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崇雪
关键词:鸳鸯家生子奴隶奴才
小序
在大观园青春王国里,有一个女孩儿总能让人不思量,自难忘。我总觉得应该有人为她立块碑,碑的正面应该刻上18世纪北美人帕特里克·亨利的那句名言:“Givemelibertyorgivemedeath.”翻译成汉语就是:“不自由,毋宁死!”碑的背面应该刻上19世纪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那首著名的《自由与爱情》:“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虽然出身卑微,但她却能担得起《红楼梦》之精神、之魂灵、之启蒙的伟大重任。
在《红楼梦》花团锦簇的女性世界里,她是为数不多的兑现了自己诺言的人,践行了“不自由,毋宁死”的人,集真、善、美于一身的人。在不知道“自由”“平等”为何物的时代里,这的确不易。
她的一生,精彩处在于一个“守”字:对上司,守职于忠;对自己,守身如玉;对朋友,守口如瓶。守来守去,守出了一个奴隶的高贵,守出了一个人的尊严和价值。在没有自由的时代里,她只想做一回自己的主人;在遍地奴隶的世界上,她却是唯一一个虽然生而为奴但却没有丁点儿奴隶意识、奴才人格的人。
你说的是鸳鸯?对,是鸳鸯!
守职于忠
《红楼梦》中的丫鬟奴婢有两个来源:一是外买,二是家生。所谓“家生子儿”就是专指那种“奴一代”“奴二代”“奴三代”以至无穷,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世代为奴”,专侍一姓之主。这种“家生子儿”,老一辈的代表就是赖嬷嬷及其子孙;少一辈的代表就是鸳鸯及其父母哥嫂。家生子能否脱籍不做奴隶,全靠主子的恩典。只有脱籍之后才有资格去追求世俗的功名利祿。赖大家的孙子就是先“脱籍”后“捐官”的,蒙主子贾家的照拂,做了县令,被赖嬷嬷边讨好边卖乖边炫耀地好一顿数落。
作为“家生子儿”的鸳鸯原本是有姓氏的,第四十六回王熙凤向自己的婆婆邢夫人介绍她的时候顺便带出鸳鸯的身世:“本姓金。他爹的名字叫金彩,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从不大上京。他哥哥金文翔,现在是老太太那边的买办。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边浆洗的头儿。”可谓是“一家子都是奴隶”。因此,“生而为奴”成了鸳鸯“履历”表上“出身”栏中永远也抹不去的永恒烙印。
“奴隶”,既是一种“阶级”“出身”“籍册”,也是一种“职业”——侍奉主子。我想,无论什么时代、何种国度,除非天绝人路,除非有巨大的利益诱惑,但凡精神正常的人,但凡有所选择的人都不会选择这一行当,因为,但凡思维正常的人都知道:伺候人的活儿不好干啊!谁愿意整日里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被人呼来喝去?除非患上了严重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生而为奴的鸳鸯自然没得选择,只能侍奉主子。既然别无选择,那就多努力、少抱怨,索性把活儿干好,不一定追求谁的赏识,只求自己心安理得。幸运的是鸳鸯侍奉的不是一般的主子,而是主子的主子——贾母。幸福的是贾母也的确不是一般的主子,而是一个颇富“贵族风范”的主子,这就非同寻常了。在一个“宰相门前七品官”的体制里,“地位”比“出身”更重要,“跟对人”比“地位”还重要。漫长的王朝史上出现了那么多的“宦官专权”,出现了那么多的因“站错队”而抄家灭祖的可怖案例就是明证。
鸳鸯就处在这样一个显赫的位置:“一人之下,全家之上”。贾母就是这么一个安富尊荣的人:富而好礼,怜老惜贫。好在鸳鸯既不是宦官,也没有专权,这便是鸳鸯作为“首席大丫鬟”最迷人、最有魅力之处。要知道,自古及今,处在她那样的位置而没有迷失自己是很难的。
鸳鸯竟把个“贾府第一秘”干得风生水起。
