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代人“精神的交流”

2022-03-11 15:05薛忆沩
名作欣赏 2022年3期
关键词:李尔王祖屋外孙

薛忆沩

作为一部“人性的百科全书”,将近40万言的《“李尔王”与1979》涉及了多方面和多层次的伦理关系。在这些伦理关系中,最容易被读者忽视的应该就是主人公(“父亲”)与小外孙之间隔代的纠缠,因为它既不像主人公与自己三个女儿的关系那样可以从莎士比亚的名著去考据,又不像主人公与自己父亲的关系那样可以向惊心动魄的历史去索隐,更不像主人公与自己妻子(“母亲”)的关系那样可以与《桃花源记》的仙境去比照。而事实上,主人公与小外孙之间的纠缠不仅是决定作品格局的重要伦理关系,也是推进作品情节发展的关键叙述线索,对它的忽视必将损害对作品的理解和欣赏。

“回家”是《“李尔王”与1979》的第一主题,而这个家是超越地理和社会局限的精神之家。小说主人公最后正是通过两代人之间意想不到的“精神的交流”跨出了这“回家”的关键一步。通过对作品的细读,读者不难发现,从小说第九章里首次呈现的直接冲撞到小说最后六章里逐步形成的内在和谐,祖孙两代人之间的纠缠对小说的结构起到了承重的作用,而他们富含历史意蕴又充满时代特色的精神交流更是作品结尾部分的核心。

祖屋之灾:伏笔之一

《“李尔王”与1979》是一部布满伏笔的作品。“精神的交流”作为祖孙两代关系的高潮虽然在叙述的最后部分(小说文本大约还剩下六分之一的地方)才出现,两处关键性的伏笔却早已经埋伏在文本相当靠前的位置。其中一处不妨称为“祖屋之灾”的伏笔埋伏在第九章的开始:

清明节过后的那天早上,看着台历上的数字,父亲没有去算队长离开的日子,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小外孙的生日又快到了。……(他)长叹了一口气,问母亲不知道那个特别着迷阅读的孩子今年会不会愿意来乡下过暑假。“如果他还长着记性的话,肯定就不会愿意。”母亲冷冷地回答说。

妻子“冷冷”的回应在主人公听起来不仅是刻毒的嘲讽,而且是“严厉的责备”。它立刻将他带回到了他们祖孙两代关系里最黑暗的时刻:

前年夏天的那个中午,他刚刚抽完来乡下过暑假的小外孙的耳光,母亲就严厉地责备过他。她说他对孩子从来就没有爱心,从前做父亲的时候就不像是父亲,现在做外公的时候又不像是外公。接着,她历数父亲对三个女儿的“暴行”……他怀着深深的懊悔望着将脸埋在外婆的身上却并没有哭出声来的小外孙,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暴行”与母亲历数的那些“暴行”有根本的区别:后者是基于自己的权威和强霸,而前者是基于自己的恐惧和懦弱。他是因为恐惧小外孙提出的那个问题才会有那突然和粗暴的发作。

小外孙提出的是关于“祖屋”的问题。他不知道远处那一片神秘的大宅院是什么地方,更不知道关于那里的任何好奇都是这个家庭里的禁忌。那一天,做着暑假作业,他好像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结果,他得到的唯一回答就是外公“突然和粗暴的发作”。敏感的孩子从来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过包括自己母亲在内的任何其他人,但是他也从此不肯再到乡下来与外公外婆同住。

“祖屋”是《“李尔王”与1979》这部以“回家”为主题的小说里最为显眼的地标。主人公上一次从那里走出是在1951年春天里“那个细雨绵绵的清晨”,而他再一次(也是一生里的最后一次)走进祖屋却已经是在1979年冬天里那个星光灿烂的深夜。这充满张力的一出一进既是人物命运上的拐点,又是叙述逻辑上的关键。1951年的春天正值“山乡巨变”的高潮,主人公情绪激动地走“出”祖屋是为了远离过去、拥抱未来,是为了在生机勃勃的新时代找到自己的位置;而1979年的冬天正值“改革开放”的黎明,主人公情绪激动地走“进”祖屋却并不是为了向一个必将更加壮丽多姿的新时代致意。他的手里捧着与他“共同生活了将近半个世纪”的女人的骨灰。按照这个女人的遗愿,他要在那个夜晚将骨灰撒入后山上的水库里。在准备完成这个特殊使命之前,他突然听到了“回家”的召唤。他决定带着自己深爱的女人再一次走进祖屋,就像牵着当年那个还不到16岁的新娘。

