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凌云
一
我栖居的小城虽离苏州城有八九十公里之遥,但毕竟行政上隶属苏州地区。当年金陵求学,毕业后沿江而下,漂泊于此一晃已二十多年,其间也有种种无奈不甘,总感觉缺乏归宿感,却又发现原来自己就是苏州人。
兴化是我的故乡。家谱记载,吾姓原居苏州阊门,元末因避吴王张士诚之乱而外迁。兴化历史上出现过一大批文化名人,其中最有名的当数郑板桥和施耐庵,而翻阅二人的资料,郑氏祖籍苏州似已成为定论,甚至连族系演变都考证得清清楚楚。其先祖于明洪武年间由苏州阊门迁居兴化城内,至郑板桥已是第十四代。兴化博物馆珍藏的孤本《昭阳书带草堂郑氏谱》记载:“一世祖重一公,洪武年间自苏州阊门播迁兴化。长门十四世克柔公,讳燮,号板桥。”施耐庵的身世虽颇有争议,但源自苏州的可能性同样很大,清咸丰年间陈广德所撰《施氏谱序》云:“吾兴氏族,苏迁为多,白驹场施氏耐庵先生生于明洪武初由苏迁兴化,复由兴化徙居白驹场。”
顾颉刚言,“兴化人祖籍多苏州”。但是生长于斯,我早已将自己当作了一个江淮人,相对粗犷的江淮文化,与吴侬软语的江南文化有着巨大的区别,那么,位于江苏中部、里下河腹地的水乡兴化,为何会与数百里外的江南苏州有着那么密切的联系呢?
二
一切都要追溯到六百多年前的那次“洪武赶散”。
相传,明朝洪武年间,江南地区发生过一次大规模的移民迁徙事件,明太祖朱元璋下令,举迁江南苏州、松江、嘉兴、湖州、杭州五府四十余万人口至苏北,民间称为“洪武赶散”。据专家考证分析,这可能是朱元璋为了抑制江南地区的豪门望族,为了快速恢复战乱后满目疮痍的江淮地区经济,更为了惩治与其激烈对抗的张士诚旧时势力而进行的一项重大举措。阊门地处苏州古城西北,连通京杭大运河,作为水陆要冲,交通便利,因此成为数十万移民的集散之地。阊门,也因此成为中国第二大朝宗圣地,仅次于山西洪洞大槐树。
但是,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洪武赶散”,在正史中居然并无确切记载。《明史·食货志一》记有明初移徙之事,并言“太祖时徙民最多”,然所记移民涉及江南者三条:一为徙苏、松、嘉、湖、杭民之无田者四千余户往耕临濠;一为徙江南民十四万于凤阳;一为屡徙浙西及山西民于滁(州)、和(州)、北平、山东、河南,并未言及移徙江南之民往耕苏北一带。《江苏通史》转引《明太宗实录》,吴元年(1367)十月,朱元璋军队攻克平江,“徙苏州富民实濠州”,正德《姑苏志》也记载:“盖洪武以来,罪者谪戍,艺者作役,富者迁实京师,殆去十之四五。”由是,另一派持相反观点的专家认为,民间广为流传的“及士诚败至身虏,明主(朱元璋)积怨,遂驱逐苏民实淮扬二郡”观点实不足信,比较可信的情形是,明初,朱元璋为惩罚苏、松等江南缙绅支持张士诚反抗,对苏、松等江南地区实行重赋政策,为了逃避重赋压榨,江南百姓(其中相当数量是随张士诚进入江南的苏北原住民)自发组织了这一次的逃亡苏北的群体行动。
无论是官方未承认的“洪武赶散”,还是事实上的民间自发行动,可以肯定的是,明朝初年,确有大规模的人口聚集阊门,辗转北上,渡过长江,奔向那既广袤又荒凉的苏北大地。
三
元末明初,连年征伐,人口凋零,苏北大地作为主战场之一,同样遍地疮痍,满目凄凉。数十万民众由南而北,辗转于主要是淮扬二府治下的各个县域,面对赤地千里的平泽和已然陌生的环境,心中的苦楚和伤痛可想而知。
仅隔一江,两岸却落差巨大。自晋室南渡以降,江南便是富庶的代名词,市井林立,民生繁荣,相反,江北则地旷人稀,村居寥落。更兼江淮之间常处于南北政权对峙的边界地带,许多时候更被看重军事价值,自然居民不多。这种差别对比仅从地图上就可以看出。
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上,江南一直州府稠密,自南京往东,至钱塘江以北,基本保持六七个州府的分布,镇江、常州、苏州、嘉兴、湖州、杭州等,一直是比较稳定的地区行政中心,元代以后,松江(今上海地区)异军突起,一跃成为全国最富庶地区之一,跻身大府行列。而面积广阔的江北地区,行政管辖变化较大。以淮河为界,淮南地方比较固定的行政中心只有扬州、淮安(楚州);泰州(海陵)一度成为州治,更多时候只作为县邑;至于南通,唐时尚为海中沙洲,州治时间更短,不足为论;盐城则一直为县。淮北地方變化更大。徐州虽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地位重要,但基本作为中原城市存在,文化与江淮较为殊远;连云港古称海州,地位时降时升,在州县之间徘徊;宿迁地区(包括古泗州)州治飘忽不定,或与水系变化相关。总的说来,隋唐以前,淮北地区大体保持徐、宿、连并列的行政格局,而随着江南不断崛起,北方相对衰退,淮北地区的行政格局弱化更趋明显。
