戗锯匠

2022-03-12 09:20任乐
伊犁河 2022年1期
关键词:副业媒婆青云

任乐

五月里一个晴朗的上午,社员们正在洋芋地里刨草,就看见从南边走来一个人。

日头悬在半空,地上微风吹拂。

那个人沿着村路往前走,边走边朝旁边的村庄张望。他手里拎个包,肩上还扛着个东西,那东西一晃一晃地闪着白光。

都不刨草了,都望那个人。

队长看看大家,说休息一下吧,休息一下再干。于是大家就丢下锄头往地埂子上走。地埂子上的草丛里,好多野花已经开了,红的、黄的、紫的……蝴蝶款款地飞,花香、草香在空气中弥漫。

队长在地埂子上坐下,从衣兜里掏出莫合烟,粗粗大大地卷了一根,叼在嘴上,点着,巴巴地抽。

这时那个人已走到跟前了,是个三十左右的小伙子,微黑脸膛,瘦高个儿,看上去很精干。

小伙子在大家面前站住,把肩上扛的东西拿下来竖在了地上。这时大家看清了,那是个一拃宽、两米长的大铁片子。铁片子一边是平的,一边有齿,两头有木头抓手。

一社员问:“你拿的这是个啥家伙?”

“戗锯,也叫大锯。”

“戗锯?从来没见过。”社员伸手摸了摸。

小伙子说:“你们队长在不在这儿?我找一下队长。”

社员扭头朝地埂子上喊:“队长,他找你呢。”

队长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中等个儿,酱红色脸膛。他站起身,把烟从嘴上拿下来,用食指和中指夹着,慢悠悠地走过来,打量了一下小伙子,问:“找我啥事情?”

小伙子说:“我叫杨青云,是个戗锯匠,从甘肃自流来新疆的,想在你们队上落个户。”

队长说:“戗锯匠是干啥的?”

“解板的。”杨青云说,“就是把原木解成一块一块的木板。”

队长瞅着杨青云手里的戗锯说:“就用这个吗?”

“嗯,就用这个。”

队长又打量了一下杨青云,说:“你说要落户,就落你一个人吗还是落一家子人?”

“就我一个人。”

“那你爹妈呢?”

“已经不在了。”

“你没老婆娃娃吗?”

“没有。”杨青云说,“我还没成家呢,单身汉。”

“哦。”队长点了下头。

旁边的社员说:“队长,收下吧,一个好劳力。”

队长吸一口烟,又吸一口烟,然后望着杨青云说:“我们队上有很多木头呢,榆木、松木、白杨,都有,你要是真的能把木头解成板子,我就给你落户。”

杨青云说:“真的能呢。”

队长说:“光听你说不行,眼见为实,你得解着让我看一下。”

杨青云说:“行,木头在哪呢?”

“在队部呢。走,我带你去。”队长说完,回头朝坐在地埂子上的社员挥挥手说,“好了,起来干活吧。”

队长带着杨青云翻过东边的山梁,朝前没走多远就到了队部。杨青云看到队部院子里果然粗粗细细地码着很多木头。队长说:“看,这都是木头,解吧,你想解哪根解哪根。”

杨青云说:“这咋么解呢?得有锯架。”

“锯架?”队长望着杨青云问,“啥锯架?”

杨青云说:“就是搭个离地六尺高的木架子,把原木弄到架子上, 固定住,然后一个人站在架子上边的原木上,一个人站在地上,就可以解了。”

队长说:“那还麻烦着呢。”

杨青云说:“也可以不搭架子,在地上挖一方坑,坑上担几根木头,原木架在上边,拉下锯的人下到坑里。不过,得两米深的坑,挖坑比搭架子费时间。”

队长说:“那就搭架子吧。”他抬头朝天上望了一下,见太阳已到当空了,说,“晌午了,你先跟我到我家去吃午饭,下午我们再来弄。”

