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言与不可言之间
——读丁玲

2022-03-05 00:22向睿涵
师道(人文) 2022年3期
关键词:丁玲革命

向睿涵

“北京的春雪还不消融,大街小巷各处皆黑泥白雪相对照,天空中有‘一块瓦’风筝飘扬,我在北京西城所住的一个公寓里,认识了一个圆脸长眉大眼睛的女孩子。”初识丁玲的沈从文在他们相识十年后,写下这篇忆旧文字。那位“圆脸大眼睛”的女孩还稚气未退,尚且刚满19岁。像所有站在青春路口,有幸自主选择未来之路的少女一样,丁玲也观望着未来的方向。沈从文在散文里记录下青春的丁玲,美好而外放。鲁迅则写肃穆的丁玲,着墨于她人生中的英气面向,在七绝中赞咏女儿身的勇武。散文也好、诗歌也罢,当写作者汲汲于语言材料的撷取,试图使其包罗万象、囊括万物之始,记忆与生命也成为被抽象的所在。现当代文学史中的丁玲,深悟着女性自身的特殊性,藏匿在语言的细微之中。

一、可言能言之面——献身革命

丁玲原名蒋冰之,1904年10月12日出生于湖南临澧一豪门望族之家,可惜家道中落,父亲蒋浴岚也体弱多病,早早地离开了丁玲。由此,小丁玲受母亲影响极深,最初关于新思想、新文化的启蒙,都来自于母亲的言传身教。母亲余曼贞生于书香门第之家,出落得亭亭玉立,后来成长为独立自强的新女性,追求思想解放与妇女革命。在丈夫死后独自抚养一双儿女的曼贞,一边操持家务,一边刻苦求学。丁玲与母亲一起入学常德女子师范学校,30多岁的母亲读师范班,6岁的丁玲上幼稚班。母亲曼贞对丁玲偏爱有加,对其影响至深,每晚常读众多民间故事、异域奇事给她听。及其稍长,丁玲已经能够自己阅读书目,她将舅舅家收藏的所有草本旧小说、商务印书馆的“说部丛书”和林译小说全都阅遍。此时,丁玲对于文学的热爱已初见端倪。后来,母亲曼贞在学校结识了同为女革命家的向警予,两人结为至交,常常一起谈论女性解放与革命之事,年轻的丁玲就在母亲和警予阿姨的影响下,开启了对于革命事业的关注与妇女运动的投入。

1922年,已然爱上文学的丁玲,自主解除外祖母包办的与表哥的婚约,毅然来到由陈独秀、李达创办的上海平民女校进行学习。后来,又入上海大学中文系,在此结识瞿秋白等革命挚友。求学时期的丁玲,将热情投注在文学写作之中,决心“以笔代剑”,揭露封建传统对于民众的迫害。除此之外,她也并非纯然纸上谈兵,还有身体力行,为与传统封建决裂,她剪掉长辫,参加游行、讲演和辩论活动,为革命解放事业奔走呼号。

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之后,丁玲开始发表文学作品,相继创作《梦珂》《莎菲女士的日记》《在黑暗中》《一个女人》等小说作品。丁玲的创作聚焦新旧交接时代知识女性的艰难变革与精神苦闷,将文化新思潮融入小说写作中,为女性解放运动者提供精神引领。正如丁玲所言: “后来我在社会上四处碰壁无路可走的时候,我会想起用一支笔来写出我的不平,我对中国社会的反抗,用笔来呼喊、揭露统治阶级的黑暗。”

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是在1932年,同年9月还出任《北斗》主编,并担任左联组织部部长等职。丁玲在中共中央的组织领导下,继续着革命未尽之业。在《北斗》二卷一期,她发表了《对创作上的几条具体意见》,标志着丁玲开始号召文学艺术工作者应自觉把文学作为战斗的武器。同期还发表了揭露国民党不抵抗主义罪行的小说《多事之秋》,赞扬上海各界人士的革命精神。

然而,真正使其煎熬的在于一年之后的5月14日,丁玲与潘梓年一起被国民党特务秘密绑架,送往南京关押。在狱中受尽屈辱的丁玲,不仅没有暴露自己的共产党员身份,还坚持写作,创作了包括《松子》《团聚》《八月的生活》等在内的众多文艺作品。经受三年牢狱生活的丁玲,后来终于在党组织的帮助下,于1936年11月到达陕北,毛泽东还写下一首《临江仙·给丁玲同志》相赠:

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 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重新回归党组织怀抱的丁玲,先后担任中国文艺协会主任、《解放日报》文艺副刊主编等职。抗日战争时期,亲力亲为带领西北战地服务团深入战争前线,策划演出上百场节目,深得民心,无论是前线军民,还是后方士兵,都对其赞赏有加。