主人公的上一次走出和这一次走进之间相隔着长达28年的人生。在这一段人生里,祖屋作为“剥削阶级家庭”的象征,只是他心理上的傷口和语言中的禁忌。他当然有充分的理由用“突然和粗暴的发作”来回应小外孙哪怕完全是无意的冒犯。但是,他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的心理上因此多出了一道伤口,他的语言中因此多出了一个禁忌。只有借助两代人“精神的交流”,这伤口才可能愈合,这禁忌才可能消解。

电视之祸:伏笔之二

另一个伏笔不妨称为“电视之祸”。它的祸根也同样首现于小说的第九章。那一天,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的主人公终于收到了大女儿大桃的信。两个月前,大桃在大年初二的夜晚突然出现在父母亲的“茅草棚”里,就是来与他们商量如何利用当天公布的政策为父亲彻底平反的大事。而她在匆匆离开的时候也发誓马上就要向相关部门提出申请。可是,大桃这封信的主要内容却不是告知那件大事的进展,而是谈论自己家里新添的“家庭成员”:

“电视正在改变整个人类的生活。”大桃这样写道。她说她不久前在报纸上读到的一篇文章里说美国全国现在共有一亿一千六百万台电视机,也就是平均每两个人拥有一台电视机(而且她相信那都应该是彩色电视机)。她说与美国的情况相比,中国当然还非常落后:以他们将近三千居民的住宅区为例,加上他们家新的“家庭成员”,目前还只有三台九寸的黑白电视机。不过她相信这种落后状况很快就会彻底改变,因为他们的许多邻居来他们家里看过一两次之后也都表示想要存钱购买这种高档消费品。她接着又提到在同一篇文章里读到的另一个数据:美国人除了睡眠之外,每天有四分之一的时间花在看电视上。她说这肯定也会成为中国的将来。从她自己家现在的情况就可以看出这一点:现在,他们家每个人每天都在电视上花不少的时间,包括她书不离手的老二。接着,大桃没有忘记嘲笑自己的父亲整天还抱着半导体收音机。她又引用那篇文章里的另一个数据:对百分之六十四以上的美国人来说,电视已经成为新闻的主要来源。她说自从迎来了这位新的“家庭成员”,这已经成为他们家的常态:他们一家人以前连三餐饭都很少坐在一起吃,现在到了七点整,大家却都坐在电视机前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

这出其不意的“主要内容”令主人公对自己命运的焦虑和对自己未来的不安一扫而空。他激动地听着妻子继续念下去。他也开始对自己将来搬到城里去与令自己感觉最不亲近的大女儿和令自己感觉非常内疚的小外孙同住产生了完全不同的联想

接着,大桃更加兴致勃勃地谈起了电视节目。她说中央电视台现在不仅每天播放两套节目,两套节目播放的时间也都在延长。以他们能够收到的中央电视台的第一套节目为例,每天下午五点半就开始了,到晚上十点钟才结束,内容非常丰富。她估计父亲对新闻联播之前那一个半小时的教学节目可能都会感兴趣,更不要说新闻联播以及随后播放的故事片、纪录片以及综合文艺和体育节目。她估计父亲最感兴趣是每两周就会播放一次的传统京剧,而每个星期天晚上播出的那个叫《世界各地》的节目专门介绍国外的风景名胜,也肯定会令父亲非常着迷。

这是突然显现出来的世界。这是他很快就要走进的世界。几十年痴迷于收音机的父亲开始对电视机里的那个奇妙世界充满了狂想和期待。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与新世界相处的“初夜”竟会成为他这个“李尔王”一生里的又一次受辱。那是他在大女儿家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当天下午,他已经从报纸上的电视节目预告里得知当晚在新闻联播之后将会播放马连良主演的《空城计》。他将这当成是新世界(甚至新时代)对他最特别和最隆重的欢迎。不幸的是,那台九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完全受小外孙控制,而他对将要长期占用自己小房间的“房客”很不友善。他在新闻联播开始前的一分钟才将电视打开,又在新闻联播刚一结束就断然将电视关掉。他的理由非常充分,他说他第二天有重要的考试,他不想电视的声音干扰了自己的复习。而受辱的“李尔王”仍然坐在没有画面的电视机前不肯离开:

他的确非常生气。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余生”居然会这样开始,开始得这样没有尊严。他更没有想到自己的电视“初夜”居然会如此结束,结束得这么窝囊这么遗憾。这是他盼望了大半年的初夜。这是连天意都顺着他的初夜:因为马连良主演的《空城计》是他在京剧里的至爱。可是最后,他不仅没有欣赏到“空城计”设计者的得意,还体验了“空城计”中计者的窝囊。

