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婕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诗品》是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的经典著作,它同《文心雕龙》一起被誉为中国古代文论史上的“双星”。《诗品》开启了中国古代文论史上专业论诗的先河,是历代诗话之祖。该书对于从汉代起至梁代为止的一百二十三家诗人(包括《古诗》的作者无名氏)进行了上品、中品和下品的品评,成为以品第来品评诗歌的滥觞之作,后世的许多诗歌品评著作也都受到了《诗品》的影响。需要指出的是,《诗品》的品评对象不仅包括诗歌还包括诗人,《诗品》中不仅有关于诗歌的品评,还有关于诗人的品评。目前,关于《诗品》的诗歌品评研究已经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诗人品评相对较少,本文将重点研究《诗品》中涉及的诗人品评内容。
当我们对《诗品》内容进行考察时,会发现钟嵘在对诗歌进行品评时同样也对一些诗人进行了品评,如“文多凄怆,怨者之流。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谐,声颓身丧。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虽名高曩代,而疏亮之士,犹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等。《诗品》之所以对诗人进行品评,主要在于“知人论世”的缘故,考察诗人与考察诗歌具有比较密切的关系。而且在当时的人物品藻背景下,品评诗人也具有一定的历史必然性。
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品评人物之风盛行。不仅有月旦评、九品中正制等品评模式,而且还有关于人物品评的专门书籍。三国时期的刘劭撰写有《人物志》一书,这是我国古代第一部以人物为考察研究对象的专门著作,目的是为政治上选拔人才服务。《人物志》的基本原理即形质而求其情性。《人物志·九征第一》开篇指出:“盖人物之本,出乎情性。情性之理,甚微而玄,非圣人之察,其孰能究之哉!凡有血气者,莫不含元一以为质,禀阴阳以立性,体五行而著形。苟有形,质犹可即而求之。”[1]刘劭从五行出发,论及五常、九征、三度,遂至才性人格的五个等级。(五行,即金、木、水、火、土;五常,即仁、义、礼、智、信;九征,即人的九种性情的外在表现,分别是精神、感情、筋腱、骨骼、气息、脸色、仪表、容貌、语言;三度,即偏材、兼材、兼德,这三种人才的德才比例程度不同。)牟宗三先生认为,《人物志》所代表的“才性名理”是从美学的观点对人之才性或情性的种种姿态进行品鉴。《人物志》之对于才性,在品鉴的论述下,对于生命之渗透是更有其广大的涵蕴与深远的强度的[2]。刘劭采用由外而内的观照方式,由一个人的形质而探及其才性,在穷研各色情态之后,由外形表征的殊异而求索才性的殊异,由此把握幽微的情性[3]。
继《人物志》之后,钟会著有《四本论》,也是关于人物品评的著作。《世说新语·文学》篇:“钟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4]刘孝标注曰:“《魏志》曰:‘会论才性同异,传于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也。尚书傅嘏论同,中书令李丰论异,侍郎钟会论合,屯骑校尉王广论离。文多不载。”[5]而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关于品评人物最重要的著作当属《世说新语》。作为魏晋南北朝时期“志人小说”代表作的《世说新语》,是由一千一百三十余则故事组成的,所涉及的历史人物共有一千五百余人,所涉及的范围非常广泛,涉及了人物的方方面面。其中还专设有“品藻”一篇,对于人物的风神气度、言行举止、容貌仪表等都进行了品鉴。
