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孙,外祖母

2022-03-12 09:20杨天河
伊犁河 2022年1期
关键词:程程杏子杏树

杨天河

1

山里的杏花,四月底就开了。这不算晚,因为山脚下的天气比平地总是要凉些,春天的温润节气来的就相对晚些,因而说四月底杏树就开花了,仍算是早的了。

程程到外祖母家来时,这里正是春暖花开季节。

程程家所住的地方处于西吉尔的平滩,这里的气候和土壤水分大概不适合杏树生长,即使有杏树也常年很少挂果,因而平滩上的生产队人家的杏树就较少,庄稼也是靠山上下来的一渠水磨沟的水滋润成长。而程程的外祖母家所住的地方是水磨沟,这里地处天山脚下,气候温暖湿润,适宜杏树开花结果。程程来时,正是水磨沟漫山遍野山花烂漫的春夏季节。但外祖母家因靠向水磨沟新开辟出的沿路边的新社员居住区,园子里虽然长出了几颗杏树,也还没有成型。程程他们这地方的人,沿用着农村人惯用的称呼,把外祖母叫做“外奶奶”,人们都觉得这种叫法既亲切又很有乡土味。程程长得敦实,圆乎乎的小脑袋留着小平头,长着一头茂密的黑发,黑亮的眼珠突噜突噜地到处望着,外奶奶很疼爱程程。到外奶奶家来玩时,外奶奶对程程说:“程程,走,把手给奶奶抓着,奶奶领你到你四外爷家看杏花去。”程程还小,六七岁的样子,自然由外奶奶牵着小手去四外爷家。

程程的四外爷,也就是外奶奶的四嫂家住在水磨沟供销社东边的一条梁杆下。外奶奶领着程程,走上一道梁坡,走到梁杆上,向下望去,就看见了四外爷家。四外爷家的房子很破旧,靠着梁坡起着一溜儿土坯房子,看样子很是有了年代,斑驳老旧,没个看相,最好看的就是院子里的杏花。从梁上往下走,看四外爷家院子里的杏花时,有粉的、红的,还有粉红的,一片姹紫嫣红,就像一张素雅清新的水粉画一样,画在朴素发黄的宣纸上,煞是好看无比。进到院子里,只见四外爷家的房子一片破损,房屋的墙壁显出被风吹日晒留下的土色,跟程程在梁杆上看到的景象并无二致。靠着杏树那边,是用就近坡梁上挖的秃儿条、红刺草和芨芨草搭起的简陋篱笆墙,四外爷为防着附近的牲畜进来,还有生产队的孩子捣乱,就常常看护着院子。

外奶奶领着程程进到院子里,这才饱看了一顿杏花。院子里有四五棵老杏树,每颗杏树上都开满了杏花。就像在梁杆上看到的色泽一样,杏花的颜色粉红相间,搭配自然,一团团、一簇簇、一撮撮竞相开放,纷纷攘攘拥挤在红褐色的枝条上,花骨朵儿结得稠稠密密,索索吊吊,一朵朵花骨朵儿粉嘟嘟、圆润润、亮闪闪、暖洋洋,花瓣敦厚温润,用手去揪几朵,放在手里搓一下,手心里一阵舒滑绵润,很是有个捏头。杏树底下,已经有开败的花瓣儿,照样现出好看的色泽来。四外爷家的院子里,满院子都是杏树花开的山野味道,醇香扑鼻,芳香四溢。让人感到惊奇不已的是,满树上结满了好看的花儿,却并不见一片绿叶。外奶奶笑吟吟地对程程说:“程娃子,好看吧,人都说绿叶叶扶着花儿,这杏花可是不一样,它就自个儿长得这般好看,花儿开败了才出叶叶子,你还是娃娃家,长大可能就会看了。”程程似懂非懂地听着外奶奶的话,手里搓摸着杏花,愣神地看着指头上磨呲出的薄薄的杏花粉。听外奶奶说,四外爷家的杏树生长得可不容易。杏树小时,外奶奶和四奶奶他们年年到附近的低洼老坝那里,担着水浇树。年复一年,杏树才长这么大。而且,杏树底下土质要肥,夏天的杏树不要浇水太多,天要旱着,太阳晒着,根下要有水分,结出的杏子才好吃,而且越老的杏树,结出的杏子越好吃。

