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冰冷的水变成温暖的血

2022-03-10 06:59吴佳骏
星火 2022年2期

○吴佳骏

他是一个人;它是一条狗。

人的名字叫路野,是我相识二十多年的朋友;狗的名字叫闪电,是路野相识才二十多天的朋友。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复杂,既是主仆,又是盟友,更是恋人。他们整日都在这个“训练营”里耳鬓厮磨,形影不离。路野希望闪电能够替他挣得荣誉,挽回做人的尊严。不然,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做人真就太失败了—老婆一个个弃他而去,连父母和胞妹都瞧不起他,视他为家族中的败类和祸根。

“他们瞧不起我没关系,我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路野一边跟我说话,一边专注地训练闪电。汗珠在他的额头和裸露的臂膀上滚动。闪电是路野的堂哥花高价从康定特意给他买回来的一条比特犬,传说此犬勇猛无敌,在斗狗场上百战百胜,未曾有过一次失利。路野的堂哥早年在康定倒腾粮食生意,发迹后,又投资房地产,可谓富甲一方。他俩从小情同手足,堂哥想帮路野,让他跟着自己干,但被路野拒绝了。我十分了解路野,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不希望堂哥怜悯和轻视他,坚持要依靠自己杀出一路血路。他的堂哥不舍旧情,见他生活过得狼狈不堪,终日沉迷于斗狗比赛,就买了这条狗来送给他。血到底浓于水。

这个“训练营”是路野专门在乡下搭建的一个工棚,此处地广人稀,既不扰民,也不会引起相关部门的注意。近几年来,他在这个工棚里先后训练过好几条狗。这些狗有的确实为他赢得过光荣和金钱,有的也委实让他付出过代价和丧失过颜面。不知是不是路野训练狗的年月太长之故,他的情绪比我刚认识他时变得更加喜怒无常。若是他训练出的狗在赛场上获胜,他恨不得夜夜搂着狗睡觉,又是抚摸又是亲吻,热泪哗哗朝下淌;反之,若是狗在赛场上战败,他恨不得将那条狗剥皮噬肉,连续几天都不给狗喂食,完全像是虐待俘虏。但无论胜负,也无论是受到优待还是凌辱,狗对路野始终是忠诚的,不离不弃,死心塌地替他卖命,甚至在赛场上不惜以死相搏,来获得主人的信任和高看一眼。

“狗比我的那几个老婆好,它们至少不会背弃我。”路野说。他在说这话的时候,闪电正拖着一车斗石块在滑道上奋力爬行,嘴上还叼着一个汽车轮胎,且左嘴角正在滴血。那血珠落在地面上,冒着殷红色的热气,给人一种死亡的恐惧感。我的背脊瞬间发麻,头也晕乎乎的。这一幕太令人吃惊了。我从未见过有哪种狗具备如此大的威力和耐力,也从未见过有哪条狗能忍受如此酷刑。

“它都受伤了,你不心疼吗?”我冷汗淋漓地问。路野不屑地瞥了我一眼,说:“你们文人就是书读得太多了,慈悲心泛滥。你见过有在训练中不受伤的战士吗?”我没有反驳他,只转身擦擦汗,掏出一支烟点燃。

“难道我就没受过伤?相比这条狗,我所受的伤可比它要严重千倍呢!”路野继而说道。我知道他内心的苦。在这十余年间,他先后经历过四段婚史,其中的辛酸,足以摧毁他的生存意志。在我的印象中,他至少在我面前痛哭过三次。每次的哭声都非常吓人,像给他自己送葬似的。西班牙诗人洛尔迦写过一首诗《海水谣》,其中两句如是:“这些咸的眼泪∕妈啊,是从哪儿来的?∕—先生,我哭出的是大海的水。”我当时觉得路野流出的泪也是咸的,他哭出的也是大海的水。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我想,路野的心定然是被伤着了,而且伤得不轻。但我又能赠予他什么良药呢?在这滚滚红尘中,谁都可能是“伤心人”,只是伤心的程度不同罢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他一个拥抱。

我曾以挚友的身份,试着帮他揭掉那块黑布,让他重新获取生存的信念,但事实证明这是无效的。他说他的命不好,他得认命,那是他的劫。如果劫波尚未渡尽,即使死后也只会坠入六道轮回的三恶道,而不会到达三善道。我知道,路野说的劫,主要是指他的婚姻。

他的第一段婚姻就是个悲剧。

我还清楚地记得十多年前那个燠热的夏日夜晚,大概十一点多钟,我都已经入睡了,路野的第一任妻子给我打来电话,要我马上去他们家里一趟,不然,说可能会出人命。她的语气急促,焦灼,惊慌,我意识到出事了。当我急匆匆赶到他们家时,我看见路野满面凄楚地站在餐桌前,而他的妻子则穿着睡衣坐在客厅的飘窗上,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呵斥路野不许靠近她,否则她就自尽。窗外吹进屋的风从他们的痛苦上刮过,可他们的栖身之所早已没有了净化痛苦的空气。路野见到我后,没有说一句话,他不希望我看到眼前的这一幕—那是他的隐私—一个男人的黑洞,但我偏偏看见了。这与他妻子的反应形成强烈反差,他的妻子一见我就哭—她在用哭声向我表达她的委屈,也在用哭声告诉自己终于安全了,好似我的出现成功阻止了一场即将发生的凶杀案。那个晚上,我没有充当他俩的裁判,也没有聆听他俩的控诉,只是将路野领去了我的住处回避矛盾。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拉着路野要离开的时候,他的妻子声色俱厉地要求路野将家中的钥匙交出来,否则不准离开。路野明白这是妻子要将他赶出家门之意,迟疑着不动。后来或许是怕在我面前丢丑,他才伸手从裤袋里掏出钥匙,狠狠地扔在地板上,愤愤然摔门而去。