此外,“品”书《棋品》《画品》《书品》在对博弈家、画家、书法家进行品评时,主要着眼于围棋、绘画和书法的风格,对于博弈家、画家、书法家本人并没有过多的着墨,如果有所涉及,也只是简要指出人物的籍贯、身份等。《书品》除了书法源流上的师承之外,无涉书法家的个人信息。在论及诗人时,《诗品》显然与它们不同,《诗品》中有不少关于诗人的笔墨,不只是籍贯、身份的简要介绍,还涉及诗人生平、身份、才、气、情以及传闻故事等。
《诗品》之所以能够对诗人作出较为详细的品评,不仅与当时人物品评风气相关,也与诗人的自觉相关,自建安时起,真正的诗人群体出现后,诗人自觉地进行诗歌创作已经成为常态。如阮籍作《咏怀》诗以自叹,自阮籍以后,作诗以表达己情、己意的五言诗人更多了,对于这些诗人群体,钟嵘对他们表示了身份的认同。虽然《棋品》《画品》《书品》中对于博弈家、画家、书法家的品评不多,但是《后汉书·文苑传》《宋书·文人传》《南齐书·文人传》对于文人都有所记载。而与史书中的文人传记不同的是,《诗品》中品的都是诗人,比文人的范围要专而精,而且写作笔法也不同,史学的笔法以叙述历史事件为主,而《诗品》则以品评、品鉴为主。
我们先将《诗品》中关于诗人的“品”语摘录如下,《诗品》中所品评诗人如表1 所示。
表1 《诗品》中品评的诗人
从表中我们可以看出,钟嵘在对诗人进行品评时是有所选择的,而且他对上品诗人品评的比较多,一共八人(不包括古诗),占上品诗人三分之二,他所品评的中品诗人占比相对比较小,大概五分之二,下品次之。他在对诗人进行品评时,主要采用的方法有以生平品人、以才—气—情品人、以本事品人等。下面我们将逐一展开论述。
以生平来写人物传记是惯例,《后汉书·文苑传》《南齐书·文学》等所写文人传记皆以生平为内容。这些传记主要是以记人为主,涉及文人作品的地方较少。由于《诗品》主要是以品诗为主,不以品人为主,所以钟嵘在为诗人撰写品语时,也主要是从诗人与诗歌的关系着手,诗人的生平必然影响诗歌的创作,这从他对李陵、刘琨、赵壹、王文宪的品评中可以看出。
“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谐,声颓身丧。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正因为李陵的悲怆经历才使得他“文多凄怆,怨者之流”。即钟嵘认为李陵诗歌风格的形成,与他坎坷的生平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据《汉书·李广苏建传》,李陵与苏武诀别之时,李陵起舞作歌,“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 。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6]这首诗虽为骚体诗,但是对于我们认识李陵的诗歌是有帮助的,我们从中也可以了解到李陵诗歌的凄怨诗风。另外,流传甚广的三首《与苏武诗》均为送别诗,情景交融,皆抒发离愁别怨,这些诗歌也从侧面印证出李陵的诗歌与其生平有着密切的关系,因“生命不谐,声颓身丧”,所以“文多凄怆,怨者之流”。
