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凡 , 胡 景 谱
(1.东北大学 科学技术哲学研究中心, 辽宁 沈阳 110169;2.长沙理工大学 哲学系,湖南 长沙 410076 )
在劳动与语言的作用下以及人脑的进一步发育,人类逐渐拥有了意识,由其机体的生理和精神功能所完成的生命运动已不再限于生物本能,开始向知识、符号、情感等领域发展,其中关涉情感的运动成其为“情感劳动”。情感劳动自人类意识起源便已诞生,由于情感劳动实践先于情感劳动认识,且在较长的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情感劳动被认为没有改变系统的价值总量,只具有“使用价值”,以及因为缺乏科学精确的工作量化评价方法,难以准确地支付酬劳等原因,从而被关于“劳动”的政治经济学、组织管理学、社会学等研究所忽视。
而关于情感劳动的研究何以在近年来“横空出世”?大体可以从以下3种背景进行解释:其一,科学心理学从思辨性哲学当中脱胎之后,运用实验和计量等手段发展了情感相关理论,使得情感劳动的相关技能和专业知识日趋系统化;其二,随着商品生产交换发展和社会分工细化,生产服务的劳动从生产过程中分离而形成了第三产业——服务业,在成熟的情感技能与知识运作下,情感逐渐与“资本”“生产力”“产品”“消费现象”等概念联系起来,促使情感劳动成为服务领域普遍存在的现象;其三,劳动理论在行为方式变换和思维方式变换中得以丰富,情感劳动凝聚信息实现价值增值使人们逐渐认识到人类情感的劳动潜能,并纳入交换服务计算体系。
在发展心理学中,“情感”常被用来描述具有深刻而稳定的社会意义的感情, 相比“情绪”更为深刻, 它是在长期的社会生活环境中逐渐形成的, 因而具有更强的稳定性和持久性。国内外相关研究中存在“情感劳动”(Affective Labor)和“情绪劳动”(Emotional Labor)两种主要表述方式,鉴于劳动本身的社会属性,本文倾向于使用“情感劳动”(Affective Labor)概念。而国内外学者公认“情感劳动”的概念是由美国社会学家霍赫希尔德(Arlie Russell Hochschild)于1979年最早展开讨论,并于1983年出版的《心灵的整饰:人类情感商业化》一书中正式提出,她倾向将其定义为“个体的情感管理活动”。在商务化过程的人际互动中,在雇主的规约和控制之下,工人通过对个人真实经历的情感进行调整和管理,利用语言、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等表达组织期望的情感以实现特定的交流目的[1]。霍赫希尔德开创性地将“情感劳动”这一专门话题引入社会学视野,从马克思主义、符号互动论和女性主义等视角细致分析了这一核心概念、运行规则及其社会影响,然而她的局限性在于将“情感劳动”视为普通物质生产劳动中的一部分或者作为促进普通物质生产劳动的一种手段,这种劳动只是附载于普通物质生产劳动之中的一种要素,并未成为一种独立的劳动形态。
而后续的争论主要围绕情感劳动的实现方式是情感感受管理还是情感表达行为,事实上二者并不存在本质区别。因为情感劳动是一类“关系工作”,必然包含在关系双方特定场域内管理自身情感和表达适宜情感两个有机组成部分,以此达到影响他人认知、情感等精神状态,执行意向行动的目的。因此,在关系工作过程中,情感劳动者被认为承担和执行着一种“角色扮演”的任务,在“个人真实情感”与“场域内情感表达规则”的不同关系之中,逐渐形成的一种能够较为全面阐释情感劳动的认识模型,称为“舞台范式”或“剧场范式”[2]。