其实,早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就已经见证过他俩的情感裂痕了。那时候,我和路野同在一所学校工作,他是食堂的管理员,我是一名语文教师。由于性情相投,我们走得很近。路野原本不是学教育出身的,他来学校上班完全是受他岳父的安排。在这之前,路野没有正当职业,他的妻子和岳父都瞧不起他。他的岳父是当地有名的建筑商,家境殷实。而路野的父亲只是个从康定某学校病退在家的职工,母亲则是个地道的农民。家庭地位的悬殊,使路野长期活在自卑之中。路野一直渴望岳父能投资给他创业,而恰好我供职的单位是一所私立学校,需要招商引资扩建校区,加上校长跟他的岳父又是故交,如此一来,路野的岳父便跟校长商量,先让自己的女婿到学校来参与管理,也趁机检验一下他的能力,如果在三年之内,他的女婿能做到副校长位置,他就投资再建两所学校。

记得那是一天上午,我刚下课,就接到路野妻子打给我的电话,让我去县城滨河公园的一个茶馆,说有事情跟我讲,并一再叮嘱,此事千万别让路野知道。我犹豫好一阵,还是去了。路野的妻子早已泡好了茶,那茶的颜色红得像是有人朝水中注入了鲜血。我忐忑地坐下后,她抬手取下戴着的墨镜,单刀直入地说:“瞧瞧吧,这就是你的好朋友干的好事。”我定睛一看,她的两只眼圈乌黑又浮肿。我暗自揣测,难道路野有家暴倾向?路野的妻子见我呆愣着,开始滔滔不绝地数落起路野的不是,骂他是个吃软饭的男人,没有一点本事,还动不动就出手打人,朝死里打。她还说,自己当初是被路野帅气的外表给迷惑了,才糊里糊涂地嫁给了他,跳进了火坑。那天,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几句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我凭直觉,路野的妻子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她性格泼辣,优越感极强,是典型的在温室中培育出来的花朵。

事后,我将此次见面的情况如实告知了路野,并批评他无论如何不该动手打人。路野一听,当即怒火中烧,指责他的妻子是个家丑外扬的女人。路野说,他之所以出手,全怪他的妻子触碰到了他的底线—在他的妻子约我见面的头一天,路野下班回家,手里抱着不到四岁的女儿。他刚要掏钥匙开门,跟在身后的妻子突然无故对着稚气的女儿说:“记住孩子,这套房子是外公买来送给我们的,不是你爸爸买的,你爸爸可没那个本事买得起房呢!”此话令路野感觉十分窝囊,但为维持夫妻和睦,他始终压抑着火气。哪知进门之后,妻子还在借题发挥,说自己好歹是一个乡政府的公务员,不像他,靠入赘讨生活。这下路野再也忍不住了,转身就给了妻子两拳。

路野还说,他早就发现了端倪,那段时间,他妻子跟一个律师关系暧昧,她是故意找茬来逼他离婚。他坦言自己已经受够了,自他们结婚以来,他就在夹着尾巴做人。他们每次出去跟朋友聚会,他的妻子都不挨着他坐,而是跑去跟别的男人打情骂俏,让他颜面尽失。回到家,也不让他碰,嫌他没出息,骂他连一个乡政府看门的保安都不如。

“你说这样的女人该不该打?”路野反问我。我没有吱声。路野接着说:“我承认自己穷,没本事,但人穷志不穷,难道穷人就注定得不到尊严吗?就注定该遭受他人的奚落和凌辱吗?”没过多久,路野就跟妻子离婚了,他也因此离开了学校。

离婚后的路野,以为自己终于挣脱桎梏,获得了解脱,从今往后可以昂首挺胸地做人了,但是他想错了,那从前方慢慢地驶来迎接他的,并非是命运的诺亚方舟,而是一艘被生活的风雨吹打得千疮百孔的老旧之船。

许久都没下雨了,无形的地火炙烤着大地。也没有一丝风,风都成了火的陪葬品。工棚外几棵桉树的叶子翻卷着,呈浅灰色。有蝉爬在树枝上聒噪,喊魂似的,这是它们生命最后的绝唱。路野裸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裤,在棚中训斥它的闪电。他是个严酷而冷漠的教官,丝毫不给闪电喘气的机会。仿佛只要闪电尚有一口气,就得无条件接受他的“魔鬼训练”。闪电的嘴角仍在滴血,心也在滴血。但路野却视而不见,手里的教鞭甩得哗哗响,命令闪电冲刺着去跨越眼前的横木,再一鼓作气地飞身穿过横木后面的橡胶圈。路野说,这是训练狗的爆发力。几轮训练下来,闪电已经有气无力,吐出猩红的舌头,两只前腿跪在地上,求饶似地望着路野,眼里流露出痛苦。

“让它歇一歇吧,你看它都快累死了。”我说。路野甩一甩头发上的汗珠,提高分贝答道:“我说了,你们文人就是慈悲心泛滥,你若觉得我的训练方法太残忍,就去棚屋喝茶去吧。”我见路野生气了,只好知趣地站在旁侧,不再干扰他继续驯狗。