而刘琨因亲身参加战争的经历更加地震撼人心,《扶风歌》是他的代表作,诗中引用了李陵的故事来衬托英雄末路的悲哀。“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弃置勿重陈,重陈令心伤。”诗人持弓仗剑,离家北去赴边,有诀别意味,沿途所见,令他无限伤感,几至哽咽而泪流。资用乏绝,生活艰难,他想起汉代李陵虽忠信而终获罪,无限感伤涌上心头。刘琨在诗歌中抒发了抗敌御辱、保家卫国的英雄气概和忧国伤时的情怀,豪情与悲情交集,感人肺腑。沈德潜《古诗源》评此诗曰:“悲凉酸楚”,又评刘琨云:“越石英雄失路,万绪悲凉,故其诗随笔倾吐,哀音无次,读者乌得于语句间求之。”[7]所言入情入理。《重赠卢谌》一诗末尾写道:“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诗人自抒忧愤,怨愤极深。刘琨诗歌里所表现的悲凉凄戾之音,英雄末路之感,一面是情感的悲愤,同时又是国破的哀伤,正是这一时代民族精神的强烈反映[8]。刘琨的感恨不仅仅是对于自己命运的悲叹,作为一个驰骋疆场的英雄,他的感恨更多的是对于救国使命未竟的痛惜。正是《诗品》所说的“善叙丧乱,多感恨之词”。
值得一提的是,钟嵘在品评王俭的诗歌时,称其“至如王师文宪,既经国图远,或忽是雕虫。”王俭是南朝的著名学者,卒后谥文宪。王俭是宋明帝刘彧的女婿,妻为阳羡公主。在宋齐两代担任朝廷要职,他在担任国子祭酒时,钟嵘为国子生,因而钟嵘以师称之。虽然王俭是钟嵘的老师,但是钟嵘依然把他的诗歌置于下品。而且在品评时,并没有对诗歌的内容、风格、境界等进行品评,而是说老师王俭既然致力于治理国家,深谋远虑,或许他把诗歌的创作视为雕虫小技。这样,既表达了对于老师的尊重和崇敬之情,又给出了老师诗作不佳的合理缘由。钟嵘并没有以诗人身份的高下来评判诗歌的优劣,相反,以诗人政治身份的尊贵作为诗歌创作不佳的理由。从这一品评中我们也能看出钟嵘所具有的智慧。由于王俭的诗歌居于下品,钟嵘仅以寥寥十个字来写王俭。比中品写刘琨时字数少,比上品写李陵时字数更少。可见,钟嵘在对诗人进行品评时,也是考虑到了优劣高下的。
从钟嵘对李陵、刘琨、王俭的品评中我们可以看出,钟嵘对他们的品评方法为诗人生平在先,诗歌内容等评价在后,而且二者有着逻辑上的因果关系,正是因诗人的生平才造就了诗歌的内容、风格及成就等。相对于《后汉书·文苑传》《宋书》《南齐书》中对文人的生平撰写,《诗品》中对于诗人的生平总结要精炼简洁得多,钟嵘略去了诗人具体的生平经历,以“生命不谐,声颓身丧”“又罹厄运”“经国图远”这样精辟且浓缩的语言来评价他们的人生经历,而这样的经历也影响了他们的诗歌创作,有的也反映在了诗歌的风格之中。
《诗品》在对诗人进行品评时,经常用才、气、情来品评诗人,其中才用到的次数最多,一共出现25次,其次是气,一共出现5 次,再次是情,一共出现3 次。由此可见,钟嵘对才的重视。钟嵘正是以才为中心,以气、情为两翼,形成了对于诗人精神风貌的品评。以才、气、情品评诗人既是钟嵘品评诗人的一种方法,同时才、气、情也牵涉到了诗人的具体标准。这里我们主要讨论的是品评方法,有关标准问题将在后面展开系统的论述。从方法的层面而言,我们主要探讨才—气—情这一品评诗人的模式是如何建立起来的,以才—气—情来品评诗人是有渊源的,至于才、气、情的具体内涵暂且不论。
首先,我们来论述时人对于才的认识。众所周知,曹操的用人思想理论主要表现在“唯才是举”,我们也可以从《世说新语》中得知魏晋时期人们对于才的热衷。就《诗品》品评的诗人之才而言,显然指的是文学能力,具体而言是指诗人创作诗歌的能力。其次,以气论诗人从曹丕始,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提出了文气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9]曹丕文气说中的气不同于孟子的浩然之气,由于这里的“气”是天生的、难以改变的,因而也是极具个性的,故以人之气论文之气,他明确地把文章看作个人的气质的外在文字表现。再次,诗缘情的出现与五言诗的发展密切相关。陆机在《文赋》中首次提出“诗缘情而绮靡”,与古代诗歌传统“诗言志”区别开来,显然前者更加注重诗歌的情感功能,甚至可以说诗歌是诗人因情而生。钟嵘也非常重视诗歌对于情感的承载,在《诗品·序》中提出“情”之后,他在对具体诗人进行品评时也用到了“情”。
