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肖 遥
从美院毕业20多年后,我又拿起了画笔。
一
那段时间,工作压力颇大,画画成为我的心理慰藉。长夜漫漫,最宜画画。全神贯注画画的时候,忧心忡忡变成“闲敲棋子落灯花”的逸致,消解了熬煎。
画画的另一个契机是,我发现随着年纪渐长,喜欢的东西也变了。年少时读《水浒传》,莫名喜欢那句“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最爱看《红楼梦》里鲜花着锦、钟鸣鼎食的那些描写。如今的我,羡慕小雅有猫、老杨有狗,羡慕同龄的海红载歌载舞拍视频,但我最羡慕的,还是同学安云偶尔在微信朋友圈里展示她的水彩画。人到中年,尝尽了生活的滋味之后,更容易被小小的幸运和温柔感动,学会欣赏那些能够自我成全、自我实现的人,醉心于与世界产生温暖连接的事。
我开始临摹安云的画。临老同学的画就像和她进行无言的交流。记得从前在美院画室,同学们互相嘲笑对方:“你这不是画出来的,是‘撮’出来的。”所谓“撮”,就是只会用稀碎的笔法,像马赛克一样,一点点把图像堆砌出来,尽管很像,但是很无趣、很呆板。把“撮”打破,形成自己的风格,才是绘画的要义。如今琢磨着安云的笔触,仿佛听见她跟我说话:“瞧,和写作一样,画画需要惜墨如金,用最少的笔墨表达出最深远、最丰富意境的才是高手。”
画画也给了我一个新的视角,就是发现美的东西更美了。从前看到美好的事物,比如色彩斑斓的云霞、镜子般的湖水、千姿百态的树木、一缕照在阳台上的光线,看到这些时,只能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现在看到这些稍纵即逝的美就少了些许遗憾,因为知道我有能力留住它们。画画和拍照不太一样,拍照在于将画面展示出来让别人看,而画画关乎自我的表达,倘若能够充分、准确、随心所欲地表达出自己的感受,即便无人喝彩,看到自己的作品,也会心旷神怡。这种快乐是多重的,当看到美好的风景,想把它画下来的一刹那很兴奋;画的时候,每一眼都很享受;画完以后,会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满足;画完几天再看,会又一次惊叹于自己的进步。
二
一边画画一边听音乐,有点儿像坐在公交车或绿皮火车上,慢慢地走呀走,看着外面的景色像水一样从眼前流过,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百转千回,只希望这个过程不要结束。除了“我创造了一个世界”的成就感,画画最令人享受的还是过程—眼前的画面逐渐成形,慢慢呈现出它的迷人和动人。你画出了自己的渴望、向往、希冀甚至恐惧。当这些情绪像眼泪一样从心底流出来,心里就越发明澈干净。
有时,画着画着,觉得坏了坏了,不可救药了!可随着技术的成熟,会越来越产生一种惊喜:还能这样画!哇,效果太好啦!随着确定感越来越多,失控感则越来越少,转危为安、化险为夷带来的快乐也会增加。这种控制力的增长,就像谈恋爱—你和你喜欢的人一再地互相确认、互相质疑、互相给予、互相索求,随着情感的加深,两个人在一起会越来越平静和充实。我理解的画画,在某种程度上,就像做饭、整理或者生活中的其他琐事一样,都是一种艺术,处理好的诀窍不是随心所欲,而是来自经由反复训练得到的控制力。
一般来说,那种写实的、工笔的画作,比较好临,它们的工艺和流程是确定的。就好像按照严格的流程,掌握腌制时间、油温、炸制时间等步骤,人人都能做出好吃的炸鸡。相对来讲,写意画更难临,它考验的是人的概括、提炼能力,当变数发生时,你是否能化危机为机会?水彩画的妙处就在于此,当水彩开始蔓延,你是把它们变成美丽的画面,还是束手无策,任其变成废品,这就是能力了。
话说回来,一幅画是否好看,取决于情感,而非技巧。单论技巧,人肯定干不过机器。AI(人工智能)创作艺术作品已经不是新鲜事。然而,机器人的艺术创作可能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的生命痛感。机器人即便拥有感伤,也是感伤的赝品,或者是人类赋予它们的台词。
画画也是一种心理拯救。阿兰·德波顿在《工作的迷思》里讲了一个故事:两年来,斯蒂芬·泰勒花费很多时间待在一块麦田里,一遍遍地描摹不同光线、不同天气条件下的同一棵橡树。为此,冬天他待在厚厚的积雪里,夏天,他在凌晨3点起身,躺在地上,借助皎洁的月光画这棵树的枝丫。5年前,泰勒经历了丧亲之痛,他来到乡间漫步,看到这棵树,产生不可抑制的冲动,他觉得这棵树渴求被人画出来,如果能做这件事,这一生便没有虚度,生活的心酸也会得到升华。他相信伟大的作品有一种令人浮想联翩的特质,它们会使人关注那些转瞬即逝的东西,唤醒某些已经遗忘的往事。
而对这些用生命作画的画家而言,他们的回报是总有一个被他的作品打动的人。因为没有做宣传,泰勒的橡树系列画作在画廊卖得很慢。但买了这些画作的人都被触动,领悟到泰勒传递的生命感受。最后一周,牙医苏珊买了一幅最小的橡树画,她很喜欢把这幅画拿给亲友看,她希望告诉大家,她觉得自己有点儿像画中那棵树。她儿时在上学途中看到过它;读大学的某次乡间郊游,她从它身边经过;住院生大儿子的时候,这棵树就矗立在医院对面的田野里。深夜,待全家都睡去了,苏珊有时会在那幅画前待一会儿,觉得自己和画者心心相印,进而更真切地加深对已逝岁月的认知,体会到自己的确是人类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