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金燕,贾愚
(1.无锡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无锡 214105;2.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商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9)
无锡是一座因运河而生的江南名城,根据南宋《咸淳毗陵志》和元王仁辅《无锡志》的记载,学界普遍认为,商末奔吴的泰伯率领百姓开凿的泰伯渎是最早的人工运河,傅崇兰在《运河史话》中说:“因为运河畅通,无锡得益于运河航运。在明代,无锡与九江、芜湖、长沙成为我国四大米市。明清时期的无锡城内手工业、商业、文化都很发达。”①大运河对无锡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体现在地方典籍的整理上,无锡县志中记载了大量与运河相关的地理、漕运、水利、诗文、古迹、冢墓、物产等文献资料,对此,我们尝试从康熙《无锡县志》所收运河诗歌入手,研究无锡古运河流经区域的自然风貌、人文景观及其蕴含的文人情致和文化内涵,进而挖掘无锡地区的运河文化资源,探索大运河的精神底蕴,为“讲好运河故事”、打造运河城市品牌、传承运河文化提供文献依据。
史家言“郡县之有志犹国之有史”,无锡先后修志13部,散佚4部。元代一修,明代有景泰(散佚)、弘治、万历3志,清修康熙、嘉庆、道光、光绪《无锡县志》各1部,乾隆《无锡县志》2部。其中康熙《无锡县志》属方志中的上乘之作,被后世奉为圭臬,《续修四库全书提要》评:“因秦、严并名流,精史法,故其书完美。所为凡例,尤多名论,诚佳构也。”编纂者为秦松龄、严绳孙,二人皆为无锡本地人,对地方故事了如指掌,且均参与编修《明史》,有史学功底和文学素养。在“诗文”类的编排上,康熙《无锡县志》没有像万历志那样,将诗文“或散于山水事迹”中,而是按照“叙次则分代分体”进行编排,打破了以往“以诗证地”“以诗证史”的史家局限,完全遵从文学家的编排规范。康熙《无锡县志》中一共收录了36位作家的39首运河诗歌。我们拟从康熙《无锡县志》运河诗歌的舆地风貌、作者及创作背景、主题呈现、史料价值等4个方面进行探讨。
无锡最著名的山是惠山,最主要的河是运河。“运河自武进五牧入无锡境,迤逦东南行四十五里,抵县城,又四十五里至望亭。”②大运河自西北而入,东南而出,主流经五牧、黄埠墩、芙蓉湖、望亭,分流西行为梁溪,南行东分为泰伯渎。康熙《无锡县志》中所录相关诗歌见表1。
表1 康熙《无锡县志》中的运河诗歌
康熙《无锡县志》中所录运河诗歌,唐代7首、宋代6首、元代13首、明代10首、清代3首(康熙《无锡县志》成书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故清代只有3首)。唐宋数量较少,因为无锡是在中唐以后才得到初步开发,在这一过程中,大运河起到了关键作用,全汉昇在《唐宋帝国与运河》一书中说,唐宪宗时代“一方面由于运河的畅通无阻,他方面由于江南诸道地方财政的整顿,运河对于军事政治重心的北方和经济重心的南方的联系,又由过去的松懈变为密切”③。元代以后,大运河截弯取直,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沟通南北,很多文人沿运河南下,其中包括康熙、乾隆二帝,他们钟情于景色宜人的江南风光,留下了不少名篇佳作。康熙《无锡县志》中运河诗歌涉及以下运河区域:
黄埠墩,位于运河中流,是进出无锡的必经之路,南宋爱国将领文天祥曾两次途经此处,第一次是1259年,“己未岁,余携弟璧赴廷对,尝从大江入里河,趋京口”④。第二次是南宋德祐年间,元军主帅伯颜扣押文天祥,将其幽禁在墩上过夜,文天祥写下了《过无锡》。沿运河南下,黄埠墩是无锡的第一“门面”,对它的印象就是对这座城市的印象。相传康熙二十八年(1689)康熙皇帝南巡时,百姓在黄埠墩结三层灯楼迎驾,“立木水中,使广可隐墩,缀以杂绦,高四五丈,于是龙舟往返皆驻跸焉”⑤。风水摇荡、恍若蜃楼的绝美景观引得皇帝大为赞赏。旧时,黄埠墩还是登游惠山的唯一水路,明代谈修《惠山古今考》记载:“从舟者有出北水关,过长安桥,由芙蓉湖抵黄埠墩,墩有阁,可登山间之台殿……”⑥明代,黄埠墩是离锡的水路出口,华察有《秋夜送户部家叔登黄埠》诗。
芙蓉湖,又名无锡湖,曾是古运河北塘水域最宽阔的一段,今已不存。“堙芙蓉湖为田始于宋,成于明”⑦,围湖屯田始于北宋,此前芙蓉湖碧波万顷,十分宏阔,《寰宇记》记载“上湖一名芙蓉湖,亦谓之无锡湖,占晋陵、江阴、无锡三界限”,《吴地记》中言“无锡湖,万五千三百顷,为晋陵上湖”,陆羽《惠山寺记》中言“其湖南控长江,东洞江阴,北掩晋陵,苍苍渺渺……”,李绅有《却望芙蓉湖五首》,宋胡宿作《芙蓉湖泛舟》。
梁溪,本是自然河道,为梁时重浚,“宋嘉佑中,开运河,通梁溪,取太湖水”,因此将其视为运河支流亦不为过。梁溪凝结着无锡人的故乡情怀,被视为“母亲河”,“俗云:州人不能远出,出辄怀归,以此溪水有回性”⑧。在外为官的抗金名将李纲,自号“梁溪先生”,以明不忘家乡之志。梁溪还是一处幽隐胜地,《锡金识小录》载:“梁溪以梁鸿曾隐此故名,亦称梁鸿溪。”康熙《无锡县志》共录7首梁溪诗,整体风格冲融淡易,简雅深秀。
元代华锳在梁溪边建华君别墅,“在无锡西门,惠山横陈,悉露其深秀,凡山之霏烟、泄云、雨纾、晴晦、朝晖、夜光吐护闪映”⑨,别墅地处山水要会,能总揽惠山胜貌,是观赏惠山的绝佳胜地,后华锳见“吴中硕儒”郑元祐题“溪山胜概”旧藏,大喜,以四字命其楼,自此溪山胜概楼名声大噪,倪瓒、陈汝言、陈显曾皆有题诗,郑元祐作《溪山胜概楼记》,元后楼不见所录。
泰伯渎,系泰伯所开,据地方文献记载,泰伯为了发展吴地农业,率领百姓开凿了一条以梅里为中心,东到漕湖,西到今无锡南门外的人工运河,长87里,宽12丈。泰伯是无锡的开拓者,也是吴文化的奠基人。无锡共有3处祭奠泰伯的古迹景观:梅里的泰伯墓、娄巷庙、惠山至德祠。《论语·泰伯篇第八》:“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让天下,民无得而称焉。”泰伯的礼让精神备受世人景仰,历代都有颂扬的诗篇,康熙《无锡县志》存6篇。
望亭,大运河边的驿站,位于苏州、无锡之间。《吴郡图经续记·卷下》:“望亭,在吴县西境。吴先主所立,谓之御亭。隋开元九年置为驿,唐常州刺史李袭誉改今名。刘禹锡诗云:‘怀人吴御亭。’”六朝庾肩吾有诗《乱后行经吴御亭》。五代前有望亭堰,北宋初年废,后复置,神宗熙宁元年(1068)十月,诏“杭之长安、秀之杉青、常之望亭三堰,监护使臣并以‘管干河塘’系衔”,清代设望亭巡检司,“望亭巡检司在县南五十里望亭镇”。康熙《无锡县志》中收望亭诗6首。新安驿,南门外水马站,宋元时设,明初乃废,“锡山驿在南门外,宋以来有太平、南门、北门三驿,元置洛社、新安水马站各一所,明初站废,置锡山驿于今地”⑩。元顾瑛有《晚泊新安有怀九成》,于立、剡邵、沈明远各有和作。