随着资本主义社会中商品生产交换发展,人们对“情感消费”的需要促使资本运作者意识到了“情感”作为潜在资本和赢利资源的可能性,于是由工人在劳动过程中投入“情感”,作为一种“商品”提供给客户。情感劳动者往往在劳动规则对角色的要求下,对内心真实情感体验加以抑制,取而代之的是组织目标所期待的情感表达,这种情感往往是实际没有体验到的,因而这种情感劳动类型称之为“表面扮演”。随着“情感密集型”行业的兴起而极大地延伸了其劳动范围,诸如服务业、旅游业等人际交往频繁且需要情感投入的行业。在以实践关系伦理为基础的绩效衡量问责规则中,“表面扮演”难以奏效,情感劳动者需要有意识地对内心情感加以调节和召唤,将目标情感“转化”为个人的实际感受,辅助以认知行为控制技术真实地表达目标情感,从而与被服务对象产生“共情”[3]。这种劳动类型无论是在技术技巧上还是劳动量上,都对劳动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被称之为“深层扮演”,它广泛地应用于教育与社会工作、医疗护理、应用心理等领域[4]。上述两种类型都是在劳动者处于情感表达与规则一致或差异的理想状态之下,而在实际劳动过程中由于劳动者对自我情感管理的个体差异,往往会出现情感表达偏离组织规则和客户需求的行为,这种情感劳动是情感表达的“异端”,称之为“失调扮演”,在情感劳动的任何行业或领域都有可能出现[5]。
情感劳动是适应现代社会生产结构和市场需求的劳动形态,对于提高服务质量,树立良好企业形象和提高经济效益,保持社会系统各个部分的平衡和稳定具有一定的积极作用。然而在资本主义私有制中,情感劳动逐渐偏离了人类生命活动自我表现的目标,引发了劳动活动本身的异化、劳动产品的异化、人的类本质的异化、人与人的异化等问题。亟待借助还原概念方法进行分析,按照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及其“四个规定”讨论情感劳动的“异化”问题,厘定“情感”中生理与心理、认知与感知等交织的复杂概念,尽可能把问题以层次较为分明的形式呈现出来。同时,又因为人工智能作为人脑智能的异化物与人体外在形式的有机结合,有望在一定程度上解决劳动者在情感劳动中的固化分割,具有瓦解私有制及其分工基础的潜质[6],因此成为了消解情感劳动引发的异化问题的可能方式。
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异化劳动的根源是私有制,在私有制中“分工”的出现直接导致了异化劳动,从而出现了物质劳动与精神劳动的分离。情感劳动与知识劳动、符号劳动等皆属于“精神劳动”,是人的劳动的组成部分,因此,情感劳动异化的根源也在于私有制的存在,私有制使得人类情感被资本控制,要求情感劳动的生产过程按照资本操控的方向发展着。这种异化劳动即“情感劳动活动本身的异化”,它将人类自由自主活动贬低为“手段”,从而造成了工人在情感劳动中受到肉体能力和精神能力的双重损伤、个人情感的商品化、自由劳动的丧失、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
首先,劳动活动本身的异化——由于人类情感的复杂身心关系,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情感劳动者受到了肉体能力与精神能力的双重损伤。在马克思异化劳动理论中,劳动活动本身的异化是“四个规定”中的初始条件,因而也在情感劳动异化4个维度的因果层次关系中居于基础地位。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情感劳动活动对劳动者的自我异化经常被高度概括为“倦怠”,这是遍布于情感劳动各个领域的一种职业伤害。这一状态的出现往往是情感劳动者情感表达能力与内心真实感受在工作中所经历的个人情感衰竭、人格解体等精神状态的综合。情感劳动活动本身的异化既包括对劳动者生理情感等肉体能力损伤的“情感衰竭”,也包括对劳动者认知审美、自由意志等精神能力摧残的“人格解体”。其中关于精神能力的摧残主要是指“情感衰竭”。在情感劳动中随着情感表达规则要求的变化,工人由“表面扮演”向“深层扮演”递进的过程中,个人情感资源和情感表达被过度扩张耗尽,而某些情感劳动所要求的单一情感的过高频次的表达更是极大地削弱了工人个性化情感的表达能力。