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德海 周明全
黄德海,1977年生,《思南文学选刊》副主编,《上海文化》编辑,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著有《诗经消息》《书到今生读已迟》《驯养生活》等。曾获《南方文坛》2015年度优秀论文奖、2015年度青年批评家奖、第八届“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第十七届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文学评论家等。
“事来则应,事去便休”
周明全(以下简称周):年轻一代批评家为人所知,得益于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客座研究员培养机制,以及如《南方文坛》等刊物对青年批评家的大力扶持,你2015年入选第四届客座研究员,2015年第1期《南方文坛》“今日批评家”推介了你。入选在客座研员和“今日批评家”,对你的成长有那些帮助?
黄德海(以下简称黄):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客座研究员培养机制是非常完善的交流和提升平台,在组织活动、发现人才、激发写作方面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入选客座研究员后,我有了诸多和优秀同行交流的机会,开阔了视野,借此比较不同的评论观点及其思想来源,认识到了自己的局限和发展的可能。《南方文坛》“今日批评家”栏目已经开设了二十多年,始终肯定和激励青年评论家,有利于提升青年评论家的自信心,也让他们的观念在更大的平台展示。通过这个栏目,我借机回顾了自己算不上成熟的批评观,也从师友的文章中意识到自己存在的短板,有了进一步提升自己的启发。《南方文坛》对青年评论家的鼓励是全方位的,我就有幸获得过“《南方文坛》2015年度优秀论文奖”和《人民文学》《南方文坛》主办的“2015年度青年批评家”奖,这是我在文学评论领域(也是开始写作以来)获得的头两个奖项,对我的信心是极大的鼓舞。
周:在《上海文化》写“本刊观察”专栏,对你做文学批评有哪些帮助?
黄:在《上海文化》写“本刊观察”专栏,是我文学评论的起步,这起步要归功于吴亮老师的鼓励和鞭策。吴亮老师先是鼓励我多写评论文章,然后是对文章提出自己的建议,我进一步修改。在这个过程中,我摸索对作品的判断方式,逐渐理清自己的思路,学着清晰地表达自己的看法,注意文字的表达方式,慢慢累积出部分写作心得,逐步形成自己的文学评论面貌。虽然这点心得和面貌放在大的空间里微不足道,但对我自己却是重要的立足点。其实,不止《上海文化》和《南方文坛》,我应该感谢从我写作初期就给予信任的各个报刊,没有这些约稿和刊发的可能,一个人很难产生足够的自信和动力。
周:年輕一代批评家几乎是以集体的方式在2012年后出道,后来有几位年长的批评家批评年轻批评家抱团取暖,替代了讨论文学。后来我看到李劼一篇叫《写在即将分化之前——对“青年批评家队伍”的一种展望》,也对当时的青年批评家队伍进行了批评。李劼说到整个批评队伍面临从年轻化转入名人化的危机,青年批评家的贵族化等问题,我觉得每个代际的批评家可能都会面临这样的分化。你认为,文学批评家正常的出道方式除了大量学习研读、充足理论和阅读准备外,什么样的方式才是一个批评家最常态的出道方式?抱团取暖真的有问题吗?
黄:写作虽然无法脱离社会大环境,但实质是非常个人的行为,要对社会有所反应也必须经过个人的消化和吸收。或许是因为这个认知,我没有意识到“出道”这个问题,也没有注意到“集体出道”,更没有看到所谓的“报团取暖”。对我来说,重要的问题是我们的写作志向是什么,要对人心和人生贡献怎样的精神能量,其他的问题都没那么重要。或者说,与其关注出道、分化或者其他各种外在的问题,不如把精力放在如何提高自我上。不妨引用维特根斯坦的话:“就改善你自己好了,那是你能为改善世界所做的一切。”
周:非常赞同德海兄的观点,提高自己才是第一位的,其他外的东西,只能是辅助性的。这几年,德海兄可能是年轻一代批评家中最为勤奋的人之一了,出版多本影响很大的著作,在《山花》等杂志开设专栏,斩获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评论家奖等各类大奖。你认为,这十年来,在学术上,你有哪些新的突破和变化?
