发,弓既引满不得不发,主体的激情被引燃至最高点,它必须找到一个出口,通过疾如闪电般的书写,将那内心的激情通过笔管下注,通过墨汁复写出内心的崇山峻岭、飞流激湍。其“号呼狂走”,甚至“以头濡墨而书”,是兴情所至的自然发抒,是一种生命的沉醉,酒神的舞蹈。此时的书法家,已经完全与书法融为一体,被书法所占有,书法最大程度地使用他,摁着他的手,将最优美的线条和点画泼染在纸上,这是艺术之醉。醉是彻底的自我放弃,通过自弃他进入艺术的至深奥秘所在,大地深层的原始痛苦与原始喜悦在墨水中和解,在他手中涌现出艺术自由的本质。以酒助书,则下笔如龙,满纸烟云,不可阻遏。酒在书中,书在酒里。传说东汉时期的师宜官善汉隶,时人很看重他,他自己也颇为自得。他爱酒,但家贫,于是经常身无分文即出入酒家,每每于一方墙壁之上展示其绝妙书艺,一时观者如云。等到有人替他代付酒钱,看看酒钱凑得差不多了,就停下笔来,并将多余的字抹去。当代诗人海子曾有段时间独自一人住在北京昌平小城,教课之余,写作之暇,身边友朋稀少,每每被孤独所捕捉。一天他走进一个小酒馆,对老板道:“我在你这里为大家读诗,你给我酒喝,如何?”没想到老板却回答道:“我可以给你酒喝,但你别在这里读诗。”这是典型的艺术家的孤独,无人理解的孤独,不同时代艺术家之境遇如此不同。“三绝”并非下里巴人之术,在唐朝而能得到万人敬仰,观者甚众。张旭酒后号呼狂奔,下笔如疾风骤雨,如此颠狂之行、狂狷之态,而被封为“草圣”,真乃生逢其时。

张旭虽书名震天下,但他一直都是低层官吏,家无所营。对于他来说,书法始终只是一种生命的乐趣,一种纯粹的艺术,而没有成为进身之阶、谋利之途。即使成为“草圣”,他也仍然过着“问家何所有,生事如浮萍”(李颀《赠张旭》)的生活。与他可相类比者,当属怀素无疑。怀素一生清贫,而于书法则矢志追慕,未曾中辍。家贫无纸,于是种芭蕉万株用来习字;芭蕉叶不够用,又漆木盘、木板各一,日夜运笔,以至盘板皆穿。怀素之书线条瘦硬圆熟,钢筋铁骨,有如武学高手将千钧之身立于一指之上。其书风与他作为僧人的长期禅修内在相关,充满了一种苦寒之美。怀素之书与张旭一样劲疾、狂放,也同样少不了酒的激发。“饮酒以养性,草书以畅志”(陆羽《僧怀素传》),怀素一日九醉,醉后见墙壁,见器皿,见衣裳,往往不管其他,只是振笔写去,流利无穷,而心生愉悦,喜上眉梢。恍愰之中,我仿佛看见瘦如枯树的怀素坐在一张宽大的芭蕉叶之上,叶大如船漂浮自如,而狂僧醉眼朦胧,身瘦衣宽,袍袖被风吹动,枯手如着魔一般兀自挥写不止,但见点画纵横,笔笔笃实,如从树叶间射下来的斑斑日光。这日光反射进怀素之眼里,双眼忽然明亮起来,放光生辉,手中行笔更加迅疾,飞沙走石,风旋雨狂。这是酒醉,也是艺醉,“颠张醉素”是主体与客体泯然无间的艺术神遇,可遇而不可求。实际上,颠狂正是艺术的正常状态,它颠覆了世俗对生命的层层覆盖与遮蔽,掀翻了一道又一道桎梏,将生命之自由、艺术之自由,毫无顾忌地呈现在大地之上。

宋代黄庭坚曾自称因不饮酒,故狂草稍逊。黄庭坚是大书家,其行书高迈超逸,意态自足,如高士行世;其草书如枯藤盘结,苍然森然。但是由于他的性情中缺少一种颠狂之气,他的草书难免行笔粘滞,墨意浓烈,如聚在一团的蜜,“浓得化不开”。相比之下,同为宋人的米芾倒更近于张旭。米芾生性诙谐古怪,好洁成癖,爱石成痴,颇有张旭的痴颠之气,被人称为“米颠”。他遇见奇丑之石,每每喜形于外,纳头便拜:“我欲见石兄二十年矣!”颇有相见恨晚之慨。真所谓超然物外,而得趣物中,自性天放。米芾亦毕生穷心尽力于书学,曾收藏得一幅张旭《秋深帖》,欣喜若狂,视若珍宝,当即写下尺牍一件,即为《张季明帖》:

余收张季明帖。云秋气(衍字点去)深,不审气力复何如也,真行相间,长史世间第一帖也。其次“贺八帖”。余非合书。

米芾此帖既是对前贤张旭的致敬,也是对他的戏仿。张帖“真行相间”,米帖亦“真行相间”,“气力复何如也”六字不仅内容源自张旭原帖,且全用张帖笔意,以一笔书首尾相连,如瀑布一般直泄而下,真气贯注。细看整件作品潇洒风流,意味深长,有如竹林七贤雅集,于樹深林茂之中,溪水潺湲之旁,沐高风,对晚霞,或醉卧,或正坐,或长啸,或相对谈笑,或携手而游,俱有一种生命的自在与逸气。

张旭与贺知章等一起并称为“吴中四士”,文学造诣很高,不过至今流传下来的作品极其有限,《全唐诗》所收不过六首。明人杨慎《升菴诗话》卷十评其为:“字画奇怪,摆云捩风,而诗亦清逸可爱。”少年时,读到其《山中留客》一诗,颇觉清明条畅,尚不知他有“张颠”之称,有狂草之作。后又读到其余诗作,诗风仍一以贯之。如《清溪泛舟》:“旅人倚征棹,薄暮起劳歌。笑揽清溪月,清辉不厌多。”清辉与明月相映,征棹与劳歌相伴,静谧月夜,人与自然弥合无间,而毫无愁绪,只有一种静静流淌在溪水之上淡淡的喜悦,被明月照亮,如细碎清辉撒满船头。还有一首《桃花溪》:“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青溪何处边。”据传诗中所写桃花溪位于湖南桃源县桃源山下,而陶渊明《桃花源记》即源出于此。这首诗中暗含的隐逸之意、野外之想,让人想起张志和的那首《渔歌子》,烟波之上,山涧溪边,桃花流水相伴,渔樵生涯自足,充满了对自在人生、远离喧嚣的向往。实际上,他的书法代表作《古诗四帖》所写内容前两首为北朝庾信的《步虚词》,后两首为南朝谢灵运的《王子晋赞》和《四五少年赞》,都为道家修仙长生之意。对于张旭而言,沉醉于书法之中即是最佳的修仙之道。“虚驾千寻上,空香万里闻。”这只唐朝的大鹏鸟,如飞龙入云,背负青天,扶摇千寻,须臾万里,他的耳边正吹来化境的清香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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