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屈群苹 杜劲蕾
当今世界正在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新冠肺炎疫情必将重塑世界格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迎来了关键的时间窗口。我们既面临难得的历史机遇,也面临一系列重大风险挑战,机遇和挑战都是前所未有,越是接近目标,越是形势复杂,越要坚定信心,打好防范化解重大风险的攻坚战。伴随中国加速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我国经济社会发展正遭遇多领域、全方位社会风险的威胁和挑战。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坚持底线思维,增强忧患意识,提高防控能力,着力防范化解重大风险,并把防范化解重大风险摆在“三大攻坚战”的首位。近些年,随着国际国内形势的深刻变化,风险的复杂性日益凸显,给防范化解重大风险带来了极大的挑战,正确认识和把握防范化解重大风险是关系我们党和国家事业发展全局性、战略性、前瞻性的重大理论和实践问题。
所谓社会风险,是指一种导致社会冲突、危及社会稳定和社会秩序的可能性,或者说社会危害发生的概率及其大小。现代社会是高“风险社会”。按照贝克的说法,“风险社会”危机四伏,我们“生活在文明的火山上”(1)[德]乌尔利希·贝克.风险社会:新的现代性之路[M].张文杰,何博闻,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9:1.。空前的社会变革给社会经济发展带来巨大活力的同时,也带来了一系列的新情况新问题,对社会的安全运行和健康发展构成严重威胁。基于风险生成和扩散逻辑,围绕“风险形态—风险认知—风险防控”这一分析框架,通过对中西方社会风险的分析和理论归纳,全面考察社会风险认知和防范的知识谱系,深入分析社会风险的塑造力量、影响因素、扩散机理,积极探寻防范化解各类社会风险的有效机制,对认识当代社会发展的基本特征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
风险与人类如影随行,但社会风险却是现代社会的特有问题。进入现代社会,人类被卷入社会风险的漩涡,正面临来自全方位、多领域“社会风险”的严峻挑战。“社会的风险化”与“风险的社会化”是社会风险两种特有属性,直接来源于“社会”与“风险”两个概念的分析,且关系到对“何为社会风险”与“社会风险防控何以可能”等元问题的回答。
风险不是一个空洞的分析概念,而是影响人类社会生活的外在环境,“是关于不愿发生的事件发生的不确定性之客观体现,包含两层意义,一是风险是客观存在的;二是其本质与核心具有不确定性”(2)[美]阿伦·威力特.风险与保险的经济理论[D].1901年哥伦比亚大学博士论文。转引自卓志.风险管理理论研究[M].北京:中国金融出版社,2006:5.。虽然最初的“风险”更多是与“技术”“经济”等词汇连用,社会风险亦被认为是风险形态之一,但是风险的社会属性却是“风险”构成的核心面向。风险是一种“人为的不确定性”。(3)[德]乌尔利希·贝克.世界风险社会[M]. 吴英姿,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137.社会对风险的影响与风险对社会的影响构成风险的社会属性的两种面向。
首先,风险对社会的影响内嵌于“风险”语义学分析及其功能指向,风险从根源上说就是社会的风险和人的风险。如同某些学者分析风险与危机的差别时的观点,风险与危机之间存在着因果关系,是一个“连续统”(4)张海波.社会风险研究的范式[J].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07(02):136—144.,风险是前期形态,危机是后期表现,是有着内在因果联系的一个过程中的两个阶段。社会风险是风险社会层面的具体内容及表现形式,公共危机是危机在社会层面的具体化,风险与危机的逻辑关系同样适用于社会风险与公共危机。因此,社会风险与公共危机之间也存在隐性的因果联系,只有在触发因子或者导火索的引发下,这种隐性关系才可能转化为外在的显性关系。诸多邻避型项目“环保运动”的发生,源于前期社会风险源,如不公平感和挫折感等因素没有及时疏导,导致公众的负面情绪不断累积。在一些网络媒介的负面导向作用下,社会风险的舆论被不断扩散和放大,加上政府防控失当,社会风险阈值便很容易被突破,触发风险事件,引起一系列的社会风险后果。
风险社会理论的倡导者贝克强调社会风险“是现代化、技术化和经济进程的极端化不断加剧所造成”(5)[德]乌尔利希·贝克,约翰内斯·威尔姆斯.自由与资本主义[M].路国林,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125.,而现代社会又未能对这一进程进行有效地管理。国内不少学者对此持相似观点,认为“全球化、城市化、贫富两极分化、社会治理能力弱化和大众风险感知强化实际上扮演了风险社会的催化剂的角色”(6)张成福,谢一帆. 风险社会及其有效治理的战略[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9(05):25—32.。进而呈现了两大特点:一是风险的“人化”;二是风险的“制度化”和“制度化”风险。风险的“人化”和“制度化”使社会具有了人为的不确定性,人类引以自豪的知识以及有关知识的决策、工业和技术的进步,使整个人类被置于不可控制的风险之中。
其次,从社会对风险的影响来看,风险逐渐走出“自然”阴影而被“社会”所形塑。进入现代或后现代社会,风险更多的是社会塑造的风险,其原因是后工业社会的风险管理仍在沿用工业社会的管理手段。因此,风险社会是“集体的不负责任”(7)[德]乌尔利希·贝克.风险社会政治学[J].刘宁宁,沈天霄,编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5(03):42—46.,而社会并未能有效地对这一进程进行管理。无论是吉登斯提出的外部风险和人造风险,还是贝克提出的风险三分结构分析,都在关注和表达一种自然化风险向社会化风险转变的过程和风险的社会化机制。无论是地震、飓风等自然风险还是环境污染、生态恶化、核技术威胁等社会风险,“人与风险”的关系是所有风险分析关注的核心问题和风险分类的内在维度。
根据风险发生中人的因素或者人的实践能力、活动场域差异,风险被划分为不同类型。例如社会风险被认为是由人类实践和社会性因素(社会结构、制度、文化、科技等)引起、能够对人类社会造成危害的可能性社会事件,可以被区分为社会结构性风险、社会制度性风险、社会实践性风险。有学者认为各个领域的重大风险,并不是独立存在互不相关的,相反是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的。(8)陈磊.“风险社会”理论与“和谐社会”建设[J].南京社会科学,2005(02):43—46.根据社会风险复合叠加的特征,进而把发生在经济、政治、社会领域以及党的制度建设领域等的风险,归结为社会结构性风险。(9)杨海.中国社会结构性风险防范与治理机制研究[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02):23—30.也有学者把人口、资源环境、科学技术、组织制度和社会经济结构归结为现代风险社会的五个基本风险源。(10)张成福,谢一帆. 风险社会及其有效治理的战略[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9(05):25—32.而英国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Mary Douglas)则从文化视角和建构主义立场对风险作了全新的分析,进而把风险分为社会政治风险、经济风险和自然风险,把整个社会结构的变迁归结为三种文化,即把社会政治风险视为最大风险的等级制度主义文化、把经济风险视为最大风险的市场个人主义文化和把自然风险视为最大风险的社会群落之边缘文化。(11)Mary Douglas and Aaron Wildavsky. Risk and Culture:An Essay on the Selection of Technical and Environmental Dangers [M]. Berkeley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2:186.
