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速”视域下的马克思资本逻辑批判

2022-03-04 03:24民,
关键词:左翼生产力主义

杨 慧 民, 张 一 波

(大连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24)

21世纪的第2个10年,不断加剧且加速的危机与灾难席卷资本主义社会,新自由主义为自己编造的永恒制度神话一触即破,沉寂已久的西方左翼思潮迎来新的发展契机。其中,新左翼加速主义以《加速主义政治宣言》的发表为标志强势回归,一跃成为当今西方激进思潮中一股不容忽视的重要力量。在这部著作中,尼克·斯尔尼塞克( Nick Srnicek) 和阿列克斯·威廉姆斯( Alex Williams)将左翼加速主义的血统直接回溯到马克思,以期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地基之上恢复左翼批判传统。他们所展现出的敏锐批判意识和洞察力固然可嘉,其关于马克思思想中是否包含加速维度、这一维度的具体内涵是什么以及加速主义在何种程度上吸收了马克思资本加速批判的理论资源,固然值得学界认真反思和严肃对待。但当他们选择马克思的“机器论片段”作为自身立论依据,并断言技术加速必然带来资本体系危机化的加速与自行崩溃时,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给出的论证并无充分的文本依据,他们对马克思资本加速批判维度的把握既不全面,更不彻底。本文试图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到《资本论》的文本解读,还原马克思资本加速批判的逻辑理路,以澄清左翼加速主义学者对马克思资本加速批判思想的片面肢解与根本误读。

一、左翼加速主义对马克思资本加速批判的误读

长期以来,在传统左翼思想家那里,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批判逐渐被演绎为对资本主义技术理性的批判。在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看来,批判的方向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因为马克思从来“不是一个抵制现代性的思想家,而是一个试图分析和介入现代性的思想家”[1]353。事实上,马克思本人并不反对技术加速。由此,当传统左翼将批判的武器对准资本主义创造的“以现代性技术为基底的景观世界” 发起攻势[2]6,就已经宣告了失败。左翼加速主义学者的这一判定直接源自于被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者奉为“圣典”的《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的“机器论片段”部分。他们认为,长期以来对这一片段的认知仅仅抓住了马克思批判作为工人敌对力量的自动机器体系加深工人的异化这层含义,却掩盖了马克思关于“工人使用工具作为假体器官来增强和扩大人类认知和身体能力(劳动能力)”的伟大洞见,必须承认工人在驱动机器的过程中激活了自身,“个人开始融入一种新的机械文化,形成了适合其世界的习惯和思维模式”,创造了自然生理条件永远无法企及的磅礴力量[1]9。因此,工人通过与机器联合有效缩短劳动时间,从而释放出大量自由时间,被马克思认为是进入到“自由王国”的基本前提[3]115。更加重要的是,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尽管大规模集成机器的发展是资本获取其普遍优势的必要条件,然而,这两种形式——资本主义公理和技术生产体系——并不绝对兼容,换句话说,“机器系统并不排除在其他生产关系下使用的可能性”[1]38。正是在这一点上,左翼加速主义认为马克思进入了加速论的思辨领域[1]39,退回到田园牧歌式的封建时代根本不是马克思本人的想象,“加速超越资本主义”才是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目标。

基于这一立场和信念,左翼加速主义建构起异于传统左翼批判路径的加速主义批判理论。首先,相比于传统左翼对于技术生产力的敌视态度,左翼加速主义显现出鲜明的技术乐观主义倾向。他们不仅极力拥护技术的加速,甚至对技术发展的社会异化效应加以肯定,“不是拒绝异化,而是将今天的异化当成一种武器,与之合体,让其加速,从而冲出资本主义的藩篱”[2]11。其次,左翼加速主义之所以如此青睐技术生产力,是因为他们相信技术加速内部包含着解构资本主义的可能性,“资本主义的基本新陈代谢要求经济增长,个别资本主义实体之间为获得竞争优势而推动了广泛的技术发展,也带来了日益加剧的社会混乱”[1]351。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资本主义已经开始限制技术的生产力,或者至少将其导向微不足道的边缘目标”[1]355,从而将技术的加速压制在资本统治的可控范围之内。同样由于这个原因,左翼的胜利必须依靠夺取社会技术的领导权,解放革命性的技术潜能,加速技术发展的进程,“在这个计划中,不需要摧毁新自由主义的物质平台。只需要重新调整其用途并转向公共目的。现存的基础设施不是一个有待摧毁的资本主义阶段,而是一个开启后资本主义的跳板。”[1]355最后,左翼加速主义许诺,加速主义政治有能力兑现一个美好的后资本主义世界的愿景,推进一个更为现代的未来——“实现全面的自动化、缩短的工作周、终结职业道德和实现普遍基本收入”[3]127,让全人类繁荣起来,走向集体自我控制的时代。