康熙《无锡县志》运河诗歌作者一共36人,他们有的是自幼就生长于运河畔的无锡籍人,有的是或流寓此地、或游历此地的外地文人。
1.唐代
李绅(772—846),字公垂,中书令敬玄曾孙。身材矮小精干,性格精明强悍,于诗最有名,时号“短李”,《新唐书》《唐才子传》有传。按今人眼光来看,李绅是无锡历史上成功推广家乡文化的第一人,他进京城做官,不忘带上特产惠泉水,赠予权相李德裕,深得上司喜欢。李德裕不仅作《惠泉》诗以示赞誉,还千里置驿,利用大运河传输运送,如此劳民伤财的举动引起了时人的不满,皮日休作诗“丞相常思煮茗时,郡侯催发只嫌迟。吴关去国三千里,莫笑杨妃爱荔枝”讽刺。
2.元代
3.明代
华察(1497—1574),字子潜,号鸿山。民间故事《三笑姻缘》中华太师的人物原型,出自江南望族华氏,东晋华孝子后裔,《明史》有传。《秋夜送户部家叔登黄埠》作于嘉靖三十二年(1553)华察辞官归隐里居时期。八月十六日,华察与老友施渐共登黄埠墩送族叔华舜钦。华舜钦,华启直父,别号余溪,嘉靖二十年(1541)进士,任瑞州知府,施渐《武陵诗选》卷一《癸丑八月十六日夜同华秋官昆仲登黄埠南楼送乃武户曹余溪》同记此事。
王立道(1510—1547),字懋中,嘉靖十四年(1535)进士,官翰林院编修。“有羸疾,僦居僻远下楼,读书为诗文,博瞻婉切,于诸阁老无屏人之谒,寡交游。”由于年岁不永,又罕有交游,关于他的资料甚为寥落,有《具茨集》5卷,《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价其诗“虽微嫌婉弱,而冲容淡宕,不为奇显之语,犹有中唐钱、刘之遗”,由《泛梁溪》可窥一斑。
秦植(1540—1605),原名秦凤竹,字子培,号济弘,出自锡山秦氏家族第九世,著有《清湖集》抄本3卷,现藏无锡图书馆。《锡山秦氏诗钞》收录其诗81首,《梁溪诗钞》收其诗2首。
4.清代
刘雷恒(1623—?),字震修,号易台。康熙《无锡县志·贡生》:“刘雷恒,康熙二十年,本府训导。”著有《震修诗文稿》,与顾贞观等结成云门诗社。作《太伯墓》诗。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号香山居士。《望亭驿酬别周判官》作于宝历二年(826)白居易从苏州至洛阳途中。周判官,即周元范,白居易为苏杭二州刺史时,周元范为从事,二人经常宴集酬和,白居易有诗作《岁假内命酒赠周判官萧协律》《九日宴集醉题郡楼兼呈周殷二判官》《日渐长赠周殷二判官》《九日思杭州旧游寄周判官及诸客》《三月二十八日赠周判官》。
罗隐(833—910),原名横,字昭谏,浙江富阳人。罗隐前半生,十次不中第,常年流落长安,游走于家乡与京城之间,大半生颠沛流离。《唐才子传》称罗隐“恃才忽睨,众颇憎忌。自以为当得大用,而一第落落,传食诸侯,因人成事,深怨唐室。……其诗文以讽刺为主,虽荒祠木偶,莫能免者”。鲁迅在他的《小品文的危机》中说:“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虽然是论罗隐小品,但他的诗篇,大抵也是这一风格。康熙《无锡县志》所载《夜泊毗陵无锡县有寄》是诗人回乡稍作休整后又返长安途中,经由无锡运河时所作,末句“他日亲朋应大笑,始知书剑是无端”出自《史记·项羽本纪》:“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表面看起来是诗人屡战屡败后的顿悟,实际是故作旷达的自我安慰。