构成西方社会风险分析的基本理路有两种:现实主义风险观(以贝克等为代表)和建构主义风险观(以道格拉斯等为代表)。两种社会风险分析理路,既是对风险源于何处的追问,也是对西方社会客观主义与主观主义两种社会分析模式的反映。当然,二者并不否认风险的客观性,其分歧在于风险所表现出的方式不同。
1.现实主义风险观。风险是一种客观性社会现象和影响人类社会的外在因素。这种对风险的实时性的认知和理解,是现实主义风险观的基本假设。“风险社会”概念首见于贝克在1986年的著作《风险社会》,风险社会理论也在其随后的《世界风险社会》等著作中提出并完善。贝克关注的重点是技术与生态的风险,并认为现在的人类活动风险是全球性的。吉登斯作为现代性理论的集大成者,关注的是制度带来的风险,他在《现代性的后果》一书中指出现代性既有“机遇的一面”,还有“阴暗的一面”。后来,吉登斯直接在其著作中宣称:“现代性总是涉及风险观念”,并把风险分为有章可循的“外在风险”和难以预知的“人为风险”。(12)Anthony Giddens. Runaway World: How Globalization Is Reshaping OurLives[M].NewYork:Routledge Press, 2000:45.而拉什则认为,判断我们所面临的风险是否增加不能仅从自然风险角度,还应看到社会结构所面临的风险,政治与社会的关系、社会稳定等是政治学领域风险的主要关注点。(13)[英]斯科特·拉什.风险社会与风险文化[J].王武龙,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 2002(04):52—63.塞缪尔·亨廷顿认为,要想保持社会的稳定与和谐,社会动员要适度、流动机会要增加、政治参与要控制、政治制度化进程要加快。(14)[美]塞缪尔·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M].王冠华,译.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1989:41.而尼克·皮金等提出的社会放大理论(15)Nick Pidgeon, Roger E. Kasperson, Paul Slovic. The Social Amplification of Risk[M].NewYork:Greenwood Press,1992:153.则认为风险的变化与社会制度、文化以及心理等有关,产生的风险行为反过来会创造一个新的社会,且这种状态下衍生的风险更多地表现为间接的影响,例如污名化、对制度失去信任等。
2.建构主义风险观。由于不同国家、社会、历史和文化背景差异较大,在风险识别与应对化解过程中,现实主义风险观的不足逐步凸显,建构主义风险观应运而生。建构主义风险观强调人类的主观认知水平和风险识别能力,认为“风险既是‘实在的’,又是由社会感知和结构‘建构起来的’,过去已无力决定现在,其地位已被一些建构的东西所取代”。(16)[英]芭芭拉·亚当,[德]乌尔里希·贝克,[英]约斯特·房龙. 风险社会及其超越:社会理论的关键议题[M].赵延东等,译.北京:北京出版社, 2005:30—50.例如玛丽·道格拉斯从危险认知角度提出,现代的实际风险并没有增加,只是人们感受到的风险增加了。(17)Mary Douglas and Aaron Wildavsky. Risk and Culture:An Essay on the Selection of Technical and Environmental Dangers [M]. Berkeley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2:23—30.风险是“建构”的,其排序与挑选有赖于社会组织的不可避免的文化偏好。(18)Mary Douglas and Aaron Wildavsky. Risk and Culture:An Essay on the Selection of Technical and Environmental Dangers [M]. Berkeley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2:15.斯科特拉·拉什认为风险是人们心理认知的结果,没有明确的指向,在不同的文化背景和现实情境下有着不同的话语解释。(19)[英]斯科特·拉什.风险社会与风险文化[J].王武龙,编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 2002(04):52—63.芭芭拉·亚当等特别阐述了现代风险的这一特点,指出风险的本质并不在于它正在发生,而在于它可能发生。(20)[英]芭芭拉·亚当,[德]乌尔里希·贝克,[英]约斯特·房龙.风险社会及其超越:社会理论的关键议题[M].赵延东等,译.北京:北京出版社. 2005:3—5.因此,在现代风险面前,恐惧很容易自我发酵和莫名加剧,甚至一些莫须有的小事件都有可能酿成大的社会性灾难。
3.社会风险理论在中国的研究。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急剧转型,各种社会问题不断显露,社会风险研究逐渐受到重视。“社会改革控制论”(童星,1990)、“社会风险预警指标体系理论”(宋林飞,1995)、“社会燃烧理论”(牛文元,2001)、“社会结构转型理论”(李培林,1992;陆学艺,郑杭生,2004)等都对中国社会风险进行尝试性论述。童星(2007) 认为“风险是前期形态,危机是后期表现,风险与危机之间是一个连续统”。(21)童星,张海波.中国转型期的社会风险及识别[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21.当风险要素在社会层面集聚后,就容易转化为社会风险。