情感衰竭可能导致工人维持“积极情感”和“专业精神”的工作需要的情感能量被消耗殆尽,从而产生疲惫、焦虑、易怒等反抗情绪。而在肉体能力的损伤方面,由于“身—心”之间的复杂关系,在重复经历数次之后产生肾上腺素等水平变化的生理影响,继而出现情感表达偏离组织规则和客户需求的“失调扮演”行为。这种状态极易从工作环境中泛化到私人生活之中,从而导致工人在私人生活中表现得情感淡漠或喜怒无常,难以处理好自身人际交往关系而陷入被社会孤立的环境之中[7]。由此可见,以往的劳动活动本身的异化在于劳动者在进行肉体活动时不能与精神性相联系,而情感劳动活动虽然多数情况下表现为人类的精神能力的发挥。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这种发挥受资本驱动,并不是本真的自由发挥,自愿情感表达的劳动被强制情感表达的劳动所替代,使得情感劳动不再是自主活动。
其次,劳动产品的异化——情感劳动活动异化是劳动产品异化的直接原因,其直接结果就是劳动者个人情感商品化。随着服务业的飞速发展,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工人情感俨然成为一种独立的生产资料。在资本的控制下,工人情感按照雇主意图和客户需求,被加工成实现特定情感目的的商品,同时影响客户产生某种情绪状态或情感反应,工人因此获取相应的酬劳,由此可见情感劳动已初具交换价值。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由于市场对某些劳动中特定情感表达要求的不断提高,劳动过程中特定情感的表达逐渐趋于专业化。又因为人类身心关系的复杂性,这些特定情感表达往往需要通过教育培训和反复练习等手段才能实现,可能导致情感资源出现不同程度的衰竭。由此可见,情感劳动不仅具有教育成本、时间成本,而且还存在“情感”资产折旧现象,需要一定的资本进行消耗补偿,最终使得资本雇佣情感劳动成为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工人的个人情感被资本占有和分配,工人及其个人情感被降格为商品,因此,当工人在情感劳动中贡献个人情感越多、创造的商品越多,他的情感就变得越廉价,这是马克思异化劳动4种基本类型中“人的产品异化”在情感劳动中的集中体现。作为商品的情感成为了一种异己存在物,工人所创造的情感产品越完美,情感表达偏离正常轨道的幅度越大,工人本身也变得越畸形。而情感于人而言本身又是属己的,“出让”个人情感为劳动提供生产资料,会使得工人越来越多地失去在感性自然界占有的生活资料,因此情感劳动所创造出的情感甚至成为了与工人本身相敌对的独立力量,而工人成为了自己的对象(情感)的奴隶[8]。
再次,人的类本质异化——自由劳动的丧失。人的类本质正是因为人可以进行自由而有意识的活动,通过劳动实现主体对客观世界的能动改造,所以具有创造性的实践活动是人的类本质所在。在具身情感观看来,情感具有显著的“躯体—观念”二象性,即情感包括情感感受、情感表达等躯体性反应,也包括情感符号、情感信念等观念性内容[9]。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情感劳动的异化违背了实践本身的规定,成为了一种只具有动物式感性机能的躯体性情感表达,而丧失了能动主观意识的观念性内容,使“躯体”与“观念”相互分离。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情感劳动不再是“自由”和“自主”的活动,情感在劳动生产过程中由于受资本等支配或影响,工人在情感劳动中被贬低为“机器”,不能自由地发挥能力和表达情感。情感劳动是人的认知能力、审美能力、自由意志在内的精神能力的体现,而情感劳动的异化使工人的这些精神能力也在劳动中遭到压制和摧残,从而丧失了自身地位。异化的情感劳动不断地挑战人类的自主性,从而表现出不合意愿性、非自主性和非匹配性等特征。