皮日休(838—883)、陆龟蒙(?—881)是中晚唐著名诗人,人称“皮陆”,康熙《无锡县志·流寓》:“钱氏卒,日休尝寓无锡,与陆龟蒙魏璞泛舟芙蓉湖,共为烟水之游。”二人义结金兰,日相唱和,皮日休有《泰伯庙》,陆龟蒙和之。
范仲淹(989—1502),字希文,祖籍邠州,后移居苏州,北宋政治家、文学家。景祐元年(1034)范仲淹奉命移知苏州治理水患,在处理政务之余,他游览了不少以前没有到过的地方,创作了《苏州十咏》,其一是《泰伯祠》,这本是苏州的泰伯庙,但被《无锡县志》收录其中,因是同一泰伯,所以也在研究范围之列。
《史记·吴太伯世家第一》记载:“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以避季历……太伯之奔荆蛮,自号勾吴,荆蛮义之,从而归之千余家,立为吴太伯。”自孔子以来,礼赞泰伯都是颂扬他“让贤”、谦让的懿德,诗人所处时代不同,抒发情感的侧重点也有所不同。
越是朝代之末,越需要泰伯精神。中晚唐时期,经过“安史之乱”这场浩劫,唐朝从如日中天的盛世一转而为夕阳衰草的末世,从中唐到晚唐,大唐的气数如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农民起义此起彼伏。诗人是时代最敏锐的“感应器”,他们早就嗅到了王朝日趋没落的衰朽气息,知识分子中的有识之士企图力挽狂澜,却又报国无门,徘徊于仕途之外,曾是寒门子弟唯一的进身途径——科举考试,此时把持在极少数权贵手中,那些有理想、有抱负的文人士子空有一身才华而无用武之地,比如:有“十上不第”之称的罗隐,一共参加了10次进士考试,均铩羽而归;被鲁迅誉为“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的皮日休,以末榜及第,终未授予正式的官职;与皮日休齐名的陆龟蒙,举进士不第,归隐乡里,务农为业。
皮、陆二人创作了大量的怀古诗,他们以历史古迹为凭借,抒发胸中不平之气,以浇心头块垒。二人将目光投向了泰伯,皮日休写了《泰伯庙》,陆龟蒙和以《和袭美泰伯庙》,袭美,皮日休的字,这两首是咏怀泰伯最早的诗歌,也是成就最高的诗歌。皮诗中的“当时尽解称高义,谁敢教他莽卓闻”肯定了泰伯的高义之举,陆作和诗“迩来父子争天下,不信人间有让王”,抨击了近世“坏人伦”“礼乐崩”的社会乱象,鞭挞了人与人之间冷漠残酷的抢夺争战,二人以普通文人的身份,喊出了绝大多数人内心深处的正义呼声,他们渴望泰伯“谦让”至德精神的再现,以实现四海晏清、百姓安居乐业的社会理想。
海内承平时期,泰伯之至德精神有规范道德秩序、教化社会风俗的作用。谦让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对个人而言,它是孔子所说的“五德”之一,对社会而言,谦让有利于人与人之间和谐共处。康熙《无锡县志》存两首北宋咏泰伯诗歌,一首是范仲淹的《泰伯祠》,另一首是蒋堂的《泰伯庙》。二人为同时代人,同朝为官,他们都从统治者角度谈到了泰伯精神的道德教化作用。范诗言“英灵岂不在,千古碧江横”,蒋诗言“隐德昭来世,遗祀传斯民”。泰伯信仰官方化日益明显,泰伯精神也越来越儒化了。
明末清初是历史上又一个社会秩序遭到严重破坏的动荡时期,顾炎武曾说:“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江南地区是受到重创区域,泰伯庙经久失修,清初人张夏写道:“叶积空阶稀客到,尘封坐帐有墙遮。”(《至德庙》)由于许久未有人来,台阶上堆满了落叶,帘帐早已尘封,破败的景象让人唏嘘不已。同时代人刘雷恒在《太伯墓》中感叹“玉鱼金碗思悠悠,谁重皇山土一抔”。皇山,即泰伯所葬之地,此句表达了诗人对泰伯墓遭冷遇的遗憾和不满。这种情况并未持续太久,满族统治者一旦坐稳了天下,立刻意识到“以汉制汉”的重要性,康熙南巡至苏州,御书“至德无名”于泰伯庙中,将泰伯“让贤”的精神象征重新恢复并推向高潮。