下午,队长又另外喊了两个社员,几个人很快就搭好了架子。接着,杨青云在木头堆上选了根两米长、直径一尺的原木,用尺子在两端画好相对应的尺寸,再拿墨斗弹上线,然后几个人将其弄到架子上,固定好,杨青云拎着戗锯上去站在原木上,一脚前一脚后,两手将大锯提起,照着原木顶端最右边的线路,往下一送,切入到位。一社员在架子下面,昂首瞠目,按照杨青云的指点,双手紧握锯把,全力往下拽。两人一来一回、一拉一推,呲——呲——锯屑纷纷扬扬,飘在地上。杨青云在上面像个掌舵的,把握着大锯的走向和准确度,不让锯齿跑偏。锯每进一、二尺,杨青云就要朝锯缝里嵌个楔子。他说这样锯口宽,不夹锯,省力。从一头开始,锯到另一头,杨青云说,得留几寸,为使原木仍为一体,不可锯透,不然到后面拉上锯的人就没地方站了。待所有墨线锯口锯完,杨青云拿斧头依次震开,一块块木板就白生生地呈现在了队长面前。

队长自然兑现了承诺,给杨青云落了户。

队长拍拍杨青云的肩膀说:“小伙子,以后你就是我们队上的社员了,你不用去大田里干活,你的任务就是解板子。”

别的社员出一天工10分,队长认为杨青云有手艺,而且拉大锯也是个力气活儿,就多给了他两分,一天12分。

队部西邊的梁坡子上有个地窝子,先前一个五保户老汉住在里面。头年冬天,老汉让煤烟打死了,地窝子闲着,队长就将杨青云安置了进去。

自此,杨青云白天在队部拉大锯,晚上回到地窝子休息。

一天傍晚,杨青云收工回来,正准备生火做饭,地窝子门吱地一声被推开了,进来一个女人。杨青云还没来得及跟她打招呼,她就老熟人般地先开口了:“青云,还没吃饭吧?”

“正准备弄呢。”杨青云说。

“我给你拿了个馒头和几个煮下的洋芋,还热着呢。”女人说着,就从手中提着的一个小袋子里取出馒头和洋芋。

杨青云偷眼看了一下,女人三十七八的样子,中等个儿,蛋型脸,两眼很有神采。虽然眼角那儿有了几道浅浅的皱纹,但依然掩饰不住她的端庄、美丽。

杨青云说:“谢谢你啊!”

女人说:“快趁热吃吧。”

杨青云说:“你也吃。”

女人说:“我在家吃了,你吃。”

杨青云就开始吃。女人朝冷冰冰的灶台上瞅了一眼,叹口气说:“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尤其是男人家,做饭就是个事情。”

杨青云说:“就是,将就吧。”

停了停,女人说:“我叫罗丽珍,住在南边的攒庄子上。攒庄子从西往东数第二个院子就是我们家,以后你不想做饭的时候,就到我们家去吃。”

杨青云见罗丽珍一脸的真诚,就说嗯,行呢。可他过后并没有去她家吃饭。他知道,口粮是生产队按人口分的,谁家都不宽余。再说,他跟人家非亲非故,咋好意思去人家家吃饭呢?

过了几天,也是傍晚,罗丽珍又来了。她这次没给杨青云带吃的,而是叫杨青云去她家。杨青云推辞了一下,最后还是跟她去了。

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土打的院墙,篱笆门。院子里一排坐西向东的土房子。房子是本地最常见的一明两暗的结构。一进门是厨房,两边各有一间套屋子。

罗丽珍把杨青云让进了左边的套屋子。屋子里一个通间炕,炕上支着一个正方形的小炕桌,小炕桌上放着一盏煤油灯。

“青云,鞋脱掉上去,上去坐炕上。”罗丽珍说。

杨青云知道,本地的习俗,家里来了客人,主人都要往炕上让。如果主人真心实意地让,客人硬是不上炕,就显得生分了,所以他就脱了鞋上到了炕上。

罗丽珍去外屋做饭,过了一会儿,她就端进来一碗热腾腾的汤饭放在了杨青云面前,说:“我们家也没啥好吃的,将就地吃些素汤饭吧。”

