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传标, 肖大威
中国少数民族发展史是一部不断“缩减”生存空间的历史,也是一部民族交融—斗争—再融合的历史。从宏观上看,民族矛盾不可调和而产生国家[1],但现实中多数国家又融合了多个不同的民族,因此对少数民族传统村落及民居研究,要从人类历史发展的过程与规律去考察。从微观上看,各民族生产生活具有明显的地域性、民族性与交融性,只有从其地域环境、迁徙过程、空间分异、文化交流、历史演变等多要素入手,才能理解少数民族传统村落及民居形成与演化规律。历史表明国家稳定、社会和谐、经济发展民族融合就会加速,反之就会分异、分裂成多个族群集团,演变成民族。中国历史上分离合并,称为民族的多达几百个,新中国成立后共合并确立了56个民族。在农耕文化和自给自足经济的固定思维影响下,族群人难以突破时空思维和生产方式的限制。宋代以后,少数民族同汉族一道,在商品经济的冲击和影响下,同化和分异的速度加快,族群分散格局逐步加剧。近现代以来,在城镇化、工业化发展中各民族间融合不断加强,民族文化存在趋同、特色丧失的风险。事实上如果不是国家对少数民族的保护与支持,少数民族数量会进一步减少,这虽符合社会发展的规律[2],但不利于文化多样性的保护及文明的发展。
当前国家繁荣稳定,鼓励、支持少数民族发展,加强对少数民族村落及民居物质与非物质文化的研究,探究其传统的文化空间、文化特质,揭示其生存演变过程与规律,传承少数民族地区村落及民居的多元文化,有利于促进民族地区文化振兴,巩固中华民族文化多元一体格局。目前关于少数民族传统村落、历史文化名村的研究集中在典型村落与民居的个案[3,4]、同一地域不同民族村落的对比研究[5],重在描述村落及民居的公共空间、形态特征、民居营建技术、文化价值、空间结构、发展规划等[6-9],侧重村落及民居建筑本身及环境的静态特征把握,将同一民族或几个分布在不同省份的少数民族进行系统的全域调查,研究其源流关系、迁徙扩散、文化特质、文化区划的研究尚不多见,缺少对少数民族村落文化扩散、动态演变、民族交融、综合机制的深入研究,而传统村落及民居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需要以更大范围的空间和时间为参照,实现纵向与横向的比较研究;否则,难以真正揭示传统村落及民居的文化内涵与特质,局限了学科的发展。弥补以上研究不足需要突破以往传统的典型案例研究范式,需要大量的样本材料支撑,同时需要一种科学的理论与方法,而文化地理学能够帮助我们辨识空间和文化的关系,以及文化源流分异等特点,更直观,更全面探寻其演变机制及动力因素。
本团队交叉运用文化地理学理论、建筑学与规划学的方法,开展了中国南方8个省份和客家传统村落及民居的文化地理研究,在村落及民居类型、历史演变、文化区划、文化景观识别、综合机制研究等方面取得一系列成果[10-16]。随着研究范围的扩大及研究的深入,逐步认识到少数民族村落及民居文化研究的重要性与紧迫性,尤其是民族交融背景下汉族与少数民族居住文化的扩散、整合、演变过程及其影响值得深入研究。据已有研究经验,结合少数民族村落自身特征,文化地理学在研究少数民族传统村落及民居时具有明显的适用性:(1)少数民族村落大分散、小聚居的特点需要全域、多样本、大数据的分析,文化地理学通过全域调查,将分散在一定范围内少数民族聚落作为一个整体对象,来综合诠释少数民族村落全景及各种居住文化之间的空间差异、相互影响,建立民族居住文化在空间上和人群主体上的关联,从而全面系统地揭示少数民族传统村落及民居的发展规律。(2)少数民族村落及民居文化的地域性、民族性特征明显,在研究时既要关注少数民族生存、迁移的地理环境差异,又要注重民族内生的特质,文化地理学时空结合的分析框架有利于将多样的村落及民居类型与地理环境、民族迁徙、文化传播建立联系,进行动态分析,在历史演变中综合思考,建立多主体、多要素、跨时空的分析机制。(3)文化地理学具有明显的交叉学科特性,可以将建筑学关注的类型差异、规划学科关注的历史文化承载空间的保护、社会学关注的村落组织功能、民族学关注的文化变迁纳入文化地理学时空分析维度,建立综合分析框架,在更多要素、更深层次、更大尺度上揭示其特色。