无锡自古为山水胜地,风景秀美,甲冠江南,康熙《无锡县志》中收录的芙蓉湖诗、梁溪诗颇具代表性。
芙蓉湖,其名即充满诗情画意,本是运河自西北入无锡后最宽阔的水域,陆羽《惠山寺记》载“故惠山有望湖阁,盖自山下百余里,目极荷花不断,以为江南烟水之盛”。后因宋代塞湖屯田,日益缩小,今已没,只剩“江湖传说”,芙蓉湖的观赏价值远大于交通价值,康熙《无锡县志》中存诗3首:唐代李绅的《却望芙蓉湖五首》、宋代胡宿的《芙蓉湖泛舟》、清代何之杰的《锡山竹枝词》。李绅所见芙蓉湖为全貌,何之杰所见只是惊鸿掠影。李绅的《却望芙蓉湖五首》展现了“苍苍渺渺”的芙蓉湖之旧日风采:
水宽山远烟岚回,柳岸萦回在碧流。清昼不风凫雁少,却疑初梦镜湖秋。
丹橘村边独火微,碧流明处雁初飞。萧条落叶垂杨岸,隔水寥寥闻捣衣。
逐波云影参差远,背日岚光隐见深。犹似望中连海树,月生湖上是山阴。
旧山认得烟岚近,湖水平铺碧岫间。喜见云泉还怅望,自惭山叟不归山。
翠崖幽谷分明处,倦鸟归云在眼前。惆怅白头为四老,远随尘土去伊川。
李绅对家乡有着十分深厚的情感,《慧山寺家山记》中载:“心宁色养,家寓是县,因肄业于慧山,始年十五六。”他常亲切地称惠山为“家山”“旧山”。步入仕途后,李伸的宦海生涯并不平静,周旋于纷乱复杂的“牛李党争”,他身心俱疲,如今再次回到当年苦读之地,置身“水宽山远”“柳岸萦回”如仙境般的芙蓉湖畔,眼前开阔宏大的豁朗气象让人心生归隐之意,他不禁感叹“喜见云泉还怅望,自惭山叟不归山”,表达了对远离尘世的安宁生活的渴望与向往之情。
梁溪是运河西行的一个分支,古代设有控制蓄泄的水利工程将军堰,《风土记》载:“唐景龙中置,宋嘉祐中开运河通梁溪以引湖水,堰遂废。”对于无锡人而言,梁溪是故乡的代称,明李湛“锡山八景”之一“梁溪晓月”,将月景拈出,可谓抓住了梁溪神韵。康熙《无锡县志》中共载6首梁溪诗歌,元代2首,明代4首,元代的梁溪诗充满了“仙道”气息,明代梁溪诗则有浓浓的市井味,体现了梁溪意象由“雅”向“俗”的渐变。
和元代相比,明代的江南是热闹的,发达的水上交通网络、丰富的产业状态、渠道多样的谋生方式,成为太湖地区最鲜明的标识。梁溪褪去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道之气,逐渐变成供人观赏、消费的旅游场所,两首“梁溪诗”即透露了这方面的信息,屠隆的《与王彦贻邹彦吉泛梁溪登惠山》写与友人先泛舟梁溪,再登览惠山,这无疑是当时最时兴的一条“黄金旅游路线”,梁溪周围的很多人家都在做游览生意,“家家游舫依山转,面面通波抱郭平”写出了游舫、游人之多。另一首秦植的《梁溪词》则描绘了伴随旅游而兴起的餐饮业:“堤上重重沽酒楼,湖边日日木阑舟。”梁溪场景是江南地区旅游业的缩影,为我们研究城市文化、运河旅游文化提供了鲜活的资料。
大运河畔静静伫立的驿站,像历尽沧桑的老人,默默注视着眼前流淌而过的运河,它见证了历史的风云变幻,见证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无锡有一个经常出现在诗词中的驿站——望亭驿。望亭的历史十分悠久,早在南北朝时期,庾肩吾就写过一首《乱后经行吴御亭》,以波澜壮阔的史家笔法描写了“侯景之乱”后江南的惨象。