有鸳鸯那孩子还心细些,我的事情,他还想着一点子。该要的,他就要了来;该添什么,他就趁空儿告诉他们添了。鸳鸯再不这么着,娘儿两个,里头外头大的小的,哪里不忽略一件半件?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还是天天盘算和他们要东要西去?我这屋里有的没有的剩了他一个,年纪也大些,我凡做事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他二则也还投主子的缘法,他也并不指着我和哪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哪位奶奶要银子去。所以这几年,一应事情,他说什么,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至家下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所以不单我得靠,连你小婶、媳妇也都省心……
这是鸳鸯侍奉的主人、顶头上司、贾府最高统治者贾母对她的评价。仆人干得如何,主人当然有发言权。能这样避开当事人评价自己的下属,足可见出鸳鸯作为“贾府第一秘”的优秀:细心、周全、体贴,能遮能拦,独当一面。
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从太太起,哪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现在他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要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还倒不依势欺人的。
这是贾府长孙媳妇李纨对鸳鸯的评价。如果说贾母的评价还可能是出于偏爱,那么李纨的评价则比较客观了。尤为难得的是“公道”“替人说好话”“不依势欺人”。要知道,贾府是个什么样的地儿?“本也难站”“煽风点火”“站干岸”“乌鸡眼”……在这样的地方,能赢得主人和旁观者如此高的评价,早就超越了职业考核,直接上升到了道德的旌表。
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家孟德斯鸠说:“一切有权力的人都容易滥用权力,这是万古不易的一条经验。”鸳鸯虽是奴婢,但却位高权重。就连当家管事的王熙凤、贾琏两口子都得“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着,就连最为得势的王夫人也得让着三分。可是我们从鸳鸯身上却看不到一丁点权力的傲慢和对权力的耍弄,拉大旗扯虎皮假传圣旨的事她似乎是不屑于干的。
作为老太太的生活秘书,其首要的任务就是让老太太高兴。“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是其职场才华的最集中展示:既大气磅礴又心细如发,既游刃有余又温厚善良。
“三宣牙牌令”开场之前是鸳鸯与凤姐联合导演的一场精彩绝伦的楔子,也可以说是鸳鸯和刘姥姥合演的一场双簧小品:内容是让刘姥姥用特大号的象牙筷子去叨鸽子蛋,配之以俚俗的乡村语言,辅之以憨实的笨拙动作,引来阖府观众千姿百态的笑场,可谓是效果奇佳,满堂彩。
在连读者都被深深地感染,加入这场嘉年华般的派对的时候,很少有人注意到众声喧哗中鸳鸯的那一句道歉。
鸳鸯也进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儿罢。”
刘姥姥忙笑道:“姑娘说那里的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笑儿。我要恼,也就不说了。”
鸳鸯便骂人:“为什么不倒茶给老老吃!”
刘姥姥忙道:“才刚那个嫂子倒了茶来,我吃过了,姑娘也该用饭了。”
还真有很多人将此一关目看成了对刘姥姥的“捉弄”,甚至上升到了“富人对穷人的侮辱”这样的严重的阶级论高度。而我却不以为然:如果事前没有商量,事后没有赔礼,这的确是一场不小的捉弄,拿穷人寻开心。关键是事前有商量:这只是一场游戏,请您配合一下。跟平常小品演员从观众席上随便找个搭档没什么两样。更何况作为导演的鸳鸯照顾到了主要演员刘姥姥的感情,事后专门做了道歉,这就没必要上纲上线到如此吓人的高度了。
道歉,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一细节,为人处世,非常重要,尤其是那样一个只有高低、上下、君臣、父子、强弱、胜败等级森严的体制里,尤为重要。你见过上级给下级道歉吗?你见过父母给子女道歉吗?你见过富人给穷人道歉吗?那么多皇帝干过那么多的蠢事,你见过有几个下“罪己诏”的?懂得“道歉”,当然是真正的道歉,而不是虚与委蛇,起码是真诚,是善良,是体谅。“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鸳鸯能在大众狂欢之后想到向一个扮演清客相公的穷婆子道歉,难道不该点赞吗?