社会风险的中国研究着眼于中国现实风险与中国社会特色,既有对西方社会风险理论的本土验证,也对风险社会理论加以拓展。冯必扬对于学界存在的概念误区进行梳理,明确风险社会和社会风险在社会内涵、风险内涵、风险来源、风险预警等八个方面的显著差异;(22)冯必扬.社会风险与风险社会关系探析[J].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08(05):76—81.赵继娣等认为风险存在“场域风险→社会心理风险→社会稳定风险”(23)赵继娣,曲如杰等.城市数字化转型中的社会风险演化及防范对策研究[J].电子政务,2022(04):111—124.这一演化路径;也有学者将社会风险研究归为四种基本范式,即“现实主义—社会风险”“建构主义—社会风险”“现实主义—公共危机”“建构主义—公共危机”(24)张海波.社会风险研究的范式[J].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07(02):136—144.四种范式,进而把现有的社会风险研究及其相关、相近研究纳入此分析框架进行整合研究。当然,形成中国特色的风险社会理论和具有中国特点的风险社会分析理路,一直是诸多学者的理论旨趣。宋林飞教授建构了社会风险早期预警系统和指标体系(25)宋林飞.社会风险指标体系与社会波动机制[J].社会学研究,1995(06):90—95.,并探讨了社会风险与社会波动周期间的密切关系;王绍光等学者指出中国繁荣背后蕴含诸多不稳定性因子,呼吁把危机管控纳入社会发展中长期规划;(26)王绍光,胡鞍钢,丁元竹.经济繁荣背后的社会不稳定[J].战略与管理,2002(03):26—33.还有学者认为,中国社会的结构性断裂将导致社会各阶层和群体间难形成改革共识、易形成具体利益冲突(27)参见郑杭生,洪大用.中国转型期的社会安全隐患与对策[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4(02):2—9;张广利,杨墉栋,王伯承.风险社会治理视阈下地方政府的角色冲突及其调适[J].河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01):47—53+110.,不利于社会风险的治理。
社会风险是一种普遍的历史事实与社会现象,与人类实践活动形影相随。社会风险既是现实的,又是建构的。政策制定者通常站在国家层面,思考如何从制度上约束社会风险;管理者通常站在应对层面,关心风险是如何一步步地被放大,思考如何预警和管控危机;理论研究者通常站在社会层面,探索社会风险是如何被感知的。
社会风险感知理论和实践探索是现代风险分析的重要命题和学界研究的焦点之一。相关研究已形成了两大流派,即以保罗·斯洛维奇(Paul Slovic)、卡斯帕森、里纳特·舍贝里(Lennart Sjoberg)为代表的心理测量流派和以道格拉斯、维达斯基(Wildavsky)代表的文化学派。此外,风险感知在心理学、文化人类学和科技哲学等领域都有较多涉及,成为社会风险研究发展的重要推动力量。
心理测量视角下的风险感知研究前提假设是风险是由个人主观定义的,而个人会受多种因素影响(如心理、社会、制度和文化等),所以只要调查工具设计合理,诸多关联因素就可以被量化和模式化。保罗·斯洛维奇等通过问卷调查发现,在风险感知和风险态度等方面,专家和外行对“风险”的理解差别很大,且风险感知与“污名化”紧密相连,“尽管有些污名化映像是通过诸如恶臭、丑陋的景观、事故、疾病等被人们直接体验到的,但新闻媒体仍是当前污名化最主要的推波助澜者”(28)[美]保罗·斯洛维奇.风险的感知:对心理测量范式的思考[M].赵延东,林土垚,冯欣等,译.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导言.。斯洛维奇、卡斯帕森等人在后来的研究中也发现,感知和媒介在风险事件(如环境污染、产品质量缺陷、安全生产事故等)造成的严重后果和次级影响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不利的风险事件产生影响不仅由事件本身决定,也由感知风险因子、媒体报道和信号价值所决定。(29)[美]保罗·斯洛维奇.风险的感知:对心理测量范式的思考[M].赵延东,林土垚,冯欣等,译.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155.他们用“风险的社会放大”来描述心理、社会、文化和政治因素是如何相互作用并产生波及效应。斯洛维奇等人发现,风险感知除了与污名化、新闻媒介紧密相关之外,还高度依赖直觉思维和经验思维,与人的情感和直觉息息相关。与感知风险关联最强的特征是危险在多大程度上会激起人们的恐惧。此外,也与个人对某项危险的一般性情感评价有关,即随着感知到的收益增加,人们感知到的风险会逐步降低。为此,他们将人们在风险判断时使用的这种直觉思维和情感方法称之为“情感捷思法”(affect heuristic)。
文化人类学视野中的风险感知研究则聚焦于社会的整体观和结构主义的视角来理解科学理性语境中现代社会风险排序现象,重在反思科学理性对现代社会制度的形塑力量,认为对“污染”“禁忌”“风险”等的解读不能仅出于个体的心智结构,还应该说明社会风险原本具有的归责性、组织性、政治性的功能表征。(30)Mary Douglas. Risk and Blame: Essays in Cultural Theory[M].London:Routledge,1992:46.比如,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面临着洪水、干旱等自然灾害的威胁,也经历了社会治乱的更替。中国古人就十分关注社会风险和公共安全,认为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则天下平矣(《吕氏春秋·贵公》);任善人则国安,用恶人则国弊(《旧唐书·魏征传》);隆礼贵义者其国治,简礼贱义者其国乱;治者强,乱者弱,是强弱之本也(《荀子·议兵》);取于民有度,用之有止,国虽小必安;取于民无度,用之不止,国虽大必危(《管子·权修》)。这些公共安全观蕴含着政治清明就安全,政治昏庸就混乱;君主贤能的,他的国家就安定;君主无能的,他的国家就混乱;君主崇尚礼法、看重道义的,他的国家就安定;君主怠慢礼法、卑视道义的,他的国家就混乱;体恤人民就安全,不体恤人民就有风险等国家治理逻辑,凸显了古代社会的伦理正义和归责取向。