路野的心中是藏着恶的。甚至许多时候,我都觉得他更适合去做一个过去时代里的刽子手。他脾气暴躁,有狠劲,头脑简单,做事不计后果。但不得不承认,路野又是一个有血性的汉子,正义感非常强,这是不少朋友愿意跟他交往的主要原因。

这一切或许跟他的成长环境有关。

路野打小在康定长大。他跟随父母去康定时,只有六岁。而他的弟弟只有四岁,妹妹只有两岁。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路野的心里是充满恐慌的。他们融入不进当地人的生活,他们三兄妹也总是遭受当地小伙伴的欺负。在路野的记忆中,他的整个童年都是在他人的歧视和排挤中过来的。上学后,班上的同伴都不跟他玩儿,故意冷落他,这给路野造成极大的心理伤害。他三天两头逃学,怕看见同学们鄙夷的目光。他独自跑去后山的树林中哭泣,跟林中的各种小动物谈心和交朋友。他渴望友谊,渴望被认可,渴望获得他人的信任,但他渴望的这些一样都没得到。他也曾试着去讨好别人,可讨好的结果换来的却是挨打—不但自己挨打,他的弟弟和妹妹也跟着他挨打。

受辱的次数多了,他心中有了强烈的反抗意识。加上改革开放后,校办企业兴起,他父亲开办了个木材加工厂,家中的经济条件变得殷实起来,路野也渐渐觉得抬得起头了,很多原先瞧不起他的伙伴成天都围着他转,他第一次感受到做人的尊严,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腰板是那样的硬朗。路野的自信心空前膨胀,他很享受这种受人尊重的状态,每天都沉浸在扬眉吐气的幻觉中。他认为在现实面前,知识是不可能带给他勇气和力量的,懦弱就会挨揍,只有拳头才能替自己挽回颜面。从那时起,他便厌恶上学,整日带着一帮顽劣成性的毛孩子到处惹是生非,不是他们将另一帮孩子打得鼻青脸肿,就是另一帮孩子将他们打得屁滚尿流。

有一次,路野将一个有权势人家的孩子用刀劈伤了,孩子的父亲率领一帮大人,端着猎枪要送他去西天。路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吓得在外面的一副空棺材里睡了两夜才敢现身。可人家是铁了心要治他,他刚露面,人家就包抄过来,用枪托将他左脚的大脚趾砸断了。他忍着剧痛拼命朝家跑,若不是他父亲花钱消灾,平息事端,路野恐怕早就被人给收拾了。

这事过后,路野的父亲以为他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把精力用到读书上来,岂料他仍是本性难改,依然带领自己的那帮小兄弟打打杀杀,搞得远近的居民都闻风丧胆。没有哪一所学校愿意接收路野,要不是靠他父亲的打点,他根本读不完初高中,更上不了大学。

路野略微醒事,是在他读大二的时候。那会儿他父亲已经生病,不得不将校办企业交给其他人打理。学校见他父亲已经不能胜任工作,果断建议其办理了病退手续。自此,路野家的经济状况越来越拮据。他母亲没有工作,全靠他父亲一个人的工资和办企业挣的钱供养他们三兄妹念书。缺了经济保障,路野失去了潇洒,对未来也充满迷茫,觉得父亲再也靠不住了,他得自己想办法。于是,大二刚结束,他便肄业闯社会去了。他自认为有天大的本事,可以撬动整个地球,可以教日月换新天,可真正介入社会后,他才终于明白太阳并非是以他的意志而升降,昼夜也并非是因他的喜好而明暗。直到如今,他都还在为他当年的鲁莽、冲动和轻浮埋单。

路野离婚后,意志十分消沉,每晚都跑去酒吧买醉。天若不明,他就不归。他虽然在心里痛恨他的前妻,但从内心来说,他还是不愿意离婚的。他需要一个女人,也需要一个家,更需要一个孩子。若不是他的前妻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他,他就是死也不会提离婚二字。

他的前妻也的确是个绝情的人,离婚三个月时间不到,就跟一个开驾校的男人结了婚。更可气的是,她还禁止路野跟女儿见面。路野以法律来维护自己的探视权,可他的前妻却天天教唆女儿,说路野如何如何坏,不断在孩子心中撒播仇恨的种子。孩子听信母亲的话,从六岁起,就不愿见路野了,这让路野痛不欲生。只要他在酒吧喝醉了酒,就会不停地给我打电话,诉说他的苦闷和彷徨。我得闲的时候,也会去陪他喝几杯。我知道,那是他最脆弱和无助的时候,尤其需要慰藉。作为朋友,我不能坐视不管。

路野最爱去的酒吧,叫“康藏大世界”,那是几个藏族同胞开的。或许是他从小在康定长大的缘故,见到这家酒吧的布局就很兴奋。那一曲曲高亢的藏歌和一支支美丽的藏舞,勾起了路野对往昔生活的追忆,使他陶醉其中不能自拔。酒喝到微醺时,他还会亲自上台唱歌和跳舞,博得在场的人阵阵掌声。路野委实长得帅气,一米八的个头,举手投足间尽显男人的豪气,很受那些舞女和泡吧女性的青睐。有给他献花的,有给他敬酒的,还有直接跑上台给他献吻的。这种场景和氛围,让路野感受到当年在康定带领弟兄们闯码头时的威风。我相信,那一刻,他是真的忘记了自己那巨大的忧伤的。