“情感”是人类有意识的、自主的类特性的表现,而异化情感劳动反过来让客观世界对主体进行了改造,情感劳动让工人的肉体主体以外的精神主体也成为了生产资料,将原本进行自由活动的意识存在物作为了仅仅用以维持动物式生存的单纯手段[10]。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往往表现为一种非自主自愿的低成就感劳动。例如,家庭等私人领域的情感劳动具有情感投入与短期回报不成正比的显著特征,而服务业当中的情感劳动大都附着于生产劳动之中,其价值通常被低估,从而导致情感劳动者本身就处于一种低成就感的认知之中。从事情感劳动的工人在为客户提供情感服务时过多地体验当事人的生活会使其产生过度认知与不切实际的期盼,他们的职业自尊和不满足感也被激发出来。从事情感劳动的工人长期处于个人职业角色与内心真实感受冲突处境之中而无法判断社会交往中的真实情感,可能造成对社会人际关系失去信任,产生恐慌和排斥心理,将虚伪的职业角色代入现实生活,最终坠入永久性、不可逆的个人角色冲突之中,继而丧失了人自身的类特性[11]。
最后,人与人关系的异化——交往异化。情感劳动作为一种特殊的劳动生产方式,必须以“人的交往”进入实践领域,即必须处于劳动者与劳动对象面对面交往的特定场域之内。自由自觉、真情流露的交往关系是健全合理社会的存在前提,而情感劳动异化了这种交往关系。从事情感劳动的工人在劳动规则指导下表达出与内心真实感受有所差异的目标情感,重构了人与人的关系,使人际交往关系“物化”。主体与主体之间的关系异化为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自由、平等、真诚、自主的交往异化为丧失价值与尊严的物的关系或金钱关系的交往。而在情感劳动过程中,为满足特定的目的和需求承担某种“角色扮演”,对情感管理和表达进行规约,将人际交往中的情感以专门的知识和技巧加以改造,丧失了作为主体的本质规定性,沦为了“角色”之间交往。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许多情感劳动尤其是在服务业之中的情感劳动,工人与客户之间被“内置”了一种不对等的给予关系,工人所表达的情感与其内心真实情感的偏差使得这种商品化的“假情感”充斥于人们的社会交往之中。当工人意识到这一社会交往背后的“丑陋面目”并深陷于内心对其抗拒而外在顺从依附的困境之中时,他们将逐渐丧失感知内心真实情感体验的能力,不再能够自由地“切换”工作与生活。随着情感表达的机械重复以及在情感交互中屡见不鲜的“刁难者”,从事情感劳动的工人在维持职业优势的工作中受到巨大压力和无助感的困扰,开始怀疑自身胜任工作的能力和工作本身的意义,产生了消极的自我评价和失落的痛苦感,反过来加剧了自我情感管理能力的衰弱趋势[12]。
人工智能,作为一种人体外化形式与智能内化形式相结合的现代技术手段,无论是在情感上还是生理上,都承载着人类自古以来“寻求人类劳动替代物”的美好憧憬,那人工智能是否可以消解“情感劳动”异化?一方面,人工智能被认为是人脑智能的异化物与人体外在形式的有机结合,它的出现达成了一种在异化中相互促进的关系,为人类一定程度消解来自劳动活动本身、劳动产品、人的类本质、人与人的关系等4个维度的情感劳动异化,促进人类的本真情感劳动和创造力发挥,为实现自由劳动和人的全面发展提供了可能[13]。另一方面,在发展与应用的过程中,人工智能仍然可能衍生出情感真实性疑虑、人格同一性威胁、情感同质化等新的异化,而且更为根本的问题在于“情感劳动”异化的根源是私有制,因此需要辩证看待人工智能对“情感劳动”异化的消解作用。
1.延展“情感器官”抑或拓宽劳动剥削