他窝囊地盯着沉默的电视机。他将小外孙突然和粗暴的行动当成是对自己两年前那“突然和粗暴的发作”的报复。他因此对自己刚刚获得的自由也产生了重新的认识和不祥的预感。他意识到那种从天而降的自由很可能只是一种幻象。他因此也相信他们祖孙两代人的关系永远也不可能走出由他自己当年的行为所造成的巨大阴影。

文学之“假”:亮点之一

就在这由电视机出演的“空城计”之后的第二天,祖孙两代人的关系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那天晚上从医院回来,借助小外孙正在阅读的《歌德谈话录》,主人公果断地冲破城堡的障碍,完成了“精神的交流”的热身。这只是逆转的开始。真正的高潮还需要等待一段时间,等到1979年的中秋之夜。高潮的到来与当天晚上几乎同时爆发的另外两轮伦理冲突直接相关。其中的一轮冲突发生在主人公与他的妻子之间:意识到那是自己在人世间最后的一个中秋节,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母亲”将自己的丈夫逐出了女儿们为她安排的中秋晚会。她想单独与自己的三个女儿度过那个特殊的夜晚,因为她不仅想利用那个机会向她们交代自己的后事,还想向她们倾诉自己整整一生都无法放下的往事。受辱的主人公沮丧地回到了大女儿的家里。刚走进大门,他就敏感地意识到那里也笼罩着“冷战”的阴霾。毫无疑问,留在家里的小外孙和他父亲之间刚才也发生过激烈的冲撞。主人公立刻将自己的受辱推到了一边,他想用应景的月饼来缓解紧张的气氛。大女婿断然拒绝了他的好意,这是没有悬念的细节;而小外孙却悄悄走进了他借住的房间,这是意想不到的收获。就这样,两代人“精神的交流”迎来了第一个高潮。

最开始,主人公还是显得有点诚惶诚恐,而小外孙的表现则完全可以说是肆无忌惮。不过随着话题的深入,双方的态度都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外公开始赏识外孙的才华,外孙也开始在意外公的认同。伦理的气息和情感的神韵穿错在双方的对视和言语之中。精神交流的亮点也相继出现。

第一个亮点是两代人对文学之“假”的呼应。借着外公关于《红楼梦》研究里“索隐派”的提问,小外孙毫不犹豫地亮出了自己的立场:

小外孙点头说他知道,因为他读过一些《红楼梦》研究的文章。他说不过那些文章都立足于作品的“真”,而忽略了作品的“假”,令他感觉失望。他说在他看来,“假”才是《红楼梦》作为小说的立足点,也是《红楼梦》对文学的大贡献。最简单的,宝玉本人就是假的,所以叫“贾宝玉”。一个人怎么可能嘴里含着一块宝玉出生?小外孙说正是这从医学上说不通的“假”为文学的“真”提供了广阔天地。

外公欣赏的表情进一步激起了外孙的表达欲,他更加振振有词地开始批判起了那种庸俗的“现实主义”,亮出了自己异类的文学观念:

小外孙接着有点冲动地说《红楼梦》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作者通过“假作真”的创造赋予了作品“真亦假”的魅力。他说他最反感那些强调《红楼梦》是“现实主义”作品的红学家:这部作品明明是一个梦,一个包罗万象的梦,怎么一定要用“現实”来局限它?他说传统的评论家总是说文学作品要真实地反映现实。其实,真实地反映现实不仅完全没有可能,也完全没有必要,而且也完全没有意义。他最后更是非常冲动地说:“他们的那种现实主义其实就是教条主义。”这是令主人公感觉新鲜又震撼的观点。他马上

“以身试法”,重新审视起了自己12岁那年在祖屋里遇见的“鬼”:那个不仅没有伤害他,还向他预告了祖屋的未来或者说预告了历史走向的鬼。可是,从来都没有任何人相信他的这一次神奇的经历。大家都认为他说的是假话。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当然祖屋的结局也证实了他说的是真话)。正是因为这次经历,真假之辨成为困扰主人公一生的难题。由这个难题引申出去,他又想起了艺术与现实的关系问题。自从在学生剧团里被选中扮演李尔王之后,他随后四十年的命运与李尔王的命运何其相似!艺术和现实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关系?他一边品味着外孙一时的锋芒,一边咀嚼着自己一生的迷茫。很明显,两代人“精神的交流”为他解开困扰自己人生的死结带来了新的希望。

梦想之“真”:亮点之二

“精神的交流”里的第二个亮点接踵而至。激动的外孙将认同的外公进一步拉近了自己生命的城堡。他从最保密的抽屉里取出了一本油印的刊物。他让外公读里面那首朦胧诗,那是1979年的许多文学青年都非常熟悉的诗,那也是朦胧诗里最不朦胧的诗。不出外孙所料,诗中那一句“我不相信梦是假的”对外公有很大的触动。接着,两代人开始了关于“梦”的讨论。