程程从水磨沟回到西吉尔,背着书包放学回家后,就去欻猪草喂猪,边喂猪,还边拿着书看着。等妈妈回家做饭时,程程还一手摇着风葫芦,一手拿着书看着,妈妈下着面,看着火跟不上,锅不滚了,就说一声程程:“三心二意的,尽看闲蛋子书!”程程就赶紧丢下书,使劲摇起风葫芦来。

外奶奶来西吉尔后,看见程程又让女儿支使着去给猪欻草,就责备程程妈说:“你这个丫头,成天让娃娃去欻猪草,耽误娃写字,这哪行!我看程娃子灵光,听话,还有悟性,要让娃上学。我看娃有上学的样子呐!”说过后,用手在程程头上搓摩一阵,程程眨巴着眼睛笑了。外奶奶待了几天,临走时,对女儿说:“山上你四老家的杏子熟得快,杏子下来了后,让程程揪去。”

又过了些日子,小学放假了,外奶奶带话下来给程程妈,让程程去水磨沟山上。程程听见外奶奶带话来,蹦跳着对妈说:“是杏子熟了!”妈对程程说:“你一个人去行不行?”程程学着大人一样的话说道:“牙长的一截路,行呢!”程程一个人经过西吉尔的几个生产队,又经过前几年才修的水库,连跑带走地没一个时辰,就到了山脚下水磨沟的外奶奶家。

外奶奶领着程程,照样翻过春天时走的那座梁杆,到四外爷家去。走上梁杆,头朝下望去,只见四外爷家的院子里,不再是春天时粉红一片的景致,而是满院子金黄的颜色,照旧是朴素的画底上装裱了上好的金色的画儿一般,煞是好看。程程和外奶奶走到院子里,前额上早爬满了皱纹的四外爷和四外奶笑呵呵地迎上前来,程程跑到两位老人前说:“四爷爷四奶奶!”四爷爷四奶奶高兴地摸着程程的头说道:“程娃来了,走,揪杏子去!”程程用他的小鼻子闻着,鼻子里钻满了院子里四处飘着的杏香。走到杏树底下,只见四、五颗古老沧桑的杏树上挂满了杏子。走近前去,只见杏子颜色金黄鲜亮,表皮上还带着细细的小茸毛,满树上结的杏子个个圆滚滚、胖嘟嘟、黄澄澄、鲜亮亮的。程程揪了一颗吃到嘴里,只觉得甜中帶酸,酸中有甜,酸甜可口,嘴里面嚼着杏子的皮肉,水水地,厚厚地,香甜爽口,真有个嚼头。外奶奶笑吟吟地对四爷爷四奶奶说:“这杏子今年可是成下了,结得繁得了不得!”外奶奶来时提了尕蛋蛋筐筐,程程边吃,边在地上拾着落下的杏子。外奶奶赶紧说道:“你看这娃,这么多杏子,揪树上的,树上的新鲜,拿去让你妈你爹尝去!”四外爷呵呵地笑着说:“就是,还惜得不行,程程放心揪,揪树上熟的,树上的新鲜好吃!”四奶奶也赶紧说:“程程揪树上的,地上落的,四爷爷拾了,拿到供销社门口去卖零花钱。”