杨青云说:“好得很好得很!晚上吃汤饭就对的呢。”

罗丽珍说:“那你就多吃几碗。”

这时从外面进来两个小女孩,也都上炕围在小炕桌边上开始吃饭。罗丽珍斜跨在炕沿上,边吃饭边给杨青云介绍:“这是我两个丫头,大些的这个叫曹文英,十三了,小的这个叫曹菊英,十岁。”

曹文英和曹菊英都望着杨青云笑了一下。

罗丽珍说:“我们家再没人,就我们母女三个。”

杨青云点了下头,心想,咋就她们母女三个?她男人呢?

罗丽珍说:“青云,你一个人,做饭太麻烦了,再说,每天干活回来,人乏得哪有精神做饭呢?我看,你搬到我们家来吧,跟我们一起住,一起吃。”

杨青云说:“那咋行呢?不行,不能给你们添麻烦。”

罗丽珍说:“不麻烦,反正我每天得做饭,三个人的饭是做,四个人的饭也是做,多添一勺子水的事情,那边那间套屋子闲的呢,你来了住那间。”

杨青云朝那边套屋子门上望了一下。

罗丽珍说:“你把队上分给你的口粮拿过来,你那边就不做饭了。我们家没有男人,你来住到我们家,碰上啥力气活了,也能帮我干一下。

杨青云说:“你家里有啥力气活了,叫我一声,我来帮你干就是了,就不搬过来住了。我跟你们不沾亲不带故的,住到你们家,别人说闲话呢。”

罗丽珍笑了说:“没想到你一个小伙子家,心还这么细!你想得对的呢,但是,你要是成了我们家的人,住到我们家就合情合理了,就没人说闲话了。”

杨青云听了,低了头不作声,心想,这意思是让我当她男人呢!她虽然年龄大了些,但长得好,待人也好。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娃娃,确实不容易。自己要是跟她成了两口子,她以后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我呢,以后也能吃上现成饭了……

这时外面有了月亮,月光从窗户纸上渗进来,跟煤油灯的光融在一起,给屋里增添了一些亮度,也增添了几分朦胧。

“我和你……这个事情,你做主吧,我没意见。”杨青云吞吞吐吐地说。

罗丽珍咯咯地笑了:“你想到哪去了!不是你和我。”

“我不和你……那……那我咋么能成你们家的人呢?”杨青云一脸的茫然。

“我想招你做女婿呢!”罗丽珍说,“你做了我的招女婿,不就是我们家的人了吗?”

杨青云疑惑地望了一下罗丽珍,又望了望旁边的文英和菊英,笑着说:“你咋胡开玩笑呢?你的丫头这么尕尕……”

文英埋着头不吭声,坐在杨青云旁边的菊英说:“我们不会永远这么尕吧?过几年就长大了。”

杨青云摸着菊英的头说:“等你长大,我都成老汉了。”

罗丽珍说:“我一共有四个丫头,这是两个尕的,两个大的在老家呢。我的大丫头叫曹兰英,今年十七了,二丫头叫曹凤英,今年十五。我来新疆的时候,把她们两个留在了她们爹爹跟前。那个老鬼比我大三十岁呢,都快七十了,还是个病胎子,活不了几天了,等他死掉,大丫头和二丫头就到我这来了。到时候她们一来,我就让大丫头兰英跟你结婚。”

杨青云看着罗丽珍问:“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这个事情能哄你吗?”罗丽珍说,“只要你愿意,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大女婿了。”