从《诗品》中我们可以看出钟嵘对诗人之才非常重视,而且对于才、气、情有明确的区分。他把才—气—情落实到具体的诗人身上,以此来品评诗人的特质以及相应的诗歌特点。彼时诗人的自觉也推动了诗论的自觉,钟嵘看到了诗人群体的独特性存在,并且建立起了才—气—情的品评模式。
本事是中国古代文学的一个特有名词,诗歌的本事意指诗歌创作的背景事件。本事品人与知人论世有一定的相同之处,本事品人的方法也会涉及知人论世,不过本文把它们进行了区分,区分的依据在于凡是有关诗人的生平故事类品评(此处的故事指比较详细的故事内容)划分为本事,而总结式的生平回顾归为知人论世,这样便于分析研究,这里的本事划分与曹旭先生对于《诗品》的认识一致。以本事品评诗人在《诗品》中有五条,有的是当时的传闻,有的应是确有其事,有的则带有神话与传说的色彩。在这五条中,其中两条都与谢灵运相关,其余三条分别品评江淹、区惠恭和释宝月。
与谢灵运有关第一条是写谢灵运小名“客儿”的来历,第二条则是在谢惠连条目中提到了谢灵运。第一条本事写到了在谢灵运出生前,钱塘道士杜明师梦见东南方向有人进入他的道观,那天晚上谢灵运在会稽出生。杜明师是东晋著名道士,与谢安、桓温等朝廷要臣都有所往来。谢灵运出生前得杜明师所梦,预示着谢灵运的不凡。而第二条亦与谢灵运有关的梦则是为了突出谢惠连的诗歌成就,谢灵运之所以能够写出“池塘生春草”这样的千古佳句,竟是因梦见谢惠连而得。可见,谢惠连的诗才与谢灵运无出其右。谢惠连是“三谢”之一,与谢灵运和谢朓并称。可惜谢惠连英年早逝,“恨其玉兰夙凋,故长辔未骋”,钟嵘对此亦无限叹息。也大概是因为谢惠连早夭,作品较少,因而被置于中品。
关于江郎才尽,现如今已是一个耳熟能详的成语,比喻才思减退。出处来自于《诗品》与《南史·江淹传》。我们认为,江郎之所以才尽在于江淹擅长写拟古诗,他的古体诗风格在齐、梁“永明体”风靡时期显得不合时宜。于是,江淹在写了拟古诗《杂体诗三十首》后封笔。他在《杂体诗三十首·序言》中说“夫楚谣汉风,既非一骨;魏制晋造,固亦二体。譬犹蓝朱成彩,杂错之变无穷;宫商为音,靡曼之态不极。故蛾眉讵同貌,而俱动于魄;芳草宁共气,而皆悦于魂,不期然欤?至于世之诸贤,各滞所迷,莫不论甘而忌辛,好丹而非素。”[10]明确流露出他对当时盛行的文风有所不满。如果这个传说是江淹编造出来自嘲的,似乎也可以说得通。但无论如何,江淹不擅长作注重辞藻和韵律的“新体诗”是事实,“才尽”应是源于此。
下品与本事相关的诗人有两个,分别是区惠恭和释宝月。区惠恭条说的是颜师伯作诗,常常要在私下里让区惠恭修改,后来区惠恭创作的《独乐赋》冒犯了他的主人便被赶走了。另外,谢惠连代区惠恭呈送诗歌《双枕诗》于将军,将军看了之后很赞赏还以为是谢惠连写的,对谢惠连进行了赏赐,谢惠连向将军澄清并非自己所作,是区惠恭的作品,区惠恭得到了赏赐。如今,《独乐赋》和《双枕诗》都已佚,从本事中我们可以看出区惠恭是比较擅长作诗的,因而可以入品。
最后一个关于释宝月的本事则是说释宝月抄袭了柴廓的《行路难》,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行路难》收录于《玉台新咏》之中,《玉台新咏》题《行路难》的作者为释宝月,而非柴廓[11]。钟嵘在此处澄清了柴廓为《行路难》的作者,释宝月乃为抄袭。何以释宝月抄袭柴廓,钟嵘还把释宝月的诗放入下品而柴廓不入品,这大概一是与钟嵘的品诗标准有关,二是因《行路难》为乐府旧题,并非五言诗。如今柴廓生平事迹不详,亦不知他的诗作。不过从释宝月的这个故事可以确见的是释宝月人品有瑕,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僧人。