望亭驿由于遭遇历年战火,几经焚毁、迁移,它的主要功能是官方招待所,为过往官员、使者提供膳食和住宿。作为旅途中转和暂时落脚的地方,望亭驿在诗人眼中是充满感伤的,它承载了人生无常、相离相别、聚散不定的羁旅之愁。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评》中说:“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羁旅诗不仅反映了诗人的行旅踪迹,也是人生际遇、思想轨迹的真实写照。例如许浑《宿松江驿却寄苏州一二同志》:
候馆人稀也自长,姑苏城远树苍苍。江湖水落高楼回,河汉秋归广簟凉。
月转碧梧移鹊影,露低红叶湿萤光。西园诗侣应多思,莫醉笙歌掩画堂。
候馆人稀,远树苍苍,在月朗星稀的秋夜,诗人驻足眺望,远处高楼掩映于暮霭之中,苍穹寥廓,河汉悲凉,独自在郊外的古驿,秋夜显得格外的漫长。看着月下徘徊的鹊影、低飞的流萤,诗人思绪翩跹,想到刚刚作别的苏州友人,他发自肺腑地真情相劝:“西园诗侣应多思,莫醉笙歌掩画堂。”许浑曾在入仕的道路上蹒跚蹭蹬20多年,深知落第失意的痛苦,故以诗相赠,勉励诗侣不要耽于歌舞而荒芜了学业,体现了诗人对朋友的良苦用心。
许浑去世400多年后,在同一个望亭,同样的秋夜,出现了另外一个望月感怀的诗人——元代的张翥,与许浑关注人间情谊不同,张翥的羁旅之愁表现为或隐或仕、或进或退的纠结与矛盾,他将对人生的思索聚焦于浩瀚的夜空和苍茫的宇宙。如其《中秋望亭驿对月》:
月色沧波共渺茫,驿亭杂坐看湖光。仙家刻玉青蟾兔,帝子吹笙白凤凰。
芦叶好风生晚思,桂花清露湿空凉。回槎使者秋怀阔,倒泻银河入酒殇。
中秋本是家人团聚、尽享天伦的日子,身在旅驿的诗人却没有因孤寂而思亲念友,自怜自艾,反而十分享受独处的时光,皎洁的月光下遥望夜空,诗人展开了丰富的想象,用恣肆的手笔勾勒了一幅雄浑大气的月宫仙境,“青蟾兔”“白凤凰”“回槎使者”“银河倒泻”交错变幻,纷至沓来,沉浸在幽邃的夜空,诗人暂时忘却了人间的哀伤。张翥身处元代末世,尽管身居官位却不受重视,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一点一点地蚕食着他经世致用的抱负,他既找不到出路,也看不到前景,中秋夜于古驿对月怀想,苦闷又彷徨。
彰显地方文化、提升地方景观的文化魅力是历代方志编纂者共同遵循的原则。基于这一原则,地方志在选录诗歌时,多以题咏当地风物的诗作为主,但是这并没有掩盖这类诗歌的史料价值以及它们的写实性,经过艺术处理的历史事件能更鲜活、生动地还原历史,历史本事已经褪去,但是痕迹永存世间。
文天祥的《吊五牧》创作于元朝初年,记录的是元军大兵南下横扫江南的一次战役。五牧位于锡西洛社重镇西沿大运河9里处,自古以来就是水陆交通要道。诗前有一段远长于诗歌的小序:
予初以朝廷遣张全将淮兵二千救常州,以其为淮将,必经历老成,遂遣朱华将二千人从之。张全无统御之才,自为畦町,十月二十六日,提淮军自往横林设伏,虞桥北兵至,麻士龙死之,张全不救,走回五牧,五牧乃朱华所驻,如掘沟堑设鹿角,张全皆不许,……呜呼!天哉!予初欲先斩张全,然后取一时败将,并从军法,以张全乃朝廷所遣,请于都督乃宥,张全使自赎,予遂不及行法,后诣余杭,发京师,取曾全以殉众,而噬脐多矣!过五牧吊战场,为之流涕不可御。
小序中交代了五牧之战的具体经过,张全的懦弱无能、将士的出生入死、战争的残酷惨烈鲜活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诗文如下:“首赴勤王役,功成事则天。富平名委地,好水泪成川。我做招魂想,谁为掩骼缘。中兴需再举,寄语谓重泉。”面对惨死的战士,文天祥痛哭流涕,怎奈朝廷孱弱腐败,江山气数已尽,除了伤心、哀恸又能如何?整首诗生动、完整地还原了当时的战争场景,运河边血流成河,尸骨遍野,英雄仰天长啸,哀叹顿足。