满满揪了一尕蛋蛋筐筐饱满的杏子后,外奶奶就又领着程程从供销社门前经过,从这里经过后,就直接能向下面回西吉尔了。正经过供销社门前时,突然跑过来几个大点的小孩,他们看见了程程手里提着杏子,就偷偷摸摸簇拥到跟前,手伸到筐筐里,连偷带抢地往外抓着杏子,程程见状就赶紧往怀里拉小筐筐,那几个孩子便又抢。这一拉一拽一抢一护的,尕蛋蛋筐筐里的杏子又被撒出去了好些,外奶奶看见,急地大声叫道:“你们这些小讨吃,别抢我孙娃筐筐里的杏子呀,想吃了到四外爷家去吃呀,看我不打你们的手!”外奶奶做出愤怒地要打他们手的样子,这几个小孩看见瘦弱的外奶奶动了怒,也害了怕,就纷纷要跑。外奶奶急了,赶过来,挥过手做出要打的样子,结果被一个小孩一撞,整个人就被带倒了。这些小孩连扬带撒地在供销社门前“噔楞噔楞”地落下了好多杏子。外奶奶吃力地起来,程程赶快去扶,外奶奶衣服上已沾满了尘土,脸上也糊的一片灰,然后又赶紧蹲下身子,费力地一个一个捡着杏子,拣起来又用嘴吹一下,吹不掉的就用前襟擦一下,擦干净了轻轻放到筐筐里,嘴里还咕囔着:“这些小无赖东西……我这衣裳反正回去还要洗,得擦干净了这些杏子……”虽然是在四外爷家揪的新鲜杏子,可经过这一番折腾,不少杏子都受了皮肉伤。程程看着外奶奶费劲地从地上捡着杏子,也早就从地上捡拾着。外奶奶拾着,动作越来越迟缓无力了,侧身去捡稍远处的一个杏子时,又跄倒在地上,程程在另一边捡着杏子,看见外奶奶跌倒了,就赶紧用力地将外奶奶扶了起来,奶奶拍着土,嘴里咕囔道:“程娃你看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成不中用的人了,”说着话,还将手里捡起的一个杏子在衣襟上擦着,然后指着跑到远处的那几个小混混骂道:“你们这些个小挨刀鬼们,看把我孙娃儿的杏子给糟蹋地,你们想吃杏子,啥时候到你四外爷家去摘,不要欺负我孙娃……咳咳咳,”外奶奶说急了,又呛住了,然后对程程说道:“筐筐还满着,提回去吧,走到路上渴了还能吃些。”程程看着外奶奶一副疲弱的样子,脸上还沾着灰土,衣服也糊脏了,程程的眼睛不由得湿漉漉地,眼泪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回到西吉尔后,程程给妈说了杏子被水磨沟的大孩子们抢的事后,哥哥气愤地撮起嘴,攥起小拳头对程程说:“明年去四外爷家,我们一块儿去,看这些尕怂再来抢!”

2

到包产到户时,程程已在乡里上初中了。夏收之际,水磨沟的二舅母带话说,看程程能不能上山里,帮她们家割一下麦子。程程妈听见后说:“那就,程程,你帮你外奶奶家去割麦子吧!”程程知道,哥哥还在队上帮另外的亲戚邻里收获剩余的庄稼,妹妹和弟弟还小,那就只有他去了,外奶奶一直是和二舅母一家生活,去了还能见上外奶奶呢。

外奶奶家的承包地在四外爷家东北方向的屯庄梁上,这里因为处于山地,庄稼熟的比西吉尔的平原地带慢,戈壁地上的麦子割完了,山上的还正在割呢。因为二舅在乡里放电影,抽不出时间,庄稼主要靠二舅母收割。去割麦子时,二舅母吆着毛驴车,外奶奶和程程坐在车上,不到半个小时便到了。二舅母家的地全是山旱地,靠天吃饭。这一年雨水很好,土质也松软肥沃,这庄稼长得杆粗穗满,满眼的丰收。割麦子时,程程大多时割着抓把子,也就是一把一把地割着,有时割到小麦稠密处时,也学着二舅母的割法,打着走链子,也就是把麦子搂到脚下,边走边割,便割得快。

程程割麦子时,外奶奶总是随在不远处看着。割到坡缓的地方,外奶奶便帮着程程,把割倒的麦子码到一起,再由二舅母去捆起来;割到坡陡的地方,外奶奶还要过来抱起割倒的麦子,程程忙喊道:“奶奶,你缓一会儿吧,这坡有些陡了。”外奶奶说:“我不咋的,程娃你小心着。”外奶奶虽说身子有些颤巍,却仍然跟在程程的后面。过一会儿,外奶奶在程程后面喊道:“程娃,你操心着,镰刀快,小心伤着手!”程程回头望一眼外奶奶,笑笑说:“操心着呢,奶奶。”过一会儿,外奶奶又不放心,望着程程的背影说:“程程,渴了吧,看娃儿满头的汗,来,喝口茶再割!”程程擦一把额头上的汗,走下来,“咕咚咕咚”喝几口茶,嘴一抹,又用小手提上大镰刀,走上坡来。又割了一阵子,外奶奶喊道:“程程,下来吧,缓一会儿,娃娃家,别累坏了。”程程回道:“放心吧,奶奶,不要紧的。”快到中午了,因为有程程的帮忙,二舅母家的麦地割倒了一大片。

