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数字时代的“技术合理性”问题

2022-03-04 05:11张兵张冲
探求 2022年5期
关键词:资产阶级合理性资本主义

□张兵 张冲

技术进步是历史发展的自然趋势,也是生产力发展的必然要求。作为人的活动能力的一个维度,技术并不必然成为意识形态批判的对象,但当技术自身的发展以其裹挟一切的力量而成为人的存在的“全度量”时,关于技术本质的思考就与特定社会形态的技术批判关联在一起。马克思驳斥了经济学辩护论者对“机器使用工人”和“工人使用机器”不加区分的论调,而其本人对“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给予了出色的理论批判,这一批判既是政治经济学批判,也是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批判。然而,当技术不再以“机器”这一瞩目的形式发挥它的作用时,尤其是以“数字”这一非直观的平庸形态发挥作用时,传统的技术批判也应当跃升入一种与生产批判相应的意识形态批判。在这种批判里,反对的不仅仅是资本主义社会中技术的应用,而且是被数字技术“应用”的资本主义社会,即“数字资本主义”。马克思曾指出,在资本主义经济学家看来,“谁要是揭露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的真相,谁就是根本不愿意有机器的应用,就是社

会进步的敌人”[1](P508-509),在这里,我们可以把这句话反过来做如下表述:只有揭露被数字技术应用的资本主义社会的真相,才可能有数字技术的别的应用,才可能推动社会的不断进步。因此,如何借助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对数字技术时代下的“技术合理性”问题予以探究,是当前我们所面临的一个重要理论和实践问题,而对数字资本主义下无产阶级身份问题的省思则是这一问题的深层旨归。

一、数字技术时代的社会样态与西方的“无产阶级”身份困境

当代数字资本主义在电信技术与互联网的推动下进入了一个高速发展的历史时期,而当我们反过来将互联网放进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中去考察,就不难发现,所谓的互联网“恰恰是由一个跨国程度日渐提高的市场体制中的核心生产与控制工具组成的”[2](P12),其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全过程的改造,不断重构着资本主义社会的社会样态。列宁通过对“全世界资本主义经济在其国际关系上的总的情况”[3](P100)的考察,揭示了帝国主义在金融垄断资本主义阶段的一系列特征,分析了不同特征的具体表现及其发展过程。而技术的应用事实上并未改变列宁对帝国主义的分析中最为根本的内容,只不过使得处于表象上的物的东西有了更丰富的展现。对比列宁的帝国主义五大特征,考察数字技术时代的诸多现状,才能从整体上把握数字技术时代的社会样态。

第一,平台成为新的组织形态,数字化生产不断集中,形成了巨型数字垄断公司。随着高速数据传输系统的迅猛发展和网络系统向市场各个环节的延伸,电信行业不断向系统集成商转变,“它们委托其他公司提供所有设备,自己只负责依据合同建立并管理商业计算机网络”[2](P39),在最大程度降低成本的基础上占有更广阔的市场,那些“因特网小鱼苗”的生存空间就被无限挤压了。

第二,数字资本与产业资本和金融资本等相结合,数字寡头逐渐在经济生活中起决定性作用。这种决定性作用体现在数字寡头对经济生活的整体控制。随着数字资本主义逐渐走向成熟,大企业能够创建融合了硬件和软件的“封闭的系统”,这一封闭的系统“非常复杂,而且高度个性化,阻碍了用户转而使用另一个供应商系统”[4](P31)。社会成为被控制与剥削的圣地。生产、分配、交换、消费这四大环节,在数字寡头的整体操控下,呈现了如下情况:剥削的精细和隐蔽化、剩余价值的独占和社会两极化、全球领域的数字资本急速扩张以及数字拜物教的盛行。