从主人公一生的经历和小外孙一贯的言辞,读者早已经知道这祖孙两人都是理想主义者。而“我有一个梦”当然是理想主义者最奢侈的精神财富。主人公的梦是传统的“美国梦”。他在高中时代就开始梦想着将来有机会去美国深造。这个梦首先被他父亲要求他“传宗接代”的家法搁置,接着又被改天换地的国情粉碎。但是,进入“不可思议”的1979年,国情又发生了新奇的变化:封闭多年的国门居然朝世界打开!通过将要赴美留学的小女婿和长外孙,主人公感受到了梦想成真的喜悦;而小外孙的梦是先锋的“作家梦”。但是,他的精神冒险还刚刚开始,却已经遭遇巨大的阻力。他与自己思想正统的父亲不断发生激烈的冲突。这父子之间不可避免的冲突令他体会到了实现梦想的第一份艰难。毫无疑问,来自外公的认同重新燃起了他的信心和希望,他开始肯定自己也将会有梦想成真的那一天。在小说的结尾处,他与外公之间关于“大作品”的对话将两代人“精神的交流”推向了最后的高潮。

对话发生在主人公一生之中最特别的时刻。他即将与来帮他搬家的小外孙一起登上已经装好的卡车,也就是说他即将永远离开自己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他们之前那些“精神的交流”注定要在这最特别的时刻凝练成祖孙两代人之间对未来的高度默契。他们站在卡车旁,一起朝祖屋的方向望去。他们的对话从小外孙两年前关于祖屋的那同一个问题开始……说着说着,外公深情地将手搭到了外孙的肩上。

……“你不是说将来想当大作家吗?!”他说,“你将来也可以写我的故事。”

小外孙抬起头看了外公一眼,然后指着祖屋的方向说:“那个故事就应该从那里开始。”

“是啊。”父亲说,“然后,故事的线头走啊走啊,走了大半个中国,走了大半个世纪……最后来到了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最后来到了这不可思议的1979年。”稍稍停顿了一下,父亲充满感叹地说:“这不可思议的1979年就是我的故事结束的地方。”

小外孙皱了一下眉头:他想到自己现在才15岁,他想象不出将来怎么去写一个在自己15岁的时候就已经结束的故事。

父亲也皱起了眉头。“不对。”他认真地说,“其实这1979年应该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小外孙又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里还是充满了疑惑,因为他想象不出将来怎么去写一个在自己15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的故事。

“如果不是因为这不可思议的1979年,我的生活就不会变成故事,也不值得变成故事。”父亲继续说。

小外孙不是太清楚外公这句话的意思。“如果这个故事在1979年开始,它又会在什么时候结束呢?”他好奇地问。

父亲想了一下之后,用肯定的语气说:“这个故事不会结束。”

小外孙又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疑惑变成了惊诧。

“跟人的生命不同,”父亲说,“真正的故事是不会结束的。”稍稍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一个大作家应该知道怎么去写‘不会结束的故事。”

那个故事之所以不会结束是因为它不仅是一个人的故事,还是整个民族、整个国家甚至整个世界的故事。“不可思议”的1979年对人类历史的影响是无法估量的。正因为这故事之大,主人公意识到自己不过是那个故事的“载体”,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意识到自己的一生不过就是戏剧史上最显赫的那位“老生”(李尔王)的“影子”。这悲剧性的意识最后一次将主人公带回到了真假之辨的迷惑和沮丧之中。他不禁潸然泪下……

小外孙紧张地瞥了一眼掉落在自己左肩上的泪水。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抬起头去安慰激动和傷感的外公,而是继续注视着远处的祖屋,就好像是注视着自己将来注定要写出的那部大作品最后的那个标点。

整部小说就这样结束于两代人对远景的共同注视。表面上,主人公看到的是自己永远不会再看到的祖屋,或者说看到的是“过去”;而小外孙看到的是自己将要写出的那部大作品里最后的那个“标点”,或者说看到的是“未来”。但是,这绝不是两种方向悖逆的注视,因为以两代人“精神的交流”为桥梁,“过去”与“未来”已经不再是两座无关的岛屿。

事实上,《“李尔王”与1979》本身就是“过去”与“未来”之间进行的一次“精神的交流”。它的出现证实了一个关于历史和生活的基本道理:只要两代人“精神的交流”能够坦诚地进行下去,沉重的历史终将变成崇高的文学,流逝的生活终将变成永恒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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