尽管左翼加速主义将马克思认为是其批判理论的思想源头,开辟了马克思资本逻辑批判中的速度批判维度,但他们却并没有还原马克思资本加速批判思想的全貌。其一,在对待技术生产力态度问题上,左翼加速主义犯了“以偏概全”错误,表现为将马克思对技术生产力的辩证分析转化为对技术生产力的盲目崇拜。马克思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立场科学论证了生产力发展对于社会变革和人类解放的重要意义,左翼加速主义学者显然对这一思想观点极为赞赏,但同时,马克思对资本逻辑支配下技术生产力加速发展引起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全面紧张的批判维度却被弱化了。事实上,资本的加速逻辑催生社会生产力的畸形发展以及由此产生的人的一切社会关系的加速变异才是马克思理论关注的核心。其二,在革命方式上,左翼加速主义犯了“顾此失彼”错误,表现为对发展生产力的推崇和对变革生产关系的漠视。在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唯物主义论证中,加速资本主义生产力的发展与加速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内在矛盾的激化是同一的过程,尽管生产力发展蕴藏着突破生产关系束缚的巨大潜力,但是不通过阶级斗争变革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共产主义同样不能到来。因此,左翼加速主义试图仅仅通过释放技术生产力的潜力而过渡到后资本主义,不免具有技术决定论的嫌疑,最终,左翼加速主义构想的“加速超越资本主义”的革命路径只能沦为一种美好愿望。其三,在革命目标上,左翼加速主义犯了“偷换概念”错误,表现为“后资本主义”对共产主义的僭越。马克思从人类社会历史更迭的宏观视野出发肯定了资本主义制度相比封建制度的进步性,其目的是揭示出共产主义替代资本主义的历史必然性,然而,这一共产主义的最高理想却被经由左翼加速主义“改良”的、自动化解放人类劳动的后资本主义主张替换了。左翼加速主义将“加速超越资本主义”等同于“暴力推翻资本主义”,最终背离了马克思的初衷,其实质是“在资本主义框架之下来突破生产关系”的一种幻想[4]。总而言之,左翼加速主义者的理论洞见,从表面看似乎发现了马克思主义与加速主义的内在理论关涉,在加速主义理论平台之上激活了马克思资本逻辑批判的生命力,但实际上是用加速主义者的加速主义批判代替马克思的资本加速批判,并使之失去了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批判的独特价值和意义。马克思资本加速批判所蕴含的巨大思想力量和解释力,被消弭于无形,沦为一种证明西方左翼加速主义合法性的源头例证。

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批判:马克思资本加速批判的核心要义

加速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并不是资本主义独有的特征,却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获得其全面的完成,被标示为“进步”与“美好”的社会加速是资本主义得以不断运作下去的重要元素[5]。马克思敏锐地捕捉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加速特征,并在《共产党宣言》中做出了直观的形象描述,“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6]34-35马克思的眼光远未仅停留于此,而是以其哲学新世界观完成了对资本主义社会加速现象的剖析。

马克思在对人类社会发展一般规律的探索中,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加速现象发生、发展的历史必然性。马克思从现实的人的活动出发考察人类历史,发现了人类自身存在和社会历史发展的“唯物主义基础”这一基本秘密,并由此确定了“生产力标准”对衡量社会进步的根本意义。因此可以说,资本主义生产加速的目的在于发展生产力,资本主义的整个体制不外是人类在特定历史时期为适应资本加速逻辑而采用的具体制度手段。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这样写道:“没有蒸汽机和珍妮走锭精纺机就不能消灭奴隶制;没有改良的农业就不能消灭农奴制;当人们还不能使自己的吃喝住穿在质和量方面得到充分保证的时候,人们就根本不能获得解放。”[7]527物质财富的历史积累是资产阶级实现其统治的前提,更是人类解放的前提。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进一步肯定了资本主义加速逻辑对于人类历史的重要贡献,“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过去哪一个世纪料想到在社会劳动里蕴藏有这样的生产力呢?”[6]36这样的生产力显然蕴含着解放性的力量,不仅资产阶级需要,更是无产阶级解放自身的武装。毕竟,没有高度发达的技术生产力,人类永远无法进入到共产主义。马克思在人类历史发展的坐标之内论证了资本主义加速逻辑发生的合理性与必然性,正是在这一点上,左翼加速主义高扬了马克思的思想立场,但他们却仅仅止步于此。资本内在矛盾在生产不断加速中暴露无遗,既创造富有,也导致贫穷;既产生进步,又束缚发展,整个资产阶级社会陷入周期性危机动荡与不安中,马克思资本加速批判维度由此展开。