以上五条本事品评,侧重点有所不同,但都与诗人的诗歌创作相关。可见,钟嵘在以本事品评诗人时,也是有所选择的,这些本事都从正面或者侧面体现出了诗人的诗才,并且还牵涉诗人的人品问题,这一问题与他的品诗标准相关,我们将在下文进行论述。此外,这些小故事或是梦境,或是传说,或是传闻,比较生动鲜活,读来颇有几分趣味,也给《诗品》增添了一些有趣的文学点缀。
上文讨论了钟嵘对于诗人是如何品评的,主要探讨的是品评诗人所采取的方法,其中以才—气—情来品评诗人的方法又涉及品评的标准问题,接下来笔者将主要讨论《诗品》中诗人的品评标准。
《诗品》中对于诗人的品评标准是无关道德的,即与人品无关,这在钟嵘对于具体诗人的品评中可以看出。上品诗人潘岳的人品颇有问题,后人也常常以其人品与诗品的鲜明对比来批评潘岳的诗歌,元好问在《论诗绝句》中对潘岳的品评更是成为了经典之作。但是在《诗品》中,没有任何关于潘岳人品的文字记载,而且还把潘岳诗歌品第定为上品,可见钟嵘剥离了诗品与人品的关系,这样的情况还有很多。中品的陶渊明人格高洁,《诗品》中也说“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从陶渊明的诗歌就可以想到他的德行。然而,陶渊明虽然人品高尚,钟嵘也并没有因此对他的诗歌另眼相看,他仍然是根据自己的品评标准体系把陶诗放到了中品。
除了在对上品和中品诗人进行品评时不以道德标准为依据之外,关于一些下品诗人的品评更能反映出钟嵘的品评标准问题。《诗品》下品在品评苏宝生、陵修之、任昙绪、戴法兴四人时,有这样的品语:“苏、陵、任、戴,并著篇章,亦为搢绅之所嗟咏。人非文才是愈,甚可嘉焉。”这里明确提出了“人非文才是愈”,即人品不足称道,而诗歌是值得肯定的。这里的“人非”主要是针对戴法兴而言,戴法兴在南朝宋代前废帝刘子业即位后颇得恩宠,诏敇施为悉决其手,又多纳贿赂累财千金,时有戴法兴是天子之称。这样的人品实在是卑劣,但是钟嵘却肯定了他的诗歌成就,钟嵘在这里明确提出了不因人废言的诗歌品评标准。钟嵘在品评释宝月时提到了一则故事,便是释宝月抄袭柴廓的《行路难》把它据为己有,这已经是较为严重的人品问题了,然而钟嵘依然把释宝月收录到了《诗品》当中,也再次证明了《诗品》在对诗人定品第时并不依据道德品评标准而是完全以美学品评标准来区分诗人高下。
在《诗品》中,诗人的高下优劣不以人品好坏来区分,因此人品的好坏不足以构成钟嵘品评诗人的标准,钟嵘在品评诗人时更加注重的是诗人的“才”“气”“情”,这在当时是具有时代性的。在曹魏时期,曹操便提出“唯才是举”的择人标准,对于道德不甚关注,这在群雄割据的三国时期是具有重要的现实政治意义的。到了司马氏夺取天下之后,在高压统治下许多名士朝不保夕、人人自危,于是干脆放浪形骸,常行败坏道德礼教之事,实际上这是无奈之举。南朝的朝代更迭非常迅速,曾以忠孝仁义为立国之本的传统早已被打破,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人品优劣好坏、道德高尚与否并不能成为品人的重要依据,在《世说新语》中,对于人物的品评许多也都是无关道德的,诸如容止、伤逝、捷悟、术解等条目。再加上魏晋南北朝时期,是文学的自觉时代,与内容相比,文学更加注重自身的形式性,在这样的时代背景和文化氛围下,我们不难理解钟嵘的品人标准。