中午吆着毛驴车赶回家后,二舅母匆匆忙忙洗一下手,就赶紧和面做饭,外奶奶做着帮手。二舅母麻利,过了一会儿,饭就做好了。外奶奶喊:“程程,来,吃饭了!”程程在院子里就闻见散发着香味的汤饭味道了。一进屋,坐到矮桌跟前一看,汤饭上飘着芫荽的细菜叶儿,冒着热气,喷香扑鼻。程程呼噜呼噜地吃起来,因为干活累了,又是在山下水磨沟这里,空气新鲜养人,程程吃着饭就觉着格外可口,情不自禁地说道:“二舅母做的汤饭真是爨香爨香的。”外奶奶听见,就喜滋滋地说道:“香了就多吃。”然后赶紧接过程程的碗,嘴里唠叨道:“你二舅母把你的汤饭舀得太清了,来,奶奶给你舀稠的,娃好好吃。”外奶奶这一说,二舅母脸上似乎有些挂不住了,赶紧圆说道:“饭不清呀,稠着呢!”外奶奶听了这话,也再未吱声。外奶奶只吃了一碗饭就饱了。程程吃着,外奶奶就一直在旁边看着。

程程帮外奶奶家割了三天麦子后,旱梁承包地的麦子就割得差不多了。临回西吉尔时,外奶奶对二舅母说:“你去,取上一件背心给程程吧!”二舅母嘴角嗫嚅了一下,似乎有些迟疑。程程知道,外奶奶家主要靠二舅母操持,家里家外,油盐酱醋,几乎全靠二舅母辛苦打理。二舅母家还在院子里开着一家小商店,门向路边开着,程程进去过,知道小店里的商品摆得并不是太多,虽说二舅母苦性好,但也得一点点积累。对程程来说,如果能穿上一件新背心,自然是叫人满心欢喜,但这个小店一分一毛地挣,也不容易。于是,程程便说道:“奶奶,二舅母,背心就不要了,我有穿的呢!”外奶奶一听,拉过程程的手,将手心翻过来,摸着手心里的血泡和茧肉,对二舅母说道:“你看,娃割了几天麦子,这细手嫩肉,手心里都有了老茧。”程程做出个大人样子笑着说道:“不要紧的,男人么,谁没有老茧呢,干活就得有老茧,没啥的!”程程不说不要紧,这一说,外奶奶更是有些着急,说道:“你看这几天把娃苦的,要是让我那丫头看见,娃手心都成这样了,还不心疼!”说着话,外奶奶自己眼圈居然先就红了起来。看见外奶奶执意要这样,程程心里也过意不去,只好由着二舅母去取背心了。

二舅母从商店把一件红背心拿来后,程程索性就穿在了身上,左右上下抖索了一番,覺得一阵清爽,外奶奶看着,高兴地眼睛眯成了缝。

临回家时,外奶奶突然挡住了程程,说道:“程娃,你不要步行着回了吧,好长一截子路呢,要是平常就没事,可这几天干活干累了,我们在院子外头等山上下来的人吧。”从外奶奶说的话中,程程知道,这些日子,有时就有西吉尔上山去的人,要不就是伐木护林,要不就是看带在山上羊群里的羊。拗不过外奶奶的提说,程程只好跟着外奶奶在院子外面守候。二舅母也陪着程程站在外面,程程说:“二舅母你进院子忙去吧,奶奶和我等着就行。”二舅母进去了,外奶奶就陪着程程在外面等候着。

等了快一个时辰了,从山上下来的人倒是不少,可有的是本生产队的人,有的是下面队里的人,但都不是去西吉尔的。看着外奶奶腿有些困了,微微佝偻起了腰,程程说:“奶奶,干脆我就步行回西吉尔了。”外奶奶说:“再等等看……噫,西吉尔咋就没人下山来呢。”程程于是就到院子里提了两个小凳凳,祖孙两个人索性坐在那里等着。过了一阵子,还是不见有人下来。外奶奶有些着急了,就站起来,手搭起凉篷子,眼睛眯成缝儿,一直顺着山里下来的路望过去,露着青筋有了斑点的手搭在前额上,一直向来路方向望着。终于,奶奶将瘦弱无力的手指松开,放下来,长长吁了口气。程程赶紧望过去,只见远远来了一个骑马的人。