马克思关于“劳动力”的经典定义中阐明,劳动力在劳动过程中需要同时消耗体力和智力[14]。不管以往作为生产力的科学技术能多大程度代替人的体力,其在智力等精神层面的代替始终难以突破。直到人工智能的出现,它旨在对人的智能进行模拟、延伸和扩展,打破了劳动力在智力消耗中的僵局,因而也被认为是最理想和全面的人类劳动替代物。它的原理一定程度契合了卡普的“器官投影说”,技术本身就是按照人体结构或功能进行设计以减轻人类劳动强度甚至替代人类劳动的工具,这种“器官投影”应当从机械的、物理的劳动替代合理延伸至精神的、认知的、情感的劳动之中。这种对人类“情感器官”的投影,使得人工智能具备了情感劳动的充分潜力,能够帮助人类在劳动当中摆脱资本对情感的束缚,使其本真情感得以表达,更有利于其反思和关注自身,从而更加接近一种主体解放的自由劳动状态[15]。
人工智能作为一种现代前沿技术,通过对人体外形结构和功能的投影和延长来分担具有力量型、计算密集型、危险型的人类劳动等已经得到充分验证并广泛应用,而对人脑、神经系统等感觉器官结构和功能的“投射”也应当引起重视[16]。事实上,在石器时代、机器时代,技术已经帮助人类实现了对体力劳动的超越,因此,人工智能时代的相关技术被赋予了新的使命——对人类精神劳动的超越。人工智能通过面部表情、手势等肢体语言和自然语言的交流,识别感知理解对方情感并表达自己的“人造情感”(机器情感),展示不同性格、识别交互伙伴、进行社交互动从而建立社会关系,具备了承担情感劳动的“初始条件”[17]。对于人类自身劳动而言,一方面,情感劳动在劳动本身的异化,揭示的是情感作为人类精神活动的“属己”产物,反过来成为了与人自身对立且不受其控制的“异己存在物”。而随着“情感机器”的发展和“人工情感”概念的提出,单个个体与其自身情感劳动具备了产生“疏离”的条件,人类情感劳动不再是受限于人脑和神经系统的人体内部闭环,也不再受人类身体和劳动意愿的制约,从而有效调和了工人与情感劳动发生疏离的二元关系[18]。另一方面,情感劳动对人类交往关系异化的症结,在于情感劳动非真实性情感表达与“角色扮演式”情感交互对从事情感劳动的工人的精神性摧残。而人工智能在情感内容和形式的双重发展空间成为了人类情感劳动的最佳替代物,解放了从事情感劳动的工人,让他们摆脱情感劳动规则,使个人情感表达成为一种自由享受的“真情”释放。可以说,人工智能作为人类情感劳动的合理代替形式,一定程度上实现了人类的劳动尊严,拓展了人类自由选择劳动形式的权利[19]。
然而,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离不开资本的驱动,在资本驱动下的人工智能也符合资本追逐剩余价值的内在本性,从而反过来拓宽了剥削劳动的渠道和手段,加剧情感劳动异化。诸如情感识别、推理判断、语言翻译等程序化、模式化的情感劳动,及情感表达中一切可以算法化的思维活动,在现有和可预期的未来中很容易被人工智能取代,由此使得资本主义生产进一步摆脱了人的限制。也许未来的生产只需人类在开始时设定相应的目标,人工智能就可以高效地自动完成所有的情感劳动。在资本的驱动下,人工智能不但可以极大地缩短社会必要劳动时间,而且还不断延展和替代人类的各种劳动形态。因此,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人工智能逐渐成为剥削和驾驭劳动的手段,成为压迫劳动者的异己力量,成为与具体劳动相敌对的资本形态,作为资本的一部分,成为资本家追求剩余价值的手段。人工智能的资本主义运用使情感劳动者沦为人工智能的附庸,人工智能逐渐占据劳动的主体地位,人类劳动者却沦为机器看管者或者机器系统中的环节和要素,从而在劳动过程中丧失了独立地位[20]。
2.提高劳动幸福抑或加深情感物化
人工智能作为人类情感劳动的合理替代物,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将人类从违背意愿且重复表达的情感劳动中解放出来,从而有效缓解情感倦怠,充分发挥人本身作为劳动主体的自主性、独立性和创造性,使人们能够更好地遵从内心本质,来审视自我价值实现的真实需求,极大提高了劳动成就感和幸福感。