丁玲对于人民解放事业的红心恢弘热烈,从抗日战争到新中国成立,她坚定不移坚守在为国家、为人民的奉献征程中。不仅在建国后担任中华全国文联常委、《人民文学》和《文艺报》主编等职,还积极参加国际进步妇女活动,促进世界和平和国际女性运动的发展。

82年的完整人生,丁玲将大部分时光都付诸在革命斗争和妇女解放的红色事业当中,所有赤诚的红心与热望都凝聚为她的可言与能言,无论是他人的纪念诗词,还是自己的政论演说,都是特殊境遇下的时代文字。极端环境之中的语言表达,或许难逃布鲁姆所谓“影响的焦虑”下,一步步经受“被误读的冒险”。作为写作者的丁玲,在可言的深度之下,隐埋的难言,或许才是作者真正难以传达的用心。

二、不可言说之寓——深微思悟

叶燮在《原诗》里写道: “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又安在诗人之言之;可征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诗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会意象之表,而理与事无不灿然于前者也。” 横山先生所讨论的诗人之境,正是后来文学家们汲汲于求的文艺高境。

身为女性作家的丁玲长期处于被男性文学史收编的所在,无论是被视为“勇武将军”,还是“以笔代剑”,这样的丁玲都是被看作符合男性标准的嘉奖,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她自己。因此她在40年代抗日战争时期所创作的大部分稿件,也都顺理成章地作为抵御外辱的成功之作,被颂扬、被褒奖。然而内里的复杂,反而是被忽视掉的。这些文章内部属于女性个体的独特感受,氤氲成难耐的不可言,终究被可言语词的水雾淹没。

《我在霞村的时候》正是这样一部作品,故事中常被称道的情节大都是贞贞的不幸最终被光荣的政治任务所弥补,或许成为一种想象性的代偿,象征着革命解放的永恒光芒。然而文本本身的复杂却不是单单一次“敌我斗争”可以描摹的,丁玲对于此文的用心更在于对女性境遇与政治权力博弈的困窘与质疑,属于在极端环境下难言的女性反思。作者将小说背景设置在陕北农村抗日战争之中,村女贞贞不幸于一年前被闯入霞村的日军伤害,尔后她反倒混入日军阵营,以身体换取情报。 “以身制胜”实为我党为抵御日寇交付贞贞之秘密任务,霞村村民们自不可知,于是实为“英雄”的贞贞反倒成为村民流言中被鄙夷的对象。然而,文本的复杂之处在于,我们终究难以言明身处一个脱离了封建社会的革命新时代,女性解放的自身力量究竟何在?女性身体一方面被视为哺育生命的神圣场所,一方面又被看作藏污纳垢的不良之地;一方面被视作异性欲望的投射,一方面也被推为伦理礼数的公敌。处于这些矛盾交汇点之下的女性,难以言明自身处境的困窘。

实际上,不仅如此,连女性之间的关系也要受到同等观念的左右。最让贞贞难堪的不是往来敌营之间委身依附的那些不同秉性的男人,而是霞村的妇女。同生为女性的霞村妇女们不约而同都站在男性立场上对贞贞进行审视,她们“因为有了她(贞贞)才发生对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圣洁来,因为自己没有被人强奸而骄傲了。” 敏锐感知到的丁玲,将笔触对准新旧混溶时代革命女性的艰难,身处变革境遇的女性本体,如何发出真实的自我声音?女性群体内部,如何达成和解?这一直都是丁玲对于女性文学以及女性群体自身所长期思考的主题。

被忽略的用心还表现在故事中一直存在的“我”的叙述视角,叙述者“我”在小说的开场就已经交代由于“政治部太嘈杂”,被“送到邻村去暂住”的“我”见证了贞贞在霞村的遭遇,由此展开中心层的故事。而这个“我”实际上就是作者丁玲的代言者,巧合遇见贞贞的“我”并非只是看客的存在,而是在深层意义上与之共生。丁玲的“我”愁绪满怀,贞贞的出现具象化了她“做为女性”所特有的期盼与恐惧。对于经受三年牢狱之灾的女革命者丁玲而言,“霞村”俨然成为各种左右女性前进的权力争夺场,一种藏匿在可言之下的难言,关涉女性解放的深沉之思。

语言的有限使得我们难以穷尽万千可能,捕捉历史人物命运浮沉的文字,也自动朝向单一面向,往往是热烈而高亢的。然而,语言不止分割人生,在人人可议之物的内里,深埋之下的不可言或难言之寓才是人物历史得以延续的所在。像光一样热烈燃烧的丁玲,为革命理想无悔奉献,那一刻她将真实的期盼具象化为手中文字,徘徊在能言与难言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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