這当然是好事啊!杨青云心里一阵欢喜,就觉得生活有了希望,有了盼头。

第二天,杨青云就以罗丽珍大女婿的身份,正式搬到罗丽珍家居住了。队上的人都说这是个好事情,对杨青云好,对罗丽珍也好。

当时工分带口粮,叫工分粮,谁家挣的工分多,分的粮食就多。罗丽珍家三个人吃饭,只有罗丽珍一个人挣工分,口粮自然就有些紧张,母女三个常常拿洋芋充饥。杨青云到了她们家,她们的情况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罗丽珍和她两个女儿都把杨青云当自家人,罗丽珍总是亲切地喊他青云,文英和菊英喊他姐夫。他能感觉到她们母女三个对他发自内心的接纳,这让杨青云很快就对罗丽珍家有了一种归属感,觉得自己就是罗丽珍家的人了。

别的社员,农忙时候都去大田里干活,农闲时候,要么积肥,要么修渠。杨青云不论农忙农闲,都在队部拉大锯,解板子。

一天傍晚,杨青云收了工从队部往罗丽珍家走,刚翻过梁走到槽子里,就见从村路的拐弯处冲过来一辆狂奔的牛车,响着尖厉的吱扭声,顺着村路飞驰而来。

“哟,牛惊了!”旁边洋芋地里一个拔草的社员说。

菊英正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她朝路边移了移,站下傻乎乎地望着那辆狂奔的牛车。

“快躲开!”杨青云惊呼一声,飞快地冲过去将菊英一把拽进路边的洋芋地里。几乎在同时,背后传来咔嚓、噗通的声响,菊英回过头一看,见一根粗大的电线杆被牛车撞折,倒在了她刚才站立的地方。

“你这丫头,多悬啊!”洋芋地里那个社员望着菊英说,“要不是你姐夫动作快,你的小命就没有了。”

菊英听了,不知是吓的还是怎么了,当场就依偎在杨青云怀里哭了。杨青云摸着她的头说:“不哭不哭,没事了,走,回家吧。”

一年多以后,队部院子里一大堆粗粗细细的松木墩子、榆木墩子、白杨墩子,都被改成了薄薄厚厚的木板,整齐地码在了队部办公室西边的一个大库房里。

“够了够了。”队长看了库房里的木板,对杨青云说,“这些板子多少年都够用了,暂时先不解了,解下太多也沒地方搁。”

杨青云说:“嗯,那我以后就去大田里干活。”

队长说:“不,我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

“啥想法?”杨青云问。

队长卷了根烟,点着,边抽边说:“为了增加集体收入,队上抽几个人,成立一个拉大锯解板子的副业组,到外面去解板子挣钱。”

杨青云说:“嗯,对的呢。”

队长说:“你担任副业组组长,挣下的钱是生产队的,由队上的财务人员去跟雇主结算。你们出去一天,队上给你们记12分。”

杨青云很爽快地答应了。

晚上,杨青云问罗丽珍:“姨娘,兰英来过信没有?”

罗丽珍说:“没有么,死丫头好长时间没来信了。”

杨青云说:“也不知道她那边现在咋么个情况,她啥时候能来新疆……”

罗丽珍说:“青云你放心,兰英一有消息我就给你说。”

杨青云再没说啥,第二天上午,他就带着副业组的人走了。

一晃就到了冬天,杨青云回来了。腊月三十的晚上,他又问罗丽珍:“姨娘,过年兰英也没给你来个信吗?”

罗丽珍说:“没有么,这个死丫头,好像把我们娘儿几个忘掉了,一直没有来过信。”

杨青云再没吭声。过完了年,又住了半个月,山梁上的雪都消完了,天已转暖,他就带着副业组的人干活去了,一直干到天冷才回来。这次,他还没有问,罗丽珍就主动给他说:“青云,我给你说个事情。”

杨青云眼睛一亮,说:“是不是兰英来信了?”