骑马的人到跟前后,看见是外奶奶,就打招呼道:“姨娘好呀,站在这里等人么?”把老一辈的老妪叫姨娘,都是西吉尔的人对老年妇女的尊称。外奶奶一看来人,眼睛一亮,赶紧说道:“是会明子呀,你是回西吉尔吧?”会明子点头道:“是呀,我也是才巡完山回来。”外奶奶赶紧说道:“太好了,那就麻烦把我外孙捎带到西吉尔去吧。”会明子戴着眼镜,程程赶紧从外奶奶后面钻出来。会明子这才看见:“哦,这不是程程嘛,那就走吧!”外奶奶看见会明子骑的马上只有一个鞍子,就又赶紧转身回到院子里,找了一条柔软的绵毡,让会明子搭到马背上,这才让程程骑到马上,嘴里念叨:“这样骑着马,娃的尻子就不铲得疼了。”程程骑着马走了好远,都快到供销社那里了,回过头还远远地看见外奶奶仍站在家门口,手搭着凉篷子,站在那里向这边望着,那身躯显得越加瘦弱渺小了。

又过了些时日,外奶奶来到西吉尔。来时,还带了一件外衣。外奶奶对程程妈说:“娃夏天去割麦子,就给娃了一件红背心,这次我又带来了他尕舅过去穿过的外衣,我想着合身,就带来了。”程程知道,尕舅眼下在省城附近的一个市里上中专,快要工作了,他的确是用不着再穿这件旧的外衣了,况且这衣服也小了。妈妈让程程换上了这件外衣,这外衣颜色淡灰,质地厚实,干净合体,程程穿上后敨了一下,很是喜欢。外奶奶看了,脸上绽出了笑,那笑模样比程程还高兴。秋天开学后,程程就穿了这衣服上学。穿脏了,程程妈洗后晾干,程程就又穿上。就这样,除了冬天穿棉衣外,程程在暖季就一直穿这件灰色外衣,到临近毕业时照毕业照,还穿着这件衣服,和同学们雄赳赳地一起合影。

3

程程初中要毕业了。填报考志愿时,学校把成绩排名在前的同学当成个宝,一心一意让他们考入中专。毕业了就会被分配工作,就意味着将来能当公家人挣工资了。对于西吉尔乡的初中来说,能考入中专那是好上加好了,是学校和家庭的福分。但在报考时,程程却出乎意外地填报了高中。班主任赶紧找爹来学校核实情况,但程程却说得很肯定,就是要填报高中。程程的爹和班主任都傻眼了。班主任对程程爹说:“程程考高中应该没问题,但能不能考上大学,却不敢说。”爹对程程说:“你等着吧,高中毕业后如果升不了学,你就去捋牛尾巴吧!”这就是说,程程即便能考上高中,但如果考不上大学,将来很可能就会扛着铁锨、扶着犁头在生产队扛墒对坝浇水种地了。

初中毕业成绩出来了,程程以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本县第一中学。但乡里当老师的邻居知道的事情多,对程程爹说:“娃既然有志向考大学,就到邻县一中去上高中吧,不要把娃耽搁了。”邻县第一中学是全区二十六所重点中学之一,不会随便跨地区招生,必须参加插班考试。程程爹想法找人陪着程程参加了插班考试,并考了头名。

西吉尔和水磨沟的乡亲们,常常把到邻县县城去,说是到城上去。程程上了邻县高中后,有时在星期天就去城里的大舅家。大舅是城上一家粮库的保管,他的两个女儿也在程程所在的一中上学。在程程一家人看来,大舅一家人长久以来在城里生活,大舅还是拿工资的,全家人就是很有地位的城里人。大舅脾气有点古怪,常常板着脸,很少和人聊天。那两个女儿喜欢打扮,放学后书包一撂,就出去浪街了。程程到大舅家后,大舅很少问学校的事情,他的两个女儿也不见影子,于是程程在星期天就去大舅家少了。后来,程程在星期天辗转倒班车回了一趟西吉尔,妈妈对他说,“你外奶奶到城上你大舅家去了。”程程听了喜出望外。

