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山

○周簌

叶芝说，我们所做所说所歌唱的一切，都是来自与大地的接触。当车行驶至峰山森林公园的半山腰时，我们看到了一座竹制山门，准确说是寨门。寨门上贴着大红纸张，其上书写着“热烈欢迎星火驿友来大人山”。大人山，单听这个名字就如雷贯耳，振聋发聩。我问文化经纪人李玥彤大人山的来历，她说据村子里的老人讲，这里人才辈出，曾经出过宰相和秀才，有一位黄姓武秀才比较有名，“大人山”的名字，大概源出于此。顺着一条山路往下俯冲，曲径通幽，周边全是参天的树木与婆娑的竹林。视野顿时开阔，几栋白色的土木结构的老屋，显现在眼前。那感觉，仿若深入与世隔绝的秘境。

零散的几座木屋，高低错落地散在山谷之中。从山谷边缘的一条小径顺着斜坡而上就是心神谷，小径两旁修了竹篱，竹篱内有一棵老态的柚子树，已挂满累累果实。那些柚子，像一个个巨型的钨丝灯泡，泛着青黄的亮光。土坡下是另一栋白墙木屋，我一直执拗地认为，故乡的老屋门前，理所当然栽一棵桃树，或者一棵柿子树，再或者一棵柚子树。这些果树，承载着我们浓稠得化不开的脉脉乡情。天空下着绵绵细雨，也无须打伞，我一手提着星火背包，一手提着今天中午准备下厨的食材。打算做一道拿手好菜：韭苔炒牛肉。牛肉和配菜是一大早到菜市场买的，新鲜牛肉已切成薄片，并用料酒、盐、生姜、生粉腌制好了。迈着轻盈愉快的步伐，脸上大概有自己都察觉不出的愉悦，迎面有人抓拍了这一刻，把图片发在了活动微信群里。“这是我在活动现场看到的最温暖的笑容，这个样子，很像是外嫁的女子回娘家。”有一位资深驿友在微信上，这样对我说。

当我抵达大人山心神谷时，其他几十位驿友已经通力合作，一起清洗了条凳和桌子，一起包好了饺子，洗好了配菜，一切工作都准备就绪。然后他们聚集在民居前的场院，进行一场驿友“才艺表演”。赖丽霞是一位高中教师，即兴演唱了一段兴国山歌，嗓音嘹亮清透，音域的高度让人感到汗毛瞬间竖起，简直是自带音响效果；律师温洪森，人称“开心果”，演绎了两段口琴《北国之春》《祝你一路顺风》，在他后边，有两个毛孩子坐在门槛上啃着米泡粿子，画面和谐而温馨；严芬玲继续发挥她的特长，朗读了徐志摩的诗歌《再别康桥》；还有新驿友黄雯娇的男朋友清唱了一首流行歌曲。围成一圈的驿友们献上了最热烈的掌声。再一抬头，看见心神谷门楣上贴着鲜红的对联，横批是：心神合一。这不正暗合了我们的这次相聚，一群志趣相投的文艺青年，心神合一，气宜相随。门楣的两侧挂着喜庆的红灯笼。这氛围，简直就像是过星火文学年。很多熟悉的、陌生的面孔，凑过来，感觉每一张脸庞都是那样的可爱可亲。

炊烟在青色的竹林背景中，袅袅升腾，几声鸟鸣与我们愉快的谈话相应和，鸟儿们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造访大人山，也显得极其兴奋。走进厨房，柴火灶的灶口燃烧着硬柴，大锅里冒着蒸腾的水汽。案头上那些排列整齐的饺子，等着集体跳水。这些经驿友巧妇们的双手，包出的饺子，个个丰腴饱满，捏的饺子褶也是线条分明。田宁大厨，正系着一条皱巴巴的花围裙，在灶台边做“莴苣炒牛肉”，想不到田宁平时一副斯文书生的模样，做起菜来一点都不含糊。一直觉得，会做饭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热爱生活有家庭责任感，并把家人照顾得非常妥帖的男人。看到田宁准备的也是牛肉，我不禁笑道，咱俩想一块去了，我准备了“韭苔炒牛肉”。但实际上，后来我并没有机会下厨，几个大厨围着灶台都想露一手，等大家落座的时候，我的“韭苔炒牛肉”已忘到九霄云外了。