罗丽珍说:“那个老鬼……唉,那个老鬼都把我气死了,给我说都没有说,就把兰英给了人了。”

杨青云呆愣地望着罗丽珍,像是没听明白。

罗丽珍说:“去年冬天就给了人了,现在兰英娃娃都生下了。”

杨青云低下头,一声不吭,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停了停,罗丽珍说:“不过也不咋的,还有二丫头呢,二丫头长得比大丫头好看,我把二丫头给你!就是有一点,大丫头出嫁了,二丫头得蹲下照看那个老鬼,那个老鬼也活不了几天了,最多一年半年的事情,老鬼一死,二丫头就来新疆了,来了我就让她跟你结婚。”

杨青云听了,静默了片刻,点点头,嗯了一声。

开春以后,杨青云又带着副业组的人走了。

年底,杨青云一回来,就在队部办公室前面碰上了队长,队长先跟他聊了一会儿副业组的事,然后对他说:“罗丽珍的二丫头好像来了,我也是听说的,没有见人,你赶快回去看去吧。”

能见到媳妇了!杨青云满心欢喜地往罗丽珍家走,一路走一路想象着媳妇的样子。进了房子,见还是以往那三张熟悉的面孔,就问菊英:“你二姐不是来了吗,人呢?”

菊英说:“走掉了,来蹲了几天就走掉了。”

罗丽珍接过话说:“青云,我正要给你说这个事情呢,这个二丫头都把我气死了!她自己在老家找下对象了,结婚证都领掉了,说年前就结婚呢……”

杨青云什么也没说,扭身去了他睡觉的那间屋子,点了根烟,坐在炕沿上抽。

这时罗丽珍进来了。罗丽珍也坐在了炕沿上,坐了几分钟,才开口说话。罗丽珍说:“青云,这个事情我也没有想到。”

杨青云低着头吸了口烟,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罗丽珍说:“青云,这样吧,我把文英给你。”

杨青云抬头瞅了瞅罗丽珍,说:“文英才多大?”

罗丽珍说:“今年十七,翻过年就到结婚年龄了,明年冬天,我就让她跟你结婚。”

杨青云听罗丽珍这样说,心里就踏实了,就又有了希望和期盼。他在罗丽珍家住了一个冬天,过完了年,天暖和了,他就打起行囊走了。临走的时候,罗丽珍带着文英和菊英将他送出了街门。走出去十几米,他回过头特意望了一下文英,喜滋滋地想,今年冬天,我就能结婚了,这丫头就是我媳妇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还没等到冬天,杨青云就出事了。

是在夏天,杨青云带着副业组在外边解板子的时候,因一点小事雇主跟他发生了争执。那雇主是个十分粗野的汉子,不但不讲理,还满嘴污言秽语,骂得杨青云实在忍无可忍了,就朝他脸上捣了一拳。没想到正好捣在眼睛上,将人家眼珠子捣爆了。

杨青云被派出所抓走的当天,副业组的其他几个人就连夜跑回队上,把事情告诉了队长。队长很震惊,第二天就和罗丽珍一起去派出所问情况。派出所说人已送到了看守所,等判决吧。秋天,杨青云以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杨青云被判刑不久,就有媒婆来罗丽珍家给文英提亲。罗丽珍说:“不行,文英已经许给人了。”

媒婆说:“我知道,许给了戗锯匠杨青云,他都劳改去了,丫头咋能还给他呢?”

罗丽珍说:“他给我们家挣了四年工分,以前我們家口粮根本不够吃,自从他到了我们家,我们的日子才过得好些了。人得有良心,我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情。”

媒婆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还得为自己的丫头想一下,杨青云判了五年,五年后出来都多大了?再说,让丫头跟个劳改犯,她一辈子都在人跟前抬不起头来。”

罗丽珍叹口气说:“事情遇上了,没办法。”

媒婆说:“我说的这个小伙子是新户梁徐家的,今年二十一岁,人长得周正,干活也攒劲,要不我哪天领过来你和丫头看一下?”