楔子演完,正本开场。三宣牙牌令,鸳鸯从导演改成了主演。她成了令官。
先看这令官的气势——
鸳鸯也半推半就,谢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钟酒,笑道:“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
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说。”
鸳鸯未开口,刘姥姥便下席,摆手道:“别这样捉弄人!我家去了。”
众人都笑道:“这却使不得。”
鸳鸯喝令小丫头子们:“拉上席去!”
小丫头子们也笑着,果然拉入席中。刘姥姥只叫:“饶了我罢!”
鸳鸯道:“再多言的罚一壶。”刘姥姥方住了。
鸳鸯道:“如今我说骨牌副儿,从老太太起,顺领下去,至刘姥姥止。比如我说一副儿,将这三张牌拆开,先说头一张,再说第二张,说完了,合成这一副儿的名字,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话,比上一句,都要合韵。错了的罚一杯。”
好一个“酒令大如军令”,虽然游戏,但却威严,容不得半点儿戏。
好一个“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虽然是游戏,但却执法如山,千条线,一根针。法令面前,人人平等。这何尝不是鸳鸯豪气干云的法治精神的深刻体现?
再看看这令官的做派——
刘姥姥见状想临阵脱逃,只见鸳鸯“喝令”小丫头们:“拉上席去!”“再多言的罚一壶。”
好一个“拉上席去!”“再多言的罚一壶。”!平时那么温柔可人的一个女孩儿家,一旦披挂上阵竟能做到铁面无私、翻脸不认人。惊堂木一拍,瞬间即可进入角色,立马由丫鬟变成了将军、判官。而且真的就做到了令行禁止,执法如山。胸中没有大格局、大气魄,平时没有杀伐果断,此时焉有如此的冷峻和威严?!
这一番游戏,雅俗共赏。老太太的确忘乎所以,乐在其中。作为上司,摊上鸳鸯这么一个聪明伶俐、无微不至、杀伐果断的下属不是福气吗?
再次,特别有必要辨析的是很多人都把鸳鸯的忠诚看成是忠诚于“老太太”,甚至把后四十回贾母殡天、鸳鸯悬梁作为“忠诚到可以殉葬”的证据。笔者仍然不以为然。综合鸳鸯的整体素质来看,与其说鸳鸯忠于哪一个具体的主人倒不如说她“忠于职守”更为恰切。
的确,在强调“忠君爱国”社会里,是忠于职守还是忠于某个具体的人的确难解难分。尤其是一家一姓之王朝时代,“爱国”更需要通过“忠君”来体现,就更难把“忠君”与“爱国”分开。你几乎很难找到一个“只爱国”“不忠君”的忠臣良将。
其实,分清一个人是“忠于职守”还是“忠于个人”是非常容易的:首先,看他是否能够分得清“位”与“人”。其次,看他是否敢怼“上”。只“忠诚于主人”的人要么是“真傻”,分不清“位”与“人”;要么是“装傻”,为了一己私利,故意迎合,有意混淆“位”与“人”。不管是“真傻”还是“装傻”,都不可能有胆量质疑上司,否定主人;只有忠于职守的人才会认死理,批龙鳞,逆圣听,敢犯上。
从李纨对鸳鸯的评价中我们就可以看出,鸳鸯是贾府中唯一敢于驳回老太太命令的人。有此一点,也就够了。更何况,在鸳鸯眼里,服侍贾母不过只是一份工作罢了,完全没有把它当成一种可以变现的权力。
守身如玉
鸳鸯抗婚无疑是《红楼梦》中最华彩的章回。然而,以往的读者至多也就将其解读为“刚烈”而已。这样解读,于鸳鸯而言似乎“小”了,也“浅”了。因为一部漫长的中国女性史,从来都不缺少贞妇烈女,一部《列女传》就是明证。《红楼梦》中的鸳鸯,毕竟有着一般贞妇烈女所无可比拟的别样光芒:
她的詈骂,是那样的雅俗兼备、痛快淋漓、声振屋瓦,而且其骂也早已超越了一事一人,锋芒所指,是整个封建专制的伦理道德婚姻制度,这就非同寻常了。
鸳鸯道:“这个娼妇专管是个‘九国贩骆驼的,听了这话,他有个不奉承去的!”说話之间,已来到跟前。
他嫂子笑道:“那里没找到,姑娘跑了这里来!你跟了我来,我和你说话。”平儿袭人都忙让坐。
他嫂子说:“姑娘们请坐,我找我们姑娘说句话。”
袭人平儿都装不知道,笑道:“什么话这样忙?我们这里猜谜儿赢手批子打呢,等猜了这个再去。”
鸳鸯道:“什么话?你说罢。”
他嫂子笑道:“你跟我来,到那里我告诉你,横竖有好话儿。”
鸳鸯道:“可是大太太和你说的那话?”