雅静的厅堂里，心神谷谷主明金国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火锅，慢火熬着汤底，咕噜噜冒着泡。这不是赣南片星火驿站的第一次AA联动。在此之前，我们还在瑞金、南康、于都等多地举行过星火驿友AA创意联动，驿友们还AA定制了星火文化衫、星火背包，我们还约定以后有机会组织一次AA旅行。所以，很多驿友都心领神会，这种驿站创意活动的运行模式已深入人心。活动的所有细节安排，也是提前在活动微信群里，与大家沟通后敲定的。考虑到气温比较低，心神谷谷主明金国建议还是吃火锅好一些，可以让大家吃上一口热的。毕竟四五十号人，等菜一一端上桌，可能都得凉透了。这份“设身处地”的用心，让人心里涌上一阵暖流。大家还自发带来了各种吃食，长条桌上琳琅满目，有状元酥、米泡粿、刚上市的脐橙、自制的馒头和酱翅……其实吃什么倒是次要，关键是和谁吃，以及和某些人在一起的氛围。那是一种撇弃了世俗偏见，特别纯真舒适的相处。谁也不用买谁的账，谁也不需要粗脖子红脸，一切都是那样恰到好处。文艺生活气息，在彼此间不经意地传递。驿友们相聚在大人山心神谷，更像是年底的串门走亲戚，热闹中透着亲近，愉悦中又有一种心安。谷主忙上忙下，端菜递茶，最后忙完也来不及“吃上一口热的”。看他站在门旁啃着一只冷馒头，眼神里依然是那种少有的沉静，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心神谷的门前，有四株金桂开得热闹非凡，桂香弥漫了整个小院。玥彤折了两枝金桂，插在古朴的小花瓶中，置于茶桌上，也是别有一番韵致。厅堂的左侧偏房是一个书画室，里面搁置了一张铺了毛毡的大长条桌，便于文人墨客舞文弄墨，四壁还挂有书法家李兆良的书法作品。李兆良也是星火驿友，山寨门上的“热烈欢迎星火驿友来大人山”，就是出自他的手笔。右侧偏房是一个会客的茶室，兰草幽幽，流水汩汩循环，好不雅静。我注意到厅堂两壁挂着几幅拓片画，有两幅龙凤呈祥的拓片是对称的，还有几幅拓印的是仙鹤、荷花，以及人物，是不对称的。我注意到每张拓印，都不在宣纸的正中间，而是占据画纸的右下角或左上角，刻意制造出大片的留白，这样就显得极其有雅韵。在我的印象中，老式房子的厅堂大多都是暗乎乎的，采光不甚好，但心神谷的厅堂却有一种通透敞亮之感。

两幅人物拓印画，细看后觉得很有意思，一幅是个扎着福娃髻的小女孩，右手托着一个类似于盆的容器，容器里是一条摆着生动尾巴的大红鱼，喜庆的造型，类似于年画；另一幅是两个追逐嬉戏的童男童女，活灵活现的。这些拓印画挂在厅堂，显得素雅拙朴，充满古意。我问玥彤这些拓印画的来历，她说是在二楼储物间发现的，这些布满灰尘的残旧木刻，随意地堆积在一起。她整理时发现这些木雕很精美，而且有一些类似图腾的隐喻在里面，应该是民国时期民间木工雕刻。当时灵机一动，就设想把这些木雕拓印在宣纸上，然后装裱起来。想不到，上墙效果出乎意料地好。我除了禁不住地惊叹与赞美，更欣赏玥彤能从一堆残旧的木雕中，发现传统艺术美学。这正是优质驿友的特质，他们不单单只是爱好文学，也以美学涵养与艺术审美，兼修自身。

从狭窄的木质楼梯上到二楼，有两间居室，一间是喝茶聊天的小居室，另一间是适合打坐或者冥想的书房，我猜想这可能是谷主明金国的私人空间。试想，在这样一个空间读书或打坐冥想，对坐的是一座静默不语的黛色远山，入耳的是声声清脆的鸟鸣，还有偶尔的几声犬吠与蝉鸣，当整个身心沉潜下来，你可以聆听旷野中万物的耳语。安静，从容，静思，笃定，此心安处便是吾乡。从这间书房通向外廊，可看见远处青山呈莲花瓣状的山脊，从四周延绵开去，把整个村庄围在一个山窝窝的中心。

玥彤指着对面的山脊告诉我，那座山就叫做大人山，这个村落也叫大人山。玥彤对我讲起了大人山的前世今生。原先这个小村落，居住着钟黄两姓共五十多户人家，以黄姓居多。他们因战乱迁徙至峰山大人山，现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四百年前黄氏选中此山，也是请了高人看了风水。古人智慧，看天看地吃饭，更懂天道。首以食为主，有食需水，有水才润泽万物，万物昌盛，地气必足，生活才有保障。古人更懂居住好环境，背靠交椅，左青龙右白虎在此间把持，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从此黄氏家族在此生养繁息，孕育后代子孙，宗族里有高为宰相的。

玥彤说，当初他们租下这间土坯房时，门前的野草有一米多高，野草和杂树的枝条遮蔽了门厅，全靠谷主明金国带着他的老父亲，一点点开辟整理出来，才逐渐有“心神谷”现在的样子。四棵金桂是原主人家栽种的，可见，这户人家也是书香门第，懂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的逸趣。古时，桂花是吉祥的象征，因“桂”谐音“贵”，又有荣华富贵的寓意，还有“蟾宫折桂”之说，是进士及第的雅称，这也正与此处人才辈出之说相合。玥彤又指着左侧半山上的一栋白色土坯房说，那栋是“听山吟”。原来，这座空心村迎来了两位有情怀的年轻人驻扎：一位是80后家装设计师明金国，修葺打造了“心神谷”；另一位是90后花艺园林设计师，修葺打造了“听山吟”。这两座民居，一高一低对峙错落在山间。