第三,数字资本输出与数字商品输出的意义更为重大。数字技术大大提升了原先资本主义国家在全球范围内输出资本和商品的效率。这种输出不仅仅是经济上的垄断和霸权,同样承载着文化和意识形态渗透。如今,跨越全球的商品,无论是物质商品还是虚拟商品,可以通过最快捷简便的方式,在获取巨额利益的同时,潜在地输出其文化和意识形态。如美国的个人主义、精英主义文化,通过数字技术对他国进行全面渗透。原先通过经济手段争夺霸权,现今则通过数字技术附加更多的潜在内容于商品和资本之上以争夺霸权。

第四,瓜分全球产业链的数字寡头同盟的形成。借由数字技术的进步,数字寡头能够更好地挤压新兴企业的发展,也就更好地控制全球范围内的产业链,形成数字寡头同盟。“作为全球超级数字大国的美国,以全球3.2%的人口占有全球已分配的44%的IP地址,不但控制着互联网主干线,掌握着IP地址的分配权,而且还拥有全球最强大的数字信息技术及数字信息产品的研发能力和核心生产能力,具有全球竞争初始机会优势。”[5](P30)美国的数字寡头同盟,控制核心技术,控制芯片生产,控制全球产业链,进而挤压他国企业的正常发展,甚至上升至政治胁迫,无不显露其霸权行径。

第五,帝国主义控制世界的重点方向由现实领土转向虚拟空间,建立数字霸权成了新帝国主义谋求凌驾于世界之上的特殊利益的重要手段。现实领土在上世纪就已经被瓜分完毕,虽以美国为首的霸权主义国家经常在全球范围内挑起局部战争,试图改变部分地区的利益攫取状况。在数字技术时代,虚拟领域成为了一个更为重要的扩张空间。虚拟空间不仅关涉到资本扩张、垄断形成,还关涉到对文化、政治等领域的控制。以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国家依托数字技术,能够更轻易地干涉他国内政,制造“颜色革命”,谋求自身特殊利益。虚拟空间的扩张,实际上也是在现实中的扩张。可见,数字技术时代的社会样态,并未在根本上超越先前社会的本质状态,只是在技术发展的过程中变幻了其表象之物。

数字技术的应用,在国家层面推动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同一化,建构了一个更加牢固的代表垄断资产阶级利益的统治集团,但同时也极大地激化了资本主义社会固有的基本矛盾,使得无产阶级陷入更深层次的困境。一方面,在数字技术时代,信息的虚拟化和便捷化抹去了个体之间的差异,跨地域、跨国界的沟通超越了昔日信息闭塞的局限,人似乎享有了更为全面的自由;另一方面,数字技术的推广使得人们获取资源的效率得到了巨大提高,人们的时间得到了更充分的利用,足不出户便可以获得能够满足自身生存需要的物质和精神文化产品,甚至可以通过数字技术便捷地参与政治活动。然而,在这些看似存在的一系列积极意义的下面隐藏着无产阶级身份的深层次困境。那就是伴随着数字技术对社会的全方位介入,无产阶级的身份认同体现出匿名性的特征,即在客观上存在的阶级,在主观上却隐匿了。这一点早在1936年法兰克福学派对工人阶级的问卷调查中就已经初现端倪,而在数字技术化更加深入的现代则变得愈发严重。

事实上,数字技术不仅带来了社会的飞速进步,而在根本意义上,它还带来了人类劳动的变革。在这一时代,传统的生产、经营和管理活动让位于产业链、大数据和人工智能,“文化工业的技术,通过祛除掉社会劳动和社会系统这两种逻辑之间的区别,实现了标准化和大众化生产”,从而使得技术合理性“具有了社会异化于自身的强制本性”[6](P108),加剧了无产阶级主体性的丧失。在资本主义的物质和文化冲击下,无产阶级的生存不是为了作为主体的自身的充分实现,而是作为更全面的被剥削者充当社会发展的底层基石。无产阶级原本所拥有的丰富内涵,在数字化的劳动和生活过程中被分割为一个个碎片化的体系产物。可以说,数字技术发展带来的社会进步与资本主义国家无产阶级的身份困境是相伴相生的。在这里,作为一种资产阶级用以剥削、压迫无产阶级的统治手段,数字技术染上了强烈的资本主义色彩,曾经作为一个鲜明群体的无产阶级消失在数字技术的社会样态里。因此,深入探究时代语境下无产阶级的生存情态,需要从数字资本主义的“技术合理性”修辞那里开始。

