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舒晓
学生公寓总共二十层,我和李菲的宿舍在第十九层,是朝北背阴的两人间,两张床竖接着挨墙靠在一起,占据了房间一半面积,床对面另外两张高砌至天花板的书桌填满了另一半,中间留下一条窄窄的过道,宽度刚好可以铺开一张瑜伽垫。去年开学初搬进来的时候是夏末,假如没有打开前门窗,即便是天黑以后,仍然能感觉到钢筋水泥缓慢散发出白天储存的光照热量,被关在昏暗房间里的空气迅速膨胀扩张,用李菲的话说,是“你有没有感觉到热到血管和心脏都要停跳了”。
好在我们还拥有一个视野敞亮的北阳台,虽然,倘若两个人一起出现在阳台眺望远方的五角场或者观察楼下的篮球场,无意间互相触碰到的胳膊肘,就会提醒我这是个不足一平方米的空间,但是从这里能看到灰扑扑的高楼大厦、地铁口鱼贯而出的人群和正在继续填铺扩张的城市高架,是我和李菲晚饭后站立消食的第一选择。
李菲去俄罗斯旅游已有两周,一个人在宿舍时,我时常在瑜伽垫上将自己扭成各种形状的结来活动肌肉与骨骼,在每个动作的静止保持阶段,我的眼睛无事可做,只能反复捕捉李菲的藏书封面。《第二性》《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和《阁楼上的疯女人》,它们封皮的边角翘起,可以想见李菲曾捧着它们在图书馆苦读、与同学进行专业辩论,用花花绿绿的印刷字围筑起一个清凉美妙的世界。
走去学校需要经过一条梧桐大道,太阳从树荫间隙投射到皮肤上,仍然带来灼烧的感觉,李菲却发来消息说她的行程已经到了西伯利亚,很快就回来了。选择短暂逃离9月份的上海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西伯利亚,仅仅是听到这个词都能想象到连绵的寒雨与蓝色的冰河,还有鼻头冻得通红的人们。
这天早晨我还没有醒透,在房门口响起一阵丁零当啷的钥匙碰撞声后,我看到一只巨型行李箱被推进来,李菲轻声地喊了我一声,把脸忽地凑过来。隔着蚊帐密集的菱纹,能看到她的小雀斑随着笑容舒展开,长途旅行后的眼下长出一条深色的叠纹。她放下背包就开始急切地脱靴子脱衣服直奔浴室,皮质棕色短靴的鞋面上比从前多出了褶皱和泥点,软软地搭在椅子边。水声结束后,她扒拉开蚊帐坐到我的床沿上,一个伴随着短暂喉擦音收尾的名字带着沐浴露的香气出现在我耳边:奥勒格。
李菲带给我的特产巧克力上印着一个包裹着头巾的婴孩,纯度很高的黑巧克力在嘴里慢慢化开伴随着奇妙的发热感。李菲说她和同伴,高中同桌的女生小波,一到俄罗斯就遇到了连续五个雨天。对于体重不到九十斤的她来说,除了牛肉红汤和大列巴面包外,还需要通过摄入这些便宜大块的巧克力支撑自己拖着行李箱走在风雨交加的街头,铅铁一样厚重的云块和俄式建筑物上层层叠叠堆砌的花纹带给她巨物恐惧症一样的压迫感。对刷成砖红色的墙壁、镏金吊顶的天花板和花色繁杂的床单桌布的审美疲劳以及日渐干瘪的钱包,让她们决定从来到莫斯科伊始,就住进价格便宜的青年旅社,正是在这间旅社略显陈旧和杂乱的公共厨房里,她遇见了那个叫奥勒格的俄罗斯人。
当李菲和小波用本地生产的巨型土豆和青椒炒出一盘酸辣土豆丝慰藉思乡之情时,奥勒格忽然出现在厨房里,对异香扑鼻的新奇菜式和两位中国女生展现出极大的兴趣。在用蹩脚的英语进行简单沟通后,他立刻坐下来自来熟地分享起这道中国菜,然后手舞足蹈地将她们夸上了天。李菲说奥勒格是一个工程师,估摸三十来岁,因为他的年假与她们的行程在时间上完全重合,因为他对以中国菜为代表的中国文化的强烈兴趣,奥勒格提议接下来的三天由他为她们提供义务导游服务。
“遇到奥勒格后,天气忽然就好了起来。9月份的俄罗斯整体是一种色饱和度很高的感觉。莫斯科是他上大学的地方,哪里是隐蔽的地铁入口,哪里可以买最便宜的套娃,他都知道,每个犄角旮旯他都熟悉,我和小波忽然觉得这次旅行有趣起来。”李菲轻声细语的描述,像小众电影里摇摇晃晃的开场镜头一样,让我眩晕而神往,仅是对着这些美妙的画面和词汇,就能设身处地、自然而然地补充起故事里的诸多细节和主人公的细碎心情。莫斯科不下雨的天空大多数时间呈现出一种遥远的蓝灰色,和本地人的瞳孔颜色相近。灰蓝色瞳孔的奥勒格带她们坐长长的下行扶梯感受前卫的、充满艺术冲击力的地铁站,參观鲜艳明快的、金碧辉煌的克里姆林宫和红场,拐进生活区的小巷子,向坐在路边摆摊的老大爷买自制果酱和牛肉汉堡吃,味道纯粹浓烈。他们一路聊两个国家的历史和现在,聊中国菜的主要菜式和做法,聊大学生活和就业打算,就这样打发了两天。