马克思在其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的指引下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特殊规律考察中,展开了对资本主义加速逻辑的全面批判。左翼加速主义对马克思资本加速批判思想浅尝辄止,没有跟随马克思进入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批判的理论视界中,因而无法洞悉马克思资本加速逻辑批判的精神实质。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资本主义加速逻辑引起的现代性问题就已进入马克思视野,劳动异化成为马克思资本加速批判的基点。《德意志意识形态》不仅抨击了资本加速运动引起的广泛分工对人的剥夺,还揭示出加速生产力的全面发展和世界历史的普遍形成是人获得解放的根本道路。之后,伴随着资本竞争普遍化和机器大工业发展,马克思资本加速批判更为深刻。其中,《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的“机器论片段”历来被左翼加速主义学者视为马克思“最公开的加速主义写作”。直至《资本论》公开发表,马克思洞察到资本的逐利本性是资本主义与社会加速牢牢捆绑交织在一起的根本动因,揭露了资本主义加速逻辑剥削工人阶级的全部秘密,并由此完成对资本加速的彻底批判。

不难看出,虽然资本加速批判并非马克思资本主义批判的核心视域,但其文本中频频闪现的“加速”概念业已证明了马克思资本加速批判思想的在场,仅仅在《资本论》中,“加速”及其相关变位的德文词就先后出现近百次,涉及资本积累加速、生产加速、流通加速等各个领域。马克思的资本加速批判思想已由隐性的维度上升为显性的维度。尽管马克思充分肯定了资本主义技术生产力加速发展对人类历史进步的重大意义,但对资本主义加速逻辑的批判维度才是其思想内核。

总之,左翼加速主义并没有掌握马克思资本加速批判的思想内核,离开变革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而抽象谈论技术发展的加速转向,试图在资本主义制度框架内实现对资本主义的超越,必然行不通。

三、从伦理批判到制度批判:马克思资本加速批判的逻辑理路

马克思资本加速批判本身就是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重要组成部分,且内含在其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主线之中,它直指资本主义制度,遵循从伦理批判到制度批判的逻辑理路,并最终指向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理论归宿。

第一,以伦理批判为主导阶段。人的异化境遇作为资本主义生产加速直接现实的结果进入马克思的批判视野,与之相适应,马克思的资本加速批判在最初主要是一种基于伦理层面的批判。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深刻揭露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物的世界的增值”与“人的世界的贬值”相对立的事实,资本在利润的驱使下加速扩大生产,然而工人的境况却丝毫没有改善,“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产品的力量和数量越大,他就越贫穷。工人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8]267劳动从人的存在方式沦落为仅仅勉强维持劳动者肉体生存的手段,资本主义世界的一切劳动者不得不陷入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异化。可以看出,这一时期马克思的理论关注并非是资本主义加速逻辑本身,而是资本主义生产加速引起的异化劳动,以及与之相伴的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关系的全面异化、全面紧张。在某种程度上,异化劳动理论从伦理批判的视角开启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加速的思考。