二、“技术合理性”修辞中的“无产阶级”生存状态

在资本主义国家内,“技术合理性”是与其社会矛盾息息相关的。数字技术时代,生产力的进步在现实意义上形成了对“技术合理性”的辩护,然而这种辩护却以粗暴的方式遮蔽了其不合理性。此时,本就在知识、财富、权利等方面处于弱势地位的无产阶级,更加难以看透潜藏在“合理性”背后的系统化的剥削。一种体系化的、同历史前进轨道相脱节的制度,在政治、文化、物质生活等方方面面对无产阶级进行奴化控制。所谓的“理性思维”彻底沦为主宰无产阶级的“意识机器”,而外在的体系化方式又消散了理性本应具有的批判力,从而加剧了无产阶级的生存困境。综观数字技术时代的无产阶级生存情态,在“技术合理性”的遮蔽之下,政治奴役与民主虚假、批判力丧失与文化庸俗化、生活物化与阶级意识消解是其存在的主要问题。

(一)政治奴役与民主虚假

当技术的影响渗透进社会的方方面面,资本主义的统治阶级就获得了更多的隐蔽手段以“奴化”无产阶级并消解其“革命性”,资本主义的政治日益变成一种虚情假意的极权政治。在“技术合理性”意识形态幻象的笼罩下,无产阶级甘愿在资产阶级制定的规则中享受着“绝对贫困”,并为了取得资产阶级从他们身上压榨来的一点点剩余价值而辛勤劳动。他们最多渴望的就是通过所谓的合法途径去解决自身表层的“不满足”。而与这种政治奴役相伴的就是虚假的民主,无产阶级看似获得了示威游行的自由,却陷于一场场无力的闹剧之中,永远无法解决根本的矛盾与生存问题。

从二十世纪初开始,资产阶级就在尝试建立一种腐化无产阶级意志的意识形态。在资本主义的统治者看来,即使给予了无产阶级合法表达自己意愿的“无用的途径”,即使修正主义在无产阶级队伍里出现,也无法达到如今依托技术进步构建“技术合理性”所能达到的效果。巧妙的奴役是身为统治阶级的资产阶级的追求。他们依托技术进步,给予无产阶级丰富的物质享受(这种物质享受时常会因为失业、通货膨胀等问题而丧失)、合理的资本主义国家制度(这种制度无非是维护资产阶级利益的产物罢了)和“高尚的自由”,让被奴役的人们充分享受这种生活。当被奴役的无产阶级适应了这“自由”和制度,且在观念里越来越认为这是正确的,他们也就逐渐丧失“否定性”和“革命性”了。其所要做的,就是更加融入这种社会,防止自身被社会所淘汰。

竞争更加激烈,分工更加精细,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根本矛盾日益被无产阶级内部的矛盾所掩盖,反而烘托出资本主义制度的合理性与优越性,统治阶级的目的因而也就达到了。对资产阶级而言,数字经济时代下,意识形态控制将更为便捷和高效,与数字技术有关的所有行业都将成为对无产阶级进行“物”的和精神的控制的工具。不仅如此,高效的信息传播渠道可以让统治阶级肆意报道抹黑社会主义国家的言论新闻,并且封锁不利于资本主义的真实信息,从而达到对无产阶级进行意识形态控制的目标。

总而言之,数字经济时代下,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统治阶级通过技术的进步,对被统治的无产阶级进行更高效的意识形态控制,而无产阶级在技术和“物”的支配下,日益丧失其“否定性”与“革命性”。