回到邻县一中后,程程本来想去大舅家看奶奶,但期中考试又开始了,再想想大舅家的情况,头微微一摇,心想在期中考试后的星期天再去,就又赶紧开始做起了作业。

程程所在的邻县一中高中每学年都设六个班,四个城市班,两个农村班。程程就在成绩最好的那个农村六班。六班的教室是平房,结实耐用却很简陋。透过教室的窗户玻璃,能看见学校办公楼前的操场和前面的学校大门。程程就坐在靠近窗户的这一边。时不时地,总是有农村来的父母亲和亲戚来看农村班的子女。他们来一趟不容易,校门口的守卫也很通情达理,不阻拦,最多就是打声招呼问一下。看儿女的人,有的胳膊上挎着包,有的肩膀上背着布袋子,有的手里提着包袱,这些人应该都是学生的爹爹妈妈、叔叔舅舅或爷爷奶奶,无非提着衣服馍馍鞋袜等学生吃穿用的东西。门口的守卫轻轻给他们安顿一下,他们也便很懂事地悄悄去宿舍门口等学生下课见上一面。

有一天,程程正在听课,老师讲的是“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是讲古代劳动人民的辛苦生活。程程听着课,眼睛向外望了一眼,正巧看到校門口进来了一个人,是一个老妇人,手上提着一个大概是装馍镆干粮的面袋子。她要向西走,门口守卫向东指了一下,老妇人就又向东踅摸过来,程程看了一眼,就又听老师讲着。稍后,程程又无意间向外望了一眼。这时,他看到又有一个老婆婆步履柔缓,经过门卫那里,向办公楼前的操场挪着小步慢慢走了过来。门卫那里距教室有点远,透过有些模糊的窗户玻璃,程程看到这老婆婆穿着一身干净青蓝布衣服,迈着碎步子,走的却很慢,身材瘦弱,有些颤颤巍巍,还有些蹒跚,程程也没当意,转回头来继续听课。但听着听着,程程觉得有点不对劲,就又转过头去望一下窗外。这一望的刹那间,只见,从斜叉里猛地蹿出一条大黄狗,嘴里“汪汪汪”地叫着扑向老婆婆,程程只觉得眼前一黑,心里猛地一紧。正在这时,突然从远处飞快地跑来一位老师,手臂挥舞着,嘴里喊着,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来驱赶这条黄狗。但这条狗的速度太快了,楞是用它那狗头把老婆婆撞倒在地上。这时那位老师也赶到了,吓走了大黄狗,赶紧把老婆婆搀扶起来。程程看了,暗暗地吁了口气。再看时,只见那位老师又搓摸着老婆婆的身上,大概是没事了,老婆婆又问着什么,然后老婆婆就向程程这教室的方向走来。程程这一看,顿时傻了眼。他使劲揉一下眼睛,不顾一切地站了起来,大声向老师报告:“老师,我外奶奶来了!”还没等老师反应过来,程程已经发了疯一般地冲出了教室。程程飞奔出教室的霎时间,同学们几乎都望向窗外,谁也没有笑,教室里一片寂静。