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还奈何我!快来,我细细的告诉你,可是天大的喜事。”
鸳鸯听说,立起身来,照他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指着他骂道:“你快夹着屄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一面说,一面哭,平儿袭人拦着劝。
他嫂子脸上下不来,因说道:“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说,不犯着牵三挂四的。俗语说,‘当着矮人,别说短话。姑奶奶骂我,我不敢还言,这二位姑娘并没惹着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
袭人平儿忙道:“你倒别这么说,他也并不是说我们,你倒别牵三挂四的。你听见那位太太,太爷们封我们做小老婆?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他骂的人自有他骂的,我们犯不着多心。”
鸳鸯道:“他见我骂了他,他臊了,没的盖脸,又拿话挑唆你们两个,幸亏你们两个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没分别出来,他就挑出这个空儿来。”
中国姑嫂一如婆媳,原本就是一对永恒的矛盾,关系真正融洽的极少。然而,像鸳鸯与其嫂子这样,骂架斗嘴到如此高的水准的恐怕罕有。
“娼妇”“屄嘴”“小老婆”“眼热”“臊”“横行霸道”“王八脖子”……这是荤的、俗的、低级的,人人皆懂。
“九国贩骆驼”“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状元豆儿灌的浆”……这是素的、雅的、高级的,歇后语、双关语、隐喻、博喻……眼花缭乱,没有一定的知识储备恐怕断难明白鸳鸯这种“骂人的艺术”臻于何等境界。
骂人容易,骂到不吐脏字也不难,但骂到需要翻字典才能明白人家骂的含义就不是那么容易了。更为重要的是,这一场詈骂可谓是横扫千军,骂尽了整个世道人心,骂尽了整个制度秩序。特别是那一句“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不由不让人心惊肉跳,为鸳鸯捏把汗。
要知道,在妻妾成群的体制里,“小老婆”是一种合法的婚姻制度。从皇帝的三宫六院到显贵的三妻四妾,到一般人家的不以“娶小”为耻,“做小”为辱,鸳鸯的这一句岂不是骂尽了整个婚姻制度?!
作为贾家得以坐享荣华富贵的原因,除了世袭的爵位,不就是仗着贾家大小姐贾元春进宫为妃吗?“妃”的本质不就是“小老婆”吗?再“贵”也是“小老婆”啊!
她的抗婚,是那样的不留后路、勇敢决绝、石破天惊!其对抗的意义同样超越了一人一事,锋芒所向,同样是整个封建专制的伦理道德和婚姻制度。
先是邢夫人亲自出马,为老公找小老婆,磨破嘴皮。我们看鸳鸯的反应:“不觉红了脸、低了头,不发一言”“红了脸,夺手不行”“只低头不动身”“只管低头,仍是不语”“仍不语”。
次是贾赦要儿子贾琏即刻去南京通知鸳鸯的父亲亲自出马。贾琏以鸳鸯父亲病危,鸳鸯母亲耳聋做了推脱。
再次是鸳鸯的兄长上阵说项,依然是大败而归。
最后是贾赦恼羞成怒,放出了有失身份和体面的恐怖之言:“我说给你,叫你女人和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来,以后谁敢收他?这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外边聘个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了谁家,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要不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
这一番车轮战,不要说女孩,即便须眉恐也难以招架。让人想起《辕门斩子》中杨元帅的“亚历山大”;让人想起《铡美案》中包公的“亚历山大”。决绝的鸳鸯终于没有了退路,袖上剪刀,拉起嫂子,跪在贾母面前边哭、边诉、边铰头发,上演了一场绝地反击:“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发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凭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就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姑子去!要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支吾:这不是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里头长疔!”