科技哲学视野下的风险研究是一个相对综合的范式,它试图综合心理测量学、文化人类学以及传播学中风险研究的支离破碎的现状,以“风险的社会放大”(31)[英]尼克·皮金.风险的社会放大[M].谭宏凯,译.北京:中国劳动保障出版,2010:59.框架来强调风险的社会放大根源于风险的社会体验,而个体反应、制度结构、信息过程、社会团体行为是社会体验的主要因素。不管是直接的个人体验还是通过风险信息、风险事件和风险管理系统获得的间接、次级体验,共同塑造了社会风险的令人愉悦或者令人惊慌的不同感知。美国法律和安全专家本杰明·维特(Benjamin Wittes)等学者在《未来的暴力与国家治理》一书中,论述了“凭借现代技术,个人可以掌握未来只有国家才拥有的摧毁力。……科技不仅促进了小组织的发展,也增强了小组织的终极杀伤力。这一势头似乎仍将继续,甚至愈演愈烈”(32)[美]本杰明·维特,[美]加布里埃·布鲁姆.未来的暴力与国家治理——面对机器人、病毒、骇客与无人机的新威胁[M].万岩,潘煜,译.北京:中国发展出版社, 2019:7—10.。以色列历史学家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在《未来简史》一书中也大胆预言,因为生物与人工智能的进展,人类一百年内就可以向“神人”迈进。(33)[以色列]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从智人到智神[M].林俊宏,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新兴技术在快速发展造福人类的同时,必将带来诸多全球性伦理风险。科技研发及应用所产生的伦理、道德等问题对人的心理产生的影响日益加大,造成的社会矛盾也日益尖锐,比如基因编辑婴儿、转基因食品、器官移植等,在科技创新突飞猛进的情况下,可能导致人类社会在短时间内对其难以接受。快速发展的科技及应用所带来的社会矛盾风险也可能在某个科技事件上集中释放,比如,人工智能等新技术应用会提升就业压力,继而对科技发展本身造成危害。科技哲学视野下的风险研究不仅对科学理性进行了反思,也试图通过风险沟通,对诸多社会过程中的民主、协商、参与等关键议题展开研究,为现代社会风险分析和管理提供理论基础,拓展了心理测量学范式中对专家理性的个体认知,表现出较强的实用功能。
中国的现代化呈现“压缩型”且处于“发展起来以后”的特定历史阶段。当代中国社会风险是以“共时性”风险的形式登场,盘根错节、高度复杂,体现为强烈的社会结构性风险特征,与西方发达国家的“历时性”风险不同。一方面,中国的社会结构滞后于经济结构,引发了社会财富结构相对失衡、社会阶层结构快速分化、社会人口结构挑战持续深远、社会组织结构正在重组以及社会心理结构出现负向情绪等诸多结构性挑战,风险触点多、燃点低、扩散易、处理难,并 “以系统性风险,结构性风险等复杂化、综合性特征的形式表现出来”(34)杨海.中国社会结构性风险防范与治理机制研究[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02):23—30.,稍有不慎,极易演变为社会危机。社会结构变迁、社会发展不平衡、网络社会价值观和社会心态变迁等诸多领域也存在重大社会风险问题。另一方面,中国社会历时风险与共时风险交织叠加,呈现出社会风险的历史根源和历史问题的当下风险化的全面铺展。中国社会风险的全面化、结构性、系统性等特征明显,正在成为中国社会发展中不可忽视的负面影响,中国式风险社会已经形成。就如贝克所言,“目前中国可能正处于泛城市化发展阶段,表现在城市容纳问题、不均衡发展和社会阶层分裂,以及城乡对比度的持续增高,所有这些都集中表现在安全风险问题上。”(35)薛晓源,刘国良.全球风险世界:现在与未来——德国著名社会学家、风险社会理论创始人乌尔里希·贝克教授访谈录[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5(02):44—55.
为应对系统性、结构性的社会风险与风险社会的系统化危害,风险评估是中国社会认知风险的重要环节。感知风险或风险感知是指风险估计和风险评估的所有方面,包括人们对风险本身及其后果的判断。(36)[美]保罗·斯洛维奇.风险的感知:对心理测量范式的思考[M].赵延东,林土垚,冯欣等,译.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6.当前主流风险评估更多侧重经济、环境层面,对公众风险感知风险的心理层面(如焦虑心理等)、文化层面(社会背景等)的评估分析关注较少,这既是当前社会稳定风险评估的重大缺陷,也是引致社会稳定风险的重要根源。社会稳定风险中,民众的焦虑心理既是难解之题,也是必解之题。个体焦虑易蔓延并演变为“社会焦虑”,进而形成“焦虑心理产生和蔓延—风险行为促发与强化—社会稳定风险产生或扩散”(37)胡象明,王锋. 一个新的社会稳定风险评估分析框架:风险感知的视角[J].中国行政管理, 2014(04):102—108.的循环链条。也有学者对核电站建造进行研究,认为民众风险感知对邻避型项目的社会稳定风险演化产生重大影响。(38)谭爽,胡象明.邻避型社会稳定风险中风险认知的预测作用及其调控——以核电站为例[J]. 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2013(05):75—81.围绕风险感知与公共事件相结合的相关研究,基于对 17 个城市4000多名居民的问卷调查,学者时勘等人从社会心理的角度对民众风险感知进行进一步研究,指出基于心理测量范式进而采用多维度的风险特征分析法(39)参见时勘,张进辅.“非典”时期京渝两地民众社会心理特征比较研究[J].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03):53—57;谢晓非等.SARS危机中公众理性特征初探[J].管理评论,2003(04):6—12+63.,不仅能提高民众对 SARS 风险演化特征的认知,同时也对有效缓解民众恐慌情绪、应对突出公共卫生事件、维护社会稳定提供了重要的实践指南。
与环境风险、工程风险、公共卫生风险等现实问题中的风险并行,信息技术与大数据的发展衍生了新型社会风险。例如网络社会发展对现实社会结构的冲击、线上线下联动与群体性事件的新趋势、特殊负面社会认知的固化与弥散问题、多元网络文化与青少年健康人格的成长、网络安全风险问题等等。在现代传媒和“自媒体”作用下,风险常形成“线上”活动—“线下”组织—小众抗争—大规模行动的逻辑进路。在信息隐瞒(40)高奇琦,隋晓周.元宇宙的政治社会风险及其防治[J].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43(04):104—115+2.的情况下,风险受众通过QQ群、论坛、微博(信)、手机短信、电话等“线上”方式,进行风险沟通、传播和情绪宣泄。各种“小道消息”和谣言不断碰撞、发酵,诱发“线下”组织和各种抗议。风险受众的“线下”抗议一般遵循“先制度内、后制度外”(41)侯光辉,王元地.“邻避风险链”:邻避危机演化的一个风险解释框架[J].公共行政评论,2015(01):4—28+198.的逻辑,即先采用申诉、信访等手段反映诉求,只有当制度化方式被长时间漠视时才会形成上访、聚集、游行、静坐、散步,甚至以群体性突发事件的方式爆发出来。