程程冲出教室后,飞跑到老婆婆跟前,定睛一看,就是外奶奶!跑到外奶奶身边,程程眼睛里当下涌出了眼泪,他不由分说,赶紧捏了一把外奶奶的胳膊,捋了一把外奶奶的头发,急三忙四地围着外奶奶转了一圈,又端详了一下奶奶全身上下,赶紧问:“奶奶,没事吧?”外奶奶望着程程,早已忘记了自己被狗惊吓的情景,苍老的脸上露出笑来,慢声说道:“噫,程程,你来了?”然后摸了一把程程的头说道:“你放心吧,孙娃,奶奶还结实着呐!”程程看着外奶奶,只见她头上沾着几根碎草,衣服上糊着没有拍干净的尘土,脸上有一丝细小的刮痕,就赶紧用手捋一下外奶奶头上的碎草,又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外奶奶脸上的刮痕。看到奶奶确实没啥大碍时,嘴里嗫嚅道:“你这是何苦呢,奶奶,你看,差点被狗给咬了……”程程说着话,眼睛又有些湿润,轻轻拍打着外奶奶身上的尘土。这时,外奶奶从青蓝布衣服口袋上取下别针,然后手伸到口袋里,使劲向里面摸索了一阵,从里面拿出两元钱,给程程递过来,声音有些发颤地说道:“奶奶也没啥积蓄,学校的伙食不想吃了,拿着这钱,到外头吃顿好饭。”程程双手捏着外奶奶拿着两元钱的手,只见外奶奶的手涌出些鸡皮鹤色,瘦骨伶仃的手背上显出几道青筋,苍老的脸上泛出淡淡的灰黄色,一幅营养不良的样子。程程看了,眼睛里又涌出了眼泪,嘴里嗫嚅道:“奶奶,我不要,您留着……”程程这一说,外奶奶的眼眶当下红润起来,沉下声来道:“程娃,收下,奶奶再没啥给你了!”程程望着外奶奶,双手接过两元钱来,颤声说道:“奶奶,孙儿收下……”说着话早已声泪俱下。外奶奶又安顿道:“在学校听老师的话,好好念书,不要丢人,快去上课吧,不要耽误认字!”程程听着,擦一把眼泪,迟疑片刻,转身跑回教室。跑到教室拐角处时,程程停下,又回头望一眼外奶奶。只见外奶奶微微驼着一点背,青蓝色的上衣下,也是一条青蓝色的大腿裤,上宽下紧,小腿处扎着绑腿,穿着小鞋子,正一小步一小步地向着校门口走去。程程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一直不懂,原来外奶奶一直是小金莲脚啊!她是怎样一步一步从大舅家走到学校来的啊!她从大舅家来学校,那得走多长的路啊!程程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后来,程程回到西吉尔后,妈妈说,你外奶奶原本是想着让大舅陪着去找你的,但你大舅忙,你外奶奶就没吱声;后来想让他的两个丫头,就是你两个表妹陪她去,但她们说忙着顾不上。没办法,你外奶奶也不想求她们了,就自己一个人“颠哧颠哧”地来找你了。程程问,外奶奶咋就知道我的教室了?妈妈说:“你奶奶被狗吓着后,跑来的那个老师,刚好是你奶奶过去的老亲,你奶奶一说你是农村班的,是西吉尔插班考来的,那个老师就知道了。”程程听了后唏嘘不已。

4

三年后,程程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那时,程程的尕舅就在省城附近的一个小城市工作,当初程程上初中时穿的灰色外衣就是外奶奶拿来的他的衣服。尕舅中专毕业后,就被分配到了市里的财政部门,到现在,也算是有些年辰的城里人了,而且还在其他城里人没有想到修平房时,就在市区捣腾着修了一院平房,宽展敞亮。程程一到周末时,也没有去处,就花一毛钱,坐公交车到这小城市去。程程到尕舅家去时,有时赶上他们家做饭,程程顺便也就吃了饭。通常吃饭时,尕舅尕舅母两口也礼让着人,但只是礼节性的客气。程程有时肚子饿,吃饭时间就长,吃得比尕舅还要多些。看见尕舅停下筷子,程程就对尕舅说:“尕舅咋不吃了?”尕舅面无表情地说:“吃饱就行了,吃那么多干啥?”程程一听,觉得很不好意思。在程程看来,尕舅尕舅母两口,平常也都算热情,但分寸把握得好,话不多不少,也不说错话,待人适度,不过分殷勤。程程想,人在城里待的时间长了,可能就这样吧。这也没啥,大概就是人情味有些淡罢了。

有一次,程程到尕舅家来时,带了一位同学来玩,恰巧遇到外奶奶从遥远的水磨沟来尕舅家了。程程高兴得不得了,就提了小凳凳,靠在外奶奶旁边说话儿。这天正好赶上尕舅母蒸馍馍,说话的当口儿,馍馍已经出笼了。这些馍馍是新疆本地人爱吃的大刀把子,个头大大的,码在案板上,白喧喧的,冒着热气。外奶奶看见热气喧天的白面刀把子,就对尕舅两口说:“掰两块馍馍,好让两个娃吃。”尕舅正在灶火前忙活着,尕舅母也和着面,大概是两个人都忙,没听见吧。外奶奶看不过眼,就自己踉跄着去拿了一个冒着热气的大馍馍。程程一看,外奶奶的手都烫得哈着气,就赶紧接过来,掰了一半,递给同学。那位同学不好意思吃,外奶奶说:“吃吧,小伙子,不要见外,没啥的。”程程自然也想着到了尕舅家,不能怠慢了同学,就让着说:“吃吧,就像到了自己家,不要客气。”同学见程程吃开了,也才大口地吃了起来。外奶奶看着程程他们吃着馍馍,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问程程:“程娃,好吃吧?”程程听着,连忙应声道:“嗯。”程程和同学坐在桌旁吃着,尕舅也不吱声地忙活着,尕舅母也在忙碌着。程程心想,大概城里人成家结婚后,家里的活儿就多了,就都这么忙吧,也就再不多想。