黄:谢谢明全兄谬赞。我实在称不上勤奋,出的书也没有什么影响。写专栏、出书、获奖,里面都有很多偶然因素,主要是读者和同行们对我的宽容和鼓励。比如像《山花》,不但容忍我这样一个普通写作者开一年的专栏,还给予我散文双年奖这样的鼓励,实在是一种积极的善意。同样的意思,像我这样的普通写作者,虽然自己在写作过程中有些变化,也尝试着跟过去的自己有所不同,但因为根本没有什么观点和主张在文学领域留下痕迹,所以谈不到学术上的突破和变化。或者说,写作十年,我至今还没有(应该是根本就不会有)形成一个值得以后去突破的基准线,能够期待的,就是不要让自己走进某些怠惰的窠臼,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出调整和改变。
周:张新颖老师在《记黄德海》中,讲到你从复旦毕业后取得的变化,跟你“走进张文江老师的课堂”有关。这么多年,一直在听张文江老师的课吗?张文江老师的课给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黄:一个人在没有取得足够的成绩之前,其实不应该多提到老师的,否则老师容易成为我们不够出色的“背锅侠”(一笑)。我去张文江老师的课堂听课,跟张新颖老师给予的宽厚理解和学习自由有关,他由着我照自己的性情去选择要学习的东西,并适时予以鼓励。虽然这么多年,我确实一直在听张文江老师的课,但至今也没什么出色的作品可以作为听课的反馈,所以我也没法说自己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有一点或许可以提到,那就是这么多年听课,是因为课上有很多东西吸引着我,能够有效启发对自我的认知。
周:张文江老师书著作我自己也看过一些,非常佩服,能追随他听他讲读点,真是一件幸福的事。你这几年写专栏,编杂志,参加活动,是如何安排自己的时间的?
黄: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对古代文人和现代学术的想象结合,写作的人心中似乎有一种理想状态,就是没有俗务劳神,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在一个题目上用功,仿佛这才是写作的正途。其实回到我们自己的生活就知道,本来就没有脱离世俗的日子,我们是在世俗中成长并思考问题的,写作也不断会被日常生活打断。生活跟写作是一体的,并不是两个。离开生活谈写作,在过去也并不是什么高级的事,多是文人的惺惺作态(或者是因为太有钱而不需要)。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写专栏、编杂志、参加活动,本来就是一体的事情,这些都跟我的思考有关,说不上单独安排时间的问题。“事来则应,事去便休”,我虽然做不到这么高明,但非常向往这种状态。
古典研究是个人的精神需求
周:从2018年的《诗经消息》开始,你对传统典籍越来越感兴趣。其实,早在上大學时,你就开始了对《诗经》的集中阅读。作为植根于当代文学批评现场的批评家,是什么机缘促使你从阅读转向了研究?
黄:我的《诗经消息》实在称不上研究,只能说是自己一点阅读《诗经》的心得。我对传统典籍感兴趣,跟自己大学时的阅读有关,更重要的,是跟听张文江老师的课有关。张文江老师一直讲的,就是中国古典作品。大概在现代分工看来,写当代文学批评和写古典相关的随笔,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但在我看来,这本来就是一件事,都是为了认识人心和人生而进行写作。当代文学批评植根于现场,写关于古典的随笔也是植根于现场,离开活生生的时代,任何经典都只剩下了纸面上的意义,不过是“古人之糟粕”而已。
周:对《诗经》的研读和解读、对古籍的阅读是出于怎样的驱动力?是纯粹知识上的还是有个人精神上的需求?