随着岁月更迭，黄钟两姓的后代，又纷纷从这个小村落搬了出去。现在这里成了一个空心村，除了“心神谷”和“听山吟”有主，其他房子都是空置破败的。只剩下一个黄姓老板，也是黄氏子孙，在村口的位置开了一家农庄，时有往返峰山森林公园的游客，会来光顾生意。据说，明金国当初打造心神谷时，黄老板对明金国充满戒备，各种不待见，甚至经常设法阻碍。他误认为明金国是一个外来“侵犯者”，将侵占他的家园。明金国为了“讨好”黄老板，与“听山吟”的小伙子一起，农忙时帮黄老板收割了几天稻子，遇到什么困难也是随叫随到。正是这一片赤诚之心，让黄老板放下了戒备，与他们成为了好邻居。自从“心神谷”和“听山吟”的两位文艺青年驻扎于此，造访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黄老板农庄的生意也比以往好了很多。

还有一个“驻守者”是73岁高龄的蔡阿婆，几年前她被儿子接到了城里住，但不习惯城里的生活，又只身一人返回了村里，在祠堂里收拾了一间偏房住下来，成了守堂人。祠堂被她打扫得一尘不染，平时她种种菜养养鸡鸭。她说自从回到了大人山，睡着香，吃得下，整个人就像鱼儿回到了水里，身体也健朗起来，一切都是那样惬意与自在。蔡阿婆是典型的客家妇人形象，身形矮小，肤色偏黑，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蕴藏着客家女人的敦厚与坚毅。虽然73岁，但却不显老，头发乌黑光泽，看不见一根白发。老人会把自家种的菜、自家鸡生的蛋送给谷主明金国，明金国也经常向老人购买一些农家菜以供日常之需，一来二往，人情渐暖，彼此慰藉。老人觉得有这些年轻人在挺好的，他们的到来，让这个荒凉的村落又恢复了一丝往日的生机。我后来想，蔡阿婆为什么住在祠堂，而不住在自己的土坯房里，大概老人是觉得，祠堂才是一个家族的根脉吧，守住祠堂，就是守住了宗族的根脉。

心神谷谷主明金国，是一位装修设计师，曾经参与了丫山书院、崇义白溪古村的设计，特别擅长园林设计与室内设计。他从2020年开始，回到大人山，历时一年多的时间，就地取材，以旧修旧，修葺峰山大人山这栋荒废已久的老屋，以打造理想居所“心神谷”。他谈到，他的初心是想把大人山心神谷，打造成一个人人可以放下身心来，品味生活，去欲还本的场所，找到人生当中最真实的自我。在其间修身养性，参悟人生大道，身心愉悦，以慈悲之心度他人。亦让灵魂深处有归属感，而且最大程度地保护这些老建筑的原貌，让它们在悠长的岁月中，绽放生命的光彩。让人入其间，就能感受到大地日月的光辉，回归到一种最真实的田园生活状态。

下午将进行的是“简心《客路赣南》读者分享会”，预定午后三点开始，驿友们把两块旧门板拼成了长条桌，围桌而坐，每个人面前一杯清茶，袅袅生香；每一个人都有着朝圣者般虔诚的面容。驿友们的每一次阅读体验的分享，皆为简心老师笔下的赣南山水，以及赣南风土人情的再一次深入着笔与呈现。我们此刻置身的大人山，不正是简心老师文中所追求的田园式生活的现实版么？一种返璞归真的田园生活，一次精神地域的深度发现与挖掘，从而完成并超越了精神故乡的自我内省与检视。而我们，正在通过践行与身体力行的努力，以一种纯粹文艺的相处方式，在行走中发现美，发现诗意的生活。从而真正认识自己，真正了解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家园。精神的，或者现实地域的。

缠绵细雨暂歇，我和两位女驿友，绕着心神谷后山山缘下的一条小径漫步。后山的那片竹林在雨水的滋润下愈发青翠，与近旁的一棵掉了叶子孤零零的苦楝树，形成了鲜明对比。一串串褐色的苦楝子果实悬垂着，在微风中频频点头。小径旁满是颓败发白的荒草，却有不少马头兰，一簇簇散落小径旁，开着淡紫色的花。还有杜荆散发着淡淡的类似艾草的香气。再往上走几步，就看到了“听山吟”，主人并不在，关门闭户，门前有几把落寞的竹椅子，等待落座的人，看似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在听山吟的斜对面是一片地势稍低的田野。路边搭了一个防腐木的看台，站在看台凭栏望去，近处有一棵高大的枳椇树，满树的枳椇果尚未成熟，还是青色的；远处，是收割了的田野；再远一点，是一方枯了荷叶的荷塘、一片青色勃发的菜地。此刻，我们游走在山莽田野间，自在自适，确有一种大自在在胸中激荡。是的，就是“激荡”，一种于平静中奔突而来的愉悦与满足。有如大人山的迁徙与栖留，一些人陆续离开，一些人又循着足痕走进来；一些人追逐城市背井离乡，另一些人又带着对精神故乡的朝觐，在此落脚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