这种情况在明代达到了极致。如果说元代地域辽阔,行政区划较大尚可接受,那么明代的这种行政划分则有些不好理解。偌大的苏北地区,除徐州偏居西北一角外,其余竟只设淮安、扬州二府,连元时的高邮(相当于府)都取消。反观其时的江南,自应天府(南京)向东南,镇江、常州、苏州、松江、嘉兴、湖州、杭州府依次排列,秩阶井然。这种区划对比,一方面固然说明江南重要,不能不精耕细作,另一方面也说明历经战乱,原本在经济文化上相比江南差距较大的江北似乎变得更不重要,乃至仅设淮扬二府足矣。
在这样的背景下,从江南富庶之乡迁至江北贫瘠之地,人们的心理落差可想而知。苏、松、嘉、湖、杭所在的江南,唐代以后便是全国最为繁盛殷富的地区。韩愈就说:“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明中叶,户部尚书邱濬又说:“以今观之,浙东西又居江南十九,而苏、松、常、嘉、湖五府又居两浙十九也。”据史料记载,明代财赋收入的一半以上来自江南,仅苏州一府,就贡献了全国约十分之一的财税,松江府排名第二。入清,情况依旧,“然财赋之重,首称江南,而江南之中,唯苏、松为最”。财税甲天下,一直是江南的身份象征和重要标签。
由是观之,当来自苏、松、嘉、湖、杭五府的数十万民众聚集在阊门之外拥挤的水陆码头时,他们的心情也就不难理解了。如今,他们终将低下高傲的头颅,溯流而上,去往江北那片苍凉的土地。即使有些人是旧地重回,但这么一走,江南是再也回不去了,包括子孙后辈。那种强烈的挫败感,是难以言说的刻骨难忘。
四
这种“洪武赶散”或自发迁徙与其说是一种政治事件,一种社会经济现象,不如说是文化的迁移或垦殖。
如激流经历了短暂的汹涌之后逐渐平缓,慢慢变得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它会开始怀念最初来自的那个地方,文化上的寻根同样如此。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的移民们来到苏北大地,适应了新的环境,慢慢繁衍生息,把生命的火种传递给子孙后代,可以说,他们无论在体貌特征、语言风俗、生活习惯上都越来越本土化,成了地地道道的苏北人,但是,他们在思想深处,仍残留着自己的文化之根。他们来自苏州阊门,吴越始终是自己的故土,是自己的原乡,而脚下广袤的江淮泽野,只是寄放躯体的所在。
世界上最难以改变的东西,其一是文化传承。文化是一个民族或群体文明传统、价值观念的外在体现,即使经过几百年的时光流变,有些东西仍然顽强地生长。时至今日,在黄海之滨的这片土地上,有些习俗或传说还是保留得那么顽固,甚至难以理解。比如,据说在扬州、泰州、淮安、盐城等地,大多数当地人都会把睡觉叫作“上苏州”或“上虎丘”;一说凡阊门移民的后裔,其小脚趾的趾甲都裂成两半,而有的地方不少人的确如此;姜堰某地吴氏宗族,生时姓吴,殁后牌位上均改姓张;早年盐城人到苏州打工,亦常常戏谑说是“到老外婆家去”……
更多的文化印记反映在各地宗族的家谱上。目前大丰共发现四十三种家谱,其中明确记载祖先系明朝初年由苏州阊门迁入的有二十九种;宝应的“朱刘乔王”四大望族,皆自称是明初从苏州迁入;民国《泗阳县志》记载,县内的席、唐、吴、朱四族,明初分别从苏州的东洞庭山、昆山、吴县枫桥等地迁入;1990年版《阜宁县志》记载,明朝洪武年间从苏州阊门迁来县境的,就有羊、戴、王、孙、顾、刘、史、朱、郑、侯、陈、夏、李、周、余、侍、郭、陶等姓氏。
这还不包括未经汇总统计的散落民间的各种宗姓族谱和遗文逸事。出过经学大家任大椿的兴化任氏,其族谱中记载:“我族自元末宣公由苏迁兴,占籍几六百载,历世逾二十传,源远流长。”高邮大名鼎鼎的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祖上亦来自苏州:“先世苏州人,明初始著籍高邮州。”盱眙一支相传是范仲淹后人的家族,其《始祖千五公自叙源流记》载:“余遵圣旨,于洪武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至凤阳泗州盱眙招信县唐兴乡第一都居住。”泰州部分阊门移民氏族溯源如下:
张姓,明初张福元由苏州桂花亭迁至泰州;王姓,元末王景隆由苏州迁泰州;朱姓,明洪武初,朱通甫由苏州迁泰州;李姓,元末李重八由苏州迁泰兴柴墟,后一支迁泰州鲍家坝;徐姓,元末徐大岗避兵由苏州迁于泰州北门外东坝坊,明初苏州徐氏迁泰州海安……
无法一一列举浩如烟海的家谱记载,但毫无疑问的是,从各种资料和传说来看,在今日扬州、泰州、淮安、盐城四市的几乎全部,宿迁、连云港二市的大部以及南通的部分地区,至少有超过半数人祖籍与苏州有着密切的联系。特别是在长江以北、淮河以南、运河以东、范公堤以西的中心地区,自称祖先在元末明初来自苏州阊门的居民更达七八成之多。阊门,俨然成为众多移民后裔心中的根。当然,移民迁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譬如范公堤以东明初尚未成陆,所以大丰、射阳等地沿海地区只能是二代、三代之后移民,还有南通,不少地方成陆亦较晚,如有移民只能是后来迁移,许多移民还存在二次迁徙的现象,如上文所列的泰州李氏,先迁至泰兴柴墟,再迁泰州鲍家坝,等等。
另一个更有力的佐证是,今天的江淮地区,讲的是下江官话,亦称江淮官话,名义上属于北方方言,但包括淮安、扬州的洪巢片的不少地方,特别是以泰州为中心的泰如片,保留了大量的入声,与吴语区极为类似,显然受吴文化影响深远,这可能就与当年的“洪武赶散”有关。
六百多年的岁月变迁,掩盖了太多的历史真相,因为阊门的名气极大,很多不知祖籍何处的移民后裔们,便在从众心理的驱使下,集体附会“祖籍阊门”。“对于背井离乡的移民们而言,这座城门就成了故乡的象征,寄托乡愁的载体。”
五
苏州当然不错。三千年的文脉源远流长,人文荟萃英才辈出,比南京犹胜一筹,历史上苏州府进士之多,天下无出其右。而我之所以对苏州无感,大概是因为觉得苏州更像一座小家碧玉型的城市,精致有余而豪放不足,富贵安逸而较少磨难,与南京的厚重沉雄和大开大阖不可同日而语。它的内在气质,它的文化表征,包括它的语言民俗,不属于我喜欢的范围。
或者也可以说,不是每个祖籍阊门的后人都会魂牵梦萦苏州那片故土。事实上,阊门只是一个符号,一个最后的结集地,数十万民众,来自苏、松、嘉、湖、杭五府下属的各县,再早的籍贯源流,原本就不仅止属于苏州,更不仅止属于阊门。如同山西洪洞的那棵大槐树一样,苏州只是一个泛化的符号而已,当岁月的车轮碾过六百多年,阊门的后人们听到的不仅仅是苏州的声音。
我曾在苏州各个地方流连,寻找屬于阊门后人的感觉。我会像普通的游客一样,慕名来到这座人间天堂的城市,穿行于曲径回廊和小桥流水,欣赏苏州园林的巧夺天工,再找个风雅之所听听苏州评弹,品品碧螺春,尝尝苏式点心,感叹生活的精致从容;也会像一个专门研究的学者,深入一些里街小巷,或是偏僻之所,寻找已经湮失的文化掌故,一块碑,一堵墙,一户人家,末了,找个最近的小店,吃碗便宜的家常面条。可是,无论怎样我都很难找到回家的那种归宿感,无论裹挟在汹涌的人流中,还是独自徘徊在寂静的山脚下。
六
我又一次来到阊门。
阊门位于苏州古城西北,是古代苏州八门之首。公元前514年,伍子胥“相土尝水、象天法地”建吴国都城,即阖闾大城,西北城门取“直通天庭”之意,故名阊门。阊门一带向来繁华,苏轼曾在阊门留词,唐寅诗云:“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明清时是苏州最繁盛的商业街区,曹雪芹在《红楼梦》里盛赞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阊门,一直被看作苏州不可替代的文化标志。
而我此行的主要目的不在阊门,乃在于朝宗阁。朝宗阁是近年来政府为帮助阊门后人寻根新建的楼阁,上次来过一次,可惜当时关门,因此今日再来。不过,走进朝宗阁里,我失望了。地方不大,外观三层,实际只有一层,除了墙上一组关于“洪武赶散”的图文介绍,以及姓氏的图腾样式外,只有一些各地发现的家谱,仔细看上一圈也只要十来分钟,很难在里面体验那种认祖归宗的感觉。
现在的阊门,系2006年重建,高墙堞楼,再现了当年水陆城门的规模。门东有一碑亭,上书“气通阊阖”四字。阊阖,是传说中天宫的西门。当年这里是吴军西进伐楚的出发地和凯旋地,因此又名破楚门,其气象由此可见一斑。
这里不会再有背井离乡、愁肠百结的人群,各种悲伤、惆怅、焦虑、无奈的表情,在这个晴空万里的夏日烟云一样飘散,被一张张平和的面容取代,人们脸上都洋溢着幸福满足。通往外城河的水门仍在,但现在只是一个象征物了。
我在寻根纪念碑前伫立,面前宽阔的大河,正是当年数十万民众迁徙北上的河道。无数阊门遗民想要的那种归属,到底在哪里呢?