在群体性事件中,风险感知在分析抗争者心理及行为机制方面发挥重要作用。抗争者的利益获得感、风险分配公平感等因素极大影响抗争者对危害设施风险接受和风险容忍的态度。(42)胡象明,王锋. 一个新的社会稳定风险评估分析框架:风险感知的视角[J].中国行政管理,2014(04):102—108.如果风险分配被认为是公平的(43)张海柱.风险分配与认知正义:理解邻避冲突的新视角[J].江海学刊,2019(02):129—136+255.,人们将更乐意接受面临的风险。公众对政府信任度越高,环境安全感越高,支持群体事件的可能性就越低,但是公众的风险感知构成和影响因素相当复杂,不仅由感知利益风险、感知安全风险、感知环境风险和感知声誉损失等构成,也受到政府、媒体、其他公众和专家的共同作用,存在不断演变甚至突变的可能。(44)王凯民,檀榕基.环境安全感、政府信任与风险治理——从“邻避效应”的角度分析[J].行政与法,2014(02):10—15.也有研究实证考察了环境正义、信任等因素(45)宋涛.环境正义与环境风险接受研究——基于湖北省L县垃圾处理设施周边四村的调查[D].武汉:华中农业大学硕士论文,2014:14—16.对风险接受程度的影响。卡斯帕森等认为风险在信息传播阶段和社会反应阶段容易被扩大化(46)Roger E.Kasperson,Ortwin Renn,Paul Slovic,etc.“The Social Amplification Of Risk: A Conceptual Framework”[J]. Risk Analysis, Vol.8, No.2, 1988:177—187.,媒体在风险认知传播中作用显著。
中西方社会风险分析和理论归纳提醒我们,风险透过科学技术和制度漏洞,在不断地复制和扩张中侵入人们的日常生活。西方风险社会理论家对现代风险“知识与权力共谋”的判断,即是对专家系统和权力部门话语垄断及其合谋的批判。在贝克看来,风险社会背景下的科学知识“即使在客观的自然科学家的手里,自然也都变成了政治性的”(47)[徳]乌尔里希·贝克.风险社会——新的现代性之路[M].张文杰,何博闻,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9:99.,占据社会“知识和权力”地位的是技术精英和官僚,因此只有科学技术专家和政府管理部门才具有风险决策和风险行为的权力,同时拥有对风险、危险和灾难的鉴别权和发言权。其结果是:为了追逐经济利益、集团利益或名望、地位、权利等,技术精英和官僚“在面临科学技术创新时,往往过多注重科技的贡献性而忽略其副作用,或故意隐瞒其副作用”(48)薛晓源,刘国良.全球风险世界:现在与未来——德国著名社会学家、风险社会理论创始人乌尔里希·贝克教授访谈录[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5(01):44—55.,从而埋下了风险的隐患。这不仅体现在技术风险的产生中,制度风险亦是如此。政策制定者、企业和专家学者为了转移、规避这种现代风险及随之产生的归责,他们又构建了一套社会制度和规则,将之转化成为由他人承担的“风险”。现代风险作为“知识和权力”的共同谋划结果,使现代风险日益隐秘化,一般公众难以洞察。因此从“科技制造—制度庇护”到“蒙蔽公众—扩散风险”便是社会风险生产和传播中“知识与权力共谋”的机制。
德国著名学者尼克拉斯·卢曼(Niklas Luhmann)认为现代社会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系统,这个系统在运行过程中会自动生成不断分化的子系统,进而使生成的新风险充满偶然性与复杂性。这种“不可知”的理论假设也促使卢曼对风险的个体化进行了相关探讨,认为正是由于风险分散在不同的自我指涉系统之中,促使社会向一个未知的未来迈进。(49)转引自鲁楠,陆宇峰.卢曼社会系统论视野中的法律自治[J]. 清华法学.2008(02):54—73.因此,现代社会的个体将不得不接受冒险的行为方式来迎接风险的到来。如何打破“权力与知识”共谋的生产逻辑、科学知识的局限性、学科分工的精细化格局,是社会风险认知的理论前提,也促使个体更加积极地感知、应对风险。如同贝克指出,现代风险“是决策和选择,科学和政治,工业、市场和资本的问题。这并非外在风险,而是在个人生活和不同制度中内生的风险”(50)[徳]乌尔利希·贝克.风险社会政治学[J].刘宁宁,沈天霄,编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5(03):42—46.。
风险社会的出现是现代化发展的悖论。世界著名未来学家阿尔文·托夫勒(Alvin Toffler)在其《未来的冲击》一书中指出,由于没有预先考虑未来的问题和机会,我们正从危机走向危机。(51)[美]阿尔文·托夫勒.未來的冲击[M].蔡申章,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06:77.为摆脱面临的困境,贝克主张通过反思现代化和生态运动、吉登斯主张通过走“第三条道路”、道格拉斯和威尔德韦斯则主张用“风险文化”增强资本主义制度的合理性和协调性。虽然社会风险的研判和评估存在复杂性、偶然性,但是通过建立健全有效的风险预警指标体系和管理机制则是防范化解社会风险的有效途径。
20世纪60年代,美国社会学家罗蒙德·鲍尔(Raymond Bauer)的《社会指标》一书引发了学者通过指标来研究社会预警体系的热潮。社会预警指标化与数量化经历了“早期经济预警指标体系建立—综合性社会预警指标体系发展—社会风险预警指标体系研究”三个阶段,不断走向成熟和体系化。
