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筱聆
停好车,颜莉抬手一看,约定的时间已到。她抓起副驾驶座位上的背包,踩着高跟鞋一路小跑。外祖母去世后,她有十年时间没回过安溪。两周前第一次来这所职业学校,当时刚到任不久的校长在食堂请她喝了一顿小酒。说是小酒,其实是宋恪自己带去的红粬酒,安溪女人经常喝的月子酒,温补得很。宋恪肯定知道她那天受了伤,很重的内伤,特别需要这东西来安抚。他举杯说,敬自由女神!她说,还是敬过往吧!她不想解释。船驶到一半,提前下船成本很高。酒是好喝,像果汁一样好喝,也确实非常温和地安抚了她的口腔她的胃和她的神经。没想到它的后劲大。大到她还没来得及离开现场就案发,更在稀里哗啦一通直播前神经大条地跟着宋恪的节奏又是拍胸脯又是发誓言揽下了这个大活。
按照宋恪微信里说的,出停车场,过篮球场,上一个坡,就是舞蹈室,非常好找。这个宋恪,还真是不把她当外人。她也就客气一说,让他直接在舞蹈室等就可以,他还真就不接了。急急进了房间,一看,就十几个男孩子,宋恪不在里头。她以为自己一定走错了,下意识就退了出来。抬头一看,没错啊,是写着“舞蹈室”。她打宋恪的微信电话,没接,再打,还是没接。老这么在门口站着也不是,只能又转身进门。她问,你们是来排舞蹈的吗?无人回应。颜莉的脑子热了一下—没人敢对她如此无礼。要放在几年前,子弹早已上膛,“嗖嗖嗖”一通过去,一颗都不会保留。这两年,被儿子“修炼”出了足够的耐心,也真真体会到了什么叫“收拾不了孩子就会被孩子收拾”。关于学习,她问他五句六句七八句,他高兴就“有意思吗?成天关心这些有意思吗?”不高兴就连个“嗯”一样的屁都不放,直接走人;关于动作磨蹭,任她一个早上“快点!”“快啊!”“要迟到了!”夺命九连十连催,他自岿然不动,或者索性就一屁股重新坐下说,再催再催,再催我不去了;关于未来,吃饭的时候她说,你都十四岁了,该有自己的梦想了!该懂得……将近一米八的高个头“倏”地起身,把椅子一踢,爱梦自己梦爱想自己想!她再一句,你这样子还有未来吗?他把窗户一推,我如果从这边跳下去,你是不是很有未来?她吓得赶紧闭嘴。两年修炼下来,他爱说不说,她也不爱问了。爱快不快,她也不催了。爱想不想,她也不提了。
短短几秒,颜莉的目光从屋的这边扫射过去。三四个坐在地上玩游戏,五六个屁股搭在扶手上窝着身子抽烟,两三个歪靠在墙上凑着脑袋看视频;差不多有一半的人纹身,有一半染了一绺两绺头发。她感觉自己进了一个美发店,五花八门的色彩。她在文化宫教的是古典舞,每个周日两个半天的课,半天带女生,半天带男生。男生多是市区初一、二年级的学生,且不说那干净的脸蛋和那又长又直的脖子,单说那腰杆和肩膀,100%的直挺和一条线的平铺。眼前的这些人,驼着背,松着腰,含着胸,耸着肩,把大半截的脖子都吃了进去,俨然一只只 “虾米”。 没错,一只只煮熟的“虾米”,了无生气。猛然想起儿子窝在沙发上打游戏时也差不多是这么一只虾米,心里被扎了一下。再过几个月,儿子就中考了。以他目前的成绩,极有可能沦落职校。这一直是她头疼的事,也经常成为夫妻俩开战的导火索。姓章的经常管她叫“严厉老师”,儿子小的时候,“严厉老师”挺管用,怎么打他骂他,他还是一个劲地黏她。上了初中以后,她仍坚持严管,姓章的却坚持放手宽管,一松一紧间,孩子的天平一天天往姓章的那边倾斜,天天盼着她出差。前不久,她半开玩笑地问,如果我跟你爸离婚你跟谁?儿子指了指他爸,继续低头玩手机。
你们是来排舞蹈的吗?颜莉又问了一遍,这回好不容易有人“嗯”了一声。她循着应答的来路问向扶手前的男生,你们的宋老师宋恪呢?他在哪里?
去—几个男生几乎同时开了口,却并不往下说。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吐着烟圈“呵呵”笑。颜莉正在一点点失去她的耐性,她加重音量又问,宋恪到底在哪里?这一下果然奏效,有个染着一绺奶奶灰头发的男生终于把屁股从扶手上剥离出来,手上的烟屁股一弹,窝着的身子也扳直了,说,去抓壮丁了。
抓壮丁?!颜莉看到奶奶灰胸前一个不规则金属挂件晃动了一下,她的脑子跟着一晃,短路了。这目光忧郁而清澈,她在哪里见过?“哗”的一声,屋子里什么东西炸开了。男孩们像抽了疯一样,有的拍着巴掌,有的拍着扶手,有的直跺脚,有的吹起哨子。那些夸张的表情呼应着他们脖颈上、手臂上的各种纹身,扭曲在一起。一种极度不适感。她一个转身,正要往外走,宋恪带着几个男孩子走了进来,频频鞠躬,嘴上忙不迭地道着歉,颜老师来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晚到了一步。也不管她什么脸色,他把手一扬,抬高了声音,同学们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厦门颜莉艺术工作室的颜老师,全省著名青年舞蹈家。等她再转过身来,十几个孩子已经排成一排站在眼前。他们像堆错的乱码歪木桩,粗的细的,长的短的。她指着他们,肩一耸,宋老师啊,这就是你跟我说的身高175以上的帅小伙?
没有175怎么啦?谁规定要175才能读职校了?哪国法律规定的?奶奶灰大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架势。他一开口,其他男生也跟着起哄,是啊,谁规定啦?
宋恪举起左手食指立在唇间,把右手掌当成乒乓球上下急速弹跳,冲着已经排成队的男生又是挤眉又是弄眼,又示意后面进来的几个男生排进队伍里,这才把颜莉往门外拉,边走边赔着笑小声说,有有有,真的有,我真没骗你!我这是比窦娥还冤啊我!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他们还会长。颜莉一听,火更大了,等他们长到175,比赛早结束了!
如果不是看在钱的份上,如果不是跟自家儿子怄气,颜莉不用大老远跑来受这群别人家儿子的气。那天晚餐,原本还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千不该万不该,姓章的不该大夸特夸儿子厨艺有长进,葱香拌面做得好。看着眼前两个吃货,知道一条鱼的18种做法却不知道自己校长住哪个小区的老子,知道拿一个蛋炒煎蒸煮烤炕却找不出数学题的一种解法的小子,她听得有些上头,酸酸地来了句,考不上高中,倒真是可以去职校读个烹饪。儿子立马听出了弦外之音,把筷子一摔,读职校怎么啦?学烹饪怎么啦?别老是一副资本主义大小姐的优越感!姓章的不知好歹,又是添油又是加醋,说什么学烹饪挺好,说什么以后咱家兴许还能出个大厨呢!她被双面夹击,再佛系不了了,扔出了一句,不是我小瞧你章子睿,我看你跟你爹也就剩下掌勺这点能耐!这一来,家庭大战彻底爆发。父子俩组成统一战线,她被彻底孤立。没有后援团的她一百个委屈:爱是什么?爱应该是她往前奔跑,他们都要跟上来。可老子小子都是扶不起的阿斗,不仅不跟上来,还嫌她跑得快要把她往后拽。哭也哭了,东西也摔了,赶在儿子离家出走之前她先下手摔门而出。在月光酒吧,朋友小董做的局,几个玩音乐的朋友在一起,宋恪也来了。他双手举杯敬酒,像是孔老夫子在作揖,说,学校想组队参加全国中学生集体舞大赛,能不能请你来给我们编个舞?她哈哈一笑,安溪?太远了。而且,请我当编舞很贵的!他眯着眼笑,知道知道!费用不是问题!就当到乡下散散心!杯子相碰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年长她十岁的男人或许还有几分狡猾—他什么都没说,却似乎什么都知道,还让人如此舒服。几分钟前还弥漫在脸上的硝烟就这样被他和钞票吹散了。
对于颜莉,宋恪也确实不敢怠慢。跟校长拍下的胸膛,就跟铸了铁似的。上周一升国旗仪式上,全校四百多个男生,第一轮挑出来八十几个,第二轮留下来四十几个。前天服装到位,昨天上午开始练基本功,一个个嗷嗷叫,到了昨天下午有一半请假。今天上午,只来了十几个,他一早赶紧去班级抓人。宋恪对着颜莉又是敬礼又是做合十状,你尽管一百个放心,你在舞蹈室这边稍微坐一会儿喝个茶,我那边再走几个班级,马上把三十个人凑齐。听他这一通解释后,颜莉也做了让步。茶我就不喝了,你去找人,这边有几个人我就先排几个。
于是,重新入场,重新做介绍。宋恪正要把颜莉的主要艺术成就和几个获奖作品做个隆重介绍,她伸手拦住,不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些作品的介绍上,这些作品跟你们都没有关系,还是请宋老师赶紧去做跟你们的作品有关系的事情吧。宋恪悻悻而出,她用几句话简单介绍了这个新编排的舞蹈作品《树立》,意在用树的形象表现戍边战士的精神。说完,她换上舞蹈鞋,开始播放背景音乐。音乐一起,她的身子一挺,脖子一仰,双手往头上一甩,腰肢一扭,在空中摇摆起来,边舞边说,就像这样,你们每个人都将化为一棵棵小白杨在风雨中挺立,跟风雨搏斗。小白杨你们懂吗?树干特别笔直,特别高的一种树……她看到奶奶灰捂着嘴巴,他的眉眼在偷笑,旁边的人身体是木的,眼神飘忽。她生气地按下暂停键,还没开口,奶奶灰先举起了手。老师你换人吧,我学的是汽车维修,我不懂跳舞。
我也不懂,我是学服装设计的。有人跟着起哄。
我更不懂了,我学烹饪的。
我学计算机的!我学电器维修的!我学……杂七杂八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颜莉嘴角一咧,一种特别想笑的感觉。之前宋恪跟她交过底,职校的孩子就是职校的孩子,你懂的。呵呵,她不仅懂,她还知道谁是头。她盯着奶奶灰问,你们是认为人家觉得你们不行,还是你们自己觉得自己不行?一片寂静,她继续往下说,老师我最喜欢也最擅长训练你们这种一张白纸的,一张白纸就是一万种可塑性和一万种可能性。我们会从最基本的动作学起,我也不会让你们跳那种很难的。集体舞很简单的,只要动作整齐就可以了,你们不用担心。刚刚还一个个“咯咯哒”的小公鸡,瞬间就蔫了,乖乖按着颜老师的要求,双腿并拢俯身前曲,双手尽量往地面够。与他们相比,儿子的柔韧性不是一般的好。跟着她学过几年古典舞、民族舞,小学六年级,他突然说要学街舞,她“嗖嗖嗖”一通子弹过去。也就是从那时起,舞蹈课上他开始磨洋工。再后来,索性连磨洋工也不了。真可惜。
颜莉边喊着,向下,再向下,去够脚踝!边把一个男生的上半身往下压。够不着,够不着,太疼了!男生喊起来,旁边男孩们跟着“哇哇”叫惨,才到膝盖呢!才到小腿!怎么可能够得着?他们像是又找着了可以玩闹的借口。
你们看林世泽!有个声音惊讶地叫了出来,快看啊,林世泽的手可太长了!