一边只是一个势单力薄的黄毛丫头,一边却是权势熏天的贾家长房以及为其说项的整个权势集团,这是实力的对比。
一边只是一个并不以做小为荣,只是想主宰自己命运的个体,一边却是以“攀龙附凤”“鸡上高枝变凤凰”为最高理想的整个的社会观念,这是三观的对比。
一边只是一个环顾左右,并无靠山(贾母其实并不足恃)可以遮风挡雨的小丫鬟,一边却是为虎作伥、爪牙遍布的大豪强,这是社会关系的对比。
无论从哪个角度对比,鸳鸯都是一枚易碎的鸡蛋,而对方,却是一堆无边的巨石阵。在劫难逃,她死定了!的确,除了离开这个世界之外她没有任何活路。
她选择了玉碎!
我想,古往今来的任何一个读者面对这样的一个丫头如此决绝的反抗,只要良知尚存,都不能不为这种为了自由而抛弃生命的悲壮反抗而荡气回肠,而反思生命的尊严和价值!
她的忧患,是那样的一眼看到底的悲观绝望,就像一个人刚刚踏上人生旅程就看到了自己命运的脚本,但却依然选择了反抗虚无,反抗命运,向死而生。这种忧患,这种反抗命运的悲剧精神,纵可追溯到先秦,在《山海经》时代曾经昙花一现过。曹雪芹在“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夸父逐日”……之外,又为我们创造了“木石前盟”和“鸳鸯抗婚”可以与其并列、媲美。这种忧患,这种反抗绝望的荒诞精神可以连接起后现代的加缪的荒谬哲学,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荒谬和悲壮与鸳鸯抗婚、抗命息息相通。由此也可以看出《红楼梦》作为一部小说的伟大:既延续着华夏民族悠久的传统又同构着人类共通的现代精神。
平儿道:“既不愿意,我教你个法子,不用费事就完了。”
鸳鸯道:“什么法子?你说来我听。”
平儿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说,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
鸳鸯啐道:“什么东西!你还说呢!前儿你主子不是这么混说的?谁知应到今儿了!”
袭人笑道:“他两个都不愿意,我就和老太太说,叫老太太说把你已經许了宝玉了,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
鸳鸯又是气,又是臊,又是急,因骂道:“两个蹄子不得好死的!人家有为难的事,拿着你们当作正经人,告诉你们与我排解排解,你们倒替换着取笑儿。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别忒乐过了头儿!”
鸳鸯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才死了他先纳小老婆的!等过三年,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那时再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了剪头发作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
鸳鸯道:“家生女儿怎么样?‘牛不喝水强按头?我不愿意,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
从这一段闺蜜间的对话足可以看出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的不可以道里计。
特别是鸳鸯针对袭人和平儿打趣时的那句警告,简直如哲人的箴言,如预言家的预言。由此也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头脑极为清醒的女孩!其坚守是那样的孤独,是那种“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的孤独,即便一些所谓的好闺蜜也无法理解的孤独,是那种因为看得太过遥远太过深邃太过通透的孤独。
奇哉!鸳鸯!壮哉!鸳鸯!
当然,伟大的曹雪芹不可能为写“鸳鸯抗婚”而写“鸳鸯抗婚”,其真正的命意在于,于暗夜沉沉的天幕上置一道霹雳闪电:启蒙着同类者的幡然猛醒,照彻着异类者的龌龊不堪。
守口如瓶
这是一个忠于职守的女孩!