在目前认知科学领域占据主流地位的认知计算主义看来,图灵机从机电型向电磁型再到如今的量子机器发展中,不同构成材料和组装方式并没有在功能上改变人们对人脑意识、情感等本质问题的考量,由此得出人脑的本质是“算法”的,通过输入相应程序,人工智能能够模拟人类情感等主观经验的论断[21]。受技术认识论中“结构—功能”的非充分决定性的影响,如果在结构上无法充分揭示情感的发生原理,那么通过计算主义基础之上的人工智能来实现意识、情感等精神领域的复杂功能也不失为一种良策。在当前情感机器人的发展上看,虚拟情感机器人和实体情感机器人具有较好的应用前景。基于虚拟现实技术(VR)、增强现实技术(AR)、计算机图形学(CG)等现代视觉技术所研制的意在实现情感表达、生成、交互、管理等功能的虚拟情感机器人已广泛应用于各类现代影像作品之中,以虚拟演员、主持人的身份承担着一定的情感劳动。基于人脸识别技术、光机电一体化技术、仿生学、机器人学等技术手段研发的实体机器人,在电力能源供应充足的情况下,能承担在服务业等为主的行业之中大量繁琐、重复的“表面扮演”型情感劳动,例如导购、司仪、护理等工作[22]。由此可见,情感机器人在情感表达与交互中的专业水准、“不知疲倦”的机器本质、基于大数据分析的情感洞察能力等优势,既能给人类劳动者专业高效的处理方案,以此缓解其工作压力,又能合理替代诸多“表面扮演”,使其能够以真情实感工作和生活;还能将人类劳动者从情感劳动中释放出来,帮助人们克服情感障碍,表达更为生动丰富的情感,体验高成就感的工作,有效维系人类劳动者在情感劳动中的身心健康[23]。
然而,当人工智能等技术手段被应用于人类情感的干预,并将“属己”的情感与消费现象联系在一起,无疑是对人类生理情感的一种物化,同时也被认为作为物种的完整性被技术所篡改,因此可能会衍生出情感真实性疑虑、人格同一性威胁、情感同质化等新的异化问题。一是人工智能对人类情感的介入将会挑战情感发生学的基础,致使人的情感的真实性遭到质疑,人的同一性也遭到削弱[24]。人工智能等现代信息技术手段将情感这一原本非计算的、复杂的社会现象,还原成一个纯粹技术化、程序化、模式化的过程,抽离了其文化背景和社会意义,给人类带来不真实感,这种不真实感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会导致社会成员自身人格的同一性发生改变,使情感劳动者陷入虚实不分、沉沦不知的危险境地,继而引发人际交往失衡。二是人类情感的自主性问题。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人的情感、认知等社会属性在技术的干预下也发生着改变。人工智能在对人类情感进行模拟、延展、交互等过程中逐渐改变了人的性情,扰乱了人的生物特性与社会属性之间的界限,破坏了人的理性和自主,贬损了人的尊严。人工智能对人的情感状态进行介入,导致人的情感沦为技术的附属,人类主体地位因此发生动摇,人自身的价值遭到贬损[25]。三是人工智能对人类情感的干预的方向选择带来了情感人格的趋同化问题和情感生活的简单化问题。通过人工智能延展人类认知与情感,从信息手段反馈给人类自身,来改变人的情感决定和行为,在选择干预某种情感时,人们往往倾向于选择正面积极情感,因而也可能引发情感人格趋同化的困扰。人工智能过于强调情感的客观性而否定了情感的主观性,纯粹地将情感当成一种可以维修、可以计算的人工物,而不是一种特殊的意识,容易使情感生活陷入个体化和简单化的困境之中。
3.劳动时空解放抑或劳动异化加剧
随着认知情感模型的不断修正,人类情感理论及其生理机制的不断丰富,人工智能也能承担一定的“情感劳动”。人工智能是一种由社会提供的公众性创新产业,将其应用至情感劳动密集的家庭环境中将极大地推动家务劳动的社会化,将情感劳动者从封闭、狭隘的私人劳动空间中解放出来,进入公共领域从事多元化的社会劳动,从而充分发挥自身的主观能动性。