颜莉抬头一看,那个被叫做林世泽的就是那个奶奶灰,他的双手几乎够着自己的脚尖。他直起身子一脸不解,这不是很简单吗?
颜莉心中窃喜。开始排第一个场景,她指挥着男孩们伸出双手一个搭着一个的肩膀半趴在地上,围成内外两个闭合的圈。这个过程中,宋恪又带来了七八个学生加进来,两个圈不断在扩大。她边喊口令边示范,一连示范了几遍,而后双手打起节奏,让他们随着她的口令,“往前趴1,2,3,4,5,6,7,8”,“抬起头1,2,3,4”,“转身5,6,7,8”,“往后仰1,2,3,4”,“伸出双手5,6,7,8”。练了几轮下来,她让林世泽单独站到圆圈中间,指了指内圈的男生说,你们,把他举起来。
为什么是我?林世泽一听,直接跳将起来,眼睛瞪得滚圆滚圆。
不是,这个尖儿可是……颜莉“噗嗤”笑了出来。任何一个集体舞节目,谁都争着抢着当领舞。这个作品中被挺举的尖儿严格意义上算不得领舞,但绝对是最吸引眼球的主要角色。她的“只有一个”还没说出口,林世泽的话又来了,我,我不想特别,我只想跟他们一样。
你最瘦,也最轻,又够高,最适合当这个尖儿。颜莉的目光含着笑,嘴角释放出柔软。她想说的还不止这些,比如他的柔韧性,还有他清澈安定而忧郁的目光,但她没有说。
不—林世泽大喊一声,掰开身边两个男生搭在一起的手臂,从那道口子里挤出自己的身子。他的双手握拳在空中上下连续快速击打,像是要揍扁空气。你不能这么歧视我!不能!
宿舍的门虚掩着。两个去上课,昨晚通宵打游戏的大猴刘还在睡觉,白富美躺在床上敷面膜听音乐。林世泽不轻不重地关上门,舍友桌上的足球滚了下来,一路滚到他的脚边。他闪了一脚,球又跟了过去,他索性拿脚一踢,球撞在靠窗的墙上又弹了回来,直接撞向大猴刘桌角的小炖锅,锅盖弹起来掉到地上,“吭吭吭㘄”直响。林世泽,你搞什么鬼?睡在上床的大猴刘拉开床帘探出头,眯着眼睛,两手在新烫过的鸡窝头上直抓。欸,你不是去排练?跟你说不好玩吧,你还不信。你一个学汽修的学什么舞蹈,是不是?球“扑扑突突”总算消停了下来。林世泽走过去一把将球捞起来,也不说话,手腕一扭,球迅速在食指尖上旋转起来。时间跟着白色的球旋转,一点点泛白。
上职校不是他的选择。中考的分数上不了高中,他想出来做工,母亲说,怎么可以?你还那么小!姐姐也说,起码要读个职专。读什么专业?姐姐说,以后各家各户都会有车,有车就一定需要维修,就学个汽修吧。昏头昏脑上了一个多学期的课,他怎么都弄不清楚那些阀门活塞气缸的原理。东西没学到多少,倒是跟几个混吃赖活的舍友成了朋友。人都不坏,也知道是非,就是不爱读书,只能在游戏里刷存在感和成就感。几次路过幼教班,看他们在上声乐课或者舞蹈课,忍不住停下来听听看看。他们笑话他,说他一定是看上了哪个女孩子。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刻他的身体里仿佛住着另外一个人。
艺术真他妈魔性得很。林世泽的心里蹦出一句粗话。同样一个球,十个人,十几个人争它抢它,它是野蛮的竞技体育。当它玩转在一个人手上,也可以像人一般踮起脚尖地站立,充满一种高雅的美。半个小时前,看到颜莉老师随着音乐舞起时,他感觉自己的汗毛都立了起来。那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的漂亮女老师就像被音乐托起来的一片树叶,那片树叶像蝴蝶一样飞起落下,很是动人,让他的身心也跟着轻盈和柔软起来。当初宋恪老师在全校招募舞蹈队员,312的舍友们都被选上了。大猴刘拍着大肚皮,鼻子一抽,我这像是跳舞的料吗?从小到大,怎么从来不知道我还有这天赋?第一个半天,几个人受他感染集体“拉肚子”。第二个半天,他“头疼”,其他人跟着“肚子疼”“脚疼”,单纯的宋恪老师居然还都相信了。林世泽觉得自己良心疼,怎么都编不出这样的借口。又或者,其实不仅仅是这个原因。
四年前的那个春天,这种特殊的感觉也曾经来过。那一天,穿着燕尾服的支教老师给大家上音乐公开课。一开始并没有什么新奇,《小鸟,小鸟》循环播放,闹腾腾队伍在排来排去,你来我往地穿插整合成男孩、女孩、老师三个方阵。大家跟着支教老师指挥的节拍齐刷刷地温习了三遍后,老师把歌曲进行切割分工,女孩们先唱第一句,男孩们唱第二句,然后合起来唱“啦啦啦”,再女孩“啦”,而后男孩“啦”,最后又合起来“啦”。练习得有些乏味。转折就出现在这之后的几分钟里。支教老师整一整白衬衫的黑领结,再拉一拉西装领和燕尾下摆,两腿分开,再次强调大家一定要注意他的提示,手势给到这边这边唱,给到那边那边唱,身体敞开了大声唱,身体收拢了小声唱,大幅度一抬合起来唱。音乐再起,他的身体,尤其是他的双手便飞了起来,像翻滚的波浪,像翻飞的翅膀。当他身体前倾说着“小声”,双臂小幅度地开合,手指像花骨朵般合拢,女生们的声音被捏住了,“春天里有阳光,树林有花香”有如山谷中“叮咚”作响的清泉,颗粒性地跳动;当他疾速地喊“大声”,双臂大幅度地开合,手指像喇叭般扩开,男生们的声音被放飞了,“小鸟小鸟”有如冲入云霄的雄鹰;当一句“一起来”配合着他一个极其夸张的从外向内的手势,老师方阵的声音也加了进来……林世泽无法相信,这是他们自己发出来的声音。这声音像带着电,从耳朵传导到后背,令他毛孔贲张,汗毛竖立。一模一样的旋律,一模一样的歌词,在老师起伏不定的肢体语言中发生了剧烈的化学反应。平时严肃的班主任也服服帖帖地听人指挥,唱得一脸天真和一脸沉醉。
下课铃一响,班主任立马变脸。赶在被他抓回教室的前一秒,林世泽跑到燕尾老师身边,拉着他的衣袖问,老师老师,我们明天还能这样上课吗?
明天啊?明天不行哦。燕尾老师笑成眯缝眼说,明天要开始下班级上课了。
那—后天呢?
后天也不行哦。你读几年级呀?
初一。
我教的是初二、初三。
秋天,我就初二了。
几个星期后,父亲开的大货车翻下山谷,日子跟着坠崖。辍学一年后,林世泽再回学校,老师已经回城了。到诚毅职校报到那天,他一眼就认出了光荣榜上的燕尾老师—学生处的副处长宋恪。几次远远看到宋老师走过来,他的目光便主动迎上去,可惜宋老师并没注意到他。也是,他已经从140蹿到174,再不是当年的模样。他觉得小时候真好,想说什么就直接说。现在不行了,很多东西只能偷偷想—不切实际的想法像是犯罪,所有人的眼光都会对它判刑。比如,家里的情况、每个月的生活费,这些不能往外说。又比如,他天生音高乐感好,很想学学小提琴等,不能跟父母讲。再比如,他曾经被英语老师揪出来背课文,因为背不出来在讲台上站了一节课,也被围观了一节课,他害怕被围观……左手往球上一靠,球立马停止旋转。去是他的选择,不去也是他的选择。眼下,他让自己陷入两难。
热水瓶里没水—发现没水的永远不会是其他人。林世泽去水房打了开水,扫了地,又倒了垃圾回来,上课的都回来了,抱着笔记本玩起游戏。大猴刘在刮胡子,电动剃须刀“唔唔”作响,像学校的园丁在锄草。白富美揭了面膜对他说,学生处的宋老师来找过你。他“噢”了一声,端起水杯一通猛喝。很好,只是程序性的通告,没有人过多关心他的舞蹈。白富美往脸上涂抹护肤品,问大猴刘,晚上的饭局还去不去啊?是A还是谁?他被呛了一口,连咳了几声,赶紧说,上次说好了我来。你们喜欢吃什么?