文化地理学侧重探究文化现象的空间特点、空间规律以及文化与环境之间的关系。在村落及民居研究层次上大致可分为点、线、面、体四个层次(图1)。“点”侧重于从人与环境的作用关系上研究典型村落及民居的类型与特征,解析居住文化形成的自然、技术、经济等因素。“线(核)”探究典型村落及民居文化的起源地特征,及由起源地向外迁移、扩散、演变的路径与规律。“面”的研究体现在居住文化特质的空间差异,侧重文化区的划分与文化景观特质的提取。“体”则从村落及民居文化形成的自然—文化—经济—技术—政治等多角度解析少数民族传统村落及民居类型特征、空间分布、景观异同,便于形成综合分析框架。
图1 文化地理学关于少数民族村落研究的层次
(1)通过全域调查能够相对完整地全样本录入分布在不同地域上的村落及民居数据,在更大尺度上揭示村落及民居形成演变的规律。通过实地调研、文献收集、统计年鉴、卫星地图、遥感数据、网络数据库等途径获取少数民族村落及民居空间位置、选址格局、地形地貌、村落形态、公共空间、组织功能、民俗信仰、民居形制、建筑材料、营造技术、装饰细节等信息,建立基础分析数据库。这些反映聚居环境、组群格局、民居形制与风貌的人文历史信息记录了少数民族的族群流动、文化传播的轨迹、历史传承,只有用大数据调研才能做到全地域、多要素的样本信息录入,做出相对严谨的分析过程和可靠的研究结论。
(2)文化生态通过阐释人与环境的作用过程,建立民族—地域—居住文化模式之间的关系。文化地理学主张从人类生存的整个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诸因素的交互作用来研究文化产生、发展和变迁的规律,侧重研究文化与环境间相互作用关系,在民族居住文化与地域环境之间建立系统联系,揭示民族的地域性特征与地域的民族性特征。如文化地理学中文化生态研究可以较好地阐释相同民族不同地域下村落及民居差异及其形成过程,相同地域下不同民族的村落及民居景观差异(图2),即人类如何适应不同环境、在一定的生产力下创造了具有特殊形貌的文化模式。如粤北连南瑶族如何利用山区环境在一定的耕作条件下创造了与周围环境和谐共生的居住模式,使瑶族村落与环境维持良好的互适关系(图3)。
图2 地域环境、民族与居住文化模式的关系
图3 粤北南岗瑶寨与周边环境的和谐共生
(3)文化地理学在横向上考证少数民族村落及民居文化扩散、整合的痕迹,探究民族村落及民居文化扩散的路径与作用方式,阐述民族文化空间演变的路径与过程,揭示居住文化扩散规律及其影响。如同为瑶族村落(图4、5),湘南瑶族由于地处平地与汉族交往密切,受汉族影响较大,形成天井院式民居;粤北瑶族,深居高山,环境封闭,受自然条件影响形成典型的排屋式民居。文化扩散与整合研究,横向上有利于民族融合背景下民族村落及民居文化特质保留,纵向上为乡村振兴中的少数民族村落及民居文化保护传承提供依据。
图4 湘南江华瑶族天井院民居
(4)文化地理学对少数民族传统村落及民居的全域研究有利于文化区的科学划分。村落及民居文化区划是以不同地区盛行的文化特质的差异而划分的一种空间单位,即在同一区域内,村落及民居文化要素以及反映其文化特质的景观呈现一致性的特征。由于民族文化呈现地域差异,文化地理学可以直观地比较同一民族在不同地域或不同民族在相同地域的村落及民居类型、文化景观、内在模式、文化特质的异同,落图叠合分析划分出不同的文化区,同时根据典型文化特质、集中程度,科学划分文化核心区与边缘区;也可以通过文化区结构动态演变,解析文化区演变的动力因素。在同一地域中,通过不同民族村落及民居景观的差异,探究地域中的民族性及民族交融中文化传播的梯度关系。如共处贵州黔东南州相同地域下的侗族与苗族的村落文化迥异(图6、7),侗族村寨依山傍水,具有南方田园特征;苗族多居高山峡谷,属于山地型特征。
图6 贵州黔东南州侗族村落环境