外奶奶看着程程和他同学只空嘴吃着馍馍,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就向正在案板上腾挪馍馍的尕舅母说道:“两个娃嘴里只吃着馍馍,怕是淡得很,没有个就头,去切上一盘菜好让他们就着吃吧!”尕舅母可能是听到了,但手头忙着,似乎没动的意思。外奶奶看了,就直起腰站起來,迈着小脚,走过去拿过两只青椒,一只西红柿,要到菜盆边去洗。程程见了,赶紧接过来,用水淘洗干净,拿过一只小刀板就要切。外奶奶忙说:“哎,程程,奶奶来切。”外奶奶切好后,盛在盘子里洒上盐和醋,放到桌子上。菜盘子里的青椒和西红柿红绿搭配,程程和同学吃着仍在冒着热气的白面馍馍,再就着菜吃,口中也不淡了,别提有多好吃了。外奶奶望着,嘴角向上翘着,乐哈哈地笑了,眼角也眯成了缝。

当然,这以后,程程就很少到尕舅家来了,就是来,主要也是去看外奶奶。后来听说外奶奶回水磨沟二舅母那里自己的家了,程程也就几乎再未去过尕舅家了。但在逢年过节,亲戚们一起相遇时,程程还能遇到尕舅他们,仍然热情地跟他们打着招呼。每当程程上大学放假回西吉尔时,听见奶奶就在水磨沟,仍然要去看望外奶奶。

程程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了距家乡二百公里开外的一个城市工作。他在结婚后不久,听见妈妈在电话上说,外奶奶这段时间就在西吉尔家里,程程很是高兴。虽说在几百公里以外,但每隔两三个星期,程程就和媳妇回一趟家,除了想爹妈,多半原因也是为了回家看看外奶奶。知道外奶奶爱吃猪蹄子,程程就在街上买上煮烂炖透的猪蹄子,回家后拿给外奶奶吃。外奶奶喜欢和程程媳妇聊天,有时还背过程程,在程程妈那里说,程娃找了个好媳妇子。

在程程有了儿子后不久,有一天,程程正在单位上班,妈妈突然来电话说,程程,你外奶奶病了。程程一听,着急地问,外奶奶病得厉害吗?妈迟疑了一下,说,有一点厉害,是瘫痪了。程程听了,心里发急,想着等儿子稍微大些了,快到四五个月上下,不怕娃娃患感冒了,能出门了,再抱着去看外奶奶。

这样,就又过了两个多月。突然有一天,程程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妈在电话那头,带着呜咽的声音说道:“程程……你外奶奶……外奶奶不在了……”程程听了后,猛地发呆了,电话这头木木地应了一句“啊?”就愣怔着说不出话了。当天,程程和媳妇各自请好了假,次日一早,就和媳妇抱着三个多月大的孩子,匆匆忙忙离开市里,坐班车前往二百公里以外的外奶奶家。到西吉尔后,再转乘一辆破旧的小班车到外奶奶的家乡水磨沟。

二舅母家的院子里人来人往,程程的爹妈都在忙活,哥哥弟妹也都在跑前跑后地忙着。程程一进院子,就一头扎进灵堂,跪在了外奶奶的棺木前,眼泪已经扑簌簌地流了下来。程程看见尕舅母也跪在那里,但跪了一会儿后,尕舅母就放下孝布,走了出去。尕舅似乎也很忙活,一会儿站在院子里,一会儿和人闲散地说着话。程程出来,和二舅二舅母尕舅尕舅母等亲戚都一一打了招呼。

当天晚上,程程就守在灵堂,整整守了一个晚上。他望着外奶奶的棺木,想到自己居然一直没有在外奶奶瘫痪后还活着时来看一眼外奶奶,不由得心如刀绞。想着外奶奶的好,他的眼泪不由得扯着线似地向下淌。他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揪着自己的胸膛,抱恨万分地呜咽道,你为什么偏偏要去等呢?你究竟有什么事放不下呀!说着,就又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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