也就是在这家酒吧里,路野认识了他的第二任妻子。

那是一个有月亮的多情之夜,路野邀请我去酒吧陪他过生日,我记得自己还买了一个蛋糕。我答应他那晚陪他一个通宵。可奇怪的是,那晚他竟然一首歌都没有点,一支舞也没有跳,就那样异常安静地跟我坐在酒吧靠角落的卡座上,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边喝边落泪。零点过后,有一个男性客人估计是酒喝高了,不断地在纠缠一个藏族姑娘,还动手动脚。那个姑娘特别委屈,想抽身走人,那个客人倏地站起身,端起一杯酒朝姑娘的脸上泼去。路野再也坐不住了,提起一个啤酒瓶扑过去就向那个男子的头部砸。要不是那个男子闪躲快,后果不堪设想。那个男子还想与路野搏斗,路野再次操起啤酒瓶,迅疾朝自己头上砸去,啤酒瓶嘭的一声破裂,一股鲜血从他的脸颊流出来。那个男子见状,两腿战栗着转身逃跑了。

那晚之后,路野成了那家酒吧的座上宾。每次去,那个他曾帮着解围的藏族女孩都会额外送他一打啤酒,还要亲自陪他喝上几杯。一来二去,他们之间也就熟络了。那个女孩名叫央金拉姆,是酒吧老板专程从康定请过来撑台面的“当家花旦”。她能歌善舞,多才多艺,人也长得水灵。而且,经过摆谈,央金拉姆的家乡竟然也在德格县—那可是令路野又爱又恨的地方。就这样,他们很快擦出了爱情的火花。半年之后,路野与央金拉姆去民政局领了证。有了新的家庭,路野的心情好多了,春天的风又吹上了他的脸庞。

我以为路野的人生道路从此将铺满鲜花,但很快他俩就发生了矛盾。央金拉姆是个性格倔强的姑娘,有典型的藏族姑娘的侠气。路野也是一个太要面子的人,借用央金拉姆的话说:“他是个处处喜欢打肿脸充胖子的男人。”石头跟石头相碰,往往两败俱伤。路野一旦跟央金拉姆发生冲突,依旧用拳头来解决问题,这让央金拉姆无法接受。我曾多次规劝路野,希望他能汲取前段婚姻的教训,可他嘴上答应,回到家后,仍然故伎重施。

那时我便预感到,路野与央金拉姆的婚姻不会长久。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没错,他们结婚一年零两个半月就离了婚。他们离婚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央金拉姆无法替路野生子。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体质原因,央金拉姆怀孕两次都流产了,这让路野心里极为不快。他们经常为此事吵架,吵完架就开打—我曾亲眼目睹路野将央金拉姆按在床上猛捶的场面。自从路野的前妻教唆女儿不认他这个父亲后,他就一直想再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这个愿望十分强烈。后来我发现,这个愿望,也是他的一个大劫。

“我选择是因为我无可选择。”路野一边驯狗一边这样对我说。我知道他说的是指自己选择驯狗参赛这个行当。因为,我曾多次劝过他,可以选择另外的职业,哪怕去公司做安保都行,但路野就是喜欢跟狗相处。大概也只有跟狗在一起,他才不会受伤,才能保全男人的面子,心里也才会感到踏实和自足。

闪电真是条乖顺的狗,无论路野怎样打骂它,它都向他摇头摆尾,死死地跟着他,他让它做什么它就做什么。如果路野让它去跳崖,或让它去下油锅,我相信闪电也是会照做的。它甘愿为主人去送命—这是一条狗的宿命,也是一条狗的使命。狗一辈子都没有自己,它们全在为人类而活。

路野驯狗的方法很专业,他是个合格而严酷的教官,他丝毫不让闪电歇气,他说只有经受得住持久训练的狗,才能在赛场上夺魁,才能成为狗界的斗士和明星。我问:“那是狗想要的生活吗?”路野朝地上吐一口痰,揶揄着说:“你们文人啊,就是酸!”我不想跟他辩驳—辩驳也是毫无意义的。我只那样默默地看着他,如何将闪电训练成一道闪电。

正午的骄阳似烧化的铁水,从空中泼洒下来,想把天地万物浇铸成上帝想要的样子。我站在工棚内,像是一个人间的罪犯。路野手提一个铁笼子,笼内关着一只兔子。那只兔子胆小柔弱,全身痉挛,它无处可逃,命悬一线。闪电一见笼中的兔子,就龇牙咧嘴朝铁笼子猛扑,试图撕裂那个笼子,将兔子咬死。可路野偏偏又不让闪电得逞,故意吊它的胃口,刺激它的杀伐之心。闪电到底是个训练有素的家伙,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它趁路野手软乏力之时,奋力弹跳而起,张嘴咬住了兔子从铁笼底部露出来的一条后腿。兔子惨叫一声,那条腿当即被折断,血流如注。

我的眼泪瞬间滑落下来。我实在不适合待在这样的训练现场,转身进了棚屋。坐在竹椅子上,我的周身都在颤抖,我感觉自己就是那只兔子,被猎狗咬成了终身残疾。大约半个钟头过去,路野结束了他的训练。他走入棚屋,喝了一盅冷开水,抓起一把破蒲扇边摇边问我:“又同情心泛滥了?”我没有作声。“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冷酷无情?”路野接着问,我还是没有作声。我清楚路野的心中肯定藏有邪恶,但我也清楚他的心中必定藏有良善,不然,他也不会那样宽容他的妹妹和妹夫了。