“然而这种轻松友好的气氛终于在第二晚我们去喝酒后彻底瓦解了。”奥勒格带她们去了他大学时代常去的酒吧,糖浆冰龙舌兰酒下肚后,一首爵士乐响起来。“那是我很喜欢的一首英文歌,我忍不住摇头晃脑起来,奥勒格露出了吃惊的笑容,然后用手指指酒吧中间的小舞池。”奥勒格眼神亮晶晶的,用磕巴的英语告诉李菲他很爱这首歌,于是他们离开座位走进舞池和其他年轻人一样拉着手跳起了扭扭舞,旋律结束后他们意犹未尽,趁着热度又跳了两首。两个人喘着气大笑着走回座位的时候,感觉四周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顺着小波闪烁的眼神向下看去,李菲发现她和奥勒格的手还是牵在一起。
我看向李菲,作为室友客观地说,她确实很有东方美人的特色,黑色的齐耳短发,白净面孔上几粒小雀斑,笑起来的时候丹凤眼和薄嘴唇格外迷人。按照之前的计划,后天她们就要启程去西伯利亚,在莫斯科的时间还剩不到二十四小时,奥勒格和李菲开始后知后觉地珍惜且规划起来,喝过酒后的两个人首先想到的紧要事情是让奥勒格下载了微信。第三天的旅程成了李菲和奥勒格的专场,他们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争分夺秒地对视、互相讲述着当下的心境,小波略显尴尬地跟在不远处。“我觉得小波还是有一点不开心吧,可能是因为我在异国把她撂在一边,也可能是因为别的。”虽然此刻李菲已经洗去了从莫斯科带回来的所有尘埃和气味,放松地靠在我旁边,但是她的眼睫毛在宿舍白炽灯的照射下快速跳动着,湿漉漉的眼睛告诉我她仍沉浸在那时那刻的幸福感里,同时也友善地对没有充分关注小波心情这件事进行了自我检讨。
李菲回来了,我与她的和谐舍友生活重新启动。她在学业上仍然是那么用功,在对着沉重的专业书挑灯苦读的间隙,甚至还给自己添了一项学习俄语的额外任务,时不时对着借来的俄语入门书发出一两个难以捉摸的颤音。李菲另外一个显著变化是睡前对着手机的时间明显长了,我们开始打哈欠的时候,处于东三区的奥勒格在那一头应该才刚下班。可能是因为两个人都要字斟句酌地拼写英语单词,拖慢了互诉衷肠的进度。有时我半夜醒来,还看到她蒙眬着睡眼捣鼓手机,以至于白天她偶尔有些沉默和恍惚。在晚饭后站在阳台消食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中,李菲又鼓起热情与我谈起未来的打算,比如近期攒够钱买飞去俄罗斯的机票,比如现在学好俄语去当地读个博士的可行性,比如科学研究表明文科和工科的情侣组合是最有利于感情发展的,比如下次可以请奥勒格在冬天带我们去看贝加尔湖偶遇棕熊。“奥勒格”这个名字逐渐成为我们黑白日常生活快速放映时的一帧彩片,成为沉闷空气里可以探出头看看远方放飞思绪的北阳台,成为一根时常跳动、提醒自己与遥远的东三区存有联系的敏感神经。
转眼已经是10月末,空气中的热度逐渐消退,当自来水管流出的水触手微凉时,这个城市一年中最惬意的季节到了。
遇见小波实属偶然,那天我早早下课,路过宿管办公室的时候被眼尖的阿姨叫住,说我们宿舍有访客在这里等着。小波是个自来熟,没聊几句我就惊讶地得知,她不仅是李菲的同桌,两个人还是远房表姐妹关系,她手里提着的虾干鱼干特产就是李菲妈妈带给她的。我把小波带到宿舍,等她放下手里东西后,宿舍就显得更加小了,于是我只好领她去阳台透透气。我想聊聊俄罗斯旅程应该是个不错的话题,于是自顾自地开头了,9月是个好时候,天气不冷不热,莫斯科的地铁站个个特色不同确实值得多去几次之类。当我说到奥勒格的时候,小波也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她问我怎么会知道奥勒格这个人,我只好说李菲跟我详细讲过他们认识的过程,回国后也一直在联系。小波哦了一声,说奥勒格是莫斯科青年旅社的老板,确实很热情友善,入住的晚上煮了热腾腾的红菜汤给她们吃,八十多岁的年纪还非要带着她们两个中国女生上旅社旁边的街区转转,但是没想到回国后老爷爷还在和李菲联系。是打电话吗?我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小波止住话头伸出胳膊指向楼下,李菲迈着轻快的步子,正在梧桐树荫间影影绰绰地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