而关于诗品与人品的关系问题是中国古代一个重要的话题。刘熙载与叶燮等都认为“诗品出于人品”,刘熙载在《艺概》中曾直接说:“诗品出于人品”[12],还说:“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13]叶燮在《原诗》中亦称:“志高则其言洁,志大则其辞弘,志远则其旨永”[14]。这就意味着艺术作品的审美价值与作家本人的道德品质和思想修养有着密切的关系。而《诗品》中基本不涉及诗人的人品问题,钟嵘还提出了不能因人废言,表现为人品较差的潘岳在上品和人品备受称赞和敬仰的陶渊明在中品等。不因人废言固然有积极的一面,诗才确实与人品是两个维度,不过诗人的思想道德境界与诗歌艺术成就亦是有关系的。
既然与道德标准无关,那么钟嵘在品诗人时是以什么为依据呢?本文认为,钟嵘在品诗人时有三个重要的依据,即才、气、情。本文将对这三个标准的内涵进行具体阐释,继而分析诗人的优劣与标准之间的关系。
第五,腰部屈曲时L5棘突近横向裂隙后缘有分开趋势,理论上棘尖韧带等会施力防止分离过大,易产生劳损,但MRI未找到依据,提示腰痛机制的复杂性。
《诗品》中主要以才、气、情来品评诗人,对于不同的诗人,采用不同的品评标准,在对有些诗人品评时以才品,在对另外一些诗人品评时以气或情来品,而且还时有兼之,以才兼气来品陆机,以才兼情来评价汤惠休,以气兼情来评价张华等。通过对这些诗人的具体品语,可以看出钟嵘对这三个标准的重视程度是不同的。我们把钟嵘明确以才、气、情品评的诗人一并列入表2。
表2 《诗品》中以才—气—情品评的诗人
1.才:天才
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对“才”非常重视,这在《三国志》与《世说新语》中都有记载。钟嵘在《诗品》中也非常注重诗人的才华,他时常以“才”来品评诗人。在这些诗人中,上品诗人有五人、中品诗人有十二人、下品诗人有七人,其次为气、再次为情。相比而言,才所占的比重最大,才华高低是品评诗人的重要标准,本文将对《诗品》中“才”的内涵进行界定和分析。
《诗品·序》中有言:“词既失高,则宜加事义,虽谢天才,且表学问,亦一理乎!”意即诗歌文辞既然不高明,就勉强加进典故,虽然缺乏天才,权且炫耀一下学问,也算是一种理由吧。钟嵘看似为创作诗歌喜用典故的诗人寻找了一个借口,实则是批评诗歌用典。“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钟嵘把天才与学问对立起来,认为运用典故的诗歌是缺乏天才表现学问之作,显然可知他肯定的是天才之作,排斥的是表现甚至炫耀学问的诗歌。钟嵘在这里明确了自己对于天才的注重,这在他对诗人的具体品评中也可以看出,无论是李陵的殊才、陆机的海才、张协的高才、谢灵运的博才、刘琨的良才、鲍照的秀才,还是王融和刘绘的盛才等,指向的都是诗人的才华横溢。
天才是品评诗人的一个重要标准,钟嵘重视先天而忽视后天的这一天才观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它影响了后世诗论者对于诗人才华的认识,甚至构成中国古代文论史上一个不容忽视的观点流派。在南北朝时期,与钟嵘观点相似的还有颜之推,他在《颜氏家训》中曾这样说:“学问有利钝,文章有巧拙。钝学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终归蚩鄙。但成学士,自足为人。必乏天才,勿强操笔。”[15]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同样把学问与天才对立起来,做学问只要坚持努力就可以达到精熟,但是写文章却不然,如果缺乏天才就不要勉强执笔。到了宋代,陆九渊的心学及其“天才”诗学观对晚宋诗学的走向和特色影响至深,之后出现了不少“天才派”诗论家,包括刘克庄、严羽等。到了清代,袁枚也持类似的观点,他还提出了著名的“性灵说”,并且把它追溯到钟嵘的《诗品》。他在关于诗歌能否用典上与钟嵘的态度如出一辙,“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唯李义山诗,稍多典故;然皆用才情驱使,不专砌填也。”[16]“才情驱使”这里的“才”指向的也是诗人的天才。