准确地说,路野曾被他的妹夫欺骗过。

那是在他弟弟意外去世之后发生的事情。

在路野的心目中,他最疼爱的人,是他的弟弟和妹妹。在康定生活的时候,他的弟妹都是在他的保护下长大的。正是因为有路野的存在,那些调皮鬼们才不敢欺负他们。而在路野弟弟妹妹的心中,路野也从来都是个英雄人物。他们崇拜自己的哥哥觉得哥哥能带给他们安全感。但后来不知为什么,路野的弟弟妹妹都以他为耻—也许他们认为哥哥的江湖义气所带来的恶果给他们的家族抹了黑吧,又或许他们都认为哥哥的失败婚姻让他们这个家族蒙羞了吧。总之,他们从感情上渐渐地疏远路野,将他作为一个反面教材来看待。

多年前的一天秋夜,路野与弟弟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吵到最后还动了拳脚。吵架的起因,路野至今都没有向我透露,只说事关亲情冷暖和男人的尊严。那是他第一次跟弟弟动手,他们兄弟俩都负了伤。路野的父母和妹妹全都偏袒他弟弟,集体怒斥路野的不是,路野只好把苦水朝肚子里吞。那晚,他们兄弟俩都没能入睡。第二天黎明,路野的弟弟余怒未消,背起父亲的渔具钓鱼散心去了。谁知还没到正午,就传来了路野的弟弟因救一个落水儿童溺水身亡的噩耗。他们从此将路野视为家中的灾星。

路野背负着沉重的枷锁,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活到众叛亲离的地步。就在路野一筹莫展之时,他的妹夫向他抛出了橄榄枝—说愿意将自己经营了多年的生意正隆的火锅店低价转让给他,让他好好地挣点钱,买套房子与父母分开住。这样既可以缓解他与父母之间的矛盾,又可以有自己独立的空间,方便再成个家。他的妹夫还对他说,毕竟大家是一家人,没必要将关系搞得那么僵。他的弟弟已经不在了,父母即使再不理解他也到底是自己的爹妈,今后还得靠路野去替他们送终。路野听妹夫如此说,眼泪都下来了。他认为妹夫是亲人中唯一体贴他的人。没有多想,路野爽快地拿出自己多年来驯狗参赛挣得的近二十万块钱,接手了妹夫的火锅店。

但接过店铺半年时间不到,火锅店就倒闭了,路野亏得血本无归。后来他才得知真相,其实早在他接手店铺的前两年,他妹夫的经营就举步维艰了,几乎月月亏损,严重的时候连员工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依照路野的性格,他是要去找妹夫拼命的。可每次这个念头浮起来,很快又沉了下去。不管怎么说,妹夫还是他的妹夫。但让路野窝火的是,他的妹妹知道此事后,不但没向他道个歉,或转变一下对他的态度,反而站在自己丈夫的角度,责怪路野自己经营不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听到妹妹的指责,路野杀人的心都有了,但他不可能那样做。在大是大非面前,他还是有分寸的,也是有自控力的。有天夜里,路野喝得醉醺醺地跟我说:“我已经不恨我的妹妹和妹夫了,我恨的只有我自己。”那时天空正在下雨,街上的霓虹灯闪闪烁烁,似真似幻。我拍拍他的肩膀,脑海里突然跳出台湾诗人周梦蝶的两句诗:雨下在头上∕更多的时候∕雨下在肚子里。我想,路野的肚子里该装着多少冷雨啊!

他的第三任妻子,身份比起前面两任来都要体面。她的前夫是一个副厅级干部,而她自己则在一个正处级单位供职。路野是在开火锅店期间认识她的。那时,她经常带领单位的同事或朋友去吃火锅。她的人缘很好,性格又豪爽,任何场合,都是一副大姐大的派头。她有个习惯,吃火锅从不要求打折。不但不打折,结账时还不要求找零。如果收银员找零给她,她就会生气,认为对方藐视了她,嫌她小气。

她是火锅店最忠实的顾客。以前路野的妹夫经营店铺的时候,她几乎每个月都跑来消费。及至老板换成路野后,她仍是初衷不改,只选择来这家店吃火锅。这让路野十分感动。路野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豪气的女人,她每次来用餐,路野都要嘱咐服务员赠送两个菜品。而她对路野也是一见如故,两人气味相投。

她知道路野的火锅店效益不好,只要有空就来照顾他的生意。陪她同来的朋友多次建议她下回换家店吃,但她照旧我行我素。渐渐地,她的那些吃腻了的朋友们都不愿再到路野的火锅店来了。不来没关系,朋友们不来她自己来。路野心里明白她是对自己有意思了。客人稀少的时候,他就主动陪她吃菜喝酒,这让她兴奋异常。她是个酒量极大的女人,白酒差不多能喝一斤不醉。要是喝啤酒的话,那就没有底线了,上多少喝多少。路野闯荡江湖这么多年,可谓阅人无数,也自叹很少碰到这样的女人。有时,火锅店的员工全部下班了,他们还在那里猜拳行令,谈笑风生。跟她在一起,路野很放松。而她又是个很会关心人的女人,特别讨男人喜欢。有好几次,她喝醉了酒,都是路野亲自打车送她回的家。送的次数多了,路野自然也就水到渠成地开始在她的家里过夜。

很快,他们之间的关系便正式公开了。路野特地将他俩的结婚证带来给我看过。看过之后,我不知道是该祝福他,还是该替他惋惜。我意识到,这个女人,路野怕是牵不住的。她的翅膀太硬了,早晚都会从路野的身边飞走。但我不能这样说,既然路野已经跟她生米煮成了熟饭,作为他信任的朋友,我除了恭喜,还能做什么呢?