(二)批判力丧失与文化庸俗化

作为上层建筑的重要组成部分,艺术的“批判力”是其根植于一定的经济基础的根本属性,是上层建筑积极地映现社会现实的结果。随着数字技术进步和大众文化的兴起,艺术产品能够便捷、有效地满足大众的文化生活需要,然而,与之相伴的是艺术之“批判力”的逐渐丧失。“文化工业引以自豪的是,它凭借自己的力量,把先前笨拙的艺术转换成为消费领域以内的东西,并使其成为一项原则,文化工业抛弃了艺术原来那种粗鲁而又天真的特征,把艺术提升为一种商品类型。”[6](P137)这种文化工业所“制造”的商业化的速成艺术具有极大的空洞性,在其阶级意义上,它不过是资产阶级为了追求自身利益,依仗文化工业暴力侵入艺术领域的结果。此时,艺术的批判力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产生严重冲突,其必然面临庸俗化的困境。这表明此处存在着如马克思早已批判过的所谓“虚假意识形态”一般的颠倒,即本应批判地反映资本主义社会状况的艺术成了资产阶级倚靠其在生产领域的主导地位拼凑出来的意识形态产物。

文化工业一并抹去了艺术的丰富性内涵和批判力功能,而将整个社会变成一个同一的文化熔炉,用庸俗的内涵构建了一个牢固的文化体系。“文化禁止媚俗,媚俗却如影随形,带着对坏良心的高等文化的强烈反感。文化不再是文化,它自己却浑然不知,反要被媚俗所提醒,因为在媚俗中,文化发现自己在贬值,如今,统治者意识开始与社会总体趋势相统一,文化与媚俗之间的张力也日渐瓦解。”[7](P177)文化工业在意识形态上最成功的地方在于,它使得客观现实成为统治阶级搭建的文化体系的奴隶,因而可以根据主观的需要去随意解读客观现实。资本主义社会下的个体以为自己是自由的,却不知他们所身处其中的自由是在被设定的文化体系中受到压迫的自由。此时,“他们不再想象另一种生活方式,而是想象同一生活方式的不同类型或畸形,他们是对已确立制度的肯定而不是否定”[8](P48)。资产阶级可以通过操控文化产品和新闻媒介输出意识形态,而数字经济与文化的融合使这一过程愈发容易了。

(三)生活物化与阶级意识消解

当“技术合理性”融入生活,最突出的表现是人们对“物”的趋向及被“物”对无产阶级的奴役,这种状况在进入数字经济时代之后变得更为明显。上世纪中叶,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依托发达工业的进步,生产力得到极大的提高,这种巨大生产力背后带来的是物质上的极大满足。为了改变十九世纪那种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尖锐矛盾关系,资产阶级在制度、物质和意识形态等方面进行了尝试,福利制度就是这一尝试的产物。从本质上看,福利制度是在压迫无产阶级剩余价值的过程中,抽取其中的一小部分利益来缓和阶级矛盾,以便更好地对无产阶级进行统治和剥削。事实也的确如此,通过“物”对人的奴役比以往任何的手段都能更好地统治无产阶级,而且是通过非暴力的形式,是“合理的”“潜在的”。由此,隐藏在“物”的关系背后深层次的矛盾就被隐藏起来了。此时,无产阶级往往只能看到表象而不知其深意。在数字经济时代,物质生活的丰富伴随着意识形态上的潜在的控制,产品本质上是带有强烈的资本主义价值观的。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将这类产品视为生活方式的一种表现,就是一种在“物”的使用过程中的“物化”。生活水平的提高是不可逆的趋势,但透视“物”背后带来的意识形态侵害并不容易。在技术进步的掩盖下,“物化”背后的本质性关系变得难以认识,或者说没有多少人愿意去认识了。人们的认知水平在“技术合理性”的潜移默化下不断钝化,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也就被消解了。