20世纪60、70年代的主要成果是基于对国家稳定性的测量。如艾斯特斯(Estes)和莫根(Morgan)提出,一个国家的社会不稳定性程度可从六个方面来测量,即社会哲学和社会目标、国内个人需求水平、国内社会资源水平、政治稳定性程度、家庭结构、文化势力(52)[美]理查德·J.艾斯特斯.各国社会进程[M].何天祥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22.,进而提出社会不稳定状况的六项指标,即社会组织中的精英人物专权、大众需求严重得不到满足、社会资源日趋贫乏、政治动荡不安、家庭结构处于崩馈状态、传统文化力量处于崩溃状态等(53)Richard J. Estes.The Social Progress of Nations[M].New York: Praeger Publishers. 1984:10—15.。20世纪80年代,兹比格涅夫·布热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建立了“国家危机程度指数”(54)转引自鲍宗豪,李振.社会预警与社会稳定关系的深化——对国内外社会预警理论的讨论[J].浙江社会科学,2001(04):5—10.、罗伯特·达尔(Robert Alan Dahl)提出社会稳定状况的四大指标(55)[美]罗伯特·达.现代政治分析[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102.,以及学界开始从人类社会与生态环境的关系入手进行社会预警,均从不同维度对多样化的社会问题和现实风险加以测算、分析和应对。20世纪90年代,随着全球化及其治理理论的兴起,促使社会风险预警的研究视野进一步拓展。“亚洲金融危机”引起世界各国对社会风险预警的高度重视,社会风险预警不再只是区域或国家的问题,而是全球社会面临共同威胁时的明智之举。全球社会风险及其预警成为各国重要的战略任务、学术研究的热点和全球合作治理的对象。例如1999年,鲍勃·杰索普(Bob Jessop)在《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上发表了“治理的兴起及其失败的风险——以经济发展为例”一文,论证了现代公共政策正在逐渐失去预警效力,国家与社会、私人部门与公共部门之间的责任界限越来越模糊,导致宏观的社会风险预警对社会治理的有效性不断降低。(56)转引自鲍宗豪,李振.社会预警与社会稳定关系的深化——对国内外社会预警理论的讨论[J].浙江社会科学,2001(04):5—10.跨入新世纪,世界银行从微观、中观、宏观三个层次,对自然、健康、社会、经济、政治和环境等六个方面的风险进行了分类(57)世界银行. 2000/2001年世界发展报告:向贫困宣战[M].北京: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01:136.,可以看作是一种全球风险的警报体系,产生了深远的社会影响。
国内学者宋林飞早在1989 年就提出包括“痛苦指数体系、腐败指数体系、贫富指数体系、不安定指数体系”的社会风险早期预警系统(SREWS)。随后宋先生的“社会风险预警指标体系”不断增容和修正,1995年发展为包括经济、政治、社会、自然环境、国际环境五个风险领域的包含49个预警指标的“社会风险预警综合指数”(58)宋林飞.社会风险指标体系与社会波动机制[J].社会学研究,1995(06):90—95.,1999 年他又提出收入稳定性等7大类40个指标构成的“社会风险监测与报警指标体系”。(59)宋林飞.中国社会风险预警系统的设计与运行[J].东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02):69—76.与此同时,中国社会风险预警指标体系研究不断发展,邓伟志提出经济、社会、政治、价值观念“四位一体”的社会风险预警指标体系(60)邓伟志.关于社会风险预警机制问题的思考[J].社会科学,2003(07):65—71.,阎耀军提出包含生存保障指数、经济支撑指数、社会分配指数、社会控制指数、社会心理指数、外部环境指数6个层次,12个二级子系统,55个四级指标的“社会稳定指数综合指数”框架(61)阎耀军.社会稳定的计量及预警预控管理系统的构建[J].社会学研究,2004(03):1—10.,张海波等提出网络信访的广泛推行为社会风险预警提供了新的路径以及重大决策社会稳定风险评估的四种类型(62)张海波.信访大数据与社会风险预警[J].学海,2017(06):101—108;钟宗炬,张海波.重大决策社会稳定风险评估的类型划分与案例分析[J].南京社会科学,2021(11):66—75+101.,还有学者指出社会风险预警存在两个向度:“存在的空间领域”和“变化的时间过程”(63)贾高建.社会发展理论和社会发展战略——建构一种逻辑体系的研究纲要[M].北京:中央党校出版社,2005:38.,较为全面地反映了社会风险孕育、发展与外在化的全过程。
社会风险管理机制建设的研究是诸多学者的共同发力点,例如王培暄、熊光清从“利益分配机制”(64)参见王培暄.贫富差距社会风险的承受力、预警及对策[J].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1999(04):127—135;熊光清.当前中国社会风险形成的原因及其基本对策[J].教学与研究,2006(07):17—22.,李忠、张涤新从“市场化的保险作用”(65)李忠,张涤新.转型期社会风险问题探析[J].贵州社会科学,2009(01):61—66.,朱国伟从建立“风险能量的阻断机制”(66)朱国伟,贺栋豪.社会风险传导变异视角下的政府风险管理策略研究[J].宁夏社会科学,2022(02):53—59.,赵玲玲从“风险识别机制”(67)赵玲玲.特大城市突发事件风险识别的现实困境与优化路径——基于政府风险治理的逻辑调适[J].中共杭州市委党校学报,2022(02):69—78.等方面,来健全社会风险管理体系、化解社会风险。虽然当前对风险化解和社会风险管理机制的研究众多,但依然可从以下三个方面加以总结:
1.技术风险规避治理。在人类迈向现代化的进程中,科学技术本身所带来的“副作用”逐渐超出人类的预测与控制范围,科学在可能性的范围内发挥巨大作用,但并不排除出现最糟糕的情况。(68)[徳]乌尔里希·贝克.风险社会政治学[J].刘宁宁,沈天霄,编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 2005(03):42—46.技术本身的不确定性破坏了国家“深谋远虑”建立起来的安全计算与维护系统,极易受到政治与道德的自然替换。(69)[英]芭芭拉·亚当,[德]乌尔里希·贝克,[英]约斯特·房龙.风险社会及其超越:社会理论的关键议题[M].赵延东,马缨,译.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10.技术风险规避含义丰富,包含多环节、多方面的工作。横向上看,技术风险规避包含风险研判、评估、反思、防范化解等环节;纵向上看,技术风险规避是一种对主客观层面技术风险的全面规避。