有人说想吃“西木奇遇”的墨西哥卷,有人说想吃牛基地火锅,有人说还是吃烧烤吧。双手握紧水杯,林世泽的手心微微冒汗。口袋里的银两只剩下两百多,耻辱柱已经竖起了半根。一间宿舍五个人,大猴刘的父亲开电器城,白富美的父母是公务员,还有一个父母在省外包食堂,一个父亲是校长,除了他,他们手头都宽裕。第一学期彼此不熟,都是AA制。新学期开始,商二代轮流坐庄,公二代也偶尔请客,他想不去也不行。他知道自己从小就有一种奇特的亲和力,跟“鬼”都能处得好。他也知道他们不会跟他计较,但他跟自己的面子计较—这一顿早晚要来。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放下水杯说,大猴刘推荐一个好去处?
大猴刘收起剃须刀,泡了一杯胚芽素,头也没抬,慢悠悠地说,亲戚新开了家牛排店,晚上都去给他捧场,我做东。所有人都高呼万岁。他转而问林世泽,你那边排练到几点啊?林世泽含在嘴里说了句,没事,我可以早走。他也不再多问,又加了句,中午也一起啊,我刚点了外卖,你们去食堂打饭,大家一起吃水煮牛肉。
像是逃过一劫,林世泽松了一口气,说,那,要不,中午这种小摊的就让我来请?
舍友们才不会跟他客气。十几分钟后,外卖送来了,却多了毛血旺、脆鱼片,还有几瓶冷饮。话已说出口,林世泽只能默默地把所有弹药都送进大猴刘的仓库。看着微信里孤零零躺平的10元钱,他狠狠揍了自己一拳。像是行船触了礁,他的好胃口一下子没有了。当然,这不会影响舍友们的食欲,他们的战斗力强大。大猴刘一勺下去,水煮牛肉捞起来半碗。白富美筷子一夹,脆鱼片起码少了五六七八片。看他们满头大汗地吃喝,龙卷风一般地干掉所有,又是剔牙又是刷微信,一只只钻进自己的被窝里,他独自收拾好桌面,清理了垃圾。这半年多,大家都习惯于这样的“合作”方式。他相信作用与反作用的原理,他能给大家的无非就是劳动—唯有它不需要经济上的成本。明明这样想,还是觉得委屈,鼻头有点酸。上床前,他给姐姐发了条微信。能不能转200元给我?
离月底还有十几天,怎么会没钱?姐姐没有好语气。她在厦门打工,生活一贯节俭。
今天请客。没办法,答应人家的。我也不想。林世泽连发了三句。
林世泽,咱家什么情况,你还有钱请客?!姐姐直接发了条语音过来,很凶。
林世泽拉起被子盖过头,转身向墙。他的身体一点点蜷起,像受了惊吓的马陆。
地方有些不好找。颜莉紧跟在宋恪屁股后面,保持一个车身的距离。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候,姓章的还是大学里上进的英俊少年,她管他叫“大章鱼”。集万千优秀于一身的大章鱼皮肤白,笑起来连嘴角都斯文,却特别愿意在吃食上花工夫。每个周末他们并排踩着自行车,穿过几条大街去中山路吃一碟蚵子煎,来一碗沙茶面,再馋几口麻糬,最后再去海边“吃风”。她穿着白T恤吊带裤,他穿着格子衬衫牛仔裤,他们坐在沙滩上,背靠背,一口接一口地“吃”海风,身子和内心都跟沙滩一样软。结婚后,先是骑着摩托车去“吹风”,后来是开着小轿车去“兜风”。孩子出生后,他的觅食功能悄悄转化,厨房充分挖掘了他的巨大潜能。谈什么赚钱?俗!关心什么升迁?俗!他对生活的最大追求只一个“吃”字。他愿意用一个上午的时间,熬一个小时的鱼汤,滤掉所有的渣,用纯粹的鱼汤去炖羊排,说是“鱼羊鲜”大补,却不愿意琢磨如何评个高级职称;他愿意花上半个小时纯手工将瘦肉剁成泥,加进炸出香的葱头,再拌上地瓜粉、五香粉,然后填进切了个小开口、挖出瓤的苦瓜里,拿牙签封上开口,放蒸锅上蒸,说是“荤素搭配”,却不愿意花五分钟时间填一张优秀拔尖人才申报表……孩子去中学寄宿后,雪佛兰换成了宝马,偶尔大章鱼也还说,走吧,去海边“吃风”!她不得不佩服,生活压榨着日子,她早已交出年少时的浪漫,有人还没有妥协。窝在沙发上的她看一眼他油光的脑门,再看一眼他浑圆的啤酒肚,一个身转过去,说,我明天还有课呢,累都累死哪有那份闲情?日子就像海边的风,每天都还在吹,吹啊吹,吹啊吹,却无非是空气的流动,从这里到那里。
骑过三十六米大街,过一座桥就出了老城区。下一条长长的斜坡,经过一所中学。中学门口堪称美食一条街,烧烤店、冷饮店、面包坊、华莱士、牛排店,一家连着一家。小城的街巷是美食写出的段落,字字句句都飘出烟火的气息。拐进一条窄小的巷子,“老男孩烧烤”摊前几张小方桌占去了路的一半,每块方桌围坐几个年轻人,烤串配啤酒,再配上“五魁首啊六六六啊”,小城的烟火在夜色里微波漾动。几个塑料凳挡在路中间,宋恪把它们往边上挪,颜莉一个闪身,这时候,突然哪里响起了音乐旋律。四周声音嘈杂,听不清具体是什么乐曲。但见角落里有个人背对他们站起来,挥舞着手摇摆着身子大声唱“春天里有阳光,树林里有花香……”,他的身子一会儿往这边倾斜,一会儿往那边倾斜,惹得同桌的人又是敲桌子,又是敲酒瓶。那个人显然还觉得不过瘾,转过身来招呼其他桌的人一起唱。林世泽?!颜莉小声示意宋恪。他认出了更多职校学生,吐着烟圈,划着酒拳,吹着酒瓶,俨然社会上的小青年。小青年也注意到了他们,相互使着眼色。林世泽停住了挥舞停住了歌唱,其他几个放下酒杯站了起来,一个赶紧解释,碰上几个朋友我们过来打招呼,一个说,我们马上就走了。说着,一个跑去柜台买单,旁边几个也是学生样的人吹着口哨起哄。还说是跟人打招呼,他们肯定在撒谎!颜莉指着他们就要往前,这要是我孩子,肯定揍扁他们!他拉住她往边上走说,幸亏他们不是你孩子!你说,谁小时候还没撒一两个谎呢。
拐一个弯,上几级台阶,就到了“溪声饭馆”。紧挨着绕城而过的蓝溪,倒真是听得到溪流哗哗的声音。挂的是“饭馆”的牌子,无非是个乡村大排档的档次。昏黄的路灯,简陋破旧的五六个房间,往通道上扩增出一半空间的半开放式厨房内热气腾腾,油烟滚滚,站在锅边的厨师右手拿着铲子翻炒,左手抓起脖子上的毛巾抹汗。这边刚放下毛巾,那边拿手一抓,一把生姜片、几条黄姑鱼,进了冒烟的油锅,厨师抓住锅柄一颠,黄姑鱼立马翻了个身,再拎起一旁的大水壶一浇,“刷—”的一大阵白烟起。宋恪回头问,这个够土味吧?是不是你想要的?颜莉用力吸了一口,笑答,还真是当年那个味。店是她点的,十几二十年前她舅带她来吃过。她一提,宋恪说,怎么可以?又老又小的一家店。她说,小店才吃得到正宗的古早味。宋恪跟女服务员报了自己的手机号,对方一查本子,说,3号包间。
说是包间,其实小得很。米黄色的圆桌直径一米多,五六张靠背椅摆下去已经满满当当。毕竟只有两个人,宋恪让服务员搬走多余的靠背椅。颜莉说,不用麻烦,留着吧,碗筷也不用撤,免得你觉着两个人冷清。宋恪一时语塞,只默默把抓在手上的一瓶十几年的白酒往桌上放。晚课上到九点,宋恪本意再多招呼几个人一起为她庆祝生日,比如颜莉的小学同学,或者县音乐舞蹈家协会的主席,都是相识的人,也都住在县城。颜莉白了他一眼说,一个负荆宴,还唯恐天下人不知啊?!她在避重就轻,他就“日”“月”“明”了。他不否认,多少有请罪的意思。一天八九个小时下来,他有些后悔当初挖坑两个人一起跳了。一群半大不小的男孩,没有任何舞蹈基础不说,还不听话不吃苦,不至于达到“对牛弹琴”的地步,起码也是“鸡同鸭讲”。她说,来个简单的“小八字步”吧,他们一个个站得跟电线杆一样直,你看我我看你,眼睛直接先走出了八字步;她说,现在来个摊推手,有人会吗?一个男生把同学往边上一推,这推手谁不会?她让他们半坐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尽量往后伸,一个个手搭在一起往前倾,有人喊,不行不行,很疼很疼!两三个喊,屁股要裂开了!当然,也不仅仅是请罪。一切还只是开始,他不知道明天又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也幸亏她每周只周五周六来待两天。他想。
人刚坐下,门被推开了,一胖一瘦两个中年男子歪歪扭扭地走了进来。是一中的两个音乐教师。瘦子拍了手掌对胖子说,我说这背影像颜莉吧,你们还说不是。是不是?是不是?说完,又转向颜莉道,听说你最近接了职校的活儿?还做的是男生群舞?你还真敢接啊!