黄:写《诗经》的第一篇时,根本没有想到会写一本书,当时只是因为一首诗引起了我的关注,觉得古今隔绝式的解读方法,很难展现出这首诗深闳的美,也发掘不出其中活生生的人的生活,所以尝试着用古人的思路来读这首诗,看看能出现什么效果。写完之后,没想到还有几个题目觉得可以写,就这样一篇推着一篇,慢慢就写成了一本书,自己对《诗经》的认识也深入了一层。所以,对古籍阅读的相关写作,不是出于纯粹知识的需求,而是为了试着让古典跟现在发生关系,参与到现在的精神情景中来。当然,也可以说这正是我个人的精神需求。需要说明的是,让古典跟现在发生关系,仍然只是我的理想,离这个理想,我的写作还有很大很大的距离。
周:作为现代人,阅读古籍可以有怎样的“现代性”,与古人相比,我们对经典的理解“新”在何处?
黄:作为现代人,阅读古籍其实天然带有“现代性”,因为我们不是古人,现代的一切都会影响我们。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阅读天然地带有“新”意。与此同时,我们或许也需要记住,这里的“新”只是时间意义上的,并不是我们的思想天然“新”。因此,在阅读古籍的时候,可能要清楚,我们虽然在时间上新,但我们的思想却未必,需要先小心翼翼地摸索古人怎样理解那些经典,而不是孤行己意,否则很可能陷入盲目而不自知,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撕毁古书。我们对经典理解的“新”,在最粗略的意义上,应该以“五四”断代,以此细致地分辨对典籍在此前后的认知变化。更多的环节,需要深入到每个具体。
周:在《诗经消息》的“附录”部分,收录了你和张定浩的一个对话,你讲道:“现在要谈论古典诗,我们必须得面对一个问题,即那些在尘埃中甚至是加了封印的古典诗,是如何和我们当下的生活建立联系的,应该以何种方式去开启?”在做完《诗经》的研究后,你找到开启的方式了吗?
黄:对我个人来说,写完《诗经消息》之后,似乎摸索出了一点开启古典诗的可能,对《诗经》和古典诗歌的理解有了一点深入,但对更广大的范围来说,这点开启只能算是杯水车薪,还不足以打开古典诗歌中蕴藏的巨大能量。开启封印,让古典诗与我们当下的生活建立联系,恐怕非一时一地一人可以完成,需要各种方向的共同努力。或许,这也标明了下一步该努力的方向?我不太确定。
周:你受金克木《“古文新选”随想》的影响,解读了自古至今的若干篇重要文章,结集《世间文章》出版,从中看出中国历史文化的精神,为什么想起来做这个工作?
黄:写《诗经消息》的时候,我自以为看到了古人在言辞中建立的精美教化系统,并且有维护这系统运转的严密方式,为此振奋不已。书出来之后,相识或不相识的朋友传递来一些想法,其中最经常的一个是,古代真有你说得那么好?你是否有意无意间有所美化?这让我自己也不禁生起了怀疑的念头,这一言辞中如此精美的系统,在古代曾经起过作用吗?它在崎岖起伏的现实中会是什么样子?于是,我就想找到一个方法来探测这样子到底如何。过程中,忽然记起金克木有篇《“古文新选”随想》,谈到的七篇文章“包含着有中国特色的逻辑思想和文体”。于是就想,是不是可以从古代挑选几篇与当时现实密切相关的文章,探测那完美的教化系统如何在其中起作用的呢?金克木选了秦、汉、六朝、唐、宋、清六代的文章,我也可以尝试从先秦到晚清挑选出几篇文章来,看看它们在具体现实中是怎样的形状,岂不就是那精美系统落地之后的样子?这就是写这批文章的起因。当然,最终没有写到清,甚至没有到唐,刚刚进入汉代,十二篇文章已经写完了,我也就顺势停了下来。以后是不是继续写,根据变化的实际再来看吧。
周:在接受澎湃采访时你说:“所知和所见有限,我不敢说我是在研究历史,只是尝试着看到那条更广阔的河流,如果有可能小小疏通一下那些淤塞的部分,就更是意外之喜。”那经过这次疏通,你觉得你疏通了哪些淤塞的部分?意外之喜又是什么?