请谅解我不能在这里说出她的姓名,这是我跟路野之间的约定。他们婚后不到一个月,她的本性就暴露了出来—这是个嗜酒如命,且夜不归宿的女人。几乎每夜都有人约她出去喝酒,每次都喝得烂醉如泥。最初,路野考虑到他们的感情尚处于保鲜期,对她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不说好坏。只要她醉酒归来,路野立刻就给她倒水喝,还用热毛巾给她做热敷。但这样的次数多了,路野的脾性也就爆发了,严重警告她如果再敢放肆,他将对她不客气。

她见识过路野的野性,心里还是有些惧怕。可人一旦在社会的染缸里泡久了,想要回归本色是很难的。鉴于路野的威慑,她稍稍收敛了一段时间。大约有那么两三个月,她夜夜足不出户,只在家中乖乖地待着。路野见她愿意为自己而改变,感动不已,对她更是呵护有加。

有一次,路野带着狗出去参赛。按惯例,他要三天之后才能回来。但那次赛事出了点状况,路野提前一天回家了。到家后,他发现她不在家。而那天是周六,不上班。路野给她打电话,手机始终没人接听。路野心中有些发毛,径直跑去她平素最喜欢去的那家酒吧找她。刚推开门,路野就看见她正躺在一个男人怀中,手捧话筒醉眼蒙眬地在唱《容易受伤的女人》。路野顿时就发火了,顺手操起吧桌上的玻璃烟灰缸就朝她砸去。那个男人见势不对,起身就开溜了。她的额头上被砸出一条大血口,送到医院缝了七针。

那晚之后,他们的感情陷入僵局。她将路野的衣裤统统扔出了家门,还修改了防盗门上电子锁的密码。路野意识到这是他俩婚姻破裂的信号,加之她的年龄比路野大两岁,已经有了一个读初中的儿子,不可能再为路野传宗接代,路野也无意去挽回和补救这段本就没有希望的姻缘。他们冷战了四个月后,终于分道扬镳,恢复了各自的单身生活。

依旧是热。

天是热的,地是热的,人间是热的,只有人心是冷的,路野的心尤其冷。这冷,体现在他对闪电的态度上。他表面上是在训练狗,可在我看来那根本就是在惩罚狗。他在借狗来宣泄对自己命运的不满。

这不,闪电又在他的教鞭下嗷嗷地叫唤了。那叫声无异于十级地震,足以震碎无数心善之人的骨头和灵魂。我不知道他到底还有多少训练狗的招数,从上午到下午这段时间内,我见他至少使用过八种方式折磨闪电。但令我惊讶的是,无论哪种极端的训练方法,闪电都扛过来了。

我手端茶盅,坐在竹椅上苦思冥想,眼睛时不时朝窗外望去,我看见路野正在工棚的左侧训练闪电“推石磨”。那副石磨是他从一户农民家里购来的,上面爬满了青苔和岁月的痕迹。路野将石磨进行了改造—加上两根横杠,其中一根横杠上缠着皮绳,皮绳的一端套在闪电的脖颈上。另一根横杠上吊着一只活鼠,闪电只要见到活鼠,就追着咬。它一追,石磨就会转动。它追得越快,石磨就转动得越快。活鼠被吓得吱吱叫,但闪电却永远都咬不着。这一幕,让我想起西西弗斯推巨石上山。我不得不承认,路野是聪明的,但他不是神。他发明的这个训练方法,可以蒙蔽一条狗,却无法蒙蔽我这个看客。

我放下茶盅,从棚屋走出去。路野见我出来,戏谑地说:“你还是在屋内待着吧,省得又慈悲心泛滥。”我回敬他说:“即使慈悲心泛滥,也总比没有慈悲心强。”路野听我这么说,居然停止了训练,双手叉腰说道:“那我今天真要跟你聊聊什么是慈悲心。”

路野坦言,在所有训练比特犬的人中,他恐怕是最为慈悲的一个。有些狗主人,可比他冷酷多了。他们先给狗喂美食,待狗对美食产生依赖后,再开始饿狗,直饿得狗看到粗粮都垂涎三尺的时候,就放另一条同样饥饿至极的狗出来让它们互咬。两条狗都狰狞凶残,都想咬死对方来充饥。若战败的狗伤口无法愈合,狗主人就会将其遗弃,或直接送至屠宰场。以至于大多数的狗一见到自己的主人就哭,觉得人真不是个东西。

“至少我从来没采取过这样的手段训练狗。”路野说。我相信路野说的是实话。他在得到闪电之前训练过的几条狗,虽然都已退役,不再参加比赛了,但他仍像对待老朋友一样善待它们。另外两条死去的狗,路野也并没有将它们送去卖肉,而是在乡下找了块清静之地,将它们安葬了。并且,他还专门请石匠为那两条狗立了墓碑。每年的清明节,路野还要提上好酒和香蜡纸烛,去给亡犬扫墓。