他们又不是妖魔鬼怪,怎么不敢接?颜莉把身子往椅背一靠,看了宋恪一眼,轻松一笑。宋恪赶紧说,他们的舞蹈基础是差点,但可以练,可以练。
那可是职校啊!胖子又凑到颜莉耳畔。你就不怕砸了自己的牌子?你干得过泉州五中?人家那可是正规军。你带一群土八路怎么跟人正规军干?都是一群不想读书的孩子,抽烟喝酒泡妞,什么都会。你不知道?之前一个女教师批评了一个男生几句,那男生直接从五楼跳下来了。一个男生跟人抢女朋友,把人围在走廊上打,直接给打趴了……一列火车轰隆隆地穿过脑袋,颜莉的脸色冷了下来。胖子还想往下说,瘦子拉住他说,他们在催了。你们就两个人?那跟我们并一桌吧。我们那边也就六七个人,你们来了就可以高潮再起了。
不了,我们明天还上课呢。宋恪赶紧解释。两人看一眼桌上的酒又劝起来。颜莉拿目光瞥了一眼空着的椅子和桌上的餐具说,我们还有三四个人,一会儿就到了。
两人只能无趣地走开。很快,菜上来了。炸菜丸子、炸鸡卷、卤猪皮、牛肉冻、炕蛋汤,最经典的五小盘。宋恪帮颜莉夹了段鸡卷,颜莉咬了一口,缓缓地叹了句,味道变了。宋恪赶紧也夹了一段往嘴里塞,一咬,没变啊,就是这个味啊。见她不接话,他猛地回过神来,指着门口说,噢,你说的是他们?其实这没什么。宋恪跟她讲了个故事。三年前,学校的女生群舞得了个全市二等奖。领奖合影的时候,捧着一等奖奖杯的五中男领队就站他身边,主动跟他打招呼说,不错啊,二等奖。年初到市教育局参加全省中学生群舞比赛的动员会,那人一眼就认出他,手一握,吐出一句,今年争取保二啊!宋恪捂着胸口说,你不知道那种感觉,特别难受。这也是我为什么下这么大的力,一定要把你请过来的原因,我们要重塑职校的形象。这些孩子其实真没有大家想的那么糟,他们是不擅长读书,但这并不等于他们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成,他们只是找不到目标找不到方向。就男生群舞,大家都在一条起跑线上,你不觉得我们更有优势?一来训练时间更有保障,二来孩子们更吃苦。
吃苦?我看未必。颜莉摇摇头,一个苦笑。一个个都懒懒散散的,好像都没吃饱没睡醒。
这刚开始呢,你千万不要打退堂鼓啊!宋恪打开酒瓶,帮她倒了一杯。他们主要现在还没有尝到那种成功带给他们的快乐,一旦尝到,跟打鸡血似的比谁都有力气。
你这是本末倒置啊。首先他们要坚持下去,才能成功。而不是成功了,他们才要坚持。
宋恪正想解释,门又被推开了,进来一个微跛着脚的女人,戴着袖套,围着围裙,应该是饭馆的洗碗工人。女人的双手在围裙上不停地擦拭,眼神在两个人身上飘忽来飘忽去,怯怯地说,我听他们说你们是职校的老师?你们认识汽修专业的林世泽吗?他在学校表现好吗?颜莉说,这个你要去问他的班主任才清楚啊!女人一听,开始絮絮叨叨,他不肯把班主任电话给我,也不允许我去学校。如果我去,他就不念了。他本来就不想去读……女人列数着孩子几次从家往外跑的经历,颜莉低头吃菜丸子喝汤,不再说话。见女人没有停下的意思,宋恪说,这孩子我认识,他在学校表现不错。女人很感激,双手合十频频作揖,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好不容易待她走出去,颜莉放下筷子说,你说那孩子母亲在这里洗碗挣辛苦钱,他跟人在那里喝得醉醺醺的,这还有良心吗这?要是我孩子我一巴掌打死他!
就你这性子,估计你们家老公孩子一年得死好几回。你不行啊这样。我们一直要求老师要把孩子当成自己的,我觉得作为家长,你要学会把自家孩子当成别人家孩子,对他好一点才行。宋恪笑着举杯,来,咱们走一杯,敬你们家打不死的小强,敬你重获自由的老公。
颜莉作势要打人,很快又拿起杯子,尴尬一笑。未遂呢,平白无故多了个冷静期出来。
未遂好未遂好。宋恪频频点头,举着杯子频频往她的杯子上碰说,生日快乐!
之前说,谁还没离个一场半场婚呢,没离过婚的人生都不完整了。现在又说未遂好,到底是遂了好还是未遂好啊?两个人都干了杯,颜莉双手往手臂下一夹,突然悟到了他的眼神,拿手指戳戳点点说,噢,原来你知道啊?你说他重获自由指的是我来安溪啊?!
宋恪默认。这时,电话响了,他接了电话往外走,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大束鲜花。颜莉有些迟疑地接过花束,拿起卡片一看,说,还想着你这么好,原来是替姓章的做说客啊。说着,将花束往旁边椅子上一放说,你也看到了啊,都四十岁的人了就知道这些讨小女生开心的小招数。自己不长进也就罢了,还拉着孩子下水。现在好了,孩子跟他一样不思进取,没有目标没有要求。一想到这,我就来气,只能退出,让他们爷俩自己过去。颜莉不想多说去民政局前一天的不堪。当着她的面,有老子撑腰的孩子居然直接说他就喜欢温柔的小雅姐姐,不喜欢她这个严厉妈,换妈也无所谓。这个妈她当得真是狼狈。
我看你也挺喜欢这小招数的嘛。宋恪笑着往杯子里加了酒说,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不是真的想离婚,你只是想离开这个失控的局面。我听说人家孩子很独立的,烧一手好菜,会懂得父母赚钱的辛苦,还很会照顾人。这些能力可比学习成绩重要多了,很多孩子都缺失……
心思不用在正道上,考试没几分,会烧菜会照顾人有什么用?将来难道真去当厨师啊?
你羡慕别人家孩子会读书,我还羡慕你家孩子懂事呢。每个孩子肯定都有优缺点。优点被放大,孩子就成了好孩子。缺点被无限放大,再好的孩子也成了坏孩子。有那么三两秒钟的静默后,宋恪接着说,你和章老师都在合力把孩子往上托举,可就像咱们这个舞蹈的尖儿,里里外外这些个圈只为把一个人往上托举。咱们托举的是什么?肯定不是人本身,而是这个人的思想。如果他不愿意被托举,你能硬举上去?
那怎么办?
软办。
软拌?
就是软办。软绳拉牛懂吗?你现在家里的这些问题,也要软办。宋恪哈哈大笑道,我看你们家老章真挺好,任你这么欺负还舍不得跟你离婚。我觉得最好的婚姻应该是你们这种互补式的,你在天上走,也要允许对方在地上行。都往天上走,绝对不适合过凡间的生活。
果然男人都是同类项。有那么一段时间,颜莉不说话,只是埋头吃菜。宋恪觉察到了,一边给她夹菜,一边把话题转到刚才谈的舞蹈上来。他是真不放心。她举了杯说,好歹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没有金刚钻也不敢揽你这瓷器活。敢受你这负荆宴你也不用担心啦,群舞要求很多主题性动作、装饰性动作,还有连接性动作。就目前的水平,如果硬要去抠这些基本功,没有个一年半载肯定拿不下来。没关系,我们把重心放在造型上,多弄几个造型,先把市赛一等奖拿下来再说。只要你把人给足,凹造型,没问题,再笨都可以。
只要你确定这几个月能把舞蹈排下来,人我生都给你生出来。再不行,我自己下去跳。宋恪站起来,把酒杯伸了过去。
就你?颜莉的眼光停留在宋恪圆鼓鼓的肚子上,瑟瑟抖了两下,你饶了我吧!