黄:在写这批文章的时候,我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看到了古人写某些文章时广大而深微的用心,便试着用我的文字把这份用心表达出来。同时,我也意识到,那些广大而深微的用心,往往难免在当时的现实和未来的解读中不断变形,这或许是任何经典作品都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少数智者的体力太弱,无法强制多数不智者,而且他们也无法彻底说服多数不智者。智慧必须经过同意(consent)的限制,必须被同意稀释,即被不智者的同意稀释。这就是政治的悖论:不智的这样一种权利要得到承认。”我不敢说自己疏通了哪些淤塞的部分,但有些自己的淤塞算是疏通开了一点。至于意外之喜,因为少见多怪,几乎写着写着就有些以前没有意识到的东西跳出来,那是写作时最开心的事之一。
周:通过对《诗经》的研究,对传统经典的研究和写作《诗经消息》《世间文章》,你自己有哪些变化?下一步,对古典的研究和写作,有哪些规划?
黄:写作过程中,最重要的是体会到了古人的部分用心,也发现了古典某些现代人不可及的地方。因为有了这体会,就想着老老实实去读古人的书,深入细致地理解,把古人的用心传达出来,期望能对我们的现实有所启发。至于下一步的计划,并没有特别明确的想法,或许,我会试试沿着《诗经》写写《楚辞》和汉魏的诗,也或者会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力气碰碰《尚书》。这些都还不确定,写作有时候要看机缘。
独立人格的知识人让人敬佩
周:从《世间文章》的撰写以及编了金克木的《书读完了》《明暗山——金克木谈古今》,可以看出金克木對你的影响。金克木在哪些方面对你产生了影响或者启发了你?
黄:我大学期间开始读金克木的书,受到非常大的启发。后来有机会编一本老先生的集子,我很是兴奋,把自己能找到的老先生的集子重新读了一遍,反复斟酌,选出一本《书读完了》。那是2006年,当时书好像销售不错。十年之后,我很想把这个集子再出一次,所以就有了现在能看到的精装本。因为认识有很多变化,篇目也就做了相应的调整。承蒙读者厚爱,这个增订版也销售不错。有些对金先生的新认识,没法放进这本书里,所以又编了《明暗山——金克木谈古今》,试图理出老先生另外一个思考路向。从这两本书,可以看到我对金先生的认识,包括他对经典的认知结构,包括他提倡的读书法,包括他用深入浅出的文字引导后学。这些对我都是非常有益的启示。
周:金克木似乎没有正经学历,但是知识很丰富驳杂,如何看待这样的学者?你理想中的知识人是什么样的?
黄:正经学历是我们现在觉得必须,或者是衡量一个人学问水准的标志,可在金克木那代人,这未必是必然的选择。当然,这个未必包括各种可能,比如主动不要,比如被动不取,比如早已受过传统教育。金克木的情况,跟上面的都不同,他是没有条件读学位,家庭条件的窘迫和动荡的社会情形,都不允许他去读一个学位,因而他到晚年还对此有所介怀。我的认识就是建立在这个“不得不”基础上的——有可能,读学位没有问题;没可能,就要考虑怎么在没学位的基础上发展自己。金克木就是在没可能的情况下实现了自己,即便用怎样苛刻的标准衡量,起码没人会说他没有学问。我去年写了一本《读书·读人·读物——金克木编年录》,就是想弄清楚,一个人怎样在艰难的环境里成就自己。也是从这个方向考虑,我没有理想中的知识人,只有在具体环境中成长出来的知识人。那些无论任何情况下都生成了独立人格的知识人,足够让人敬佩了,对吧?
周:你也选编过孙犁的《野味读书》,你对孙犁如何理解?
黄:相比金克木,孙犁受的教育更不完整。金克木起码童年时期受过传统的开蒙教育和私塾训练,少年时得以在北京(当时叫北平)各大学听课,壮年时又得遇印度饱学之士,虽然没有正经学历,却有非常丰富的游学经历。孙犁虽比金克木小一岁,却没有金克木这样的游学之路,他很早就参加了抗战,没有再接受系统的教育,后来的学问,一部分来自他对复杂经历的反思,一部分来自他对书的热爱。通过这本《野味读书》,我们大体能够看出孙犁摸索古典的思路和线索,也可以让我们知道,一个人凭借自学和有意的思考,可以抵达怎样的高度。
周:我注意到,包括《书读完了》《野味读书》在内的几本书,都属于你参与策划的“书读完了”系列,你为什么会想到编这样一套书?