三、“技术合理性”意识形态幻象中的不合理性分析

“技术合理性”意识形态幻象绝非凭空产生,而是有深刻的现实和思想根源在其中。“技术合理性”契合资本主义国家的需求,同资本主义国家的体系化制度化难以分割。表面上呈现的“合理性”背后,是资产阶级统治逻辑的不合理。揭秘其中原理要害,透析问题,方可破除幻象遮蔽,直面问题本身。

(一)表象的遮蔽与矛盾的转移

表象的直观最容易被人所把握,所谓数字时代的“技术合理性”,我们可以理解为资产阶级将数字技术运用于建构掩盖资本主义社会根本矛盾的表象直观的意识形态幻象。资产阶级通过“消除”矛盾来钝化民众的批判意识,稳固自身的意识形态统治。技术的进步必然会改变生活,同时也必然会提供给人们更多的物质选择。由此,资产阶级通过表象上的平等营造出一种矛盾已经被消灭的假象来掩盖深层次的不平等,以求消除各种反对资产阶级统治的意识形态。这种奴役不同于以往显现的、直接的剥削,而是以技术、生产力的发展为基础,通过建立认同、构建合理性的方式进行。资产阶级不仅要通过分工、物化等形式,使无产阶级丧失其主体性,同时还将无产阶级纳入其搭建的资本主义社会体系中去,使无产阶级被“合理”体系所迷惑而无法探寻到社会根本矛盾。事实上,无矛盾的资本主义社会是不正常的,资本主义国家所允许暴露出的矛盾,是直接的、浅显的矛盾。这样的矛盾通常很容易得到解决,但却并非真正的根源所在。资本主义社会表象的矛盾同资本主义的本质矛盾是紧密联系的,资产阶级如要解决其体系内的根本矛盾,就会连同自身也一起消灭。因而资产阶级能做的就是掩盖和转移矛盾,而非解决矛盾,这一点我们略加考察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社会改良实践便可明了。

(二)体系的二律背反与形而上学的窠臼

要揭示“技术合理性”意识形态幻象中的不合理性,就要跳出表象的逻辑,进入资本主义的“体系”中发现根本问题。“体系”是剖析这一问题的关键,而分析的核心在于为何“技术合理性”会成为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维护资产阶级统治的手段以及“体系”如何在“技术合理性”的构建中发挥作用。体系化思维同西方理性主义传统有着密切的联系,启蒙运动破除了神话对人的外在奴役,“使人摆脱恐惧,树立自主”[6](P1),能够用知识代替幻想,而技术则是知识的本质。这一时期,无论是思想方法还是科学技术都受到了数学的深刻影响,要求建立一种体系化的思维原则。即便是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黑格尔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数学、几何的影响,寻求建立哲学的体系。恩格斯曾直白地指出,黑格尔哲学的局限在于不得不去建立一个体系,一个强制性的结构,这也导致“彻底革命的思维方法竟产生了极其温和的政治结论。”[9](P12)然而,启蒙希冀建立一种包罗万象的体系,必然会遭遇非理性的限制,两者之间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按照康德的说法,纯粹理论并不能提出任何一个综合的,构造对象的命题。内容无法从形式的原则推导出来,而只能作为事实被加以接受。也就是说,体系化的原则和对任何一种“内容”的“事实性”的承认是不能统一的。

换言之,要么按照理性主义的要求建立体系,则该体系是封闭的,而且是丧失辩证意义的局部体系,达不到对客观事物的整体把握;要么放弃建立体系,但这样也就达不到一以贯之的理性主义的原则要求。也就是说,此处的问题在于,是客观现实先于体系进而要求体系做出适应客观现实的改变,还是体系先于客观现实进而用体系对客观现实进行阐释。阿多诺指出“体系在现代意识中如此地根深蒂固”[10](P31),若体系化的思维优先于客观现实,就无法对客观现实做出正确的把握,反而陷入了形而上学的思辨困境之中。不难发现,资产阶级的理性主义体系,是一种内容相对抽象的体系,是各部分高度分裂后又简单地聚集。特别在面对现实的历史进程时,资本主义体系只能达到对过去发生的事实的分析,而不能真正站在当下放眼未来,这是理性体系的强大约束力和资产阶级的历史地位之间的矛盾导致的。这种理性主义用体系把握客观对象,而不是从客观对象自身出发把握对象,因而也就陷入了形而上学的窠臼。