第二,伦理批判向制度批判过渡阶段。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生产加速的制度批判面向随着唯物史观的创立逐渐明晰。为了揭开浮在“资本”之上的神秘面纱,和盘托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全部秘密,马克思首先捕捉到资本家借以加速生产、提高生产力的两个关键因素——分工和机器。《德意志意识形态》指出:“一个民族的生产力发展的水平,最明显地表现于该民族分工的发展程度。”[7]520与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相适应,分工作为加速资本运动的有效方式而被广泛采用,资本家从分工中获利,“分工提高劳动的生产力,增加社会的财富,促使社会精美完善,同时却使工人陷于贫困直到变为机器”[8]231。因此,马克思将资本主义分工批判为人的活动和本质力量的异化形式,“只要分工还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自然形成的,那么人本身的活动对人来说就成为一种异己的、同他对立的力量,这种力量压迫着人,而不是人驾驭着这种力量”[7]537,这种固定化的社会活动对人的统治只有凭借生产力的巨大增长和高度发展才能打破。伴随着分工的历史演进,马克思指出“虽然资本的运动已大大加速了,但相对来说总还是缓慢的”,资本主义生产加速的真正飞跃来自于机器大工业的产生和发展,“大工业创造了交通工具和现代的世界市场,控制了商业,把所有的资本都变为工业资本,从而使流通加速(货币制度得到发展)、资本集中”[7]565-566。然而马克思发现,即使是蕴藏着巨大生产能力的自动化机器,在资本主导的经济过程中也是作为与工人相敌对的力量出现的。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机器论片段”的部分,马克思明确谈到,“加入资本的生产过程以后,劳动资料经历了各种不同的形态变化,它的最后的形态是机器,或者更确切些说,是自动的机器体系……工人自己只是被当作自动的机器体系的有意识的肢体”[9]90。机器体系的出现,不是为了弥补劳动力的不足,不是为了解放工人的双手,而是以固定资本的身份被纳入资本加速价值增殖的逻辑当中,成为驱动工人、占有工人的现代性力量,“活劳动被对象化劳动所占有——创造价值的力量或活动被自为存在的价值所占有——这种包含在资本概念中的占有,在以机器为基础的生产中,也从生产的物质要素和生产的物质运动上被确立为生产过程本身的性质”[9]91。可以看出,这一时期马克思的资本加速批判以资本主义分工和自动化机器体系为载体,呈现出伦理批判和制度批判交汇的样态。

第三,彻底的制度批判完成阶段。分工的广泛采用和机器大工业的发展仅仅是资本主义生产加速的直接原因,马克思资本加速批判并未就此驻足,而是直指资本主义制度根源,揭示了资本主义加速逻辑持久运转的根本动力——资本自我否定的辩证法。这一点在《资本论》中得到完整体现。在马克思看来,资本的本质在于自我增殖,资本不断克服其自身的界限以追求价值增殖的实现过程,即是资本自我否定的辩证法的具体体现。我们可以“速度”视角理解这一过程:首先,“资本设置的障碍与其本身想要自由运作和无限扩张的倾向是相矛盾的”[10]228。因此,资本加速必然意味着不断突破这些障碍。在剩余价值创造阶段,即生产领域,资本的障碍是必要的劳动力,于是,机器作为协助资本缩短生产时间、减少工人的必要劳动的有效手段而被引入生产过程,最终“消灭了工作日的一切道德界限和自然界限”[11]469。在剩余价值实现阶段,即流通领域,资本的主要障碍是地理空间,于是,更大、更快的交通工具作为协助资本扩展市场空间、消除地域隔阂、减少流通时间的有效手段而快速发展起来,最终突破了资本市场的一切地域界限。然而,不论机器大工业还是交通运输业,一方面推动资本扩张,壮大了资本统治力量;另一方面也助长了资本对他人劳动的贪欲,从而创造出了新的限制。并且,资本愈是通过加速技术的发展打破这种限制,就愈发频繁迅速地为自己创造出新的限制。究其本质,资本加速内在的无法克服的限制恰恰在于资本对剩余价值的无止境的追逐,资本主义生产的真正限制正是资本本身,资本本身就是矛盾。其次,资本在自我增殖的本能驱使下加速突破自身限制的同时,却对人的发展、人的尊严和人的自我实现设置了重重障碍。在资本增殖逻辑支配下,人们在生命的耗费中促进了资本积累,然而壮大了的资本却反过来加速否定人的生命性本身,资本世界一切人的存在颠倒为物的存在,人类生活趋向片面化、碎片化、单调化。尤其是,资本加速积累对工人阶级生命性的否定和剥夺更是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随着自动化机器体系介入资本主义生产活动的方方面面,工人不仅在生产过程中越来越受到排挤,而且加速增长的社会财富中越来越巨大的部分作为异己的和统治的权力与工人相对立,这就是资本加速逻辑下现实的人的存在状态。最后,资本自我否定的辩证过程指向资本的加速“灭亡”趋势。“资本要想保有资本的特性,必须始终处在运动中。当资本不再运动,而是停留在一个特定的形式和阶段上的话,它必将被否定和贬值”[10]228,资本只能通过不断提升运作速度来延续自己的生命力。结果是,随着加速增殖逻辑的展开,“资本必然地自我反对、自我否定,为更高阶段的生产资料、价值财富和生产关系的出现创造必要条件,并在某种程度上构成未来理想社会的内在基础。这是由增殖逻辑促成的资本总的逻辑趋向,也是资本逻辑的总的后果。”[12]在源源不断的技术革新助推下,资本摧毁一切阻碍生产力发展的障碍,加速实现自我否定,一旦资本突破其生产关系的最后极限,达到“同它们的资本主义外壳不能相容的地步。这个外壳就要炸毁了。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丧钟就要响了。”[11]874这是资本主义加速逻辑的自然运行过程所产生的对自身的否定,是资本的自我否定,取而代之的,是建立在资本主义时代成就基础之上的共产主义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马克思资本自我否定的辩证法不仅从客体尺度出发,洞悉了资本主义制度“对物的否定”的内在倾向,从而肯定了资本主义生产力发展的历史进步性,而且从主体尺度出发,揭开了资本主义制度“对人的否定”的赤裸真相,从而阐明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历史局限性,并进一步论证了资本主义社会众多违反“人类本性”的社会现实及其走向灭亡的历史必然性。至此,资本主义加速逻辑的运行规律在“资本自我否定的辩证法”意义上获得根本澄清,马克思关于资本加速的彻底的制度批判全面完成。