黄:除了上面提到的两本,这套书目前还有两本,一本是废名的《少时读书》,一本是吕叔湘的《书太少了》。前面已经简单提到了金克木和孙犁的情况,相比他们,废名和吕叔湘受过系统教育,废名毕业于北京大学,吕叔湘有留学经历。不过他们之间也很不同,废名的作品里有传统的气息,却是经过现代洗礼的传统;吕叔湘的行文方式有西方色彩,却保持着传统清通简要的文笔。他们关心的问题也不同,废名关注传统诗文,吕叔湘更关注西方跟中国有关的部分。当然,这只是笼统的描述。通过对这四个人和书的简单描述,大体可以知道我策划这套书的目的,首先是看看不同的人生经历完成了怎样的学习可能,其实是梳理不同人的不同知识结构,再次是看看现代学者和作家给我们留下了怎样的资源。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就是看看清晰明白的文章怎么写,上面提到的诸位可都是文章大家。到现在为止,以上四本书都已经重印过了,算是一个小小的鼓励。这套书接着还会出几种,希望慢慢形成一定的规模。
周:你还选编过《知堂两梦抄》,亦可知你对周作人的欣赏,你对周作人如何理解?
黄:《知堂两梦抄》应该是我服膺现代学术的情况下做出的选择。现代学术强调的是“价值中立”,所以我要把一己的好恶“悬置”,企图客观地呈现晚期周作人的思考结果。当然,现在看来,这样的思考仍然免不了掺杂好恶,或者说已经照自己的好恶做过了选择。至于我对周作人的理解,其实已经写在这个选本的“前言”里了。现在仍然值得提到的是,周作人当年关注的问题,我们已经解决到了什么程度?如果已经解决了,那任何作品都可以不再重要;如果没有解决,那周作人或许还值得认真读一读。
周:德海兄负责的《思南文学选刊》这几年影响越来越大,我看《思南文学选刊》选稿的范围和其他刊物是有很大差别的,常常有超出传统文学标准的部分。我想问的是,当下的文学概念是不是太窄了?文学概念的宽和窄直接有怎样的辩证关系?
黄:明全兄过誉了。在孙甘露老师的推动下,在永业集团和社会各方资源的支持下,《思南文学选刊》于2017年创刊,到现在已经是第六个年头了。从创刊之初,我们设想的就是能够展示卓越而优美的当代汉语。这个当代汉语的范围,我们很不希望只是现在学术系统确认的所谓“文学”。如果按照这个系统下的文学来选择作品,最终我们能剩下的,大概就是一点趣味或意象,更深广的社会将与之绝缘。其实现在所称的文学,不管是中国还是西方的过去,从来就不是与哲学、历史甚至经济分开的,那时候文学拥有复杂的社会和思想来源。我们之所以选那些现在看来超出狭义文学标准的部分,就是想试着恢复文学跟更广大的世界的联系,也恢复文学本身庞大丰富的血脉。如果越来越局限在现代学术分工之内,文学势必变得越来越狭窄,把很多原本相关的思想资源排除在外。源既不宽,流则不远,要想拥有生机勃发的文学,如何拓宽文学的思想来源,重新思考文学的容纳度,或许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以文学批评去探索那个隐秘的世界
周:你几次谈到,此前的你学习和阅读以经典为主,囫囵着把文学史或思想史上数得出名字的书吞下去不少,不管历来对这经典的理解,也不去想经典究竟想讲的是什么。这种阅读方式损害了你的阅读兴趣,几乎让你不再想读任何书。但我想,这些阅读,对你目前的写作,应该是有很大帮助的吧?