这是一个敢于反抗强权的女孩!
这是一个头脑极为清醒的女孩!
鸳鸯之美还不仅仅如此,还是一个骨子里极为善良的女孩!
第七十一回“鸳鸯女无意遇鸳鸯偶”,一次偶然,鸳鸯撞破了司棋与潘友安的约会。匆忙的惊吓,匆忙的解释,匆忙的分别,再加上潘友安的临阵脱逃,这让司棋患上了恐惧症一病不起。善良的鸳鸯自己虽然还没有品尝过爱与被爱的甜蜜和苦涩,但却能够设身处地推己及人地觉悟到了自己一次无心的相撞却可能让一对无辜者搭上性命。不但自己守口如瓶,而且还让同命相怜的司棋知道她在为她守口如瓶,让她放心。于是前来安慰司棋并对天起誓为朋友保密,这让司棋终于卸下了沉重的心理包袱。
在这个立场大于是非的地方,能不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不告密、不揭发,就已经是做人的高标了。能设身处地、推己及人、换位思考、患难之中拉一把的就更是罕有的了。
惯于弄权的凤姐一定是树敌无数的了。可是鸳鸯能体会到凤姐当家的难处,在凤姐被婆婆邢夫人奚落得落泪的时候,她却能替凤姐鸣不平。
东府里的尤氏出身寒门,又是填房,得不到丈夫的尊重,自然也不会得到他人的尊重,甚至连丫鬟都看不起她。当她来到荣国府,赶上饭点的时候,奴才们却拿自己吃的残羹冷炙盛给她吃。鸳鸯发现了,立即叫人去三姑娘那里取了给主子吃的饭过来给尤氏。尤氏还要客气,说够了,鸳鸯故意抢白她,说你够了我还没够呢。
她给刘姥姥的道歉,她送别刘姥姥时候的安抚,无不透出其善良的单纯和单纯的善良。
骨子里的善良,单纯的善良,智慧的善良,一定伴着多情!然而,于鸳鸯而言,这“多情”却是以“无情”的面目示人:她执法如山,显得“无情”;她导演小品,显得无情;她詈骂哥嫂,显得“无情”;她抗拒婚姻,显得无情;她孑然一身,更是“无情”……然而,这些都是俗世的目光,无法理解鸳鸯的真情、多情。就以婚恋而论,倘若这个世界上没有她瞧得上的男人,她宁愿孤独终老也不会放弃原则。更何况,从秦可卿、金钏、晴雯,到司棋,那么多的青春的夭亡,她都亲眼看到了。鲁迅先生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显然,不能被同意。至少,鸳鸯以其孑然一身的选择表明,她也“呼吸”和“领会”了。
结语
蔑视权钱,却偏偏姓金。
一生无偶,却名为鸳鸯。
生前被视“无情”,身后却掌“痴情司”。
生在悉数为“奴”的时代,却偏要选择做一个独立的“人”。
这就是鸳鸯,矛盾的鸳鸯,复杂的鸳鸯,深刻的鸳鸯。
这也是生活的辩证法,也是曹公伟大的发现和洞察。
“奴在身者,其人可怜;奴在心者,其人可鄙。”这是中国第一代翻译家林琴南先生翻译的《十字军东征记》中的名言,为巴金先生所共鸣,让他深深地反思自己曾经做了十年的“精神奴隶”。其实,曾经给鲁迅先生抬过棺木的巴金先生何必舍近求远?他更应该共鸣于鲁迅先生的奴隶、奴才之论:“做奴隶虽然不幸,但并不可怕,因为知道挣扎,毕竟还有挣脱的希望;若是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陶醉,就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
鸳鸯虽然“生而为奴”,但却选择了“不做奴才”;虽是丫环,却并无丁点“丫环人格”;虽是“秘书”,却并无丁点“秘书人格”,这是一种多么了不起的精神高格。
我知道,鸳鸯伟大人格的背后是曹公的人格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