(5)文化地理学通过对不同居住文化模式的比较及演变规律的研究,从中提取出内化、固定的、典型的文化景观与特质,有利于加强地方文化保护,传承优秀民族文化。文化特质是一种文化区别于其他文化类型的标志,是村落及民居文化区划的重要依据。文化地理学将村落及民居各主要文化景观要素直观落图后,易于揭示少数典型文化景观要素的空间集聚与空间差异,通过识别核心区与边缘区文化景观的差异,对比民族交融地带文化景观作用关系,推演典型区域文化景观历史变迁过程等,据此提取民族村落及民居代表性文化特质。
图5 粤北连南瑶族排屋
图7 贵州黔东南州苗族村落环境
(6)新文化地理学注重村落及民居微观文化空间、在地性的研究,可以提升村落主体的文化认同、地方认同。大数据调查、统计方法具有大样本中寻找规律的优势,但容易忽略个体的差异。历史文化遗产屡遭破坏,本质上是对文化遗产价值缺少认同。少数民族村落及民居的研究既要从宏观上探寻“空间”的规律,也要注重微观“地方性”文化的形成。要将抽象的“空间”,变成具体的、异质的、变化的“地方”,注重“空间”形成“地方”的过程,强调“空间”与环境、居民、具体事务的联系,建立“空间”与“人”的关系,形成地方认同。如在侗族地区新建鼓楼时,部分村寨追求美观、大气、豪华(图8),在村落入口处修建精美的鼓楼,未考虑村民的使用习惯与鼓楼的作用,失去了鼓楼的传统文化意义。
图8 某侗族新修鼓楼
以瑶族传统村落及民居为例,瑶族现今主要集中分布在广西、湖南、广东、贵州、云南等几个省份中[17,18],通过将瑶族村落准确定位在地图上,可以明显发现现存瑶族村落主要分布在南岭山脉两侧及大瑶山区,南岭南侧多于北侧,广东、贵州、湖南几个较少瑶族人口的省的瑶族村落集中分布在靠近广西的边界上[19]。这些现象使我们思考:瑶族传统村落及民居文化核心区与边缘区文化特质有哪些差异?这些差异形成、演变的过程与机制是什么?同时从众多现存瑶族村落的分布看出,绝大多数瑶族村寨都聚居在山区,少有分布在平原或山下冲击平地的聚落,但从历史文献记载及族谱分析可知,也有相当数量的瑶族先民是定居在平地上的。对瑶族现存村落多位于山区的解释,绝大多数认为这是历史上民族斗争、压迫、迁移所致,但却低估了或甚至忽略了文化整合、文化交融甚至同化的作用。一部分居住在平地的瑶族先民和汉族等其他民族交流更频繁、文化融合的更紧密,逐步被同化为汉族。因此,以瑶族为例,运用文化地理学理论结合建筑学等方法以瑶族村落及民居文化景观为研究对象(图9),全域调查分布在几个省份的瑶族传统村落,录入相关信息。研究内容包括:以文化生态和结构功能探究瑶族村落及民居的类型特征及文化内涵,以文化扩散、分布格局探究瑶族村落及民居空间分异的过程与结果;以影响因素、演变过程探究瑶族居住文化的动态演变,继而解决瑶族传统村落及民居文化特质形成过程、文化区形成机制、文化景观演变规律几个核心问题,达到认识瑶族传统村落及民居类型特征、时空演变机制的目标,为瑶族传统村落的特色传承、文化振兴提供依据。
图9 瑶族传统村落及民居文化地理研究框架
传统村落及民居是规模最大的历史文化载体之一,反映人地关系,具有鲜明的区域人文特色。少数民族村落及民居有其自身的特殊性,内生于农耕文明的民族村落在近现代社会发展进程中,其发展演变受到外界的影响越来越大。对于少数民族传统村落及民居研究既要将其放置在的特定地域中思考人与地域环境的关系,又要将其纳入横向文化交流中对比研究;既要分析某一历史断面中居住文化的形成,又要注重社会变迁中的历史演变。文化地理学以少数民族村落及民居文化景观为对象,分别从文化生态视角审视居住文化与地理环境的关系,文化扩散阐释居住文化传播的路径与空间过程,文化特质识别民族文化特征,文化景观变迁审视居住文化的演变,从文化区划的角度综合解释居住文化形成、演变的机制。综合运用文化地理学,可以深化民族居住文化模式的认识,整合已有研究成果,在更大尺度、更深规律上推动少数民族村落及民居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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