黄:没有合格的辅助性读物,没有深入其中的老师指导,其实经典是很难进入的,即便我们觉得读懂了点儿什么,那也可能只是自己能懂的部分,并不是经典本身要讲的东西。如果经典不是来纠正我们,而是我们以己意揣度,那经典的意义已经失去大半了吧。同时,经典之所以是经典,正是因为其复杂或艰难,没有正确的途径,冒然进入一本经典,其实只是一种外在的观看行为,会消耗掉自己的精力和耐心,有时候也会助长自己的虚荣(瞧,我又读过了一本经典)。我那段这样没头没脑读经典的时间,造成的基本状况是,明明没有读懂什么,却觉得自己已经饱读诗书;明明不会写文章,却觉得自己才华横溢。那些读过的经典后来有点作用,其实经过了深入其中者的指点,也就是经过了重新阅读和理解的过程。当然,这样的说法只对我这样一个资质平平的人有效,资质高超或天赋异禀者另有阅读和学习的方式,不必放在这里讨论。
周:你是如何看待西方文学理论对当下文学研究的意义和价值的?
黄:西方的文学理论,当然有很多值得学习吸收的观点和思路,但具体到我们自身的文学研究或文学批评,那些书中提供的完美理论框架和精妙见解根本无法照搬照抄——除非削足适履,让文学作品对某些理论委曲求全;或者削履适足,让理论对某些作品迁就忍让。读西方的文学理论,我们大概会发现,很多作品并不是要指导文学创作,也不是要为此后的文学评论提供某种“合法”的理论支撑,而应该恰当地理解为一种有益的写作尝试,用与文学作品不同的方式表达写作者对这个世界的独特认识。跟文学创作类似,文学理论要表达的,也是写作者的独特发现。这个发现一旦完整地表述出来,就确立了其在认知史上的地位,应该以独立的姿态存在,不需要简单的重复使用,就像没有必要复写一本小说。进而言之,文学理论最终也需要建立在写作者自身的生活经验和文化系统中,因此,有关文学的结论,在起始意义上就几乎杜绝了被挪用的可能。因此,要讨论西方文学理论对当下文学研究的意义,恐怕得有创造性的研究或使用方式,而不是直接搬过来。所谓的融合,其实是创造的代名词吧。
周:你说过,好的文学评论应该是一次朝向未知的探索之旅,寻找的是作品中那个作者似意识而未完全意识到的隐秘世界。我读过德海兄大多数批评文章,深感德海兄的确是这样做的。我想问的是,当下的批评,是不是存在很多过度阐释的现象?
黄:所谓过度阐释,我不是非常理解,是不是说阐释者的主观意图超过了作品的意图?如果这个理解没问题,我想说的是,认真的阐释者恐怕难以避免过度阐释,因为对主观意图的控制没有那么容易,即便小心翼翼,仍然难免有溢出文本意图的时候。当下的文学批评,我觉得不少还不能用过度阐释来讨论,而是硬套名词的一意孤行,乱用术语的漫不经心。认真的阐释者,即使有错误,也值得好好思量,从他的过度阐释或阐释不足中学到点儿什么。生搬硬套的文学批评,大概不用太当真,也不必去纠缠。
周:去年开始,腾讯在上海搞了文学脱口秀,我看你也在现场。但不可忽视的是,这几年文学越来越娱乐化,严肃的思考却越来越少。不知道德海兄如何看待文学脱口秀,还有日渐娱乐化的文学?