与钟嵘等人观点不同的有刘勰、叶燮、刘熙载等人。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承认了作者的才干是来自先天的,“夫才有天资,学慎始习”[17],他又指出后天学习的重要性,“文章由学,能在天资。才自内发,学以外成”[18]。叶燮在《原诗》中云:“大约才、识、胆、力,四者交相为济,苟一有所歉,则不可登作者之坛。四者无缓急,而要在先之以识,使无识,则三者俱无所托。”[19]叶燮认为“识”是首要的,地位重于天才,刘熙载的“才、学、识”说也认为“识”最为重要,与钟嵘的观点相左。关于诗歌创作是天才重要还是后天学习重要,相比而言,刘勰的观点比较折中,既承认天才的重要性,又强调了后天的学习。钟嵘的天才观似乎略有偏颇,但在一定程度上把握了诗人的特质。
2.气:壮气
钟嵘在《诗品》中所赞赏之气为“清刚之气”“风云气”“清拔之气”,这些亦属于壮气。刘琨在《诗品》中连续两次被钟嵘以气品之,称之具有“清刚之气”“清拔之气”,这一评价颇为中肯。刘琨为西晋大将军,中山靖王之后,对西晋忠心耿耿,怀有靖世之志。在内忧外患、战乱纷争的西晋,刘琨以收复中原为己任,他长期坚守并州,阻止刘聪和石勒的入侵,即使屡战屡败也决不投降和放弃,具有顽强的战斗精神和意志。《晋书·刘琨传》记载了他的自信和意气,“琨少负志气,有纵横之才,善交胜己,而颇浮夸。与范阳祖逖为友,闻逖被用,与亲故书曰:‘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著鞭。’其意气相期如此。在晋阳,常为胡骑所围数重,城中窘迫无计,琨乃乘月登楼清啸,贼闻之,皆凄然长叹。中夜奏胡笳,贼又流涕嘘唏,有怀土之切。向晓复吹之,贼并弃围而走。”[22]可见他具有昂扬的意气与自信,即使兵临城下亦能面不改色,勇退敌兵。当他后来遭到段匹磾猜忌被扣押时,依然神色自若,最后慷慨从容赴死,“自知必死,神色怡如也”[23]。从刘琨身上看到的正是慷慨悲壮之气,这气从指尖流动到诗歌中便表现为对于建安风骨的继承,无怪乎元好问如此评价刘琨:“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24]
诚然,每个诗人的气质各不相同,气也有很多种,如逸气、奇气、灵气等。钟嵘在《诗品》中主要点明和肯定的是壮气。而建安诗人多有壮气,这是因为彼时的时代与人生都是迷乱的,既可以让人有建功立业的情怀,又带给人无所适从的感伤,诗人不仅带着从伦理人格中醒来的豪情,又夹杂着对人格理想迷惘的心绪。就这样,心理既是慷慨的,又有些悲凉[25]。这一壮气反映在诗歌作品中便是以悲为美的诗歌风格。
3.情:怨出于诚
陆机提出了“诗缘情而绮靡”,钟嵘也重视诗歌中情感的表达,但是在对诗人的具体品评中显然对于诗人的情感问题有所保留,他认为张华“儿女情多,风云气少”,即是指儿女之情过多、豪放之气太少。还认为“惠休淫靡,情过其才”,也就是说汤惠休的诗歌过于华艳,丰富的情感超过了才思。当诗人的个人情感太多尤其男女之情过多时,便会造成诗歌的风骨气力不足,后来的宫体诗被人诟病也多是因为情调轻艳、诗风柔靡。