我这身材挺好的呀,没有二十也有十八。你看啊—宋恪侧过身去,把胸膛一挺,气息一收,肚子瞬间缩进去半个。恰在这时,远处一只捞沙船“突突突”地从窗外驶过。从颜莉的角度看过去,那船头尖尖冒出来,像是从他的肚子里往外开。她“扑哧”一声,水波被她的笑声一层层荡开。
醒来的时候,窗外下着雨。雨丝密密斜斜,像在偌大一棵凤凰树前立起的一把琴。林世泽有些后悔昨夜的逞强。吃完牛排,大猴刘的朋友约喝酒,几个人就一起去了。一开始,他坚持不喝酒。几个轮回后,一个高中体育生笑他,你们职校生看来还真是怂啊,都几岁了还像个小孩,连杯白酒都不敢喝?他跟对方强调他是不想喝,不是不敢喝。对方说得更难听了,连不敢喝都不敢承认,也太不爷们了吧?极不起眼的小半杯白酒现场就差点让他上房揭瓦,此刻还在肚子里火辣辣地烧,脑袋很沉。周六本是补觉的好时候,他也想着跟其他舍友一样直接睡到午后,正好把早餐也戒掉。奈何不争气的肚皮一直响,怎么都睡不过去,只能起床。喝了两大杯的水,好像更饿了。没办法,只能往食堂的方向走。姐姐嘴上说得狠,昨天下午还是给他转了100元。傍晚,母亲给他打了电话,问他还有没有钱,他说,还好几百呢,够。往年的这个时候,母亲该回观音岩准备茶叶的采摘了。那段日子,母亲最怕下雨。她每天给观音点香,给清水祖师叩拜,只祈求老天爷把乌云刮到别的地方去。今年不行了。祖父去世后,母亲只能把父亲接到县城照顾,茶园委托给了堂叔。母亲肩上的担子太沉了,但她不说,只是更卖力地干活。他后悔被他拿去典当了面子的两三百元,可后悔有什么用?他一脚把地上的一块小石头踢了出去,正好砸到路边的一辆摩托车,警报“咻咻咻”地响个不停。他拔腿就跑。过篮球场,再往前跑个几十米拐个弯就到食堂。他听到后面传来汽车声,下意识就往边上让。汽车驶到前头却停了下来,开车的人摇下窗喊他,林世泽,过来一下。
林世泽紧走几步,一看,原来是宋恪老师。他不敢再往前走。想起昨夜酒后犯傻的样子,热流一阵阵地往脸上走。奇怪得很,宋老师并没有提喝酒的事。老师难道没有看到他?怎么可能?!老师只问他早上有没有吃东西,又交代他如果胃不舒服这两天喝粥就好,不要七吃八吃。老师尊重他的秘密,老师什么都知道。他还适应不过来,老师又说,你能不能帮老师一个忙?我跟学生处的老师打赌,他们说职校的学生缺乏责任心,我说你跟其他孩子不一样,一定会回舞蹈队。如果我输了,不仅我要给他们500元,校长还要我写检讨,说我之前吹的都是牛,丢了职校的脸。你要知道,颜老师不是歧视你,她说你的眼神忧郁坚定,特别吻合这个舞蹈要传达的气韵。中国残疾人艺术团《千手观音》舞蹈知道吗?选邰丽华当领舞就因为她的眼神不可替代。他在犹豫怎么应答,宋老师已经下了车,从副驾驶座位上拎起两大袋东西递给他,说,就这么说定了啊。你帮我把这些面包鸡蛋和牛奶送到那边舞蹈室,我这边有点急事要出去一下……微信电话响了,宋老师一边接着电话一边上了车,开始往后倒车。
看着小汽车一骑绝尘地驶出视野,林世泽有些受宠若惊。老师在请我帮忙?他居然请我帮忙?同学们正在排练,他在门口站,等到老师说“休息”的时候,他才往里走。“世泽回来啦!”有人在喊。他说,宋老师请—我帮忙送东西。他放下东西就往外走,原本已经走出门口的颜老师突然折回来,喊住他,你为什么不去吃?没吃点心等会儿怎么有力气练?她穿着黑色圆领紧身上衣,黑色的阔腿裤,像是换了一个人。他眼前有些发黑,不敢抬头看,只能埋着脑袋又往回走,乖乖地拿了鸡蛋、面包、牛奶,乖乖地偏到一旁吃起来。有两三个同学吃的是自带的萨其马和蛋糕,袋子里剩下不少东西,他又去拿了个面包。吃着吃着,他拿眼一瞄,咦,颜老师好像不在?他大阔步往外走。才走出门,就看到美丽而不失威严的颜老师正坐在门口的石板凳上虎虎地盯着他。他的双脚被钉住了。
走了走了,继续排练了!吃饱喝足了可不能偷懒啊!颜老师起身拍手招呼在外面的同学进入舞蹈室,林世泽的双腿被她的眼睛直接逼着倒了回去。算了算了,就当来挣一份早餐钱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不停安慰自己,塞进最后一口面包。
还是练习开场的一分半钟。到了这份上,还能怎么着?尖就尖上就上呗。简单的事情,一上脚却不简单了。最里圈几个男生的手横七竖八地伸过来,有的抓大腿,有的抓小腿,有的抓脚踝,林世泽感觉千万条藤蔓绕着他,往上,往上,他被捆住了箍住了。他无法呼吸。他不敢呼吸。他像是一个刚要学走路的孩童,失去重心。只能弯着腰哈着背,曲着膝盖颤抖着双腿,双臂向两侧半展,双手紧握成拳头状。颜老师喊着,站直站直,尖儿站直了!他想微微挺一下腰板,可是不行,双腿不听使唤地颤,身体晃得更厉害了,他只能再佝起来。颜老师生气了,指着他说,你为什么那么紧张?那么多同学护着你,你还担心什么?!放松,放松,直起来,直起来!手放下!放下!你到底在担心什么?!你为什么就不能直起来?她一手插在腰上,一手直直戳向他,像是随时可以扣动的扳机。身体如此柔软的一个女人,硬起心肝硬起嘴来却可怕又可恶。看来真正能让人柔软的并非艺术,而是性子。母亲的身板坚硬身材粗壮,可她的性子缓,从来不对他凶。即便他偷溜出去打工的那一年,母亲也只是流着眼泪说了他几句。母亲说得轻轻的,话语却软软地往他心底里钻。而现在,他的脊梁骨被戳疼了,更弯了,索性半蹲了下来。他这一蹲,像是拧开了轮胎的气门,底座的同学手一松,身子跟着软了下来。那些泄掉的气似乎跑到了颜老师那儿,她一下子炸开,大喊着冲过去,你们干什么?干什么?都给我往上使劲!她的手往这个的手臂上一抓,又往那个的腋窝下一托,底座重新被注入了气,一个个站起来。林世泽保持着半蹲状态,被重新往上顶起。他看见美丽的颜老师额头上的青筋暴出,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如果此时有人递给她一把扫帚,她定然直接就劈过来。好在,没人这么干。她干拍着手掌连喊“停!停!停”,尔后双手交叉在胸前,一个个地审视过去。他时刻做好逃离的准备。几秒钟的对峙,没有意料中的三大刀七大斧,只有不冷不热的一句话,我们先来玩个游戏吧。
每个人都有一肚子嚼不碎的疑惑,但还是按照老师的要求围成一个大圆圈站立,每个人的双手都搭在前面同学的肩膀上。音乐起,颜莉老师高喊一声“走”,大家逆时针走圈,她喊“坐”的时候,所有人慢慢坐在后面同学的大腿上。一开始,每个人都坐得很小心,慢慢地,有人开始半躺,到最后,有人趋于躺平。躺平在别人身上的“哈哈”笑,被躺得撑不住的“嗷嗷”叫,看热闹的也在“呵呵”乐。像是泡腾片放进水里,气氛在剧烈反应。十几分钟后重新被往上举起时,林世泽腿上绷着力,居然一下子就站直了。游戏时的热乎劲还在,大家多往下走了三个动作。他怀疑颜老师故意在惩罚他—接连几个动作都是以他为核心的托举。前两个动作几乎没什么难度,就要求他往后仰,有人轮流托举,他“挺尸”一样直直往后仰就轻轻松松转了一圈。第三个动作就麻烦了,她让底座的同学稍微下沉,一手托在他腰上,一手护在他肩上,让他试着后仰下腰。下腰?什么是下腰?话一出口,他就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可是,居然没有。她耐心做了解释,又讲了下腰在舞蹈中呈现出的美感,可他还是下不去。他有些烦了,烦她,烦这个舞蹈,也烦自己。
在这个舞蹈面前,我感觉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午餐的时候,他忍不住对大猴刘唠叨道。
不能任由她这么折磨你这根小菜苗。大猴刘眼里满里同情和可怜地摸摸他的头说。可同宿舍几条汉子谋划了一中午,也没想出好办法,只能继续上课。好在下午课只上了一小时,“严厉老师”接了电话就急匆匆出了教室。林世泽从底座上跳下来跑出门,看她上了车,看她出了校门,回转身,掰下一只舞蹈鞋,往旁边一扔,大喊,解放了!又掰下一只,再一扔,又喊,解放了!“严厉老师”下周见!舞蹈室里像是被导了电,阵形全部打开,所有人都在脱鞋扔鞋,往天花板扔,往墙上扔,往同学身上扔,伴着各种喊叫—下周见!不,下周不见!没错,再,也不见!
高兴只是几秒钟的事。“严厉老师”不上课的日子,宋恪成了另一个严老师。每天的基本功训练必不可少,压腿、下腰、踢腿、蹦跳步、平踏步,晨起一个小时,下午放学后一个小时,晚自习结束后再一个小时。慢慢的,林世泽发现像是凸出的榫与凹进的卯严丝合缝地卡在一起,他的日子奇怪地楔进了另一种生活,跳舞有时居然也成了一种期待,就像四年前期待音乐课。这天下午放学后,被老师留课,他迟到了十几分钟,舞蹈室里没人。上微信一查,说是宋老师给大家放假。再平常不过的星期三,放什么假?他想不明白。脑袋里想不明白,脚却先想明白了,直直进了学生处。宋恪老师果然在。他问,晚自修后还排练吗?
宋恪显然一眼就认出了他,无奈一笑,说,等微信通知吧。老师还头疼啊。
头疼?老师你感冒了?
不是,不是,凑不够30个学生,咱们连参赛资格都没有。
不是有30个了吗?
今天又有几个来请假,有的要参加明年高职院校的单独招生,有的要参加高考。
还差几个?
四个。
四个?正好四个?包在我身上。林世泽胸脯一挺,右手一拍,“扑扑扑”响得很。说出这句话,他有几成把握?不知道。他只知道往宿舍跑,一直跑。脚底下生了风,一阵接一阵,四级五级六七级。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轻盈,像道路旁的那棵凤凰树上新发出的嫩黄色的芽。舍友们都在,对他的提议却没有丝毫反应,抠脚的继续抠脚,打游戏的继续打游戏,仿佛他说的是其他星球的事。大猴刘说,奇怪了啊,之前还说要想法子让那个“严厉老师”来不了,现在你倒要我们都去上课?他不想解释,把心一横,冷笑说,果然是被老师猜对了,老师说你们肯定不敢去。跟那些正规军比赛,确实需要勇气。
谁说我们不敢?有什么不敢?这只是我们要不要去的问题。大猴刘坐不住了,把指甲钳往桌上一丢。少跟我说那些又虚又空的话,来点实惠点的吧!说吧,有什么好处?