(三)资产阶级的统治逻辑与不合理的社会体系

在这种僵化的思维的束缚下,资产阶级的统治逻辑及其社会体系同样存在着不合理性。资产阶级的思想家们穷尽努力却受困于思维,从而只能达到对社会存在的表象的把握,因为在他们那里,体系走在了客观存在的前面,是体系“决定”现实。与此同时,资本主义体系还受到日益壮大的无产阶级力量的威胁。一旦资本主义体系被打破,则资产阶级的统治也将荡然无存。对于资产阶级来说,解决问题的方法是显而易见的:既然资产阶级无法从根源上去呈现并解决矛盾(因为这样就消灭了自身);既然资产阶级控制着生产资料和庞大的物质财富;既然资产阶级搭建的资本主义社会体系尚未破裂且仍旧由资产阶级掌控,那么,资产阶级只需从矛盾的表象入手,掩盖根本矛盾,在表面上消除阶级的对立,构建一种“合理性”的体系来维持自身统治就可以了。正因如此,资本主义体系对技术进步有着强烈的需求,需要依托生产力的发展提供更多能够掩盖根本矛盾的“合理性”表象。这些表象是迷惑和消解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最有效的东西,也是资产阶级维护自身统治的最优选择。“技术合理性”的意识形态幻象正是这样的方法论指导下的产物。

“技术合理性”将封闭的资本主义体系置于客观现实之前,并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客观现实。换言之,原本呈现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不合理的客观因素,被倒转为“合理”的存在。因而在这样的封闭体系内,意识形态幻象成为了“现实”的存在,并且由资产阶级赋予其“合理性”。技术原本是中立的,现在成为了维护和输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工具。无产阶级在资本主义体系中受到蒙蔽,并日益被体系所奴役。技术越发达,社会的各个方面就愈发成为了一个巨大的整合体,这种“合理性”建构就越强大。无产阶级越是融入其中,其丧失自我主体的程度就越深。在这样的不合理的体系下,原初启蒙的意义也就丧失了,启蒙倒退回了神话。原先资本主义所要克服的神话的束缚、所要寻回的人的自我持存,在资产阶级的统治下退回到了“神话”之中,区别无非是从宗教神话的束缚转变为资本主义体系的束缚。无产阶级所受到的压迫,成为“合理性”体系的一部分,不合理也在资产阶级的诡诈中变得“合理”了。

四、“技术合理性”批判的理论限度及其意义

作为早期法兰克福学派的重要概念,“技术合理性”是以霍克海默、阿多诺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资本主义进行批判的重要切入点。必须指出的是,即便在数字技术时代,对“技术合理性”的反思在更丰富的意义上仍旧是一种基于观念的反思,带有强烈的哲学和理论意谓,而在具体的实践维度上存在一定的缺失,这正是法兰克福学派的问题所在,同时也构成了“技术合理性”批判的理论限度。反思数字技术时代的“技术合理性”问题,必须首先把握以下两个重要维度,即:“人”的整体性和无产阶级的具体实践。