国外学者围绕技术风险治理形成了客观实体派和主观建构派两大研究阵营。技术风险的主观建构派以风险文化学和风险心理学为代表,认为现代技术风险是技术、经济、制度、文化和心理等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主张以人文心理构建的观点论述风险管理。技术风险的客观实体派则以专业技术工作者和风险经济学为代表,认为防范和规避现代技术风险,需要借助“反思的科学化”和“政治再造”。贝克、吉登斯等人认为,在这样一个世界中,科学不能简单地抽身退步。同样,技术与伦理不能产生对立,不能产生用伦理来反对全球化的技术活力的情形;相反,科技范畴是把握科技活动最坏结果的唯一凭借。(70)[德]乌尔里希·贝克,约翰内斯·威尔姆斯.自由与资本主义[M].路国林,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227.贝克早在《解毒剂》一书中就指出,不要盲目崇拜科技专家,应建立决策机制和安全举证机制,以使决策者——责任者透明化、具体化。在《自反性现代化》中,贝克进一步提出,必须发挥想象力“再造政治”以构建出能够应对风险的制度架构。
大数据是社会风险管理的有效工具,也为其模式转变提供了良好契机,这得益于大数据自身的特性。一方面,与大数据配套发展起来的各种技术不仅加强了相关数据的有效整合,也增强了管理人员的战略性思维,提升了决策的科学化和风险预测的理性程度;另一方面,在大数据环境下,“实现了社会群体性事件由政府一元主体的防控向政府、社会、市场等多元主体协同治理的转变,进而向大数据环境下人员、组织、物资、技术、信息等全要素与全资源的整体治理转变,实现社会风险‘智’理”。(71)夏一雪,兰月新.大数据环境下群体性事件舆情信息风险管理研究[J].电子政务,2016(11):31—39.
2.“有组织的不负责任”问题治理。“有组织的不负责任”既是现代政府行为中经常发生的现象,也是现代政府采取的必然行动倾向。由于现代社会中面临的人为风险产生的原因错综复杂,致使“有组织的不负责任”的责任主体难以辨别。为此,荷兰学者沃特·阿赫特贝格(Wouter Achterberg)认为,风险社会的政治改革预示了传统民主体制己经失去现实意义,认为贝克的“再造政治”途径来承担风险责任的答案是一种“经验的与规范的答案”。如果成功的话,二者都将走向增强民主风险管理的道路。约瑟夫·休伯(Joseph Hueber)提出的生态现代化理论,从理性上勾画了解决当前社会追求物质消费和工业生产所造成的生态失衡问题的战略。英国学者莫里斯·科恩(Morris R. Cohen)把贝克的风险社会理论和休伯的生态现代化理论纳入同一理论框架内,去分析风险社会与生态现代化的关系,提出了新的生态现代化理论,认为社会转型过程中,人们正承受生态危机和科技风险的多重威胁,社会冲突将更加激进多变。美国学者弗兰克·费希尔卜(Frank·Fischer)进而从风险责任和意识的关系入手,提出了风险时代的生态政治学理论,进一步拓展了风险社会中关于“有组织的不负责任”的理论内涵。
3.社会结构性风险难题治理。社会结构性风险治理主要从“政府—市场—社会”合作治理角度提出应对策略,如完善风险分配机制、法治防范机制以及复合治理机制等。“通过完善以社会保险、社会救助、社会福利为基础,以基本养老、基本医疗、最低生活保障制度为重点的社会保障体系,最大限度地降低民众社会风险损失。”(72)冯志宏.社会正义视阈下的当代中国风险分配[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5(01):167—170.这些应对国家、市场和社会三种社会风险修复机制失效的应对之策,力图通过充分发挥政府行政命令、市场机制以及公众参与等相互制约、相得益彰的政府风险管控作用,不断优化社会结构,创新多元整合机制以及“预警+保障”机制等多种配套机制,把社会风险降到最低限度。
恢复和保持公众对管理部门的不同意见和政策信任,构建复合型社会风险控制模式,对建立健全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至关重要。“除非公众对管理此类产品的机构和手段有信心,否则结局将是,来自科学家和管理机构的可靠证据不能影响公众的普遍看法。”(73)联合国开发计划署编写组.2001 年人类发展报告:让新技术为人类发展服务[R].北京: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01:76.但公众的风险认知与判断由于文化背景、社会地位、利益偏好等多种因素的影响,往往与管理机构及专家的认知存在较大差异,甚至大相径庭。如果公众对管理机构和专家缺乏信任,专家的意见就很难贯彻到公众中去,公众甚至会产生抵触情绪。美国社会学家查尔斯·佩罗曾经指出:“要理智地和高风险系统共存,就必须让争论意见始终存在,就必须听取公众的意见,还要看到风险评估方法本质上的政治色彩。”(74)[美]查尔斯·佩罗.高风险技术与“正常”事故[M].寒窗,译.北京: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88:264.何枫等以“泰坦尼克定律”(75)何枫,倪明胜. 中国转型期的社会风险分析及其规避——“泰坦尼克定律”的解释框架 [J].武汉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02):50—54.为逻辑框架,提出推进各阶层利益保障机制建设、加强各阶层话语沟通体系建设以及切实提升公民能力建设等规避社会风险的有效途经。
