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彩琴
(云南工商学院人文艺术学院,云南 昆明 650217)
张爱玲的散文集《流言》初版于1944年12月,从选文、编排到插图设计,张爱玲均参与其中。一直以来,学界对《流言》的研究多集中于文本方面,其实,从张爱玲亲自绘制的插图方面着手研究其文学观,同样具有重要意义。杨义曾说:“20世纪中国作家在书籍装帧和插图上的构想和选择,不仅是版本学上的遗痕,而且在审美学上是作家灵魂的见证。”[1]书籍中的图像是视觉的艺术形式,具有欣赏价值,能装饰书籍,刺激读者兴趣,更重要的是能够阐发文字意义,呈现出作者的心理文化景观,并“传达无法用其他代码表示的信息”[2],补充文字意义的不足。《流言》中的图本不仅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和商业价值,更具有与散文文字文本的互文价值。
图像的欣赏价值主要体现在将图像作为美术作品进行欣赏,而不注重其与相关文字文本的联系,金宏宇认为:“文学图像的欣赏价值主要来自其绘画性质所具有的艺术魅力,这种价值主要将文学图像作为一种独立于相关文字文本之外的美术作品来欣赏,并不太在意相关文字文本的价值,也不在意文字文本与图像本身的联系。”[3]180
张爱玲并非职业画家,但其画作依然能体现出其深厚的美术功底,被陈子善先生誉为“文、画双绝”。陈子善先生甚至在2012年8月共青团上海市委员会主办的“张爱玲作品之原始风貌Ⅰ(1940—1965)”的讲座中说:“《流言》插图全部出自张爱玲,即使没有散文,仅插图也很好看。”庄信正也曾高度评价张爱玲的画,称赞张爱玲是一流的画家,她的画作完全可以传世[4]。由此可见,《流言》图本的欣赏价值是很高的。
在《流言》的图本中,总能看到传统与现代相融合的特点,图本具有雅俗共赏的审美价值。《流言》的封面画在突兀、不协调与诡异中体现了传统与现代的融合(图1)。过时的清装大袄、当时流行的旗袍、时髦微卷的披肩发型,三者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这也暗示了不仅《流言》的封面是既古典又现代的,其内容与插图亦是传统与现代相融合的,这与《传奇》增订本的封面有异曲同工之处。
图1 《流言》封面
胡兰成在《评张爱玲》中对张爱玲的绘画大加赞赏,认为张爱玲的绘画有一种古典的美,同时又有一种热带的新鲜的气息,他说张爱玲选择用古典的东西做材料,用新派的图案画的手法来表现,“她把许多人形画在一幅画上,……但这样的画在一起,却构成了古典的图案”[5]。胡兰成认为张爱玲所画的人物是现代的,但汇聚在一张纸上时,便构成了古典的图案,这确实体现出了张爱玲绘画中古典与现代相融合的特点。“中国画在一片空白上随意布放几个人物,人物和空间溶成一片,俱是无尽的气韵生动。在这无边的世界里,只有这几个人,并不嫌其少,而这几个人在这空白的环境里,并不觉得没有世界。”[6]这种说法与胡兰成不谋而合,这种布局使图案拥有了古典的韵味。
张爱玲爱看塞尚、高更、梵高的画,她的画或多或少也受到了他们的影响。这三位画家是后印象主义的代表人物,后印象主义画家不满足印象派片面且过激地对光和色的追求,他们主张作品要重视作者的主观情感表达,用主观的感受描绘客观现象,同时把形和色发挥到极致。《流言》插图的人物形象明显加入了张爱玲的主观情感,她并非简单地描摹,而是还运用了夸张、变形的手法呈现出她心目中的人物形象。《流言》中的画是漫画与素描相结合的,漫画与素描虽然源自西方,但它们与中国传统的绣像线描画法有很多相似之处,“它可以直接借用中国传统绣像线描画法”[3]140。从这一方面看,《流言》的插图所采用的是传统与现代融合的技法。