对于这次战役,《宋史》记载:“癸亥,张全、尹玉、麻士龙援常州,士龙战虞桥死,全奔五牧。朱焕至庐州,贵不内。焕归,复以为淮东制置副使。陈合坐匿廖莹中家资,夺执政恩数。甲子,尹玉战五牧,死之,张全不战遁。”同书《文天祥传》记载:“天祥遣其将朱华、尹玉、麻士龙与张全援常,至虞桥,士龙战死,朱华以广军战五牧,败绩,玉军亦败,争渡水,挽全军舟,全军断其指,皆溺死,玉以残兵五百人夜战,比旦皆没。”两则关于“五牧之战”的史料皆寥寥数语,极易淹没于浩瀚的历史长河之中,《吊五牧》则将其深深地印入了读者的脑海。
李嘉祐的《自苏台至望亭怅然有作》是描写乱后景象的诗歌,所涉事件是中唐时期李光弼平“袁晁之乱”,“野堂自发空流水,江燕初归不见人。远岫依依如送客,平田渺渺独伤春”。旧苑长洲,尘虏未息,从苏州到望亭一带烽戍连年,满目疮痍。《三体唐诗》卷四高士奇辑注:“嘉祐此诗,盖作于刘展、张景超乱浙西、平卢军大掠之后,即宝应二年(763)。”关于这次战争,《旧唐书·代宗纪》记载:宝应二年三月,“丁未,袁傪破袁晁之众于浙东”,“(四月)庚辰,河南副元帅李光弼奏生擒袁晁,浙东州县尽平”。同书《王栖曜传》记载:“广德中草贼袁晁起乱台州,连结郡县,积众二十万,尽有浙东之地。御史中丞袁傪东讨,奏栖曜与李长为偏将,联日十余战,生擒袁晁收,复郡邑十六。”如果不是李嘉祐诗歌,后人可能很难了解这种正史记载不够翔实的历史事件。
此外,康熙《无锡县志》还收录了一些有关治河工程的诗歌,可与史料互为参证。张商英《留题惠山寺》,诗前小序为“元符己卯,两浙运判曾孝蕴作常润京口、奔牛二闸成,集英殿修撰发运使被旨相视,遂至惠山寺,留题以记行役”。
诗歌前几句云:“咸阳获重之明年,五月端午予泛船。二闸新成洞常润,组练直贯吴松川。淮南柁师初入浙,借问邑里犹茫然。”诗歌详述了张商英奉命视察京口、奔牛二闸的时间、路线、途行状况。查《宋史·河渠志》,京口、瓜州、奔牛诸闸始建于元祐四年(1089),元符二年(1099)闰九月毕工,“二年闰九月,润州京口、常州奔牛澳闸毕工。先是,两浙转运判官曾孝蕴献澳闸利害,因命孝蕴提举兴修,仍相度立启闭日限之法”。诗歌中信手拈来的一笔,为历史提供了可靠的佐证。
康熙《无锡县志》中收录的运河诗歌以运河区域为书写背景,呈现了丰富的主题,蕴含了深厚的文化,是我们了解无锡运河文化的一扇窗口,对这一课题的研究,有助于发掘无锡古运河文化资源,提升城市形象魅力,为大运河的文旅开发提供文献依据。
注释:
①傅崇兰:《运河史话》,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141页。
③全汉昇:《唐宋帝国与运河》,“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95年,第77页。
④刘文源:《文天祥诗集校笺》,中华书局,2017年,第616页。
⑥谈修:《惠山古今考》,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28页。
⑦黄卬:《锡金识小录》,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据乾隆十七年修光绪二十二年刊本影印,1983年,第1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