伦理批判和制度批判构成马克思资本加速批判的两个基本面向。左翼加速主义受制于其理论立场的妥协性,既看不到伦理批判作为制度批判出发点的重要价值,更无法理解制度批判作为伦理批判完成形态的深刻意义。

四、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马克思资本加速批判的理论归宿

“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6]53这是马克思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立场和情怀的生动表征,也是马克思资本加速批判的终极理论归宿。

从历史角度来看,资本主义加速逻辑的生成是一种进步,“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6]34,突破了封建等级制度和宗教思想禁锢的压迫,在一定程度上推进了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然而,这种自由和发展却日渐暴露其伪。一方面,资本加速逻辑下人的自由是一种“消极的自由”,即拥有自由的形式权利却没有自由的实质能力。“时间就是金钱”的资本主义公理赋予每个人发家致富的可能与自由,却让广大无产者陷于“自由得一无所有”的生死边缘。马克思指出,“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着的个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所谓自由就是自由贸易、自由买卖。”[6]46-47资产阶级给无产者“生活资料,但是取回‘等价物’,即他们的劳动。它甚至使他们产生一种错觉,似乎他们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的,似乎他们是作为一个自主的人自由地、不受任何强制地和资产阶级签订合同的。好一个自由!无产者除了接受资产阶级向他们提出的条件或者饿死、冻死、赤身露体地到森林中的野兽那里去找一个藏身之所,就再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13]360另一方面,资本加速逻辑下人的发展是一种片面的发展、畸形的发展,是一种个人需要屈从于资本本性的发展。不断革新的自动化机器体系助长了人的本质力量,却使人沦为被技术理性支配的“单向度的人”,使人的劳动变得毫无内容。“工人变成了机器的单纯的附属品,要求他做的只是极其简单、极其单调和极容易学会的操作”[6]38,这种单调反复的机器劳动“像巨石般一次又一次地落在疲惫不堪的工人身上。心灵不可能通过同一块肌肉的无休止的劳动来获得知识和思考能力;悟性日益迟钝,而人性中粗野的一面却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13]464——这就是资本主义“自由”和“发展”的真正秘密。左翼加速主义完全依托于技术加速的斗争策略不仅无法从根本上突破这种“消极自由”和“片面发展”对人的贬抑,反而可能导致更为深刻的异化。相反,马克思的资本加速批判要求否定现存的资本主义制度,跳脱强大的物质欲望对人的支配,使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占有自己的本质,真正获得独立,真正享有自由的个性。

“人的自由全面的发展”是马克思孜孜追求一生的社会理想,它的实现何以可能?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加速逻辑自身孕育着社会变革的全部可能条件。

首先,资本的逐利本性驱使技术生产力加速向前发展,以创造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所需的物质条件和时间条件。一方面,自动化机器体系大规模介入生产领域极大地缩短了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提高了社会劳动生产率,整个社会只需投入较少的必要劳动就能占有并保持普遍的社会财富,这为发展丰富的自由的个性提供了必须的物质条件。另一方面,资本力图把必要劳动减少到最低限度的趋势释放出大量的自由时间,按照马克思观点,自由时间的增加是人的解放的基本前提,生产时间的节约对个体发展其全面的能力和自由的个性具有直接的重要意义。