到时我让宋老师请客!让他出500元请大摊的!你们说吃什么好呢?林世泽豁出去了,几个脑袋马上围了过来。同样花宋老师500元,这样花总归更值吧。他想。
店门开着,柜台登记处没有人。二楼教室里传出来钢琴、小提琴、古筝、吉他等各种器乐的声音,它们原本各自美妙,混杂在一起时却成为噪音,刺激着颜莉的耳膜。打电话给她的是个男青年,从声音上判断也就二十出头,应该是女孩的男朋友。话没有多说,再傻的人也明白。她先回了水岸筼筜28楼,人不在。她的拖鞋还在原来的位置,枕头上的两根长头发是她特有的板栗色。她抓起枕头使劲闻了闻,他的,她的,都没有不该有的气味。她觉得自己真是有点可笑,像极了唐人街探案里那个可笑的王宝强。可是,有什么办法?她摇旗邀战,原意只是想吓唬他,如果他举了白旗,双方自然鸣金收兵继续举案齐眉。可他偏偏应战了,还一肚子道理和委屈,这仗不打怎么行?她也疑惑了,如果不是找好了退路,他怎么敢这态度?哪条退路?会是培训中心那个目光有些忧郁的小雅?那小妮子她见过两次面,额头总是梳得光光的,马尾巴高高地甩在脑后,三分姿色七分胆量。一次是在培训中心。小妮子坐在柜台前拿着画笔,左一句,章老师,我这样勾线对吗?右一句,章老师,我这样用色好不好?那声音像蜂巢里刚摇出来的蜂蜜,拉着长长的丝。一次是在家里。小妮子送一份需要签字的材料来,他问签在哪儿,小妮子挨坐在他身边指这指那,她估计他的骨头早酥了。好在离婚的程序需要时间,剩下的这十几二十天,她必须让他酥掉的骨头付出代价。这十几二十年积累下来的上千万资产哪样不是她英明决策的结果?十年前她决定买这个房子,他举双手双脚反对。理由很简单:一平米一万五?你买得起?还150平?万景花园78平小房子的贷款刚刚还完,我想过几年没有按揭款的舒坦日子,不想再折腾!可惜,反对无效,她坚决拿小房子抵押贷交了首付。按揭办下来的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喝醉酒,他们大吵了一架。吵完,他再次乖乖上交他的工资卡。也幸亏,反对无效,前年底,58同城上同一个小区房子的单价已经过了9万。谁掌握了经济权,谁就掌握了话语权。去年年初,她说再买个小公寓吧?儿子将来如果要留学,我们把小公寓卖了当学费。他不再反对,默默跟在她的屁股后头把贷款手续给办了。这两年,他的话越来越少。也罢,一个没有什么出息的男人。她想。
过一条廊道,是静态艺术培训空间。从办公室走出来的小弟跟她打招呼,她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只随便应承了一声。美术室的门关着,她推了两把,打不开。她侧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里面安静得很—这不符合常规。血倏地一下往上涌,整个脑袋快要炸掉,她什么都不管了,“笃笃笃”地敲,“咚咚咚”地拍。足足有几十秒,门终于开了,他一脸惊愕地站在门内。她推开他,往里走。四个男生、两个女生,正在画板前作画。两个女生一个胖出天际,一个瘦成竹竿,她们穿着校服,都是十六七岁该有的单纯样,眼睛里清澈透亮,断然不会有他们老师那些杂七杂八的念想。画的是人物素描,画板上的女模特基本轮廓已经出来,孩子们正开始细节的处理。胖女生完成度高,作品上女模特的模样清晰可见:平直的刘海下一张非常干净的鹅蛋脸,杏仁大眼一字眉,一双忧郁的眼,苏菲·玛索般微漾的嘴角,以及随意拢在脑后的长发。女人穿一件高开衩的旗袍,坐在一张老式藤椅上,她的身体往一边倾斜,托着腮,翘着腿,旗袍开衩处露出一大片耀人眼的雪白。好一个民国风的女人,一种无法掩饰的安静美。简单的黑白色调下,如此饱满,又如此清纯。假使时光可以倒退二十年,她知道这也是她所不曾拥有的矛盾美。不可否认,一切的美都来自于那种朦朦胧胧半遮半掩的状态。赤身裸体呈现的更多是动物性,恰到好处的遮掩成了进化的文明。最能勾住男人魂摄住男人魄的不是全裸的胴体,恰是中国旗袍这种不脱还羞的韵味。
整个教室里,女模特是唯一的可能。颜莉的目光从画架上抬起,往模特台上看—那儿只有一张安静的老式藤椅,没有那个撩着风骚的女人。她指着空空的位置冷冷地问,人呢?
她刚接了电话,有事走了。胖女生说,又补充了一句,也可能去卫生间了。
那可真是巧啊?她转头对着他冷冷一笑,看来都是被你们的章老师给宠得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了。
见他伸手过来要拉她的手臂,她一个扭转身避开了,径自往外走。他跟了出去。快到楼梯拐角处,他一个箭步上前拦在她面前,抓住她的手说,你也是搞艺术的,也算是见过世面的,怎么连用个模特也大惊小怪?你要看什么?你想看什么?除了自己,你能不能相信一下别人?你以为人家是裸模?你现在看到了,也可以放心了,人家好好地穿着衣服呢不是?
要真不穿衣服,我才放心呢。颜莉抽回自己的手,说,你不要以为我学舞蹈的就不懂。如果她赤裸裸地呈现,那她再明确不过就是一个工具,一个道具。可她好好地穿着衣服,这文章可就不正常了。为什么穿着衣服?她拿手指一下接一下地戳在他的胸口,说,是不是这边,这边动心了,不舍得给别人看?是不是?嗯?
他瞟一眼廊道,迅速拿双手包住她的手指头,紧紧贴在自己胸口。她回头一看,小妮子穿着墨绿色的旗袍走过来。把刘海剪得齐齐放下来的小妮子有了不一样的味道,她的嘴角上扬,甜甜地喊了声,师母!你来啦!又甜甜地跟他说了句,章老师,我家里有事得先走了,对不起哈。他有几分窘迫地放开她的手,频频道着,没事没事。等不及小妮子下完所有的台阶,颜莉问他,她为什么这么叫我?她这是要提醒我她有多年轻是不是?你没告诉她,因为她我们马上要离婚了?!我马上成全小三上位了!麻烦你们再扛几天啊!
你不要乱说话,人家小姑娘兼职当模特只是想多赚点钱。人家一开始也有思想顾虑,还是我劝说的。人家喊你师母你不乐意,那你说说,我是她老师,你不是师母是什么?你让人家称呼你什么?我总不能全世界到处嚷嚷,我们要离婚了,你们不要喊她师母吧。
不要跟我说话!她拿手指直直指着他。他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不停点着头往旁边走,给她让出她想要的尊严来。她开着车漫无目的地转,先是到了工作室,又到了文化宫培训中心,后来又来到海边。这二十年的城市生活,表面上看,她跟无数人发生着交集,到处都有朋友,唯有这样失意的时刻才发现,她连一个能说心里话的朋友都没有。她已习惯一个人孤独。或者用他批评她的话说,戴着盔甲跟人打交道的她还没学会放下身段和面子,她只能孤独。好不容易捱到儿子晚自习结束,儿子上了车,开口第一句就是“手机!”她忍住了绷在嘴边的骂,还是把手机递给他,又忍不住问了他一周的考试情况。他不搭话,侧过身子向窗户,手机里的游戏“突突突”地响着,像在对她发泄着不满。
客厅和餐厅的灯都亮着,他不在家。儿子最爱吃的海蛎卤面放在保温盘上,恒定于70度。前天他刚从网上新买的日本柴火锅已经启用,炖着土生鸭薏仁扁豆汤,很香,一副热气腾腾的样子。都是两人份。每回吵架归吵架,他依然尽职地当着家庭的大厨师,一顿不落地炒菜做饭,并恰到好处地规避与她相见。他确实是个优秀的厨师。大菜小菜,硬菜软菜,酒店菜家常菜,中式菜西式菜,他都会个几样,足够摆上满满的一桌。她是个不愿意在吃食上花费时间的人,他正好相反。一个周末,他可以六点多起床,买菜,备料,腌渍,花去几个小时,只为了中午给孩子和妻子的那一碗煲汤,那几块自制的牛排。有那些时间,她更愿意他去跟领导搞好关系,在培训机构多上几节课。她不否认他做的菜好吃,可他也就只会干这个事儿。她给儿子打了面盛了汤,看他一手游戏一手筷子地开工,再次拿起勺子伸进汤锅的一刹那,手突然有了“不”的意识。她煎了蛋,加了水,给自己煮了一碗快速面。也就吃了几口,吃不下去—她的厨艺确实不精,但这不影响她评判食物的能力。从民政局离婚未遂后,关系变得更加微妙。分房间睡的这十年,没有一般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的便利,每次他妥协的最好办法就是走进她的房间钻进她的被窝。这回不一样了,离婚已经在进程中,就在彼此都看得到的不远处。不管他或她是否主动往前走,它正以一日一日平稳的速度主动向他们靠近。如此无趣,还是离开吧。她收拾了换洗的衣物、洗漱用品,又拿了几双鞋,满满两个大行李箱。推着行李箱走出来,餐桌上的两个碗空了,儿子还在玩游戏。她把剩下的卤面全部给儿子,他连头都不抬地埋怨,跟你说不吃了!她的气一下子就来了,你能不能不要一回家就只懂得打游戏?我连你留学的费用都准备好了,别到时候你真连高中都考不上!
考不上就考不上,又能怎么样?儿子转过身去,一副无所谓的懒散。他一直这样,受无数人尊敬的舞蹈家母亲比不上他手里的游戏重要。
我拼死拼活赚钱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你怎么这态度?跟你爸一个样。
我爸说得没错,你总是在赚钱和去赚钱的路上。你已经忘了生活。你是家里唯一的标准,所有人都要按照你的方式生活。别说什么都是为了我!你眼里根本没有我爸和我,舞蹈和钱一个是你老公,一个是你儿子。儿子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他甚至学着他老子的口吻说,你都已经40岁了,又不是14岁!你真是昏了头!