“要是哪一天我走了,也有人像我对待我的亡犬一样来给我上炷香,坐在我的坟前陪我说几句话,我也就能瞑目了。”路野面带忧戚地说。他的这句话让我也跟着他伤悲了好一阵。我理解他说此话的用意,人到中年,他是越来越想再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他怕自己晚景会很孤独,怕自己某一天眼睛一闭,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路野其实是非常想念他的女儿的。他曾多次向第一任妻子求饶,渴望她发发慈悲,让他见见女儿,但都被她强硬地拒绝了。待他的女儿读到高中,稍稍懂事了,也曾转变态度,试着向母亲提出想见父亲,同样遭到强硬的拒绝。有好几回,他女儿趁周末,谎称要跟同学聚会,偷偷跑来见路野,路野每回都感动得泣不成声。这样的暗中相见没有维持多久,就被她母亲识破了。一到周末,她就早早地来到校门口将女儿接回家。路野的女儿曾跟母亲发生过争执,说她不该剥夺自己的正常权利,可她的母亲太泼辣了,扬言只要女儿敢偷着去见父亲,她就割腕或上吊自尽。

那段时间,女儿忧思重重,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不想见任何人,把自己封闭起来。医生说孩子患了严重的抑郁症,建议她暂时休学治疗。可她的母亲并未引起重视,执意说她的女儿一切正常。她认为孩子之所以如此,是见父心切,故意跟她赌气。结果悲惨的事情发生了—一天晚自习后,他们的女儿从宿舍楼顶跳了下去。

这事是路野心中永久的痛。他觉得是自己害了女儿,他有罪。路野曾一度想到过死,他觉得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念。后来还是我和另外的朋友劝他千万不要这样愚蠢地想问题,他还有重任在肩—他的父母都还健在,尽管他们对他有看法,但是从情感上说,他们仍旧需要他。有好几次,我见路野的父母抱怨过他后,又心疼地熬酥油茶给他喝。他们见路野多喝一碗,就会非常开心。路野的母亲跟我说:“他从小就爱喝我熬的酥油茶。”边说边回忆路野儿时的往事,说到动情处,眼眶都红了,就是强忍着不让泪掉下来。她不希望路野看到自己落泪。那一瞬间,我其实是替路野感到欣慰的。天底下的父母,即使嘴巴上再怎么说自己的儿女不好,儿女都是他们的心头肉,随便碰一下都疼。他们抱怨甚至咒骂自己的子女,终归不是恨,而是恨铁不成钢。

我祈祷路野与他的父母冰释前嫌的那一天能够快些到来。

路野终究还是实现了他的愿望—有了自己的第四任妻子和一个乖巧的儿子。

他的第四任妻子比他小十七岁,是个年轻貌美的九零后姑娘—我姑且称呼她为“小霞”。他们的相识充满了戏剧性和荒诞感。一天,路野正在工棚里驯狗,突然接到他妹妹打来的电话—那是他的弟弟离世后,他的妹妹首次主动给他打来电话。他妹妹在电话里说,让他赶紧去母亲处一趟,不然极有可能遭受巨额经济损失。

“母亲平时最信任你,你为何不去处理?”路野问他的妹妹。“我劝了,没用,只有你出马了。”他妹妹回答。路野想,既然你都劝不动,我去又有何益。但想归想,他到底还是去了母亲处。

路野赶到后,见母亲正站在小区门口的人堆里,跟几个身穿白大褂的保健药品推销员相谈甚欢。路野一眼就洞穿了那几个推销员的鬼把戏,赶紧拉过母亲,劝她别上当。可母亲已经被迷惑,手里正拿着一张银行卡,执意要去银行取款买药。路野不知如何是好,稍一沉思,决定拆穿推销员的阴谋,让母亲清醒,于是走上前挤进人堆,寻找破局机会。

那会儿,一个身材曼妙、脸蛋白净的小姑娘正对着一张人体挂图向围观的老头老太们讲解人体穴位分布。她用手边指边说,这是曲骨穴,这是阴交穴,这是鸩尾穴,这是紫宫穴……路野听着听着,突然大声问道:“姑娘,请问这张挂图上的人的灵魂在哪里?”那个姑娘一下子愣住了,不知该如何作答。围观的人群出现躁动,七嘴八舌议论着。那几个推销员见路野来者不善,搪塞着将人群解散了,路野的母亲也只好悻悻然转身上楼回家。可就在路野也准备离开时,那个小姑娘非要跑过来请求添加路野的微信,说日后有事向他请教。

当天晚上,那个小姑娘便给路野发来消息,向他表达崇拜之情。还说这是自己搞推销以来,第一次遇到这么睿智的人。路野先是对这个姑娘不理不睬,他打心眼里鄙视这类专骗老头老太钱财的人。但聊的次数多了,他倒也觉出这个姑娘的可爱和纯真。一个月后,他们有了一次见面。又一个月后,他们公开了恋情。再一个月后,他们领了结婚证。

兴许是路野被我说怕了,一直到结婚许久之后,他才向我讲述了他第四次婚姻的详细经过。这回,我没有说他一句重话,只调侃地送给他一副对联:“一对新夫妇,两套旧行头。”“横批呢?”路野问。“二手货。”我答。说完,我俩哈哈大笑起来,路野眼泪都笑出来了。然而,我知道,他的内心是酸楚的,他的磨难又拉开了序幕。