其次,技术生产力加速突破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桎梏,预示着新的社会经济关系产生的必然性。历史上,资产阶级的革命性作用在于运用现代生产力突破了封建生产关系的束缚,然而,取而代之的资本主义经济不过是重复着现代生产力反抗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类似运动,是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与生产关系之间日益增长的不相适应的具体表现。随着科学技术的广泛应用,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愈加迅速地发展,而一旦生产力自身的加速冲破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限制,资产阶级的统治便会土崩瓦解。因此,尽管资本本身就是矛盾,“但它力求全面地发展生产力,这样就成为新的生产方式的前提,这种生产方式的基础,不是为了再生产一定的状态或者最多是扩大这种状态而发展生产力,相反,在这里生产力的自由的、无阻碍的、不断进步的和全面的发展本身就是社会的前提,因而是社会再生产的前提”[14]539。

再次,资本为转嫁危机不断摧毁商品交换的一切地方限制,取得世界交往的普遍形式。“只有当交往成为世界交往并且以大工业为基础的时候,只有当一切民族都卷入竞争斗争的时候,保持已创造出来的生产力才有了保障。”[7]560为了容纳资本主义生产创造出的过剩财富,“资本一方面要力求摧毁交往即交换的一切地方限制,征服整个地球作为它的市场;另一方面,它又力求用时间去消灭空间,就是说,把商品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所花费的时间缩减到最低限度”[14]538,从而在客观上促进了资本流通加速。马克思指出,“这不过是资产阶级准备更全面更猛烈的危机的办法,不过是使防止危机的手段越来越少的办法。”[6]37随着资本流通越来越迅速,资本借以流通的市场也越来越大,从而引起生产规模的进一步扩大,而新的生产规模所创造的巨大生产力总是再一次反过来对资本流通的加速提出更高的要求。结果是,资本取得世界交往的普遍形式,把潜在的危机输送到全世界,同时也把革命的星火洒向全世界。

最后,“资产阶级不仅锻造了置自身于死地的武器;它还产生了将要运用这种武器的人——现代的工人,即无产者。”[6]38为克服自身矛盾并加速实现价值增殖,资本源源不断地将科技因素融入生产全过程,于是产生了机器对工人的统治,导致工人与劳动过程的疏离,工人劳动越来越成为一种纯粹抽象活动,工人则成为一种抽象的无差别的社会存在——无产阶级。伴随机器运转的加速,社会财富以更加迅猛的速度向资本集中,而日益增多的无产阶级却被排挤在资本主义经济过程边缘,财富加速增长和贫穷加速增长同时发展起来。于是,资产阶级越发展,无产阶级就越发展,资本在多大程度上壮大,革命力量就在多大程度上壮大起来。这样一来,“资产阶级用来推翻封建制度的武器,现在却对准资产阶级自己了。”[6]37

相较之下,左翼加速主义以“后工作世界”为理论归宿,并通过制定一整套的反霸权计划、发动一场左翼民粹主义运动来实现它,不仅目标狭隘,而且缺乏实践效用,根本无法引领一场深刻的社会变革。

五、结 语

当代资本主义已完全不同于马克思所处的那个大机器轰鸣的时代,在经济全球化和网络信息技术推动下,由大机器、工厂主导的资本生产模式已被大数据、平台等新的资本样态所替代,然而,资本的本质并没有发生变化。在当今资本主义社会,加速特征已伴随着资本的触角渗透到资本主义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资本主义加速逻辑借助数字技术已完成了对人的全方位统治,资本以更加隐蔽的方式实现着更加普遍、更为深层的剥削。近两个世纪前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加速逻辑的批判不仅没有过时,反而彰显出其跨越时空的理论穿透力和强大的理论解释力,马克思资本加速批判无可辩驳地构成了左翼加速主义批判的理论基点。只有重回马克思的思想寻找力量,才能避免在资本盲目的加速席卷和裹挟中无所适从。同样,左翼加速主义学者若想跳脱传统左翼所热衷的“舒适圈”,在根本上破除左翼加速主义思想的内在缺失,赢得实际斗争胜利,必须透彻领悟马克思的资本加速批判立场和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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