难以量化计酬的情感劳动由人工智能执行之后,即可转化为人工智能的材料成本、设计成本、知识含量、技术成本和维护成本等要素进行计算。这样既能给继续从事情感劳动的工人一套公正计酬的标准,改善家庭照顾情感劳动无偿化和社会服务情感劳动低酬化等现状,同时也将情感劳动者从封闭、单调、繁琐的情感劳动中解放出来,逐渐摆脱资本逻辑的统治,使情感劳动对人的肉体与精神压迫降到最低程度。近年来,人工智能的不断进步使长期从事情感劳动的工人在劳动空间异化方面的困境出现了转机。一方面,工业人工智能承担了大量的高精度、高风险、高重复的体力劳动,打破了传统体力主导的劳动分配局面;另一方面,家庭辅助机器人在家庭陪伴、生活护理、慢性病管理、早教以及残障护理等领域的卓越表现,因此有更多机会从家庭等私人空间走向公共领域,极大程度实现了从事情感劳动的工人在劳动空间选择上的自由。
然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时间与劳动空间的解放以及闲暇时间的增加,并不意味着自由劳动的获得。在资本的驱动下,原本从事情感劳动的工人闲暇时间的增加,一定程度上可能加剧劳动的不公平。因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被人工智能节约的劳动时间并没有真正转化为闲暇时间,而是转化为了剩余劳动时间,这种被节约的劳动时间仍然是异化的。剩余劳动时间被资本支配,必然指向必要劳动更大限度的否定,从而更进一步阻碍了个人个性的彰显和自由劳动的实现[26]。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工智能的出现看似解放了传统劳动的现实时空,使人们拥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和更加自由的劳动空间,事实上,人们正在进行一种剥削程度更深、范围更广、持续时间更长、更为隐匿的生产活动。人工智能的出现使人们传统的劳动时空被一分为二,出现了现实时空和数字时空两种存在状态。在资本的驱动下,资本所有者改进了其资本扩张方式,生产资料的私有化从物质生产资料拓展到网络数据,异化的劳动时空从线下的现实空间延伸到线上的数字空间。由于人工智能的数字化和符号化等特征,人们通过人工智能实现的数字生产实际所产生的数字价值被遮蔽,从而使得通过人工智能进行数字情感劳动的人们并未意识到这种劳动行为,自然也无需支付报酬,继而成为一种隐匿的劳动剥削方式。在资本驱使之下,人的感性生活和自由精神被人工智能的支撑性技术诸如数字技术、信息技术等虚拟化、抽象化而进一步异化,数字劳动通过数字身份、数据包等方式进一步压缩了主体情感的本体地位,人的情感被消费的现象也从现实空间拓展到数字空间[27]。
总之,“情感劳动”异化的缘由是错综复杂的,但必须明确的是,“情感劳动”异化的根源是私有制。对于资本主义社会中“情感劳动”异化的消解终将需要通过变革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和社会制度的方式。因此,辩证地看待人工智能对资本主义社会中“情感劳动”异化的消解,要求将人工智能在情感劳动中的应用方式与人工智能本身相区别。人工智能主导的“智能劳动”作为新型劳动方式对传统人类劳动合理替代的有益尝试,一定程度能使技术进步朝着有助于人类实现本真情感表达的自由劳动的方向发展。然而,人工智能即便可以缩短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提高劳动生产率,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却延长了剩余劳动时间、加剧了劳动异化、衍生了新的异化。因此,必须看到人工智能在消解“情感劳动”异化的有限性和表面性,不从根本上改变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社会制度,资本主义社会中“情感劳动”异化的消解无法真正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