《流言》插图中有时髦靓丽、热情奔放的现代都市女性,有顾影自怜、小心翼翼的传统大家闺秀,有活泼跳脱、单纯可爱的女学生,有猥猥琐琐、盛气凌人的一家之主,有尖嘴猴腮、老气横秋的绍兴师爷,还有西装革履、浓眉大眼的外国人等等,这些图像,都是雅俗共赏的直接证明。
审美价值与商业价值是紧密相连的,图像的审美价值越大,越能在视觉上刺激读者,激起读者的兴趣,激发读者的购买欲,商业价值也就越大。
张爱玲有很敏锐的“生意眼”。比如《传奇》初版时,仅用4天便销售一空,继而再版。这自然有多方面原因,包括张爱玲“天才”的写作能力、已经积累的名气、《杂志》的辛苦宣传等,但也离不开张爱玲“生意眼”的加持。当时,张爱玲在初版的《传奇》中,不仅奉送了自己的肖像照,而且每本都亲笔签名,签的是Eileen(图2),当时才24岁的张爱玲就已经会包装和推销自己了,这种签名售书的行为在此前的女作家中是“前无古人”的,这为她带来了很大的商业价值。
图2 初版《传奇》目录
当时有许多人其实是冲着张爱玲的照片和签名去购买《传奇》的,“且说我朋友买来一本《传奇》,和我共同研究照片签字后便‘金屋藏娇’似的,陈列在书架上,我问:你不看为什么买?他说:这是刚出版的,我要陈列,等到过了时借给你——于是我不扫他将书做装饰品的癖好,和他告别”[7]。
《流言》出版时,正值张爱玲在上海滩风头正劲之时,《杂志》俨然已经把她包装成了“当红明星”,好友炎樱曾在《浪子与善女人》中向友人透露自己与张爱玲同路时的经历,当时她与张爱玲在街上走着,经常会有小女学生跟在后面喊“张爱玲!张爱玲!”路人则会投来目光上下打量[8]。张爱玲奇异的着装也是出了名的,当时的李君维曾说过一个现象:“我妹妹穿了灰背大衣,穿了一件黄缎子印咖啡色涡漩花的旗袍,戴了副银环子,谁见了就说‘你怎么也张爱玲似的打扮起来了?’”[9]“天才”的写作才华,贵族的出身,奇异的穿着,与“汉奸”的恋爱关系等形象可谓吊足读者胃口,甚至有许多人好奇她的长相,“于是有一趟引起几个朋友开启‘张爱玲面孔座谈会’,一个说:‘张爱玲面孔绝色’,一个却跳在桌子上嚷:‘我可以发咒,张爱玲本人我是看见过,排骨一根,面孔有病容!’”[10]而《流言》初版封面即是照她的形象临摹,封面的“流言”与“张爱玲”是其亲笔所写,集子中还有其3张照片,这些都是为了满足读者“一探究竟”的心理,其商业价值不言而喻。
图文互文价值主要指文学图像与文学作品内容之间的阐释关系,主要包括图解与互文。图解图像与E·H·贡布里希的“图画文字法”类似,图像的重要形象与文字的关键情节特别突出,具有“模式化”与“图符化”等特征。互文阐释指的是图像“有一种文字所不及的直接象征暗示作用,可以表达更精微、不易察觉、可心悟而不可逻辑论证的某些精神意蕴”[3]185。《流言》中有的图像是为文而配,有的与散文似乎没有直接关系,但这些图像却能与散文集搭配得天衣无缝。
“图画常常用来代替词语,或用来图解词语。”[11]《流言》最直观的图解阐释便是《大学即景之二》(图3)、《清末时装》(图4)、《风兜》(图5)和《跳舞》(图6)等几幅插图。
图3 《大学即景之二》 图4 《清末时装》 图5 《风兜》 图6 《跳舞》
《大学即景之二》插在《烬余录》一文中,插图是一女学生正伏案学习。《更衣记》中的插图是《清末时装》,《清末时装》画的是文中提到的“元宝领”,“高得与鼻尖平行的硬领,像缅甸的一层层叠至尺来高的金属顶圈一般”[12]。《童言无忌》中的插图是《风兜》,张爱玲在《风兜》旁配文:衣服脱了一半套在头上,照样做个风兜很好[13]。《跳舞》是《谈跳舞》的插图,展示了跳舞的形态,是张爱玲对古代中国人跳的舞蹈的印象。