一方面,早期法兰克福学派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是在抓住“人”的整体性的基础之上展开的。无论是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对启蒙理性和文化工业的批判还是马尔库塞对工具理性的批判,其根本的哲学出发点,在于“人”的整体性的丧失。资产阶级将技术进步同资本主义体系相融合,构建了符合统治阶级利益的“技术合理性”,导致了“人”的整体性的分崩离析。“人”的碎片化和空洞化直接影响到无产阶级对自身身份的认知。因此,对“人”的整体性的反思是“技术合理性”批判的理论核心,也是数字技术时代下分析“技术合理性”问题的关键。另一方面,随着数字技术的迅猛发展,“人”的整体性面临着更为严峻的挑战,改变这样的困境必须超越早期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探索,将目光延伸至无产阶级的具体实践。早期法兰克福学派对无产阶级状况的社会调查,在二战前后各进行了一次,且并未得出一个完满的结果。而批判理论也没有提供一个解决“技术合理性”困境的方法,实践的可能性只能从理论中得到暗示,理论的艰涩却又使得理论与实践处于一种脱节的状态。彼时的“技术合理性”批判只停留于理论,甚至连重塑西方无产阶级意识的可能性都难以确证。在当今时代条件下,数字技术的运用更全面、更深入地遮蔽了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对“技术合理性”的追问需以无产阶级的具体实践及由此塑造的生产、生存境况为根基。倘缺失了这一维度,所谓的“技术合理性”批判就成了空谈。

关于“技术合理性”批判的理论限度我们已经作了阐明,但同时也应当指出,这一批判所存在的积极意义。

首先,“技术合理性”批判提供了审视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重要方法。在西方学界对资本主义的传统研究中,有着深刻的自启蒙运动以来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印记,其所提供的体系化的方法在分析“物”的表象时会陷入“二元分立”的困境,往往会导致“表征战胜了被表征的事物”[7](P168)的结局。困境在于,先验设定的体系方法是难以真正把握客观对象的,唯有从客观对象本身出发方能把握其本真。这种先验设定的体系方法,将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分析停留在主观表象上,使客观对象本身的矛盾由对象之外的存在所规定。而“技术合理性”批判作为一种反体系的思维方式,能够有力回击资本主义社会建构于虚假的意识形态根基之上的“物”的合理性幻象,从而深入问题根源,揭示出最为本质的矛盾。这是我们分析当下乃至未来西方资本主义发展的一个重要方法。

其次,“技术合理性”批判肯定了“人”的整体性的重要地位,实质上呼应了马克思主义“人的解放”的理论主题,是对这一理论主题的坚持与发展。数字技术同西方资本主义体系的融合,将“人”的异化和分裂推向了深的层次。与“人”的整体性相对的,是资本主义社会“整体”。资产阶级对“技术合理性”的诉求,体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整体性”统治。在法兰克福学派那里,社会“整体性”是受到猛烈批判的,原因在于资本主义社会整体是在一种体系化思维下的、社会各部分高度分裂的简单集合。“人”的整体性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受到了体系化的概念束缚,也就是说,“人”的丰富性内涵被体系的空洞概念所分解了,“人”成为了概念的集合体,而非具体的现实的“人”。这需要从根源上克服“技术合理性”的意识形态束缚,实现真正的“人”的整体性的复归。而“技术合理性”批判的目的,就在于重回马克思对“以人为本”的价值理性的承诺,即将人从一切“非人”的或“异化”的境遇中“解放”出来,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

再次,在“技术合理性”批判的基础上,正确审视全球数字技术时代现状,对推进数字技术在我国的稳定发展有着重要的意义。客观地看,数字技术进步本身作为生产力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阶段,是不带有意识形态的。资本主义国家由于社会体系的固有矛盾,在其发展数字技术的过程中形成了带有奴役性质的数字“技术合理性”。但我国作为世界上最大的社会主义国家,本质上并不存在资本主义国家内的阶级对立,因此,技术的发展在我国是客观中立的。这就提醒我们,虽然数字技术在资本主义国家呈现出统治和压迫的特点,但不能否定数字技术促进我国生产力的发展、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推进实现“人”的解放的积极作用。根据《国务院关于印发‘十四五’数字经济发展规划的通知》,我国将提高数字化创新发展能力,完善数字经济治理体系,稳步提升我国数字经济竞争力和影响力。“技术合理性”批判对于巩固国家意识形态安全具有积极意义。正因如此,“技术合理性”批判的价值不仅是理论上的,也是现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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