钟嵘对于诗人情多气少、情多才少持否定态度,看似他并不主张情感过多,似乎有“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看法。实际上并非如此,钟嵘对于“诗可以怨”非常重视,他在《诗品·序》中从诗人的社会生活层面来为诗歌中的怨情找寻依据,他所强调的“怨”是中国古代文艺思想发展史上的一个进步传统,主张对现实的黑暗和政治的腐朽表示不满和愤激,对社会的不良现象进行讽刺和批评。钟嵘发扬了孔子的“诗可以怨”思想以及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说。他说的“怨”,多是由于诗人在社会中遭受压迫,或理想抱负不能实现,因而激发出来的对于黑暗现实的不满。钟嵘提出“托诗以怨”说,诗歌不仅是诗人内在感情的宣泄,也是医治精神苦闷和抚慰心灵创作的良药。钟嵘的感情论既摆脱了儒家经学框框的束缚,又没有泛情主义的弊病,这是难能可贵的[26]。
钟嵘关于诗人情感的品评已经涉及创作主体的情绪和状态,这是值得关注的。他虽然强调诗歌中的情感因素,尤其是“怨情”的抒发,如李陵、班婕妤、曹植、王粲、左思、秦嘉、刘琨等诗人在诗歌中善于抒发怨愤之情,但是这情感是来自于他们坎坷不平的人生境遇,而且在诗歌创作中要言之有物,情感的表达是真诚的,而非只是无病呻吟的矫情。在今天看来,钟嵘的认识依然是具有见地的,诗人在创作时感情可以愤怒甚至可以激烈,但是这情感必须是由衷而发,不能“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且钟嵘在关于诗人的情感表达方面,显然对于男女之间的艳情持一种批判态度,他更加倾向于诗人能够表达在广阔社会生活和个人遭际中所触发的情感,这样的情感可以引起普遍的共鸣。
钟嵘关于诗人情感的观点,也影响了后世对于诗歌的认识,如李贽的“发愤”说,此外,李贽同样强调“诚”。他在《杂说》中关于真情实感有这样的论述:“且夫世之能真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27]李贽从“真”出发,提倡作文要有感而发,作家只有等到自己蓄积了饱满的感情,不吐不快的时候,才能写出好作品。如果不是这样,而是照搬一些千古不变的陈词滥调,那就是无病呻吟。就诗人的创作动机与情感表达而言,李贽的观点与钟嵘有一脉相承之处。
在《诗品》中,钟嵘对于诗人的品评主要采取了三种方法,以生平品评诗人、以才—气—情品评诗人、以本事品评诗人,可以称之为知人论世、诗人特质品评以及本事品评。《诗品》中关于诗人的品评比较多样化,而且也都与诗歌创作相关。值得一提的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对于人的容貌举止非常关注,这也是当时人物品藻中的重要内容,但是《诗品》中却不涉及这些,《诗品》品评诗人是从诗人的特质、生平、诗歌创作背景等方面进行考察,由此也可以看出钟嵘作为一个诗论家的专业素养。对于诗人的品评仍然是为诗歌品评而服务,钟嵘品评诗人和品评诗歌是二而一的行为。《诗品》品评诗人的标准主要有三个,分别为天才、壮气、真诚的情感(尤以怨情为代表),这三个维度都属于诗人的内在特质,可见钟嵘对于诗人品评标准的认识是比较深刻的。钟嵘关于诗人的品评标准认识也存在着一些问题,这三个标准在内涵上似乎有失偏颇。钟嵘对于天才的重视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后天努力的重要性,钟嵘侧重于壮气和怨情,对于其他类型的气和情也欠缺表述。诚然,《诗品》主要是品评诗歌的专著,其中关于诗人方面的论述我们也不能太过苛求。虽然关于诗人高下的标准问题,钟嵘还没有形成一套系统的理论,但是从中我们依然能够看出钟嵘对于诗歌创作主体的发现与认识,他关于诗人才、气、情的一些真知灼见也影响了后世。后来的文论家对于创作主体也多有发挥,如叶燮在《原诗》中提出了才、胆、识、力论等,从而进一步丰富了诗人品评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