《流言》的插图不仅图解散文,更重要的是传达了作者的深层创作心理和精神意蕴。“既然把书刊装帧插图看作既是客观的,又是主观的,是主客观融合渗透的产物,就可以从一个特殊的视角,透过装帧插图,看取作家或隐或显的心灵世界,看取他们个人的修养和趣味,看取民族命运和中西文化冲突在他们心灵中的投射和引起的骚动。”[14]张爱玲散文所写是日常生活的琐碎之事,插图中所绘的大多是不同阶层、不同神态的人的众生相,张爱玲尤其擅画人物肖像,封面画便是人物,其小说中,以及为期刊所绘的图画,几乎全是人物肖像画,这也暗示了“小市民”张爱玲的“世俗”之心,她关注的是平凡世界中的凡人,软弱的凡人虽“不及英雄的有力,但正是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15]。
《传奇》增订版封面所展示的是鬼魂似的现代人与向新时代过渡的旧时代的深闺仕女,二者所形成的矛盾与冲突,也暗合了小说的韵味。该画面所象征的是当时新旧杂陈、纷繁复杂的社会现状,鬼魂似的现代人正偷窥处于新旧过渡时代的旧式家庭,而读者则在窥视鬼魂,形成了二重观看,意境深远。而《流言》的封面是按照张爱玲自己的样子临摹的,这说明张爱玲打算向读者说说自己的事,正如《流言》第一篇散文《童言无忌》所说的,“不过打算说说自己的事罢了”。而其独特的、具有“张爱玲式”风格的衣服,似乎也在向读者表明《流言》是具有张爱玲独特气质的、“私语”性质的散文。
另外,“丑怪”画法营造了恐怖、怪异、令人不安的氛围。张爱玲在其散文《忘不了的画》中,评论自己很欣赏的《永远不再》《感恩节》《明天与明天》《山姥与金太郎》《夜的处女》《暮春》等画时,用的都是“悲怆”“酸惨”“罪恶”“恐怖”“惨”等词语,并多次提到了“恐怖”一词,似乎张爱玲对“丑怪”、悲凉的图画“情有独钟”。
书籍封面与内容是亲密相关的,将书籍封面与书中内容相结合则更能清楚作家的意旨。她所写所绘的人物不是英雄,而是软弱的凡人,也没有赏心悦目的完美形象。人是时代的负荷者,她明白时代是仓促的,在张爱玲这里,人都是不完美的,亦正亦邪,既新也旧,是苍白、渺小的,“如果我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这思想背景里有着惘惘的威胁”[16]。旧的时代已然崩塌,但并不意味着所有旧的已经不复存在,新的时代还未彻底建立,人类在新旧夹缝中患得患失,茫然生存。所以,在她的画笔下,人物是“丑怪”的,而在这背后却隐藏着巨大的荒凉和虚空。这些“丑怪”的图画正契合了文本苍凉的意境,与文本实现了高度的融合。
张爱玲看透了人类在时代变迁中的渺小、可怜,看透了生命的虚空、荒芜,骨子里折射出悲凉来,她选择进入世俗,融入世俗,并且成为“世俗”的人。世俗与荒凉不仅是其文本散发出来的气质,亦是其插图所展现的特质。
“作家选作装帧插图的画面也是一种特殊的语言,一种以线条、色彩、构图、情调为符号的‘无语言’的心灵语言。它包含着非常丰富的信息量,从中可以窥见文化心态、文学气氛,窥见文学史。”张爱玲对《流言》的图本设计倾注了大量的精力。本文阐述了《流言》图像设计所具有的审美价值、商业价值和互文价值,认为其实现了图像文本与正文本的互文,不仅展现了一个世俗的,“文、画双绝”的,有市场眼光与策略的张爱玲,最重要的是图本正契合了文本中世俗和苍凉的意境,从图本中也能感受到张爱玲思想中的虚无与荒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