风险是人类生活的伴生物,而现代化社会却形塑出独特的社会风险形态。如同亨廷顿所言,“稳定是在现代化社会中培育起来的,而现代化进程却滋长着动乱的产生。”(76)[美]塞缪尔·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M].王冠华,刘伟,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38.自然风险的技术化、社会风险的结构性以及科学风险的失控等现代化进程中呈现出的特征,是社会风险逐渐脱离自然而走向“人为”、逐渐从“无意掌控”到“无法掌控”发展阶段的明证。当社会风险不再是人类需要面对的不确定性,而是必须适应的一种社会形态和结构性力量,标志着人类社会进入一种新型的社会状态,即贝克所说的风险社会。风险社会理论及其对现代社会风险的理论分析,是对后工业社会发展中的悖论问题的深层反思,但这些问题也同样存在于一切借助于科学技术而谋求发展的国家之中,是当代社会发展所面临的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究其理论分析旨趣是处理发展与风险的关系,是要回答现代社会如何发展以及发展为何的问题。社会风险理论与风险社会理论除提供了一个认识当代社会发展问题的新范式外,还对我们认识当代社会发展的基本特征有着重要的理论与实践意义。虽然风险社会理论缺少切实可行的行动方案和经验介入路线,但是其既涉及到观念上的反思、启蒙,也有科技、工业和政治制度层面的对策,比较而言,更为重要的是为我们反思生活世界和现代社会提供了一种有力、有理的立场。
风险形态、风险感知和风险应对构成现代社会风险研究的基本框架和主要内容。当前,我国正处于社会发展的关键时期,各类风险交织迭加,严重影响社会稳定。与此同时,公众的权利意识不断提高,社区意识不断觉醒,由风险的不均衡分配引发的冲突问题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中国社会风险形态、扩散机理和治理对策均被打上了“中国烙印”。中国风险社会呈现历时性风险共时性存在、单一性风险交织性渗透、结构性风险过程性显现、公平性风险差异性分配、国际性风险国内性转化的特征。我国社会风险扩散有其内在逻辑,遵循着“风险源—风险流—风险事件—风险后果”的链式扩散机理。在风险源的诱发下,形成了风险流,而后在内外动因的作用下,风险阈值被突破,触发风险事件,并产生风险后果。面对中国风险社会和社会风险扩散化,社会风险治理往往从“控制风险源、阻断风险流、防控风险事件和消减风险后果”四个方面构建管控策略。整体而言,目前中国的对风险社会的研究仍处于宏观探索阶段,对于社会风险形成机理以及作用方式等微观层面的解读尚未得到广泛重视,远远无法满足社会发展的需要。如何让社会风险研究成果在实践中发挥效用,转化成生产力,将是今后发展的重点趋向。风险的多维特征也对新的预警机制提出要求。
如何认知风险社会和有效治理社会风险是包括中国在内的所有国家都需要面对的战略性问题。伴随着全球化深入和科学技术的日新月异,人类面临的社会风险逐渐多元且存在走向失控的可能。如何治理社会风险,习近平总书记的“五不让”(77)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八届五中全会第二次全体会议上的讲话,指出:“对各种风险及其原因都要心中有数、对症下药、综合施策,出手及时有力,力争把风险化解在源头,不让小风险演化为大风险,不让个别风险演化为综合风险,不让局部风险演化为区域性或系统性风险,不让经济风险演化为社会政治风险,不让国际风险演化为国内风险。”详见习近平.在党的十八届五中全会第二次全体会议上的讲话(节选)[J].求是,2016(01):3—10.思想为我们指明了方向,同时对我国风险应对提出新的要求。
1.提升政府重大风险的应急处置能力。如何提升政府治理的社会风险能力,应该是今后中国政府加强治理能力现代化的重要任务。修正甚至摒弃西方社会那种“小政府”治理模式,强化韦伯式的传统行政体制更有助于提升政府治理风险社会的能力。正如盖伊·彼得斯所言:“对中欧和东欧那些体制转换中国家而言,也许韦伯式的非常有约束力的行政体制最有助于恢复其政府的合法性。”(78)[美]盖伊·彼得斯. 政府未来的治理模式[M].吴爱明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2001:20.提升政府社会风险应急处置能力,可从增强忧患意识,提升全面识别风险战略定力;强化底线思维意识,提高精确预判风险的洞察力;加强宣传引导群众,增进群防群治风险协作能力;把握黄金节点,提升应急决策处置能力;构建民意回应机制,引领网上网下舆论场同时作战能力;完善行政问责,提升快速平息能力;消减风险后果,增强社会风险修复重建能力等诸多方面和各种能力入手。
2.制定精准可行的社会风险治理策略。我国正处于改革开放的攻坚时期,各类风险聚集扩散,社会不稳定因素层出不穷。与此同时,公众的权利意识不断提高,社区意识不断觉醒,由风险的不均衡分配引发的冲突问题发生得越来越频繁。因此,我们必须意识到充分的信息公开和有效的公众沟通是防范化解社会风险的基本点。公开透明的信息发布可消除信息不对称,而有效的公众沟通不仅可回应群众诉求,保障公众知情权、参与权、表达权和监督权,同时可将矛盾化解在最基层。必须意识到建立科学、合理的利益调节与平衡机制,是破解各类社会风险困境的突破口。防范各类社会风险的核心是平衡好经济发展与社会和谐、公共利益与局部利益的关系,其有效措施在于建立利益调节与平衡机制,在合法合理前提下积极呼应群众利益诉求,将多方矛盾变为利益共享。必须意识到创新联动机制和健全决策机制,是破解各类社会风险困境的制度保障。这就需要不同层级部门、不同责任主体逐步形成职责清晰、充分联动、有效监督的工作机制。必须意识到加强政策规划的前瞻性并保障其长期稳定是防范各类社会风险的关键,确保从源头降低各类社会风险挑战。
3.反思风险边界与治理限度。对现代社会风险治理,不仅需要加强治理主体、治理策略等,也需要从社会风险治理和研究现实范畴抽身,重新返回社会风险治理的元问题,回到风险治理本身的分析立场,即把“风险”与“治理”直接作为理论分析对象。具体而言,我们需要思考的是社会系统及其各子系统均具有内在的风险自我防控、自我修复机制和系统韧性,如何加以发掘和重新认知以便探知风险临界点?不同类型风险突破各自边界后才会发生风险转移和转变,也要求我们对不同风险的转变及其临界点加以重新分析和思考。此外,若要对社会风险进行精准化治理,不仅需要承认风险治理的特定指向和治理限度,还需要认清风险治理机制作用的发生机理、作用范围和无效边界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