面碗往桌上重重一放,她的气跟着话一起上了头。是,我是昏了头!就你们章家一个个知足常乐最聪明!女子昏了头这“婚”字就成了,女子头不昏了这“婚”就散了,散了散了!说着说着,她的心头涌起阵阵酸楚。她已经40岁了,可40岁就该固定是什么样吗?在她20岁的时候,总觉得三四十岁的女人都太老了,等今年自己也迈进40岁大关,她发现老女人依然与她隔着一二十岁的距离。年轻的尺度是可以伸缩的,随着自己的抵达而无限往后延展。她的40岁依然如此年轻,战斗力依然如此旺盛。可家里大小两个男人呢?一个把朝阳过成落日,一个干脆把落日埋进了海平面。不对,错的明明是他,为什么走的是我?我就要留下,让他看着我好吃好睡,让他更加难受。这样想着,她返身进屋,把行李箱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重新放好。她坐回餐桌,抓过儿子的碗,几大口将面吃光,又舀了一大碗汤喝。像是又打赢了一场胜仗,心满意足地洗碗刷锅,把自己做的面条倒进垃圾桶里。这才注意到,他什么时候新换了垃圾桶。桶是绿黄色的,很有质感。再新再漂亮的桶,一旦装了垃圾就只能是垃圾桶。就像这婚姻,年轻时总以为它是一个精致的百宝盒,盛放的只能是爱情、浪漫和一切与甜蜜相关的东西。这么多年一回头,原来它无非另一个漂亮的桶,所有的美好与丑陋,所有的快乐与悲伤,所有的甜蜜与苦涩都装在里头。可悲的是,它没有出口,要倒掉垃圾只能摔碎它破坏它,或者连同垃圾一同丢弃。
林世泽觉得大猴刘他们把玩笑开大了,他让他们收手。大猴刘说,没那么严重,你以为大人那么好骗啊?果然,“严厉老师”照常严厉地来上课。但他还是心不安稳。天快亮的时候,他又做了同样的梦。他回到了观音岩,回到了小时候。他跟着姐姐在铁观音茶园里跑,母亲背着茶篓戴着斗笠,双手飞快地在茶叶上起起落落。很快,茶篓里的茶青满了,他跟姐姐搭手撑开白布袋,让母亲把茶青往里倒。母亲刚一个转身,他抓起一把茶青就往天上撒,翠绿的叶子蓝蓝的天,真好玩。他又抓了一把,往姐姐的身上扔,姐姐刚喊了句“不要”,骑着摩托车来载茶青的父亲正好到了,一大巴掌就拍了过来,嘴上骂了一句“夭寿仔!”他撒腿就要跑,却怎么都跑不动。醒来的时候,发现右腿压住了左腿。静静躺在床上,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在抽穗,似乎还“啪啪”作响。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跟舞蹈沾上任何关系。从小学到中学,班上也有人学跳舞。在他看来,学跳舞的人一个个都像星外来客。语文老师的女儿学的是民族舞,成天把下巴抬得比鼻子都高;村主任的儿子学的是街舞,奇怪的哈伦裤看起来总有几分嘻哈;超市老板的儿子学的是拉丁舞,油头粉面地把头发往后梳。他看不惯他们,又拿他们没办法,只能在脚上使力气。走路时,他总习惯性地拿脚后跟往地上砸,小腿绷住,“砰砰砰”。现在,他把小腿上的力气收住了,把脚掌放平了,他的身姿在变轻,脚步在变轻。他知道一定是舞蹈在身体里生长的缘故。哦,不,还达不到舞蹈的程度—那只是一些舞蹈基本功的训练—但却像在往他的身体里注入什么东西,而这些东西正与他身体里一些潜在的物质发生反应,每一分每一秒。
进度非常顺利。连续两周,他们已经把整个舞蹈的前三分钟排了个大概出来。每天训练基本功之余,宋老师都会播放音乐让他们把动作连续起来做几遍。当老师双手打节拍让大家做训练的时候,他总觉着有点做操的感觉。当人为的节拍换成音乐旋律,那些看似分开独立的动作却像被无缝连接了起来,情绪也不知从哪里生了出来,每个动作都有了情感,舞蹈也就成了。他想,或许这就是舞蹈的神奇。几个舍友很捧他的场,每天跟着他一起练功,一起压腿,一起下腰—虽然他们一个都下不去,但已经从最开头龇牙咧嘴的痛苦样,变成了现在相互取笑。每天的练功成为一种他期待的日常。好不容易等到了周五上午,颜老师却没来。等了十来分钟,宋老师安排大家压腿,打着电话往外走。大猴刘见宋老师走过舞蹈室外走廊,立马收起腿说,那个母夜叉最好都没空来,她一来我们就有苦吃了。白富美也盘腿坐好,翘起他的兰花指撕着指甲旁的倒刺说,就是就是,我这老腰可扛不住她几回虐。一旁有人说,据说这个颜老师很抢手的,她又超爱钱,晋江那边下重金想把她拉过去。有人说,听说最近在闹离婚。大猴刘说,那么凶,肯定她老公不想要她!林世泽横了他一眼,他避开了,转问其他人,你们猜她有多少岁?30?再猜,往高了猜。35?再猜再猜。
林世泽下意识地在百度栏里输入“颜莉”,一长串的文字跳了出来。1979年出生?天啊!这个跟母亲几乎同龄的女人倘若与母亲站在一起,一定会被当成两代人。她也没有貌美如花,也没有肤白如雪,但她看起来就是年轻。因为她腰身挺?因为她皮肤细腻?还是……不一会儿,颜老师急急走进来。她一边冲着门口的宋老师摆手驱赶,一边拿橡皮筋将头发松松地束在脑后,舞蹈课马上开始。她的脸紧着,嘴唇没有涂口红;身上穿的圆领套头衫、宽宽的纯棉裤,更像是家居服;脚上干脆一双家居的拖鞋。他猜想她一定是忘了上课这件事,从床上爬起来未及洗漱就直接跑来了安溪。她手上打起节拍,让大家把之前排过的部分先串排一下。一遍过后,她的表情放松下来,开始播放音乐。音乐一起,她把手机也拿了出来。她退出几步举起手机,时远时近,时左时右。看来她相当满意。她的镜头在走近,走近。突然她定住了身体,定住了手。她指着他们怒吼一声,你在干吗!话音未落,她手上的手机已经摔了出去。所有人都停止了舞蹈,有的站起,有的坐下,你看我我看你。音乐还在响,她双手握拳定在那里,像一根生硬的铁,随时可以戳出去。她盯住的直线方向上,大猴刘正低着头不敢抬起。一定是大猴刘惹毛了她!林世泽想都没想,赶紧起身跑过去,捡起地上的手机,双手奉上,没忘了讨好地再说一句,老师,您的手机!她抓过手机,没有任何停顿,用了更大的力气直接扔了出去。这回,手机撞在墙上裂成两半。他张大嘴巴,不敢呼吸。
就在这时,宋老师不知从哪里冲了进来,一把抓住林世泽的手臂问,怎么回事?
林世泽想拽回自己的手臂却挣脱不得,他皱着眉头一脸委屈,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
颜莉脸色铁青,唇无血色,她指着大猴刘,又指着林世泽,指了一圈过去,说,你们这一个个真的没救了!没救了!说完,整个身体软了下去。宋老师丢掉林世泽,及时伸手去扶,她直接栽倒在他手上。他慌乱地指挥同学们来帮忙扶,帮忙打110、120,尔后使尽全身力气抱起她就要往外走。林世泽拦住了他。宋老师,她可能是低血糖,你给她放平可能会好一些。怕宋老师不相信,他又加了一句,我妈以前就经常这样,躺一躺,喝点葡萄糖水就好了。说着,已经拿同学们的外套往地上铺,铺出一张床面的大小来。宋老师尽管只是相信了一半,还是把她往“床”地上放。林世泽喊大猴刘去小卖铺买袋白糖,让白富美去宿舍拿碗拿汤匙,又问其他同学有没有特别甜的饮料。有人拿来一瓶可乐,他没接。又有人拿来一瓶芬橙,他接了过来,拿瓶盖装了一点,让宋老师喂给她。要装第二盖的时候,颜老师已经基本醒过来,两路同学也都回来了。林世泽拿碗装了1/3开水融化了糖,又拿矿泉水兑到半碗多,让颜老师喝下。缓了一会儿,颜老师坐起来,110和120也都到了。宋老师执意让她去医院检查一下,她不去。他退让了一步,带她去他的宿舍休息,林世泽盯着他看,跟了上去。
宋老师的宿舍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剩下的都是跟音乐有关的东西,这些都不能吃。林世泽跑回宿舍拿了大猴刘的小炖锅,宋老师从食堂要了些小米、南瓜、胡萝卜、瘦肉以及盐巴、生姜和葱花再回家带小孩。林世泽给颜老师炖了一小碗南瓜瘦肉小米粥。颜老师一吃,嘴角和眼角同时往上扬起,哇,很鲜美啊!他一听,很是得意地说,我妈以前生病的时候,我爸总给她做这种小米粥吃,我看看就会了。她乐了,没想到你这孩子还是个小厨师呢!他更得意了,说,我七岁就会做饭了。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就要我学做饭,她总说,人这一辈子可以赚不了大钱,可以读不了很多书,但一定不能懒,特别是一定要学会做饭。会做饭就不用担心饿死,而且只有吃进肚子里的好东西才是最最实在,真正属于自己的。见她沉默了,他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说,我妈没读过什么书,她最关心的就只是吃。
挺好!挺好!颜老师低头喝粥,心中微微一笑。她想起在哪本书中看过的一句话:特别穷和特别富的人都特别关心吃。两种吃有很大的不同,一个关乎生存的重量,一个关乎生活的质量。又想起家里那位爱研究封肉封猪脚的大厨师,想起他说的“人这一辈子吃最重要,一定要吃到死,不要死不吃”。连喝了两口,她说自己没事了,让林世泽赶紧回去。林世泽左手揪着裤子,右手的手指头在桌上抠着挠着,身子在桌子边沿磨着蹭着,也不说话,也不走。这个该死的大猴刘,排练时因为位置在最内圈,以为老师看不到,把跪坐在地上的动作偷偷换成蹲着。不仅如此,他还偷偷伸手挠旁边同学的痒,老师镜头过来时正好拍到这场景。林世泽不觉得自己一定能帮得上忙,但他认为总得做点什么。她意识到了什么,问,你—有事?