由于代沟和三观上的差异,没过多久,小霞和路野的矛盾就达到白热化的程度。小霞生性贪玩,天天嚷着要路野给她买这买那。如果路野不惯着她,她就使性子,发脾气,甚至离家出走,几天几夜都不回屋。为哄她开心,路野借钱买了一部轿车作为礼物送给她。可路野的经济实力根本满足不了小霞的欲望,她成天找理由跟路野闹别扭。路野急了,又动手将小霞打得周身乌青。即使如此,小霞仍是不务正业,早上一起床就跑去茶馆里打麻将,输了钱就找路野撒泼。路野想,也许让小霞生孩子,她就会变得成熟和老实起来。那段时间,路野夜夜都在折腾。一年后,他果真顺利地得到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但是,路野的想法太过幼稚了。生子后的小霞不但不懂得收敛,更是将儿子当做人质,变本加厉地要挟路野不断满足她的欲望。有了孩子后,生活成本增加了,路野的生活过得一日不如一日,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路野的父母看不下去了,要将他俩赶出家门。这正好合了小霞的心意,她以无家可居为由提出要跟路野离婚。路野一拖再拖,小霞一催再催。终于,在他们的孩子满周岁后不久,他们去了民政局离婚登记处。

路野提出的离婚条件是,儿子的抚养权归他所有,小霞放弃探视权,也不需要她支付抚养费。他以为这样可以使小霞改变离婚决定,谁知小霞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她只跟路野提出一个要求—把送给她的那部轿车开走。路野没有再多说什么。当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反复说:“姑娘,请你想好,离婚协议上写的是你放弃探视权哟?”小霞说:“我想好了。”工作人员再次提醒:“放弃探视权,就意味着你这辈子都可能见不到你的儿子了,你也愿意?”“我愿意。”小霞坚定地答道。工作人员只好摇摇头,在他们的离婚证上加盖了钢印。

又一个幻梦,就这样破灭了,好似天上和地上都溅满了鲜血。

路野的内心对闪电是充满愧疚的。他早就不想训练狗去参赛了,他已经厌倦了这样的人生,也不想再去面对一条狗的创伤和悲痛。可倘若不训练狗,他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干什么。在这个尘世上,他觉得再也没有人可以像狗那样对他忠诚,即使他把狗打得遍体鳞伤,狗也不会背叛他。只有跟狗在一起,他才活得踏实、滋润和有价值。路野的这种想法和状况,让我想到美国作家加思·斯坦写的《我在雨中等你》。在书中,主人丹尼和他的狗恩佐也与路野和闪电一样,过着相依为伴的风雨生活。丹尼的妻子离世,岳父母与他反目成仇,继而他又横遭逮捕镣铐加身。这接二连三的厄运,使丹尼举目无亲,人生陷入困境,只有恩佐自始至终守候着他,直到终老。作者在开篇里借狗的视觉写道:“我老以为自己是人,也一直觉得我和其他狗不一样。我只是被塞进狗的身体,里面的灵魂才是真实的我。”

那么,在闪电的眼中,它会不会像恩佐一样,也觉得自己是人呢?或者干脆说,它会不会觉得自己就是路野?而在路野的眼中,他又会不会觉得自己不是人,反倒是一条狗,或直接就是闪电呢?

还有两个月,就到参赛的日子了,我无法预知闪电能否在这次比赛中为他赢得荣誉和金钱。在以往参赛前的那段时间,路野都坐卧不宁。但这次他似乎异常地平静,白天训练狗,晚上则足不出户,只是陪着儿子,给他讲故事。他也只有晚上才有时间陪孩子,那是他最珍贵和温馨的时光。

路野从不把孩子带去工棚,他说他不想让孩子看到自己的残忍和狗的可怜。“你很在乎自己在儿子心中的形象吗?”我问。“难道你不在乎?”他反问道。“你儿子早晚有一天会亲眼看到你训练狗的场面,到那时你该怎么办?”我再次问道。“我不会让他看到的,他也没有机会看到。”他镇定地回答。

过了一阵,路野说:“你借两本文学书籍给我读读吧,让我换个心境。待这次比赛结束,我也不准备再训练狗了,想去另外找个事情做做。我可不希望我的儿子今后也瞧不起我,更不希望他今后去学我,再像野狗一样活着。”听完路野的话,我的心头浮起一丝微光。这光,如同大海里的火焰,可以让冰冷的水化为温暖的血。那天,正好我的手提包里放着一本刚刚出版的已故散文家苇岸的日记《泥土就在我身旁》,就掏出来送给了他。我也不管他是否喜欢这本书,更不管他是否能读完这些安静的文字,但我想他既然有一颗读书的心,就总归是好的。至于能不能读下去,那是另外一回事。

转眼到了比赛前夕,路野非要邀请我去他的工棚坐坐。我不知道他这是何意,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去后才知道他已经退出了比赛,连工棚也处理给了农户。闪电也不见了踪影,不知他是将狗归还给了他的堂兄,还是放了狗一条生路。

我没有问路野任何问题,路野也没有向我解释任何问题。我们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棚屋里,抽着烟,喝着酒,想一些可能连上帝也想不明白的事情。棚屋的板壁上,贴着一张纸,纸上是路野亲笔写下的摘自苇岸日记中的几句话:

我希望我是一个眼里无历史,

心中无怨恨的人。

每天,无论我遇见了谁,

我都把他看作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