黄:文学真的越来越娱乐化了吗?娱乐圈真有愿意带文学玩的人吗?另外,即便文学娱乐化,也跟严肃的思考没有必然的关系吧?电影娱乐化,影响到电影出现精品了吗?动漫娱乐化,影响到动漫的杰出了吗?网文娱乐化,影响到其勃勃生机了吗?这样看,文学缺少的不是严肃的思考,其不受重视恐怕也不是因为娱乐化,而是没有竞争性的作品和思考出现,落入了陈陈相因的局面吧?或许,我们真的不必为文学转化为影视作品欢欣鼓舞而对文学娱乐化耿耿于怀。剩下的渴望是,如果文学有娱乐化的可能,那就希望摆脱陈腐,做出有创造性的娱乐,就像经典作品的结构框架创造性地进入游戏。
周:陈思和倡导做同代人的批评,这些年,同代人也打得火热,但似乎也形成了一个新的利益圈子,你好我好。你是如何看待做同代人的批评这个观点的?这背后其实也涉及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你觉得批评家和作家之间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黄:不妨先把陈思和老师的一段话引到这里:“我觉得一个批评家最好还是选自己同时代的作家来关注。因为是同一代人,他的感情和我的是差不多的,他们要想讲的东西我也可以理解,所以我就心甘情愿做一代人的批评家,不想做一个什么都去批评的人。”这是过来人之言,是对后来的文学评论写作者的善意提示。在这个意义上,我同意陈老师的说法,但也期待自己可以跟不同代际的人有共情,能够有机会理解不同代际的人的思想背景和想象方式。当然,这大概仍然不免会是奢望。对我来说,当我们开始文学评论写作的时候,就已经表明了跟优秀作品竞争的愿望,像你前面提到的,一起去探索那个隐秘的世界。
周:后疫情时代,视频会议、网上会议越来越多,微信公号上发的文章可能阅读比纸质的更多。你认为,在今天这个时代,我们的文学应该朝什么样的方向转变,或者说,什么樣的批评文风才能适应新媒体时代的特征?
黄:我对未来很少期待,如果我们有期待,应该自己现在就着手按照这个期待来写作,而不是期待别人如此。如果我们对文学批评的现状不满,不要忘记,我们就是这个现状的一部分。疫情时代、视频会议、网上会议、微信公号,这就是我们现在文学生态的一部分,我们要试着把这些因素考虑进自己的写作之中。长此以往,当写作者的才华、品味,乃至于性情、感受力和判断力,通过陌生而精微的写作形式表达出来的时候,新文体即将出现,新的文学世界也将徐徐展开,那些看起来庞杂的现实,也才可能形成一个足供思考的整体。写作者或许应该清楚,为自己面对现实产生的无数感想和思考,为自己只千古而无对的体悟寻找独特的表达形式,本来就是写作的要义,也是一个人确认自己天赋的独特标志。
周:德海近年偶尔写小说,而且出手不凡,近年来批评家写小说的很多。德海兄如何看待这一现象?关于小说创作,还有哪些规划?
黄:惭愧。我那些在刊出时被称为小说的东西,实在不能用“不凡”来形容。这些作品,其实是我整体思考的一部分,怎么称呼它们并不太重要。写完《世间文章》之后,我很想试试我对古代的理解能否放进当下的生活,因此尝试写了几个叙事作品,看古代会怎样融入现在。不知道是不是跟我的情况差不多,每个人从自己熟悉的文体离开,尝试新的写作方式,都有自己不得不然的原因吧?关于我那些所谓小说的规划,我本来想写十篇,检讨一下我们目前的道德和伦理根基,但写了三篇之后,就因为各种变故中断了。后来又写了一篇,不久也会刊出,但大概近期也就到此为止了。后面会不会写,写些什么,就根据变动不居的每一个时空再做选择吧。
周:“人生太短暂了,以至于我们只能选择和那些伟大的书生活在一起”(施特劳斯),德海兄是阅读很广泛的真正的读书人,若给大家推荐几本书,兄会推荐哪些?
黄:过去有段时间,我真觉得自己读书比较广泛,但现在越来越没有这个自信了,只感觉到自己的狭隘和逼仄。不过,就像无论怎样浅薄的人,都忍不住会提起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也说三本书吧。余嘉锡的《古书通例》,是一个大学者把自己的心得化成了朴实的语言和非常简要的说法,越读越觉得出色。唐诺的《眼前——漫游在〈左传〉的世界》,既能够体会古代人的心情,又把每一个可能的问题跟现代社会相照应。林国华的《灵知沉沦的编年史》,思维清晰深湛,读此可以知道,部分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已经走到了多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