我舍友,其实他是挺好的一个人,他就是好玩,他以后不会这样的,他会好好排练的。林世泽鼓起勇气说,依然不敢抬头,依然拿手指头抠桌子,越说越小声。
所以,你是特意来当说客的?颜老师将手上的汤匙立在碗中央,目光有些狡黠,说,给我做这个是替你的朋友在负荆请罪?你倒是挺仗义啊?见林世泽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她又问,真不是?林世泽感觉受了侮辱,抬起头瞪着她。他的双手握成拳,胸脯急速起伏。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就不是!“砰”的一声,门关在他的身后。
下午,排练继续。林世泽罕见地缺课,一问,说是家里临时有事请假回乡下。又一周,还是请假。大猴刘说他周一到周五都还正常上课,周五下午又回老家了,往下直到五一假期结束他都不会来学校。他这是在干吗?在抗议她吗?她确实是惩罚大猴刘了没错,可难道他看不出来课后打扫排练厅这种惩罚大有隔靴搔痒的意味?!还是在践踏自己的天分?他是个天分很高的人,同样零基础,同样学一段舞蹈,其他人顶多就是动作到位,他却可以很快做到感觉到位。如果说动作是舞蹈的筋骨,可以教可以学,那么感觉便是舞蹈的血肉,甚至是灵魂,只能靠个人去悟。一个舞蹈队再找不出第二个这么有感觉的人。颜莉心头隐隐一紧。对于像一张白纸的这些男孩,她采取的是稳步推进的策略,从粗到细,从易到难。目前舞蹈的完成度不足50%,只是粗线条地完成个大概,往下每个动作抠细节才是胜负的关键。她的计划是,用一个月时间把完成度提高到80%左右,轻松冲出市赛。再用两个月时间,完成度接近90%时正好省赛开始,进入全国赛没问题。再用三个月时间,把完成度提升到95%去参加全国赛,得个奖应该也不在话下。就像是看一本书,第一遍只是泛泛看,知道大体上讲什么,第二遍则是精读,全面掌握整本书如何谋篇如何布局如何讲述,再往下第三遍第四遍则是深度阅读,挑选重点篇章重点段落进行解构,从思想到文字细致分解剖析。在参加市赛的这个紧要的时间点上,他缺席两个周末再加一个五一假期的课将让整个节目大打折扣。还在猜测着各种可能性,情况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宋恪说,他回乡下,不来了。
怎么可能?他的角色谁能替得了?颜莉怀疑自己听错了。是来不了?还是不来了?
要来也可以,他要我们给他5000元。宋恪的表情不好看。
怎么可能?颜莉还是不相信。他怎么可以这样?他不像是那样的人。话刚说出口,她又问自己:你很了解他?那么他是哪样的人?这个男孩跟自家孩子差不多大,他的身上却隐藏着两股完全相逆的力量:他的身段柔软得像一根藤蔓,可他的身体里似乎又有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硬;他明明多少有着好孩子的上进,却也沾染了太多坏孩子的习气;他的眼里时而会发光,时而又显现出颓散和阴郁;他的眉眼里明明是学生的清纯清爽,他抽烟的动作和他跟大猴刘等人说话的语气又让他过早生发出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社会气。就像宋恪所说的,其实,没有严格意义上完全的好学生,也没有严格意义上完全的坏学生。这个年纪孩子身上的好与坏绞在一起,也许此刻他正往坏的方向发展?最好这只是他对她表示不满的方式。她进屋拿了外套出来,对宋恪说,走,去他家。我就不信了,这孩子还能上天不成?
现在?
对,马上。
半个小时到了镇上,入了村。地方并不难找,他父亲的名字是个很好的指路牌,一路有人指点。过一个三岔路,一大片竹林下,一座很特别的两层楼房。同样是钢筋水泥结构,里外却都没有装修。大门敞开着,通往二楼的楼梯没有扶手,台阶是粗糙的水泥板。一楼隔出两个房间,房间的门关着。客厅和厨房相连,客厅里除了彩电,再无其他像样的家电。角落里的锄头、木桶、扁担等杂物摆放得很有秩序。一块木制小方桌当茶几,摆几把小竹凳,桌上一个大搪瓷杯,一个长方形不锈钢茶盘,茶盘上一个白瓷盖瓯、一个大白瓷碗装四五个茶杯。嗯,5000元可以解决很多问题,颜莉说。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走过来,她下意识地往边上闪,母鸡屁股一撅,稀稀的一泡屎差点拉在她的鞋子上。林世泽没有接电话。他们正要往外走,有个女人跛着脚走进来,手上端着一脸盆的衣服。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们,招呼道,世泽的老师来啦?
世泽不在家?颜莉指着屋内问。
他去茶园里摘茶青了,我打电话给他。往年都是交给他堂叔采制,今年他非要自己采摘说可以卖点茶青。这孩子是不是在学校惹什么麻烦了?女人招呼他们坐下,打完电话又是沏茶,又是请他们吃冬瓜条。茶是装在塑料袋里的色种茶,又苦又涩,却也慢慢回甘,就跟女人的表情差不多。女人谈起里屋床上花光房子装修款的车祸男人,谈起打了几份工的女儿,谈起懂事听话的儿子,嘴角上扬。阳光照到茶几的位置,又照在颜莉的身上,她觉得一阵阵的冷。她找女人要了一杯白开水,问,你们家这种情况不是可以申请贫困户?
嘘!女人谨慎地往门外看几眼,小声说,小泽不要。他说如果家里挂上贫困户的牌子,他就坚决不回家了。没脸!
这种大病也可以申请水滴筹轻松筹啊,几天就可以筹个几十万,我们学校也可以帮忙呼吁。宋恪接了一句。
他姐不让,说是她可以……医生说他爸也没几天了,我们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能多一天是一天。女人瞟一眼小路,突然收住话,小声地说,小泽回来了,你们千万别让他知道我跟你们说这些事。才说完,一辆嘉陵70摩托车停在门口,后座上驮着的两大袋茶青山一般高,瘦小的林世泽几乎已经坐到油箱上。摩托车熄了火,他像猴子一样从油箱上跳下来,对女人说,姐姐快到了,一会儿我把茶青送去市场顺道去接她。女人站起来说,不急,你们老师来看你了呢,你陪老师们坐坐。说着,便往厨房走。他看了两个老师一眼,算是打过招呼,从茶几上抓起大搪瓷杯猛灌了几大口水,什么都没说,抓了把竹凳坐下。宋恪把凳子往他边上放,挨着他的身边坐下,小声跟他聊了起来。先聊了他们家的茶叶,又聊了他的专业学习、将来的打算……他的双腿分开,双手十指交叉支着下巴,手肘支在双腿上,头一直低着,偶尔“嗯”一声,又偶尔点一下头。这期间,颜莉接打了几通电话。孩子在体育课上因为打篮球跟人打架,班主任要求见家长,打他爸电话没人接,只能找她。她一个电话打到培训中心,果真是在上课。两分钟后他电话回过来,她迅速把学生家长的隆重待遇交接给他。
解决掉这个烫手山芋,眼前学生的山芋依然烫手。宋恪似乎并没把工作做下来,林世泽铁了心要请假。颜莉正想开口,女人端着两碗点心出来,林世泽像得了救星立马站起来说,我姐到了,我去接她!女人还想拦一下,摩托车已经启动,一溜烟跑远了。颜莉说肚子不饿不想吃,女人说这是岩上的规矩,第一次来家一定要吃点心,图个吉利。说是点心,其实就是一碗面线汤,最上面浮着几小段香菇和葱花。宋恪跟她使了个眼色,她只能入乡随俗地端起碗。筷子刚往碗里一插,感觉碗底有东西,一翻,一个煎鸡蛋,几片瘦肉。她看一眼女人,女人会意一笑。眼见女人又要往厨房走,她喊住了女人。宋恪冲她摇头使眼色,她还是决定要说。女人听着听着,笑容一点点萎缩,神情一点点落寞,直到摩托车再次在门口停下。女人眼睛发直站起来冲出去,揪住林世泽的手臂问,你跟老师要钱?你怎么敢跟老师要钱?
林世泽的目光直逼颜莉,那眼里跑着一万只野牛。他说,我是重要角色,他们需要我,我跟他们要点钱有什么不可以?
女人一巴掌打了过去,吼道,够吃够用够治病就可以了,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以前村里要给咱家报贫困户,你说坚决不能报,报了贫困户,咱的背就直不起来了。现在,你跟老师开口要钱,你的背怎么直?咱家的背还怎么直?
我不是要钱,我是要他们另外去找人,我就想多陪我爸,他没几天了……林世泽捂着半边脸哭了起来。颜莉和宋恪几乎同时跑了出去。你跟老师要什么钱?一个女声传来。那声音柔柔的,如棉花糖般甜丝丝的。一个女孩走了过来。颜莉愣住了,脱口而出,小雅?女孩和男孩一样有着清澈忧郁的眼神。女孩也惊讶地叫道,师母?你怎么会来这里?女孩似乎已经猜出了答案,表情冷了下来说,您真要这么误会我也没办法。今天我也把话说白了,您如果真的跟章老师离婚,我一定去追他!
女人一听急了,你说什么呢?她一把将女孩推了出去,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你还要不要脸了?赶紧给老师道歉!
我只是说他们如果离婚,这有什么不可以?女孩的眼里瞬间泛滥,她顿着脚大哭,妈,也不知谁给她打电话,非说我跟我们章老师。我是巴不得有啊,可关键是真没有啊。你不知道章老师有多优秀,脾气有多好,可她却一点不懂得珍惜。那么好的日子她不过,真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虽然她是一个好老师,但她绝不是好老婆好妈妈。如果我是章老师,我早跟她离一百遍,可章老师就舍不得,就爱她就爱她!你可以相信一个陌生人的电话,为什么就不能相信自己的老公自己的儿子呢?唔—
林世泽愣住了,半天才缓过神来。他忐忑不安地问颜莉,颜老师,你是因为接到电话才怀疑……见她不置可否,他也急了,老师老师,那不是真的,他们跟你开玩笑呢!真的真的,我那几个舍友不想去跳舞,他们瞎编的……女孩一听,边抹着眼泪边说,你们听啊,是不是我说的?这回你们信了吧?你们一直冤枉我,唔—
那哭声往颜莉的心里钻。一颗小小的原子弹在那里炸开,她连颤了几下。女人举起手指指儿子,又指指女儿,不知从何下手。她无辜地看着颜莉说,对不起,孩子实在是不懂事,不懂事。
不,不,他们很懂事,很懂事。颜莉连连摆手,别过头去。她只觉得心里一阵疼,特别疼。她想起她痛经的日子,12岁的儿子学着他爸的样子又是煎蛋又是煎生姜,煮出一碗烧焦的红酒蛋让她赶紧吃。想起她卵巢手术后躺在床上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姓章的帮她翻身帮她擦身跟着她整宿未眠。她捂着胸口,轻飘飘地往屋外走。山风吹过来,有青草气,有新翻的泥土气息,什么东西被打开了。此刻,她就想给姓章的打个电话,她想说,大章鱼,明天带着孩子一起来山里吃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