罗丽珍说:“算了,不看了,我把杨青云已经哄了两回了,不能再哄第三回。”

媒婆说:“这回是他自己惹下祸劳改去了,怪不着你。”

罗丽珍说:“不管咋说,我都要让丫头等他回来。”

媒婆说:“现在不是过去了,娃娃的婚姻父母不能包办,你还是听听丫头的意思,看她愿不愿意等。”

罗丽珍沉吟片刻,觉得媒婆说的也有道理,就去问文英。文英半天不说话,最后张嘴一说话,却让罗丽珍大失所望。文英明确表示不等杨青云,她愿意嫁到徐家去。于是,徐家那边很快就送过来六百块钱彩礼和两麻袋麦子,举行了订婚仪式。冬天,徐家就把文英娶走了。

几个月后,媒婆又来给菊英提亲了,罗丽珍还没来及开口,菊英就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不要给我介绍对象,我已经找下了。”

罗丽珍望了望菊英,又望望媒婆,讪讪地笑一笑说:“菊英今年才十六,小的呢,等大一些再说吧。”

媒婆只好作罢。

又过了一年,菊英十七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菊英不仅是罗丽珍几个女儿里最漂亮的,也是全村姑娘里最漂亮的。她高挑个儿,白皮肤,挺挺的鼻子,亮亮的眼睛,一笑,脸上还有两个小酒窝儿,真正是人见人爱,所以,时不时地就有人上门来提亲。凡罗丽珍觉得不合适的,她直接就回绝了;觉得合适的,就跟菊英说,让菊英考虑考虑。菊英每回都冷冰冰地说不考虑,她已经找下了。这样几次以后,媒婆就再不到她们家来了。

一天,罗丽珍见菊英在摸摸索索地做鞋,就问:“你给谁做鞋的呢?”

菊英低着头不吭声。

罗丽珍问:“你真的找下了?我咋一点都不知道,你找下谁?”

菊英抿着嘴笑,不说。

罗丽珍说:“你到底找下谁啊?给旁人不说得给我说呀,我是你妈!”

菊英抬起头望了下罗丽珍,说:“杨青云。”

罗丽珍一怔,惊异地望了菊英半天,问:“真的?”

菊英说:“真的,他对我们家有恩,而且还救过我的命,我不能让他这辈子打光棍!再过几个月他就回来了,他回来后,我就跟他去公社登记。”

罗丽珍望着菊英,脸上就有了喜色。她认真地点了下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没说出来,然后拿手背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秋天,杨青云劳改刑满回来了,罗丽珍和菊英都很高兴,母女两个满院子追着抓鸡,硬是把一只下蛋的母鸡抓住宰掉了……

队上的副业组在杨青云出事以后就解散了,队长原先想着等杨青云回来再恢复。然而近两年情况有了变化,一些有条件的生产队已购置了电锯,人们都把木头拿去让电锯破,分分钟就好了,而且收费还低,谁还找戗锯匠解板呢?副业组自然是不能恢复了,杨青云就跟别的社员一样,每天去大田里干活。

一天,杨青云挥着镰刀跟大家一块儿割麦子,队长走到他旁边瞅了瞅说:“没想到你这戗锯匠,割麦子也很行当!”

杨青云笑一笑说:“农村长大的,还能不会割麦子吗?”

队长说:“就是,啥时候结婚呢?”

杨青云说:“冬天。”

“媳妇那么漂亮,又比你小下二十岁,赶紧结吧!”队长说,“三等两等的,不要又成别人的了,这个曹菊英要是让别人娶走,后面再可没有替换的了。”

杨青云就笑,说:“这次不会了。”

队长说:“好事多磨,耽搁了这么多年,最后你老牛吃了个嫩草,也不吃亏”

杨青云再没吭声,只是埋头割麦子,刷刷刷地,很快就割掉一大片。

春节前,杨青云结婚了。让大家没想到的是,新娘不是曹菊英,而是曹菊英的母亲罗丽珍。

到底咋回事啊?人们被搞糊涂了,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个事情我清楚,我给你们解释。”队长说,“本来吗,罗丽珍要把菊英嫁给杨青云,菊英也非常愿意嫁给杨青云,可是杨青云不干,他坚决不同意跟菊英结婚,是他自己提出来要跟罗丽珍结婚的。”

大家听了,再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颔首,默默琢磨戗锯匠这个人和他做的这个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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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话题:古代媒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